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门口的电灯通亮,沿门的两边,排列了许多马车汽车人力车。想了一想,既然来了,且照着洪俊生的话,当真一直便往里走,也没有谁去拦阻他。走到第三个院子里,仿佛听见许多人争吵的嘈杂声音,像是许多人相骂,又像是什么会场上,有许多人在那里辩论什么似的,只是听不出来,是一种什么声浪。忽然一阵檐风,由墙的犄角边吹了过来,只觉得一种很浓厚的气味,冲人的脑子。仔细闻一闻,却是鸦片烟味。他想俱乐部里有鸦片烟,这也是一种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像这种浓厚的气味,好像在烧烟土一般,却很奇怪。他正在这里想,忽然洪俊生在身后边叫道:“在这里,在这里。”杨杏园回转头来一看,洪俊生站在厢房门口招手。他走了进去,房子里并无别人,小圆桌子上,却摆了两个菜碟子一碗汤,有半碗蛋炒饭放在一边。洪俊生笑着问道:“你可吃饭?我请你。”杨杏园道:“我刚吃的稀饭,不能再吃。但是你怎样一个人在这里吃起饭来了?”洪俊生道:“我有个朋友,刚才中了一宝,赢了三百多块,我说着好玩,要吃红,谁知他真顺手给了我一张五元的钞票。我正肚子里饿了,就拿了这个钱,吩咐厨房开一客饭来吃,带着在这里等候你。”杨杏园听了这话,一看桌上的菜,一碟花椒鸡,一碟烧冬笋,一大碗雪笋汤,并不像随便的菜。便问这是怎么算法?洪俊生道:“照规矩,是半块钱一客。他菜弄得好些,大概总是给一块钱。若要点菜吃,那就贵一点。”杨杏园道:“还能点菜吃,那不成了小馆子吗?”洪俊生笑道:“小馆子的菜,未必还有这样齐备。”杨杏园道:“这样说,未央俱乐部里的人,都成了老饕了。”洪俊生坐下去吃饭,笑着把饭吃完,放下筷子,抽出手绢,揩了一揩嘴。笑着对杨杏园道:“你以为这个俱乐部的人,也像九号俱乐部一样吗?这里面的艺员,不一定是两院的分子。所谓艺员,乃是手艺的艺,不是会议。上中下三级,每天来来去去,也不知有多少人。三个人里头,有一个人吃饭,这小厨房的生意就很好了。”说时一个穿了围裙的厨子,拿着一只托盘进来收碗。对洪俊生道:“四爷今天怎样?”洪俊生道:“我没有动手。”厨子道:“今天好热闹的场面!听说有一万多的输赢。刚才齐子雪捡了一个便宜,一句话,得了一千块钱,这不是点得着火的运气吗?难怪人家新升局长哩?”洪俊生道:“怎么一句话捡一干块钱呢?”厨子道:“今天来了一位新冤桶,不知道是哪部一个佥事,带来了三千块钱,一定要作庄,不到几宝就输了两千。他急了,说:‘还有一千块钱,我要双,作一宝卖了出去。’齐子雪正背着两只手,站在桌子横头看宝路,正在等机会啦。听了他这句话,随口答应一句,说:‘我买。’这位佥事不等人家说第二句话,往上一跳,抬起手来,使力叫了一句双,一下就把宝盒揭开,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单。他摇了两摇头,叹了一口气,把面前堆的十叠钞票,双手往齐子雪面前一推,说道:‘你拿去,你拿去。’一声不响,红着脸,就走。你想齐子雪的话,是随嘴说的,本来成心讨他的巧,揭开来是个双,他掉转身就走,你奈他怎样?这位佥事当时就是不叫他拿出钱来比一比,至少也应该重问一句,问他算话不算话呀?等到自己一揭开,你输了,你的钱摆在桌上,还收得转去吗?”厨子指手画脚,正说得高,兴,外面有人喊道:“老刘,你收碗怎样收这半天?还不快来。”厨子听见叫,便将碗收着走了。杨杏园问洪俊生道:“这样说来,你们这里,竟是一座很大的赌局了。”洪俊生道:“也不算大,不过有人保险,办得很热闹。”杨杏园道:“不赌钱,也可以去观场吗?”洪俊生道:“可以,赌场上,是没有阶级的。”

