四十八小时以后。

我们这个木偶剧的舞台上,在另外一种背景之下,又展开了另外一个新的阶段。

这木偶剧的最初发展,是在一个憩坐室内。现在,我们的戏剧,已演到最后两幕;这最后两个较紧张的局面,也是发生在一间小小的憩坐室内。

不过,这两间憩坐室的线条,却有一些不同的地方。

如果说:前面说过的那间憩坐室,具有一种严肃的格调,那么,我们也可以说:后面这一间憩坐室,却有一点浪漫的气息。

总之,这前后两个地点,很可以代表两种个性不同的人物。

这里,笔者并不准备开列一篇家具账。我只想告诉你:在这一个小巧而精致的屋子里,一切的一切,颇能予人以愉快与满意的感觉。这里有几扇窗,面临着一个小小的花圃,有一扇门,通连着这间小屋子的另外一部分。

这是一个天气明朗的下午,时间约摸四点半。——关于这一点,请诸位记着。

布景时间,都已说明,这里再来介绍舞台上的角色。

揭幕的时候,在一Mozart牌子的大钢琴前,有一个女子,正在弹奏一个激越的调子,一串繁复的旋律,像浪花那样四散在空气里。

这个女子,我们可能称她为少女,也可能称她为少妇。因为,我们在她的年龄上,不能提供一个较准确的估计。但是,看了后面的剧情,我们也许就能给她一个比较适合的称谓。

这女子,具有一个苗条的体态。一双含媚的眼珠,带着一点小孩子的颓劣,也带着一点男性的英爽。她的衣着,并不太华丽,也并不太朴素。她的长长的秀发,并不曾上过“电刑”,披拂在颈后,显露一种天然美。

这憩坐室中的钢琴,刚演奏完半个调子,我们这座小小的舞台上,又有一个新的角色,以一种轻捷的步子,从门口走进来。

这个新上场的角色,身上穿着蓝袍子,黑马褂,全身的姿态,流露一种“文明戏式”的讨人厌的官僚气。诸位观众也许要说:啊!我们认识的,这个角色,不是别人,正是我们那位乔装的大侦探霍桑。不!你们弄错啦!他并不是霍桑,他是另外一个人,请你们再仔细看一看,也请你们仔细想一想,他是谁?

说明书上告诉你们:此人正是那个强盗冒充绅士,小抖乱混充大名人的木偶。木偶登场的时节,并没有戴上那副讨厌的大眼镜,他的租借来的大胡子,也早已剃去了。——我们的木偶,大约对于异性的心理,相当地熟悉,因之,他常常喜欢剃掉他的长短不同的胡子。

木偶走进来时,那钢琴上的调子,正自弹得激越,木偶听到了音乐,他的机器,开得格外起劲!

“啊!大令!”他踱到那个苗条的背影后面说:“你的指法真熟,不过,你把你的音键,碰得像麻将牌一样响,这算什么调子哪?”

“不懂音乐,请你不要瞎批评。”这女子只专注着她的音符,她并不回头。

“那么请教请教好不好?”这改装的年轻木偶,走到那个女子背后,望了望那张摊在琴架上的五线谱这样说。

“这是一支最新流行的爵士,你懂不懂。”这女子伸着细指,继续按着她的音键。

“有没有一个侍者呢?”木偶顽皮地说:“我想,有了爵士,那是应该有一个侍者的。”

“别瞎说!”

“我劝你放弃了这个大呼小叫的爵士,还是弹弹你的什么古典派的调子,好听得多。”

“像你这样的人,配听那种古典派的调子吗?”这女子仍旧没有回头,却朝着她的钢琴撇撇她的红嘴唇。

“我的本身,就是一个古典派的典型,为什么不配听?”这木偶一边说,一边负着手,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踱着典型的方步。他的脸,是一个文明戏小生的脸,他的姿态,却是一个文明戏老生的姿态。单看他的梳得很漂亮的头发,和他身上所穿的乾隆时代的服装,两者之间,好像相隔一个世纪。

那个弹琴的女子,在节奏略为顿挫的时候,听到了背后的难听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向这年轻的木偶看看,她娇嗔地说:“为什么还不把这讨厌的衣服换下来?”

