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电话员熟悉自己掌握的线路一样,杨晓冬熟悉这个都市的每一条街道。他进城后,很快走到比较热闹的中山路南。这里街道依旧,而别的方面大大改观了。原来的机关学校,大部改成日本人的驻在所或出张所。迎面高大的箭楼上,悬着“强化治安运动”的大字标语。百货商店门脸上挂着“完成大圣战”“建立共荣圈”的对联,看了这些,杨晓冬一阵恶心。他躲开这条街道,穿入沿街的胡同,奔向他要去的唐林街。唐林街尽头,有一所大墙院,铁叶包裹的大门外面,挂着市立第三医院的招牌。杨晓冬估计这里没有什么问题,从容不迫地走进去,门房看到他大模大样的神气,迟疑地问:“看病吗?到灰楼那边挂号。”他盯住灰楼,沿着走廊,直奔药房取药处。取药处的玻璃窗口,有个女护士正在低头写字,雪白的帽子,罩压住她乌黑的短发,看不清她的面庞。不久,她起身取药,抬头时,杨晓冬才看到她是长脸型,高鼻梁,清秀的眉毛,乌光晶亮的眼睛。这对眼睛和金环的十分相象;所不同的,是没有金环的那种傲气,而是含着一种沉思和温顺。金环的模样在妇女群里算是受看的,她却比金环更显得俊秀而年轻。白衣女护士给人的印象是温柔可爱的,她比一般护士更加恬静而端雅。杨晓冬估计这就是他所要接头的姑娘,便排列到其他取药人的后面。快要轮到他的时候,后边又排上人,他怕说话不方便,又自动排到后面。如是者三次。最后,女护士微微一笑,用温和而尊敬的眼色看看他,“先生,次序有先有后,不要老尽让,请拿出你的处方来。”

“我是来买贵重药的!”

“对不起,什么药也必须有处方。”

“我是买起死回生药的呵。”话音很低,低到第三个人都不能听见。但这句话含有很大的威力,象在对方耳根前放了个炸雷。她立刻神经紧张了。匆忙左顾右盼之后,上下打量着杨晓冬:

“从哪里来?”

“从肖家来。”

“到哪里去?”

“到高家去!”

“呵!”女护士容光焕发了,“你先在候诊室稍等一下,我随后就来。”

一点钟后,杨晓冬和银环坐在唐林街一家有小楼的饭馆里。银环为老家来的客人要了两碗米饭,一碗白菜豆腐汤,陪着他边吃饭边说话。可以看出来,她很高兴杨晓冬的到来。她虽然有说有笑,但笑的很勉强,说话总是低着头,偶尔抬头,也总躲避着对方的视线,右手拿的筷子象拿着毛笔,左手扶住饭桌,下意识地揉搓着桌面的罩单。

从银环的简要汇报里,完全证实了肖部长信中的话。高家叔侄的工作架空浮浅,停留在给伪上层人物拉扯关系上。特别是高自萍,自从他叔父高参议卧病后,多把力量放在给外面运输物品,例如通过私商向外贩卖医药器械,运送子弹等。在反映情况的同时,银环说高自萍是聪明有为的青年,应该加强对他的教育帮助。杨晓冬一面点头答应,心里已经放弃了原来想在高家做掩护居住下来的打算。

离开饭馆时,关于住宿问题,杨晓冬试着问了问银环。银环表示:医院也不好留客人,建议到她的朋友小叶家或是回到她自己的家去。这两个地方,杨晓冬都不同意去,但自己一时没有办法,也不愿意叫这个姑娘为难。想起肖部长信上提的老韩同志家(他原打算生活安排就绪后再找他们),便打定主意去找老韩的儿子韩燕来。银环听杨晓冬要找朋友,认为是另外的内线关系,不便过问,便约定了下一次接头的时间地点,先回医院去了。