说着洪俊生就把他引进一重院子,上面正房里面,电灯通亮,人声吵得一塌糊涂。揭开帘子进去一看,只看屋子中间,有两张大餐桌子,并拢在一处,足有三丈来长,围桌子四周,坐了一排人,座的后面又站了一层人。桌子正面,有一个人将宝盒摇了一摇,放了下来,袖着两只手,在那里抽烟卷。这四围的人,就都拿出银元钞票来,也有放在里面的,也有放在外面的。杨杏园看见有些人,拿出钞票来,摇了几摇头。有些人拿出钱来,使力的在桌上一丢,骂了一句之后,接上又说道:“我偏要押者宝。”有些人拿钱在手上数来数去,却回过头同旁边的人说话。有些人把钱放在面前,却抽着烟卷,在那里想心事。一会儿,那人把宝盒子一揭开,就是人声大哗:也有乱骂的,也有叹气的,也有冷笑的,也有哈哈大笑的,也有笑着和旁观人说话的,也有埋怨人的,闹成一片。那开宝的对面,就有一个人,把一边的银元钞票,留着不动,把一边的银元钞票,拢在一处,就往怀里一扫,再拿出钱来,照着那边存留钱的数目,一份一份赔了出去。顿时满桌子都是人手,许多长袍马褂的阔老,也是一样。里面闹的这个时候,只见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歪戴着皮帽,穿着哔叽皮袍,外套青缎子坎肩,口袋上挂了一串金链子,左手胳膊上搭着一件大衣,右手拿着一根手杖,七溯八掷,口里衔着半截雪茄,挺着胸脯于走了进来。那边赌场上的人,看见这人进来,纷纷的对他打招呼,早有人过来,和他接了大衣和帽子,围着看的人,也就闪开了一条路,让出一张椅子来,请他坐下。他就将衫袖一卷,用只手按着桌子,对桌面上的钱,望了一望,笑道:“今天的局面,也不算大,我歇一会儿再来。”杨杏园看这人架子这样大,好像有点来头,便轻轻问洪俊生道:“这是个什么人?”洪俊生道:“是个木匠。”杨杏园道:“你瞎说,天下哪有这样的木匠?”洪俊生道:“你不信吗?我再指两个人给你看看。”便私下问道:“这桌上有两个议员,你认识不认识?”杨杏园道:“有一个小胡子穿蓝缎袍子的,我认得,他是众议员宋秋风。”洪俊生道:“你再瞧瞧他身边坐的两个人。”杨杏园看时,上手坐一个胖子,漆黑的一张脸,一张阔嘴,露出四五粒黄灿灿的金牙齿,一颗冬瓜似的大脑袋,额角上直冒黄豆大的汗珠子。身上穿一件灰缎袍子,胸襟上几个钮扣全没有扣上,敞着半边胸脯,露出一卷狐皮来。看他面前,倒摆了许多的银钱。下手坐的一个人,白净的脸皮,养着两撒胡子,穿着青呢马褂,架着玳瑁细边眼镜,左手上还带着一只钻石戒指,那钻石足有蚕豆那样大。洪俊生道:“你看这两人,像什么角色?”杨杏园道:“也无非小官僚、小政客之流。”洪俊生听了这话,对他笑了一笑,便把他拉到一边说道:“你这个人,难道也是一副势利眼吗?”杨杏园道:“这话怎说?”洪俊生道:“这两个人,胖子是开窑子的龟奴,胡子是私贩烟上的小流氓。你看见他穿得很阔,你说他是官僚政客。你专凭衣衫取人,还不是一副势利眼吗?”杨杏园听了他的话,想了一想,却也有些像。便道:“既然有这些人在内,为什么议员也坐在一处?”洪俊生道:“我不是说了么,赌博场上是没有社会阶级的。”杨杏园道:“只顾看赌博,正事都忘了。白天你不是约我来看宋版书吗,书呢?”洪俊生道:“这个卖主,刚才还在这里,怎样一刻儿会不见了。大概是过瘾去了,我带你上里面去找他。”说着,引着杨杏园又进了一个院子。那鸦片烟的气味,十分浓厚。上面屋子,挂了一层厚厚的青布棉帘子,洪俊生将帘子一掀,只觉一阵热气,夹着汗臭、油味、鸦片烟香,由里面直窜出来。杨杏园猛然的冲着这一阵热气,一阵恶心,由不得要吐出来。一看洪俊生已经钻进里面去了,他犹豫一阵,心想:“外面已经站不住,里面还去得吗?”便站在院子里,没有进去。这时洪俊生掀起半截帘子,探出脑袋来,直和他招呼。他心想,进去看看也好,看里面到底是怎么个样子,便鼓着勇气走了进去。