“为什么要换下来?——这是战利品哪!”木偶得意的语声。

“战利品?贼赃!”

“贼赃和战利品,有什么分别呢?”木偶说。

“穿着这种衣服,你还以为很有面子咧!”这女子停止她的弹奏,站起身来,以一种调笑的眼色,看着这个木偶说。

“为什么没有面子?”木偶耸耸他的肩膀,温柔地反抗:“生在我们这个可爱的世界上,你若不取一点反叛性的消遣的态度,你能忍受下去吗?”

这女子见这木偶,公然拒绝她的建议,她不禁扭着她的身躯:“我不喜欢看你这种样子,我要你把这衣服换下来。”

说着,她又走向这木偶的高大的个子前,解开他的黑缎马褂上的玛瑙纽扣而说:“无论如何,大令,我不喜欢看你把这种窃盗招牌高挂在外边!”

木偶轻轻握住她的手,把她推到一个椅子里坐下,他说:“慢一点,你听我说。”

他自己也在对方一张小圈椅内坐下来,然后,他以一种顽皮的神情,向这女子问:“我真有点不懂,整半个世界的人们都在做窃盗,你并不反对,单单反对我,这是什么理由?”

“整半个世界的人们在做窃盗?我为什么没有看见?”这女子把一种迷惘的眼色,凝注在那张木头的面庞上。

只见对方的木偶,烧上一支烟,吸了几口。他把右边的木腿,懒洋洋地搁到了左边的木腿上,随后,他又说下去:“他们当然不会让你看见的。我的好小姐,你听我说:他们天天在实行窃盗的工作,他们却不愿承受盗窃的名义,他们明明知道,做窃盗是快乐的事情,而一面却又嫌窃盗两字的名目太难听,这是一个可笑的矛盾!——”

这女子听着他的怪话,暂时没有作声。

只听对方又以一种略带激昂的声吻说下去:“总之,那些可爱的人们,做了窃盗,却还没有承认的勇气!而我呢,因为有勇气,所以不妨大张晓论,当众承认我是一个不足齿数的窃盗!”

他摇摇头,不让对方开口他又继续发表他的强盗哲学:“我以为一个有勇气的人,总是一个可爱的人,一个可爱的人物所做的事,也总是很有面子的事,——”他用顽皮的神情提出他的结句:“而你,为什么常常反对我这有面子的工作呢?”

“偏执狂!”这女子紧皱着她的眉尖,表示不爱听。

“你说偏执狂,这也有点像。”木偶说:“那个科西嘉岛出身的炮兵皇帝,不也是有点偏执狂吗?”

“我不爱听你这伟大的议论,我只要把你这套触眼睛的衣服脱下来。”这女子娇嗔地走过来,准备再度解这木偶的玛瑙纽扣。

木偶急忙摇摇手,阻止对方温柔的攻势,他问:“小平呢?”

“看电影去了。”这女子退回她的钢琴前的座位,伸手去翻歌谱。

“哪一家?”

“爱普卢。”

“为什么让他跑得那么远,谁陪他去的?”木偶显露关心的样子,吐掉了一口烟,他又问:“你不是允许他,在星期三让他去看吗?”

“有汽车接送,有老刘带领,你还急什么?”这女子自顾自按着琴键,做出一种无秩序的叮咚之声响。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跳跳跃跃的脚步声,随着那钢琴上的声响,在门外跳进来,这脚步声表示是一个小孩的步法,这小小的角色还没有登场,一阵爸爸、妈妈的呼声,已先在门外送进来。

进来的那个小孩,跳跃到这女子的身前,把他的细软的头发,在这女子身上摩擦了一下,他又旋转身子,跳跃到这木偶的身前,喊了一声“爸!”

那个大号木偶,把这“小匹诺丘”,顺势抱到膝上,丢掉了烟尾问:“为什么今天又去看电影?”

“今天提早换片子,你没有知道吗?”这小匹诺丘以一种天真的眼光,看看那个老木偶,他又摸摸他的脸。

“影戏好看吗?”木偶问。

“交关好看。”小木偶答。说时,他闪动了一下他的小眼珠,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说要把那个橱窗里的木人头送给我,为什么不?”