离开银环,杨晓冬直奔菊花胡同。天阴的很沉,冰凉的看不见的雪糁打在脸上,他也不大理会。他脑子里急于搜寻韩燕来和他家庭的模样。不料越想越模糊,仅有印象是:泅入水中快的象条梭鱼似的一个小孩子。分别十年,他还能是小孩子吗?至少也有二十出头,这就是说,他已经长大成人。“他现在干什么?在敌人统治下有什么思想情绪上的变化?没关系!老韩同志教养出来的儿女,呼口气都是倾向革命的。只要找到他的家……”心里高兴,脚步加快;按照方向部位,他到了目的地。糟糕,眼前哪有什么菊花胡同,连那著名的西水门街及其附近的机关学校,都被敌人拆成一片广场。广场四面没遮拦,也无专人看管。进口处有几间红色平房,西面纵深二百米是城墙。城墙脚下掏了很多洞口,这是国民党军队撤退之前挖作防空洞用的。这些洞口,好象无数只眼睛在凝视着人。杨晓冬盯住这些洞口,注视了很久。然后,小心地向广场周围扫了一眼。看到广场北面,有一所检阅台;城墙上长满了荒草,再朝北是败破的城楼,城楼背后是阴晦的铅色天空。“万一没办法的时候,就在洞里过夜。”他想着。发现广场外口有一所高大的庙宇,上写“关圣帝君庙”。他转身攀登石阶,步入山门,面向正殿走去。行走之间,发觉厢房内有个出家人模样的尾跟上来,为了不叫人怀疑,他从正面供桌上拿起三炷香,付了零钱,持香走到长明灯前燃着了,“虔诚”地插在香炉里。这些举动,引起尾跟人的好感,他走近前来,同这位“香客”作着友好的交谈。谈话之中,出家人感到“香客”举止端庄,谈吐风雅,便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以历史见证人的身份,统统告诉了他。当杨晓冬知道菊花胡同的居民大部分被鬼子迁到南郊,少数迁到西下洼的时候,心里泛起了希望。才说要打问西下洼的座落,适有其他僧众走出,他怕引人怀疑,告别出来,重新步入体育场。心想:去南郊出入城不方便,西下洼又不知在什么地方。他沉思地注视着洞口:“莫非进入都市的头一个夜晚,就过钻洞的生活?多不济的命运呵!”他这样想,并不难过,倒仿佛是嘲弄旁人。信步漫游了一会,听得晚鸟还巢叫声,抬头看了看天,西天边上抹出几道红色云霞,“晤!是她该来的时刻了。”

银环从广场外面踱进来。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旧棉袍,罩着姜黄色毛外套,头发黑密蓬松,脸庞匀称端正,闪亮着一对左顾右盼的大眼睛。当这对眼睛捉住杨晓冬时,她消失了第一次见面时那种羞涩的陌生神情,象遇到知己的朋友,在两丈开外便热情地举手打招呼:

“杨先生,出来转转吗?”行至跟前,她十分关心地问:

“怎么样,你要找的人接上头了吗?”

杨晓冬想到去南郊找人的事,自己不便出城,只得托靠这位姑娘。心想:“她是党员,可以向她说。”打定主意后,便把从庙里探听来的情况和韩燕来的家世,统统告诉她,并委托她到城外寻找韩燕来的下落。

银环答应说:“现在天晚了,出城找人不方便,我明天起早去,只要有住处有姓名,不愁找不到。”杨晓冬点头同意。

银环想了想,说:

“明天上午九点钟,咱们再接头。地点,找个更清静的地方,到西下洼子去。”

“西下洼?在哪里?”

“就是那里!”

杨晓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西南角二百米外,靠近城墙边,有块小小盆地。那里地势低凹,住宅毗连,从广场望去,可以看见一家家的朴素小屋,一道道的洁白粉墙,和一排排带格儿的木窗户。白灰抹顶的两出水的屋脊,纵横合拢排队,活象水浪波纹,从浪波中腾挺起几株苍绿的伞形的柏树。这般景色出现在严寒的冬天,出现在暮烟霭霭的黄昏时刻,真有说不尽的诗意。杨晓冬很喜爱这个地方,本想立刻前去访问韩家,又怕天晚了,惹出漏子来,便用赞许的口吻说:“那好,明天再会,你请回吧!”