一看,这屋子是三个大上房打通了,成一个大敞间。房门边摆了一张小条桌,桌上也放了几样笔墨帐簿之类。有一个老头儿,戴着一顶放油光的小瓜皮帽,戴着一副单脚的大眼镜,那只断了的脚,却是用一根粗线来替它,绊在耳朵上,满嘴的花白胡子,沾满稀鼻涕。他把眼镜搁在额顶,坐在桌子旁,正在打瞌睡呢。屋子的四周,沿墙搭着二十来张小铺,铺上只有一床灰白的毯子,两个油腻的蓝布枕头,正中放一个洋磁盘子,里面放着一盏小烟灯,旁边放着一支烟枪。这些小铺,头尾相接,一大半躺着有人。那些人,有在抽烟的,也有对着那只绿豆似的烟灯,睡着了的。抽烟声,打呼声,咳嗽声,摔鼻涕声,喁喁细语声,倒很热闹。杨杏园刚走进来,便觉得脚底下又湿又粘,鞋子很不自在。低头一看,原来满地都是鼻涕浓痰,此外还有许多瓜子壳,烟卷头,一片一片的水,简直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杨杏园看见这个样子,连脚也不敢移,抽身便走了出去。洪俊生跟着出来问道:“你怎样就走?”杨杏园道:“罢了,罢了。我站在里面,直翻恶心,实在禁不住。夜深了,我也要回去了。宋版书,你明天送到我家里来罢。”说毕,仍旧转到前面院子来。一看天上,夜黑如漆,院子上面的一块天,布满了青光闪闪的繁星,一阵霜风,从屋上吹下来,脸上冻得生痛。远远却听见几声鸡叫,不是五更大,也是四更天了。匆匆的便回家去了。