“我一定给你。”木偶慈爱地说。

“几时呢?几时呢?”小匹诺丘连连地问,一面连连揉擦这木偶的胸膛。

这木偶似乎怕他的木头壳子里的机器,被这小匹诺丘弄坏,他急忙捉住他的小手,说:“你别闹,现在,你去问你的妈,已替你准备下了什么点心。”他把小匹诺丘从膝上轻轻放下来。

孩子又跳跃到那女子身前,那女子吻了他一下说:“张妈替你留着点心,赶快去吃吧。”

于是,这孩子便又提起他的匹诺丘的步子,跳跃地走出去。

孩子离室以后,那个女子旋转头来,她以一种谴责的眼光,抛上这木偶的脸,她说:“孩子还没有上学,你已让他做了一次强盗的助手,这是你的好教育!”

“从一个出色的老强盗的手下,训练出一个出色的小强盗来,这教育并不算坏。”木偶闪闪他的眼珠。

“这是你的高见吗?”这女子在琴键上,叩出一个尖锐的声音。

“你的意思,只想把这孩子,造成一个绅士型。但是,太太——,”木偶摇动他的木腿。“您的意见,根本就错误。你还以为绅士与强盗和流氓,有着多么大的距离吗?”

“孩子是属于我的,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学成你的鬼样,”女子在琴键上,捋出一串dora—mi—fa—历乱的声音,她把那张椅子,猛然旋过来。

“那也好,但是,太太,将来也许你要懊悔,让这孩子放弃了这一个自由愉快的职业。”

“不用你管!”

女子说到这里,显然真的有点生气,她从钢琴之前站起来,又讥刺似地责问这木偶:“孩子去看一次电影,就说路远路近,不放心。听说那一天,你让他独自一个,留在车马纷纷的马路上,这就很放心!好一个模范的爸爸,别再假惺惺吧!”

木偶幽默地望望他这女伴,却幽默地学舌说:“那也有张妈带领,也有汽车接送,还有许多人,在暗中监护。并且,这事情也早已过去,你还急什么?”

“那一天,不知道你们玩了一些什么把戏?我还完全不知道,我也想向你请教请教咧。”这女子的口气,放和缓了一点。

“小姐,你常常肯虚心请教,这就是你的学问在长进啦。”

木偶听得他的女伴,询问他过去表演的戏剧,他的木头的脸上,顿时增添了许多神情。他的得意的木腿,像开足了发条那样地摇动。他又烧上一支纸烟,悠悠然喷起来。于是,他把如何在那西装成衣店里,预设那个卓别林式的木偶,如何指使小平有心引逗那位大侦探,去参观木头人的跳舞。在当夜他如何让他的部下老孟,扮成第一个木头人的样子,有心送进这位大侦探的眼帘内,让他惊疑不止。他又如何预料,大侦探在第二天上,一定再要专诚去拜访那家成衣店,于是,他如何在那玻璃橱窗里,安设下另外一个返老还童的漂亮木头人,同时,他自己又如何扮成第二个漂亮木头人的样子,如何再度有心送进那位大侦探的惊奇的眼光里。连下来他自己又如何在那大商场中,有心兜着圈子,有心露着惊慌,有心让这大侦探来追踪。再连下来,他如何又用了种种方法,让这大侦探安心不疑,一直追进三百〇九号的房间,竟会伸出他的手指,愉快地拍到了一个不装机械的真木头人的肩膀上。最后,他一直说到,自己那时候,如何在一口大衣橱的边上轻轻走出来,如何用很温和的方法,缴下了那位大侦探的械!

这木偶一口气背诵着他的得意杰作,他越说越感到起劲,得意的唾沫,飞溅满他的木脸。连着他又做如下的补充:“我这一个杰作,喂!小姐,请你批评,指教,你有什么感想?”