银环口里答应,并未动身,楞了一会儿,她担心地说:“天色这般晚了,关系又没找到,跟我回去找地方住宿吧?”“这,你不必管啦,我已经安排妥当了。”“到底在什么地方?”杨晓冬被她逼问的无奈,向城墙根努了努嘴。“真个的,数九寒天,住在冷冰冰的城墙洞里?”她吃惊地说,“那怎么能行?”杨晓冬做出不在乎的神气说:“没关系嘛!对我来说,露宿荒郊野地,是家常事。何况,上边还有怪厚的砖顶儿。你快走吧,明天还要起早哩!”他见银环不作声,便脱口说:“瞧!广场口外灯光亮了,影影绰绰的,莫不是有人走动?咱们分开吧!”这句话起了作用,她马上离开了,他也独自向西南漫步,心想,在安静地方受点冷,也比到没把握的地方好的多。

由于整天的紧张和劳累,杨晓冬想乘此机会休息一下。他倒背两手,步伐迟缓,态度安闲,不知不觉走了很长一段路,这时天空里,乌鸦成群,它们飞行的声音象刮风一样。杨晓冬目送它们飞向红关帝庙旁的杨树上,不知不觉地停住了脚步。当低下头时,瞧见有人站在他跟前,不觉吃了一惊,一看,来的是银环。她手捧着一件东西,用自疚的语气说:“我们的工作不好,连个安全住宿的地方都找不到,实在对不起首长。把它披在身上,夜里遮点风吧!”

杨晓冬看清接到手里的东西是她的毛外套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他看着她的背影,手捧着这件外衣。这件外衣,虽然抵御不住冬夜的严寒,但却给了他无限的同志的热情和温暖。

夜深人静,杨晓冬迈上城根土坡,顾盼左右无人,弓腰钻进城洞。在根据地时,尤其是从一九四二年“大扫荡”以后,钻洞成了习惯。不管洞身再窄,空气再不好,时间有多长,他都能够忍受。可是,今天的情况不同。他刚刚全身入洞,一股冷风扑来,如同刀割,他披上毛外衣,象披上一张薄纸。他发现洞里两面通风,特别冷,便冒着刺骨的冷风,想找个背风的角落,可是一直走到另一边出口,也没有可以站脚的地方。他下决心走出洞来,偏是出口处,外高内低,脚下是暗凌,几次打滑,险些跌倒。最后他猛一用力,跨上洞口,不提防脑袋碰碎洞口的冰柱,冰柱带着清脆的响声摔在暗凌上,有一截冰柱钻进他的脖项里。“真他娘的鬼地方!”他一生气,索性走到广场。突然从西方响起撕心裂胆的声音,接着,连城墙带大地,一阵忽悠悠的震动。刹那间,他怔住了。当听到机车呋呋出长气的时候,他也长呼了一口气,恍然大悟,原来是西关外的火车开过来了。

多少年的乡村艰苦生活,使他把城市渐渐淡忘了,现在的火车声响,才唤起他对城市生活的回忆。他再也不觉困,沿着沉睡的广场,向西北方向漫步。远处,西北城门楼上,亮着两盏电灯。他眼前出现了幻觉,城楼象蹲在城墙上的妖怪,电灯是妖怪的眼睛。又觉得这个妖怪正是敌人的化身,仿佛故意瞪着眼嘲弄他的尴尬处境。他气愤了,“老子只要在城圈里站住脚,看我整治你们。……”一转念,自己暗笑了,笑这想法怪无聊,“进得城来没个落脚处,眼前的力量,也只有这么一个年轻的姑娘,如果说地下工作是一条战线,你现在连个单人掩体也没有。”“不!不对!”内心里另一种声音在批判自己,“不管高家叔侄能否起作用,只要有这位热情可靠的姑娘,通过她再找到韩燕来,这就是力量。用这个力量来团结群众,群众是干柴,共产党是烈火,干柴触烈火,就能在敌人心脏中燃烧起来……”想到这里,立刻觉得心明眼亮,胸怀舒畅,西城楼上那两只电灯不再是鬼眼,它们变成有情的笑眯眯的眼睛了。他从毛衣兜里掏出双拳,伸开两臂,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侵入肌骨的寒气,被他火炽的热情战胜了。

时间长了,还是冷得无法入睡。他扭转身,朝南走去。广场尽头,是个大坑,一条白色的羊肠小径,直伸到西下洼子。大坑漫坡处,地势低洼,可以挡风,杨晓冬蹲下来,两只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线。

第二次火车吼叫,他从梦中醒来,浑身冰冷,鼻孔酸痒,手脚冻的生痛,穿在他身上的似乎不是棉袍棉裤,而是冰凉梆硬的铠甲,寒气穿刺到每个毛孔。他搬起一块满带霜雪的石头,不停地举起又放下,直到精疲力竭的时候,生命的活力才被他呼唤回来。这时,大地渐渐发白,周围景物的轮廓越看越清楚了。