这晚睡得太晏,次日一直到十二点钟还没有醒。正睡得很甜的时候,只觉有一个人摇他的身体,睁开眼来一看,却是吴碧波。杨杏园道:“怎么你一清早就来了。”吴碧波道:“快到一点钟了,还是清早吗?”说着便催杨杏园起来。杨杏园一面起床洗脸,一面和吴碧波谈话。吴碧波笑道:“我昨天留在镜报馆的信,你收到了吗?”杨杏园淡淡地答道:“收到了。”吴碧波道:“好好的,怎样闹起风波来了。”杨杏园道:“一千年也是要散的宴席,就此散了,倒也干净。”吴碧波笑道:“你这话,好像是解脱话,其实不然,你正是解脱不得。愿散不愿散,我都不管。我问你,到底为什么原由而起?”这时,杨杏园坐在临窗的一张安乐椅上,窗外的太阳,正有一道阳光,射在他的面前,照着飞尘,凭空好像一条白练。他手上端着一杯热茶,热腾腾的出气,那气绕着小圈儿由杯子里腾空而上。杨杏园端着杯子,眼睛望了茶杯的热气,穿过那道阳光,越上去越淡,就没有了。心里想着吴碧波说的话,拿着茶杯只出神。吴碧波道:“你心里打算些什么?”杨杏园听见他问,方醒了过来,笑着呷了一口茶,说道:“你昨日见她,她对你怎么说?”吴碧波笑道:“你既然丢开了,还问她做什么?”杨杏园道:“我没有别的意思,看她还怎样措词。”吴碧波笑道:“管她怎样措词呢,反正没有关系了,不是多此一问吗?”杨杏园道:“你告诉我,她到底怎样说?’误碧波道:“告诉你可以,你先说为什么和她恼了。”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这事说起来太长,也不能完全怪她,不过我很灰心罢了。”吴碧波道:“你且说一个大概。”杨杏园道:“我在老七那里,虽不能多花钱,但是小应酬,决不躲避,想你也是知道的。那无锡老三,却处处以不屑之心待我,我要坐在屋子里,无论如何,她抵着面前,死人也不肯离开一步,简直比防贼犯还要厉害。”吴碧波笑道:“你这句话,就居心叵测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她抵在你面前?”杨杏园道:“我们逢场作戏,原是寻点乐趣,这些恶鸨,已经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偏偏她老是借题发挥,想大大敲我一笔,我真不高兴。最近索性有两回梨云不见面,全是老三陪着道些不相干的话,我便猜出了二三分,但是我还疑心是偶然的事情。这次冬至,我到她那里去,碰见有人做花头,场面很大,内容可知,梨云含含糊糊,拿话一味敷衍我,我就完全看出来了。”吴碧波用手指着杨杏园鼻子笑道:“嗤!你就为了这个事啊!你真不自量,她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管得着吗?”杨杏园道:“我自然管不着。但是我也并不是为这桩事怪她。”吴碧波道:“你既不怪她,那又说什么?”杨杏园道:“自冬至以后,那无锡老三,就专门在我面前哭穷,说年关不得过,我已经听得有些烦了。有一天,我到何剑尘那里去,他不在家,是他的太太出来招呼。”吴碧波插口道:“花君当真换一个人了。前几天我曾到何剑尘家里去,只见她穿着灰布皮袄,黑布裙子,很像个当家人,剑尘正在教她读千字课哩。”杨杏园道:“可不是吗,就是有一层,熟人来了,喜欢留着说闲话。这天蒙她的盛意,亲自煮了一碗年糕留着我吃,她坐在一边打毛绳衣服,就说起闲话来了。她笑着问我:‘老七那里,还常去吗?’我说:‘久不去了。’花君笑着摇头说:‘我不相信。’我便将近来的话,略略告诉她一点。花君笑说:‘你还听见别的话没有?’我说:‘没有。’说着,我看花君低头在那里结绳子,却微微一笑,我料这里面,一定还有文章,便问她听见什么没有?花君说:‘我久已不和她们见面了,我知道什么呢?’