但是,他又不让对方提出意见,他自己就接下去说:“总而言之,我这一个战略,是抄袭‘定军山’里老黄忠所用的陈旧的战略,我的方法只是杀一阵,败一阵,杀一阵,败一阵,敌人处处坚信我在‘弯转鼻尖’,在‘短缩战线’,在‘移转阵地’,在实行‘有计划的安全撤退’,务要使他坚信不疑,然后出其不意,展开我的闪电式反攻,让敌人好中我的‘拖刀计’!”

那个女子听到这里,忍不住嫣然失笑。但是她说:“我听说那个大侦探,他是化过装的,最初,你们怎样能够认识他的面目呢?”

“大侦探的化装,的确非常神妙!但是不幸,有一位近代的宣传家,在他门口,高喊‘最后胜利’的口号,于是他的战略上的伪装,完全失却了效用。”

“你让小平在半路上,守候那位大侦探,万一他并不步行而来呢?”

“那么,我们预伏在他门口的第五纵队,将要婉转请求他,乘坐预等在他门口的人力车,而把他拉到我们所预定的地点来。”

“万一,他虽步行而并不向那条路上走来呢?”

“那么,我们的第五纵队,自然另有方法,劝他接受我们的要求。”

“万一,那位大侦探,完全不踏进你们的预订计划呢?”

“那么,——”木偶顿了顿说:“那么,我们这个预订计划,算是完全失败啦。——但是,你必须知道,我们的计策,当然是不止只有一个,是不是?”

“照你这样说来,你这计划,可算是十面埋伏,面面俱到了。”这女子以一半赞美一半讥刺的眼光,看着这个木偶,她说:“你这大作,结构,布局,都很缜密,如果你一旦放弃了你的‘自由职业’,你倒很有做成一个所谓‘有天才的’高贵的侦探小说家的可能呀。”

“感谢你的赞赏!”木偶说:“但是,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这种最下贱的职业来抬举我。”

“把文人的比喻来抬举你,你还说是下贱吗?”

“一个文人的三个月的收入,不能让舞女换一双袜!你看,这是一个高贵的职业吗?”木偶冷峭地回答:“如果我有一天,我不能再维持我这愉快而光荣的业务,我宁可让你到舞场里去‘候教’,我也不能接受文人的职业!”

“你不懂得‘清高’,无论如何,这是大作家啊!”

“大作家!哼!”木偶耸耸他的木肩说:“在蔬菜市的磅秤上,我还不曾看见这种东西啊!”

这里,这木偶和他的女伴,斗着这种消遣性的口舌,谈话至此,碰住了牛角尖,却已没有方法再进行。一时,这女子走近木偶的身前,温柔地伸出双手,握着这木偶的肩膀,她又把她的话题,拉回到最初的方向,她说:“大令,我们不要再多说废话,来,让我把你这难看的衣服换下来。”

木偶再度以弹性的防御,微笑着躲避对方的行动,他说:“我请求你,再宽容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我将自动地向你竖降旗。”

“真奇怪!穿上这种衣服,会有什么舒服呢?万一被人家看见,——”这女子皱皱眉,露出担忧的样子,她并没有说完她的话。

“你的忧愁是多余的。”木偶显示满面的骄傲,他高声说:“我相信全上海的警探,即使把地球翻过来,他们也无法找到我!”

木偶说时,他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他抛掉烟,兴奋地站起来,急步走到墙壁间去,要看那个日历,他锐声唤喊:“啊!我忘了!今天是星期一,正是那古画展览会的揭幕的日子哪!”

那个女子,不明白这木偶的呼喊的原因,她以含媚的眼珠,向他投射着疑问。

只听这木偶继续兴奋地呼喊:“霍先生,你为什么还不来,我真惦记你!”

“如果你能马上就来,那我马上就可以把那张画,双手奉还给你!”他又这样兴奋而骄傲地说:“但是,如果你再不来,等我的手指,触及这一页残余的日历,我很害怕,你的光荣的名誉,恐怕就要受到损害了!”

“哎!你为什么还不来?你为什么还没有来?”

这木偶似乎并不吝惜汽油,只管开足了他的机器而这样高喊!

“喂!先生!你凭什么理由,会断定我还没有来呢?”

当这木偶刚要伸手触及那页残余的日历时,一个破空而来的语声,正自严冷地从这憩坐室的某一个角度方面传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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