这样早的时光,一个陌生人孤零零地站着,实在不妥当,快去西下洼吧,也许韩家没去南郊就搬到这里呢。他刚走到大坑坡口,从对面走来一个年轻小伙子,手里挎个浅竹篮。两个人,一个上坡,一个下坡,他躲避不及,同对方正撞了个满怀。小伙子用审查的眼色端详着他,杨晓冬看到来人并无恶意,便主动让开道路。来人又盯了他一眼,象是思索着什么走开了。这样一来,倒使杨晓冬沉不住气,偷眼瞟着那个人走远后,踉踉跄跄沿着小道奔向西下洼。

西下洼冷静无人,到处是一片白霜盖地,突出屋际的常青柏树象滚了一层白粉,迎街口有棵杨柳树,枝条粘满了霜雪,沉沉下坠。天色昏昏,雾气沼沼,大地和天空都被银灰色的气团笼罩着。“糟糕!穷汉赶上闰月年,看光景要降一场大雪。”杨晓冬一面想着,一面踏上这块小小的盆地。突然发见迎面那棵柳树身后站立着一位小姑娘,她正朝他走来的路上抬头眺望。小姑娘有十四五岁,体格玲珑,举止活泼,鸭蛋脸冻的绯红,微黄蓬松的头发结成两个发锥,眼神动中含笑,薄嘴唇微微翘起,象一朵刚开的小喇叭花。她上身穿着紫色的露棉絮的薄袄,下边是补钉缝成的黑夹裤,虽然穿的单薄,但她精神奕奕,看来,严寒天气对她并未发生什么生理上的影响。她见到杨晓冬,现出惊奇的表情,随即讨好地说:“先生,你早呀!”

杨晓冬向来喜欢孩子,这个小姑娘,一见面,便使他从心里喜爱,因而随口答应:“我才下火车。”发现小姑娘直端详他,改口说:“小姑娘,你冷呵!”

“我呀!我不冷,看你浑身冰雪,那才真冷呢。到我家取取暖吧!饿了的话,吃上几个油炸馃子。”

“你家在哪里?”

“就是身后这个门。”发现对方有些迟疑,她接着说:“家里就是我一个人,方便的很。”杨晓冬并不饿,他想找个清静地方,一则免得出是非,二则可以顺便打听韩家的下落,即使找不到,也可躲避风雪,消磨时间,等到九点钟他好与银环会面,他答应了。

杨晓冬坐在小姑娘的家里,想起她刚才的神情,便主动地向她解释:他是从北京来的旅客,下火车还不久,来到西下洼看望朋友,因为天气过早,怕朋友起不了床,特意绕到这里转一转,消磨点时间。小姑娘听罢就说:“先坐下休息休息,等一会儿我给你烤几个馃子吃,肚子饱了,身体暖和了,再找朋友去够多好。”杨晓冬坐下后,一面同小姑娘说话,一面信手拿起桌案上的一本书,掀开书,发现是本《天方夜谭》。

“小姑娘,这本书是你看的吗?”

“书是哥哥的。我也看过,有些字,花里胡梢的,认不全。”

杨晓冬一面听她说话,一面翻书,发现书里印盖着省城师范图书馆的蓝色图章。正待问什么,忽听对面屋里有人喊:“小燕儿,你燕来哥哥出车了没有?”小燕尖声作了肯定的回答。杨晓冬看了书本图章,又听到叫燕来的名字,有意识地问道:

“小姑娘,你贵姓?”

“我姓韩。”

“姓韩?是从菊花胡同搬来的?”

小姑娘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们住过菊花胡同门牌三十七号吗?”杨晓冬扬起两道黑眉,眼睛睁的大大的,等着她回答。

小姑娘颤抖了一下,从新上下打量着过路的客人。客人的脸是忠厚的,眼神是慈善的,没有可怀疑的地方。但她没答腔。

“有位叫老韩的工友,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不知道。……”小姑娘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想起哥哥说过:城里是鬼子的天下,关于父亲的事,对谁也不许说。于是她摇了摇头,两条发辫随着摆动了几下。

“用不着害怕,我在师范学校跟老韩一块闹风潮,我们是知心换命的朋友。告诉我,你是老韩哥的什么人?”