我说:‘也许剑尘听见,转告诉嫂子了。’花君说,这些话,哪会传到她耳朵里去。我越听她的话越有意思,便说反正不去了,告诉我也不要紧。花君说:‘告诉你,你还要气死呢!回头剑尘知道了,又说我多事。我还是不告诉你。’我想请她说既然不肯,不如用激将法激她一激。便说:‘我知道了,你们总有点姊妹的交情,慢说我没有吃亏,就是吃了亏,还要说应该,哪能把话告诉我呢。’花君说:‘岂有此理,存着这样的心眼,那还是什么人呢。’我说:‘那末,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她才说,有一天去逛游艺园,碰见梨云同班子的白海棠,说起生意上,因问梨云老七,还是卖清倌人吗?白海棠说,是的。她说有一个姓杨的还去不去?白海棠说是常去,不过他去了,完全是面子帐,梨云的娘是不高兴敷衍他。有一天姓杨的坐得晏一点才走,老七的娘,抹下面皮来,就把老七一顿臭骂,说仔细一点,当心挨打。老七是胆小不过的,吓得哪里敢做声。从此以后,对姓杨的也就常给他冰吃了。只是姓杨的,倒好寿头码子,一点儿不知道。花君学着说到这里,又笑着对我说:‘不要见怪,这是她说的,不是我骂体寿头。’我说一我本来有些像寿头,说的很对。就追问后来的事,她又不肯告诉我。经我再三地问,她才说,老七的娘指明我是个穷客人,丢了也算不了什么,以后决不用好脸待我,免得提心吊胆来防备。以前我还静静的听,听到这里,不由得我脸上发红。她看见,就死人也不肯再说了。以上这是花君告诉我的,后来我打听一番,一点儿不错。你想,我还去作什么?”吴碧波见杨杏园这样说,也觉得梨云有许多不是。便对杨杏园笑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这天晚上,杨杏园吃过晚饭之后,一看时间还早,不必就上报馆,随手在书架子上抽了一本书就着灯看。翻开来却是一本《疑雨集》,随手翻了两页,有一张一寸多长的硬皮纸,覆在书页上,是一个小照的背面。上面歪歪斜斜,行书带草的写了几行字:

微睇憨笑可怜生!垂手拈衣总有情,欲把阿侬比新月,照人只是半分明。

自己一想,是了,这还是上半年害病,梨云私自送的一张小照,不要去看它了。把书一掩,将小照夹在里面,把书往旁边一推,便站起来,背着手,在房间里走了几个圈子。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初次见梨云的情境,觉得她那个时候,纯粹是个天真烂漫的人。她当时穿了月白色的夹袄夹裤,配上那一条漆黑的辫子,真是玲珑可爱。只这几个月的工夫,就有许多青楼习气,实在出乎意料之外。转身一想,却也情有可原。她住的那个地方,耳闻目见,怎样能够不变?她无论如何,是个聪明像,要是在良民家里,真是一块美玉。杨杏园想到这里,他把一只手腕靠在茶几上,伏着身于,用手托着脸,静心静意的,望着桌上这盏瓷罩油灯。想着梨云瓜子脸儿,弯弯的覆发,覆到眉毛上,乌溜溜的眼睛,笑的时候,那微微的眯着一转,真是非言语所能形容。这时,他仿佛闻着一股清香袭人,好像有一次梨云在那里擦胰子洗脸,他在旁边站着,闻着那股香味。站起身子来一看,原来茶几上放着一盆梅花,他身子一动,那盆开到十足的梅花,静悄悄地落下一阵花瓣,茶杯子里,茶几上都是。杨杏园无意的将茶杯子里的冷茶,倒在花盘里,望着梅花痴立许久。忽然坐到桌子边去,仍旧把《疑雨集》翻开,重新把相片翻出来看了一看。这张相片,是梨云摄的一个半身像,侧着身子,露出一节辫发,辫发上插了一大朵绸结子。一只手按着一本书,上面有“红楼梦”三个字,一只手靠在椅子背上,把一个食指比着嘴唇,回过头来眼珠凝视在一边,好像在想什么。像的旁边有杨杏园自己题的几行字:

尝见美女画一张,双手支颐凝想,案上摊《红楼梦》数本,字仿佛可睹。意窃好之,谓当题为“索梦图”。其少,过梨云,因告之。梨曰:是何难?依亦能之。越七日,以此见示,传神阿堵,令人惊喜,只此足够相如一秋病也。

杨杏园看看相片,又看看题的跋语,叹道:“咳!当时经过浑无赖,事后相思尽可怜。”把相片看了又看,猛然听见壁上的钟,(车磨)(车磨)的敲了九下,办事的时间到了,只得去上报馆。半夜一点钟回来,那本《疑雨集》还摊在桌上,又把相片拿起看了一会,睡觉的时候,就塞在枕头底下。第二日起来,也就忘了。

吃过午饭,吴碧波又来了,他一眼看见枕头底下露出一角相片,说道:“这是谁的相片?放在枕头底下。”说着,一手就抽出来,他一看是梨云的,像上面又有杨杏园的题跋,笑道:“哈哈!你今日说丢开,明日说散场,你还干这个玩意,好做作,我佩服你。”杨杏园道:“你也看看那上头墨迹,是不是现在写的字。”吴碧波道:“我没有那好的眼力,我只知道今日今时,在你枕头底下拿出来,和最近总有点关系。”杨杏园道:“实在是从前的相片,我何必瞒你。”就把昨夜在书里翻出来的情形,告诉了他一遍。吴碧波道:“这就对了,还不是你恋恋有所不舍吗?大概你自己,也不好意思转圜,我来替你做个和事老,请你两位吃饭,好不好?”杨杏园道:“这有什么不好转圜?我今天高兴去,今天就去,明天高兴去,明天就去。我去了,难道他们还将我轰出来吗?”吴碧波道:“好极了,既然如此,我们今天就去。你若是心里没有什么牵挂,去这一回,只当走马看花,以后依旧可以丢得下,一点关系没有。”杨杏园道:“白去走一回,有什么意思。有那个钱,我还去听戏呢?”杨杏园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心想何妨去走一趟,看她到底是什么态度,以后去不去,有我自己作主,那什么要紧呢?吴碧波也看着他似乎有点留恋,越发在旁边言三语四地说道:“管他呢!何妨去看看。要是她真给冰你吃,这一回就算是永诀;若是她还好好的,那完全是你的误会,越发要证明一番。总而言之,这一回去了,真相如何,可以水落石出。你一个人去,或者有点不好意思,你和我一路去,我就说和你在一处吃饭,把你拉去的。那末,你可以转圄了。”杨杏园靠在睡椅上,两只脚支着,摇曳不定,眼睛望着天花板,半天不做声。忽摇摇头微笑道:“我还是不去。”吴碧波道:“你想了半天,忽然说不去,有什么理由?”杨杏园道:“没有什么理由,我觉得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吴碧波一听他的口音,分明是软化了,便道:“要说有意思没意思的话,那末,这一条路就可以永不去。不过,那天我在奇园碰见老七,据她所说,她是十分对得住你,完全是你发脾气。所以我说要去看一看,弄个水落石出。”杨杏园笑着坐了起来,问道:“她那天对你说些什么?”吴碧波笑道:“你不要假惺惺了,同我去就是了。她对我说些什么,你当面去问一问她,自然明白。”杨杏园微微笑着,一声不言语。吴碧波道:“要去就去,你又不是去相什么亲,有什么不好意思。”杨杏园道:“不是那样说,先是斩钉截铁的断了关系,而今又去,那不是无聊吗?”吴碧波道:“咦!你刚才不是说高兴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吗?怎样又说无聊的话?”杨杏园本来有些眷眷,禁不得吴碧波一再鼓动,只得含着笑答应着去。