他的真情流露的脸色,不容人有任何怀疑,她率直地答复了他。

“呵呀!我的天,大海寻针,针在眼前,世界上竟有这般巧事,你竟然是老韩的女儿。那你燕来哥哥呢?”

“我哥哥?”她反问着。“在广场边上跟你撞个满怀的,不就是他?”

“是他!”杨晓冬追忆着刚才那个年轻小伙的模样。这时,窗外走过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洪亮的本地口音:

“小燕!你跟谁说话?”

“哥哥!赶快进来!”

虽然小燕家的房屋简陋晦暗,对于一夜饱受风霜的来客,却有无限的温暖。客人盖了两条棉被,头前升起火炉。火炉对面并排坐着韩家兄妹,客人要他们谈谈别来十年的经历。

说不清是由于兴奋,还是由于感伤,哥哥脸胀的通红,眼睛凝视着火炉,说不出一句话;妹妹急得抓耳挠腮,抱怨哥哥见了生人那么憨傻,生怕冷淡了客人。她憋不住了,先开了腔:

“爹爹死后,妈妈领着哥哥和我下了关东,混了两年,差点没喂了关东狗,多亏周伯伯把我们带回来。不久,妈妈得急症死啦。哥哥考入电灯公司,干了三年,学会了手艺,就赶上鬼子来啦。哥哥不肯给鬼子干事,赌气辞了职。接着就失业,有本事没人用,有力气没处使。周伯伯看着俺兄妹可怜,把他那辆三轮,让给哥哥拉。哥哥有股子拧脾气,钱挣多了,一文不花,饿着肚皮把钱拿回家来;钱挣少了,连家也不进,到酒馆里把钱喝净。看他年轻轻的,喝足了,是醉汉;睡醒了,是傻子。要不是我挎个油条篮子,早饿散他的骨头架子啦!”

“别净抢嘴夺舌的。我替你趸来馃子啦!提着篮子卖点去,留神长眼力,有事给家送个信。”哥哥从广场上遇到杨晓冬的时候,觉得他既陌生又特别,仿佛见过面,一时又想不起来。当晓得他是父亲的老战友,是十年前领着他浮水给学校送信的叔叔时,对他的身份和意图已明白了十之八九。因而要小妹留神报信。在小燕子看来,爹娘死后,门庭冷落,家里穷的掀不开锅,压根没个亲戚朋友走上门来;今天偶然遇到爹爹的朋友(这个意外的幸运,是她的眼力和本事呵!凭哥哥?他当面把人家放走了呢),真是件大喜事。是喜事,就该把西屋周伯伯,北屋房东苗太太呼喊出来,给大家介绍介绍,叫他们知道韩家也有出头露面的亲戚,这有多好。她想到就做,并不等哥哥同意,伸手撩开门帘,门外雪花乱舞,一股飘摇的雪花随着冷风钻进小屋,“哟!老天爷真鬼,偷偷地下雪也不告诉人。真是。”说完,她尖起嗓子喊:“周伯伯!快起来呀!”

哥哥制止她说:“小燕,甭吵叫!下雪天馃子容易反潮,赶快卖掉,割半斤肉,咱给杨叔叔包饺子。”

哥哥最后的话,引起了她的兴趣。她说:“包饺子,太好啦!我去割肉,现成的白菜,还有二斤白面。不够的话,我吃豆面的,连周伯伯也请过来。”

“大清早起,你乍呼什么!”随着宏壮粗犷的声音,周伯伯走进来。这位老人,头发苍白,高鼻深眼,赤红脸,宽下颏,腰板挺的很直,一眼就可看出是个很结实的人。小燕子不等哥哥说话,抢着给他们作了介绍。周伯伯伸出有力的大手掌,紧紧地攥住杨晓冬的手:“怎么,你跟燕来他爸爸也是磕头换帖?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你今年可有四十?”杨晓冬笑着说:“差不离。”“那你是老弟啦。”杨晓冬边点头承认,边从他铁箱子般的手里,抽回自己麻酥酥的手。周伯伯并不注意这些,他以当家作主的口吻,吩咐小燕放下篮子在家剁馅,吩咐燕来陪着客人说话,他自己去割肉买东西。也没征求谁的意见,从桌上拿起空酒瓶,撩开门帘,闯闯地走出去。小燕为了使客人安静,端着白菜白面到周伯伯的房间去。

院里,落着撕棉坠絮的大雪花。小屋里很暗很静。杨晓冬和韩燕来对脸坐着。韩燕来有很多话要说,由于心烦意乱,不知从何说起。

杨晓冬看出这位小伙子心事重重,试探着摸索他的思想情况。

“生活过的可好?”

“这哪叫生活呢?一天吃不饱三顿饭,一年混的衣服裹不住身。”

“你们这地方安定吧?”

“鬼子,汉奸,特务,狗腿,多的赛过夏天的臭虫苍蝇,还安定得了!”

“他们经常到西下洼子来?”

“你说西下洼子,这地方还背静,可你总得出门呀!”

杨晓冬同韩燕来谈没多久,院中响起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音,周伯伯左手托着红里套白的鲜牛肉馅,右手提着一瓶酒,小燕端着白菜馅跟进来。于是宾主四人一齐动手,擀皮拌馅包饺子。时间不大,全部包好。周伯伯吩咐小燕放好饭桌,让客人坐到上首,提瓶给客人斟酒的时候,他说:“小燕家兄妹,一年到头,没有亲戚朋友走动。今天你真是从天上掉下来,多叫人高兴呵!没别的,清水饺子红粮酒,咱们喝个痛快。”

小燕搅完了锅,睁大带笑的眼睛,盯着锅底说:“杨叔叔这一来,煤火也高兴,看!火苗儿舐着锅底,够多欢势。”

水饺端上饭桌,韩燕来还没就座,老人象是理解到什么,伸手拿起豆绿茶杯,说:“你干么还闷头闷脑的?平常反对你喝酒,今个你也开开斋。”说着,倒了半杯酒;递给韩燕来。韩燕来盯着酒杯,气也不哼。周伯伯并不注意这些,呷了一口酒,话板密啦:“我这个人,不会虚情假意,有什么说什么。我没儿没女的,他兄妹就象我的亲生儿女一样。我呢,也愿看着他们长大成人。姑娘,岁数虽小,肯听话,也情理;这个燕来呢,性格不好,是个没把儿的流星,说不定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你这遭儿来喽,多住几天,好好调理调理他,叫他学老实点!”

“周伯伯!你说的是什么呀?”燕来已经不满,当着客人不好发作出来。

“你估量着我看不透你的心思呀?休想蒙我,说穿了你,你整天想斜性!”

周伯伯对待他们兄妹,确实用了疼儿疼女的心肠,但他们之间还是经常吵嘴。争吵的对手主要是他和燕来,小燕处在帮腔的地位。小燕的立场没准,有时站在哥哥一边,有时帮助周伯伯,有时两边解劝。吵嘴不是为了吃饭花钱的生活问题,在这方面他们互通有无,不分彼此,过的象一家人一样。他们的矛盾主要是思想不一致:平日里,燕来在外面听到看到不平的事,回到家来又骂又叫。老人怕他惹是非,就想用长辈的口气教训他。越教训,对方越不服,结果把外边不平的事,转变成他们之间的顶嘴材料。比如老人劝他:“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你捅马蜂窝,还不是自找挨螫。”燕来说:“我豁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老人说:“拉谁的马?再胡说,我连三轮都不叫你拉。”“不拉三轮更好,我到大街上截鬼子的汽车。”这样越闹越凶,有时闹的双方连话都不说。今天周伯伯又发火了,由于杨晓冬在场,韩燕来没有哼声,把涌到嗓门的“对嘴”话,用唾沫强压下去。杨晓冬新来乍到,不好评论谁是谁非,便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举起竹筷,笑着说:“饺子快凉了,大家都吃。”趁老人去揪大蒜的空儿,小燕附在杨晓冬的耳根前,小声吐吐了两句,杨晓冬会意了,老人回来入座的时候,便频频朝他敬酒。果然小燕那句“一杯话多,三杯乜眼”的话证实了,半茶缸酒没喝完,老人双眼发粘,呼吸气粗,勉强咽了几个水饺,显出颓然欲倒的姿势。小燕一边向杨晓冬睒眼,一边搀起老人说:“回你屋休息会吧,我扶着你。”而后,她匆匆吃了一碗豆面饺子;提篮子到门外去做小营生。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越阴越沉,屋子暗的象黑天一样,炉火映在屋顶,一片通红。这些,对于进行内线工作的人说来,是最好的谈心时刻。