这时也只有三点多钟,他们走到松竹班,那大门虚掩着,里面反而是暗黑黑的,没有晚上那样光亮。静悄悄的,也没有什么声息。外面院子里,有人提高嗓子,劈头劈脑,喊了一句七小姐。梨云的娘姨,将门帘一掀,探出半截身子,一看是杨杏园,笑着点了一点头,又缩回去了。杨杏园在前走,正要进门,只见梨云穿一件水红绒紧身儿,静着一绺黑发,搭在胸面前,她一只手扭着头发,一只手掀起门帘,正和杨杏园顶头相遇。杨杏园笑笑,梨云笑笑,都没有说什么。走进屋去,只见桌上摆着梳头匣,旁边放着脸盆、手巾、雪花膏、香粉、胭脂精、香胰子、玻璃瓶子、瓷缸,简直堆了一桌子。梨云对吴碧波道:“对不住!请你坐一坐,我先梳辫子。”吴碧波道:“你尽管梳,我们最爱看人梳头。”梨云道:“梳头有什么好看?”吴碧波道:“梳头的好看,那就难说了。我们最讲究是偷着看呢。”梨云正坐在椅子上,对着镜子抿前头的覆发。杨杏园背着手,走到椅子后面。梨云对着镜子说道:“你过去点呀,等阿毛和我梳辫子。”杨杏园便笑着让开,一边说道:“我以为你不和我说话了,怎样却又开起回来哩?”梨云笑着没有做声,娘姨便走到椅子后面,和她梳辫子。梨云对镜子笑着问道:“今天外面好大的风。”娘姨道:“很好的天气,没有风。”杨杏园笑道:“怎么没有风,连人都吹得动,我们不是被风刮来的吗?”这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一会儿,梨云将辫子梳完,换了衣服,娘姨把桌子拾落干净,大家坐着闲谈。杨杏园一歪身躺在沙发椅上,回过头去,看见椅子后面,立着衣架,衣架上一件团花青缎绒马褂,香气扑人。他眼睛一转,心里恍然大悟,不知不觉的冷笑一声,脸上一阵发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不平之气,恨不得要跳脚发泄出来。梨云倒了大半杯茶,走过来递给杨杏园,他且不去接茶,先看看梨云的脸。梨云道:“做什么?不认得我吗?”杨杏园一面接茶杯,一面笑道:“恭喜,恭喜!”梨云脸一红道:“恭喜什么?”杨杏园笑道:“你心里还不明白吗?”梨云道:“我不明白,杨老爷本来不要来的,今天是专门来挑眼来了。”杨杏园哪里受得住这一句话,脸都气紫了,站起来,戴着帽子就要走。这时梨云坐在一边,过来拦住不好,不拦住也不好,回过脸去对着壁子,在钮扣上抽出手绢来,只擦眼泪。阿毛先还以为闹着玩呢,后来越看越真,就拦住杨杏园道:“哟!她是小孩子脾气,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只一两句玩话就恼了,那不是笑话吗?”吴碧波也笑着拦住道:“坐下罢,你们这小两口儿,不见又想,见了又闹,真是岂有此理!”娘姨早把杨杏园的帽子夺了过去,让他坐下。这时,恰好无锡老三来了。她穿着黑呢的大皮袄,越发显得白胖。她一看杨杏园,把那双肉眼笑成着一条缝,一路走了进来,口里不住地说道:“稀客!稀客!”杨杏园看见她进来,心里越发不痛快,只略微点了一点头。无锡老三一看双方的情形,心里已猜着八九分,便笑着对杨杏园道:“杨老爷不来,老七是天天口里念个不休。杨老爷来了,少不得又要啰嗦两句。我早就这样猜,哈哈,谁知今天见了面,果然一点不错呢。她还对我说一件事哩,她说有人亲眼看见杨老爷买了一对珠花,送到笑红那里去了。我想不至于呀!”说到这里,眯着两只肉眼又笑了一笑。说道:“老七和你这样的交情,前回问你要几件冬衣料子,虽然答应着,也还没有办来咧,怎样对新交情的,就会送一对珠花去呢!”无锡老三夹七夹八这样的说着,引起了梨云一肚皮的委屈,对着壁子,耸着肩膀越发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吴碧波插嘴道:“那真冤枉了。这一对珠花是笑红送给别人,别人不要,托老杨送回去的。这与他一点不相干。”无锡老三道:“我也是这样想着呢,这里头一定还有别的原故。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杨杏园凭她怎样说,一句也不理,坐在一边,勉强燃着一根烟卷,只是吸着。大家僵着,闹的都没有话说,屋子里反而静悄悄的。到底还是无锡老三,带说带笑,把梨云拉了过来,坐在杨杏园一处。说道:“再别要闹小孩子脾气了。”说时,板着脸,对梨云看了一眼,梨云低着眼皮,不敢再看她的脸,回过脸去,只望着杨杏园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回头一看,无锡老三走了,她才抬起头来对杨杏园一看,禁不住却先笑了。平时杨杏园见梨云一笑,说不尽的愉快,今天见梨云这一笑,便觉得她这笑是十二分勉强笑出来的,也就淡淡的回了一笑,回过头看见那件青缎团花驼绒的马褂,又昂头冷笑一声。梨云见阿毛也不在屋里,用脚踢着地下的地毯,低声说道:“你今天发脾气的原因我明白了。我也没有别的什么话说,天知道。”说到这里,阿毛进来了,对梨云使了一个眼色,梨云便跟着她一路到屋子外边去了。一会儿梨云回来,满脸都是不快活的样子,依旧坐在杨杏园旁边。杨杏园看见那个样子,知道这里又有枪花,故意装作不知。吴碧波到底于此道见识浅些,便问道:“老七,我看你又有什么心事似的,这是怎么了?”梨云道:“有人叫条子,我要出去一趟。”吴碧波道:“这是极平常的事,值得又鼓着小脸蛋儿吗?”梨云道:“这户客人,讨厌极了,我是不愿做的,他偏偏来歪缠,真是腻死了。”杨杏园笑道:“难道说比我们讨厌吗?”梨云道:“干吗呀?老说这样的俏皮话。”杨杏园笑道:“我这是真话,怎么是俏皮话?你想,你要出去,我们老坐着不走。你把我们扔下,既不好意思,让我们坐下,又耽误了事情,这不是讨厌吗?”说着戴了帽子又要走。阿毛拦住道:“忙什么呀?”杨杏园道:“我们不走,老七走了,教我们和她守屋子吗?”阿毛却没有得话说。杨杏园便和吴碧波走出来了。走到门口,只见一辆轿式的灰色汽车,停在那里。杨杏园笑着对吴碧波道:“不要笑我们早,也有同样的呢。”两个人带说带笑,一路走着,刚出陕西巷口,只见那辆灰色汽车挨身而过,上面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梨云。另外还有一个男人,有四十来岁的年纪,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很像一个时髦政客,坐在汽车上和梨云有说有笑。杨杏园拐一拐吴碧波的胳膊教他看,但是等到吴碧波抬头看时,汽车已经走过去了。杨杏园问道:“你看见没有?”吴碧波道:“我略微看见一眼,好像是老七和一个人坐在车上。”杨杏园道:“我所说的话如何?现在可以把这一件事来证实了吧?”吴碧波道:“你这人真不解脱,这个纸老虎本不可以戳破的。戳破了,就没有意思了。”杨杏园也没有说什么,叹了一口气,就和吴碧波作别回家去了。

一别三天,吴碧波为了一点小事,又来找他。走到院子里,只听见杨杏园的屋内,一阵吟哦之声,却不是杨杏园的声音。走进去一看,杨杏园不在,那里却是何剑尘。吴碧波便说道:“怎么你在这里吟起诗来了,主人翁呢?”何剑尘道:“这门也没有关,我一进来,主人翁就不在这里。我因为看见他和清人张问陶八首梅花诗的本事诗,很有点意思,我就念起来了。”吴碧波一看桌上,果然有张诗稿,那上头写道:“读花月痕,见韦痴珠本事诗,和张问陶梅花诗原韵,心窃好之,亦次其韵。”这下面就是诗。吴碧波看了一看,也就念起来:

辜负鸥盟怅落霞,量珠无计愿终赊。

却疑眉黛春前瘦,记得腰肢醉后斜。

吴碧波道:“押斜字韵,颇有所指呢。”又大声念道:

经过情场增阅历,换来愁绪益词华。

金铃愿化军多事,桃李生成薄命花。

吴碧波道:“何怨之深也!”何剑尘道:“你不要批评,且往后看。”吴碧波又念道:

休从镜石证前生,因果谁能彻底清?

炼石补天原是幻,落花随水不关情。

一身浪欠风流情,九死难辞薄悻名。

无福敢嗟人负我,押衙慢作不平声。

吴碧波道:“张问陶的梅花原韵,很不好和,看他以上这两首,倒不牵强。若教我来,就要退避三舍了。”又念道:

拈花一笑觉来迟,海上蜃楼幻可知。

遮莫因缘关性命,从无药饵治相思。

何剑尘道:“这样和韵,真便宜了他。”吴碧波又念道:

天教飞絮随流水,风卷残蝉过别枝。

怪底江郎才力尽,画眉都不合时宜。

软语吴依话旧村,灯前尝与伴琴樽。

戏教月下迎红拂,约与江南隐白门。

小别化身留倩影,长宵把臂拭啼痕。

而今回首皆成恨,羞说倾城唾咳恩。

何剑尘道:“这都是事实,难为他硬嵌进去,却无痕迹。杏园还告诉我,要在清凉山傍随园故址去读书种菜,这不是梦话?”吴碧波念道:

水流花谢泪珠缘,情海归样又一年。

寒苦诗怀消病骨,惺忪春梦感游仙。

精禽填石浑无奈,小鸟依人剧可怜。

凄绝临岐无一语,翠螺双敛怨先传。

扬州一觉倦游踪,泪债还清第几重。

此日何须真解脱,他生未必再相逢。

空留铀盒藏红豆,愿卖琴书访赤松。

检得青罗前日赠,粉香还似去年浓。

搓将瑞雪不成团,一曲箜篌掩泪弹。

风絮因缘随外转,桃花年命白头难。

夕阳芳草增时怨,明镜青灯觉梦寒。

画得真真能唤出,几回搁置又重看。

凤凰最爱碧梧枝,相惜惺惺柜有私?

目似含青为我瘦,心终不白许天知。

还珠休说今生事,题叶宣传旧日诗。

惆怅纸窗风雪里,孤吟正是夜长时。

吴碧波看了一遍,叹道:“杏园这个人,满口看破世情,这一点儿事,还老放在心里,真是何苦?”何剑尘道:“这话也难说,人非经过这种境地,是不会知道的。”吴碧波笑道:“这样说,你这断轮老手,也曾经过这种境地的了。”何剑尘一面和他说话,一面翻桌上的稿子,只见有一张水红信笺,上面圈圈点点写了一阂词,何剑尘禁不住吟起来道:“十年湖海,剩软红尘外,一肩风月……”一句未了,杨杏园夹着一大卷书走了进来。他走过来把稿子一卷,扯开抽屉,塞了进去。吴碧波道:“这又有什么不可公开的,你何必藏起来呢?”杨杏园道:“我的稿件,向来是散漫的,这里面虽说没有秘密的文件,怎样可以公开?”说着把手里那一卷书,也望抽屉里塞。吴碧波道:“难道这也是秘密文件吗?”杨杏园道:“这却是一样有趣味的东西,你们要看,你们可以来共同赏鉴。”说着,把那一卷书拿了起来,摆在桌上。

吴碧波一看,书页面上,是石印朱笔写的四个大字《仙佛杂志》,旁边另外署了一行小字,是“王羲之题”。何剑尘道:“胡说,现在哪来王羲之写的字。”杨杏园道:“你没看见仙佛两个大字吗?既然是仙佛合办的杂志,无论古今名家的著作,自然有法子搜罗了。”吴碧波将书页一翻,目录以后,便是图画。那画都是铜版印的,却很精致。第一张是铅笔画的一座山,隐隐约约是几条曲线结构而成。曲线中间,桠桠叉叉,堆了许多直线,这就是树林,树林按上,画了几点黑点,算是乌鸦。下面有字,注明琼岛十景之一。再翻过一页,一张图上,画了一个不等边的四边形,上面画了一个人头,人头上面有一首诗,那诗道:

我是何人谁是我,凭空捏个大囗黎。

笑他卷发乱髯客,蓬岛归来又向西。

这诗下面署了两个字:“老颠。”图的上面另有铅印字注明是“南屏道祖济佛化身像”。何剑尘看着摇头道:“神仙不论有无,像他这样给神仙捧场,真是糟蹋人家。我听说北京有个除恶社,推吕洞宾为社长,专门干些设坛扶乩的玩意,大概这《仙佛杂志》,就是他们弄的。”杨杏园道:“是的。据他们社里人说,所有这些杂志里的诗文书画,都是扶乩扶出来的,就不是仙佛的著作,至低也是死了的文豪手笔。我听了这句话,特意向一个朋友借来瞻仰瞻仰。”何剑尘道:“我看这种事,十九靠不住。”杨杏园道:“但是据他们社里人说,却是活灵活现,一点没有假。他们又常说,他们社里有两个国务总理,特任的官儿不计其数。要不是灵验,怎样能教这些人死心塌地的相信?”何剑尘道:“他们所说的两个总理是谁?”杨杏园道:“一个是戈甘尘,一个却是那管七天总理印的宗大海。”他们两人正在这里说话,只见吴碧波拿了一本杂志坐在一边看,哈哈大笑起来。要知他为什么大笑,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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