杨晓冬滔滔地讲完他要讲的一片道理。

韩燕来沉默着,炉火映着他风尘仆仆但又年轻发红的脸;身子不动象泥胎,面孔不动象石板,两只冒着火焰的眼睛,象跟谁发脾气般的死盯住墙角。当听到杨晓冬说:“我进城来,特为找你。你不比别人,不能这样糊糊涂涂地呆下去。”他骤然立起,扭转头,劈手从桌上抄起那半碗酒,长出一口气,带着恨病吃药的神情,一口吞下去:

“杨叔叔,你对我的看法不对!我不是糊涂混日子的人。难道我从几千里外讨饭跑回来,还不为的出口舒坦气?可是,周伯伯掐我的头皮,小燕拉我的后腿,我能怎么办呢?我好比隔着玻璃向外飞的虫鸟儿,眼看到外面明朗的天,头碰的生疼也出不去,一来二去,变成断线的风筝,上不着天,下不挨地……”

韩燕来在发电厂学徒的时候,每逢下班就到河坡溜湾,有意无意之间,认识了一位撑船的水手。日久天长,知道这个水手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经过几次谈话,这位同志答应介绍他去解放区参加革命工作。在这些日子里,他显得活跃了,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到这个日子到来。有一天,接到水手的通知,在后天上午十点钟,到南河坡码头集合,跟伙伴坐船到解放区去。这天夜里,韩燕来高兴的闭不上眼,天刚铺亮,换上身干净衣服,跑到城外码头,左等右等,等到中午也不见人来。正苦恼时,听见人们吵嚷说,日本人要枪毙共产党,刑车开过南关大桥啦。他急忙赶到跟前,一眼看到,被绑的正是这位水手。水手在人群里高声呼叫:“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每一喊叫,他心里一阵激昂,一阵凄酸,但他对他是爱莫能助,终于眼看着敌人夺去水手同志的生命。从此,他与组织失掉了联系。但他知道,抬头望见的西山,离城不到四十里路,只要靠近山边,就是另一个天下。他下决心试着到西山去,但几次都失败了。有一天下午,他混出封锁沟,正赶上敌人出发回来,他不得不绕开敌人,奔小路走,走来走去,走到民兵封锁的路口。民兵误认为他是探路的汉奸,连话也没问,一阵排子枪,险些送了命。他失望地回来了,从此,他的脾气更加古怪,平常很少说话,对外跟谁也不联系,就连同院的苗先生家他也很少去。跟周伯伯说话,不投机,就抬杠;对小燕也短不了抢白。后来变的肚里有话也不对人讲,苦闷来了就喝点酒。总之,他很苦闷,觉得没人了解他。方才他说的风筝断线、头撞玻璃就是这段生活的写照。

听了韩燕来的遭遇,杨晓冬上前握住他的手,用无比亲切无比信赖的音调说:“燕来,我问你,你还愿意走你父亲走的那条路?”

“杨叔叔!还问什么呢,除非我死了,不!死了也要走父亲走过的道路。”

“那好,从今天起,你的风筝已经接了线,你不是囚笼里碰玻璃的虫岛,你是太阳光下自由的飞鸟,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一个光荣战士。”

“这是真的?”瞧见杨晓冬点头,他兴致勃勃地迈着大步朝外走。

“你到哪里去?”

“我到北屋看看苗家的月份牌,我永远记住这一天。”

“月份牌无须看,今天是一月廿五号啦。房东屋里有表的话,倒是请你看看几点吧!”韩燕来摸不清杨晓冬的意思,但他照办了。

“十一点啦!”韩燕来从苗家看表回来说。

“十一点?糟糕,整超过两个钟头!”

“怎么回事?”

“没什么,给一个朋友约会见面的时间耽误啦。”杨晓冬迟疑了一下,“我暂时没住的地方,能不能想点办法?”

“先住在咱们家里吧!”

“户口上没有问题吗?我可没有什么‘居住证’呵!”

“临时住两天,跟保长说好,就行。超过三天,得报临时户口,手续是够严的。不过,这院的房东苗先生是混官面的,要托他活动活动,也许有办法。”韩燕来停了停又说:“我跟苗先生从来很少谈话,等会我告诉小燕,叫她张罗吧。这些你就别管了。”

接着杨晓冬详细询问了苗家的身世和西下洼子的周围的情况,直谈到小燕子提着空篮子回家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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