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他们到达了燕头寨。肖部长和负责内线工作的二处处长都到外面去开会,接待他们的是担负内勤工作的女同志。她很细心,因为他们是从内线来的,叫他们脱下都市衣服,换上拆洗干净的军装,亲自领到后山坡那所独立的客房,嘱咐他们不要下山乱窜,好好休息,等候首长回来。

下午,肖部长开会回来了,听说客人是杨晓冬,立刻跑到山坡。见面时他紧攥住杨晓冬的两只手,一时说不出话来,徐徐出了几口长气,才说:“听说你来了,特别高兴,登山坡时,快走了几步,这个讨厌的心脏病不原谅人。……老战友,你身体好吗?不会太好,内线工作又艰苦又困难呀!”他说话的同时,朝韩燕来点头示意,表明艰苦困难也包含了他在其内的。

韩燕来在肖部长初进门时,看到他后面跟着警卫员,知道是位首长,当时心里有些局促不安。及至看到他同杨晓冬那样谈话,就减免了些拘束。当时这样想:你们老战友见面,畅谈个够吧,最好别理睬我。想不到肖部长一开口就捎带上自己,躲也躲不过,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杨晓冬注意到他的神情,开朗地笑着说:“怎么腼腆的象个姑娘啦!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就是咱们在内线常说的‘○九’,——敌军工作部的肖部长。你不是老喊我叔叔吗,跟他也叫叔叔好啦。”看到肖部长有些困惑,他解释说:“我不是写信告诉过你,这就是大老韩同志的儿子——韩燕来。”

“呵呀!”肖部长上前,伸手勾住韩燕来的脖子,把他揽到眼前,仔细端详着:“这就是……呵!差不离,浓眉大眼,满脸忠厚气,比起大老韩同志,嫩的一掐冒水呢,怪不得我觉着仿佛在哪见过面。是第一次进山?”

韩燕来点头说:“是!”

“这段工作好吗?”

杨晓冬代替他作了肯定的回答。

“是不是党员?”

“这次叫他跟来就是讨论这个问题。”

接着谈话转到韩燕来的家庭上。肖部长说,大老韩是工人阶级优秀的儿子,是师范学校的打钟工人,一九三○年入党,肖部长作学校支部书记时,他当支部组织委员。就在那届支部才正式培养杨晓冬作革命工作。大老韩整整当了十年打钟的工友,师范学校闹风潮受到军警包围时,大老韩担任支部书记,为了掩护同学冲出军警包围,他贡献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讲到这里,肖部长无限悔恨地说:“在‘左’倾错误路线下,违反毛泽东同志的思想,搞可恶的盲动冒险。使得包括大老韩同志在内的很多优秀党员和革命青年,白白的流血和丧命……”稍停了一下,肖部长转换了情绪,满怀信心地说:“共产主义是世界全人类的良心,是最大的无所不包的真理。中国在毛主席领导下,经过二十余年的共产主义运动,信仰它和崇拜它的人就象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反动派就是用流血屠杀的手段,也制止不住共产党这种如万马奔腾的发展趋势。”他勉励韩燕来要学习父亲的优秀品质,要有后来居上的精神,才不愧充当革命先烈的后代。这些话,韩燕来在同杨晓冬初次见面的时候,也听这样说过,那时给他灌输了一股革命热情,现在肖部长再朝深处一讲,他感到要检查自己的实际行动了。韩燕来频频点头,表示全部接受上级的意见。

肖部长又说了几句闲话,把警卫员找来说:“告诉伙房,包三个人的水饺,萝卜羊肉也可以,没肉的话就吃素馅的。另外你去买点花生米,打一瓶枣儿杠子,搞好了,端到我屋里去。”

警卫员刚要走,收发来了,他说司令部来了电话,请肖部长马上去开会。听到这个消息,警卫员站着不动弹。肖部长说:“东西照样准备,搞好送到这屋里来。告诉秘书,把这一时期的文件搜集一下,立刻送给杨晓冬。”

晚饭后,客房里光线暗淡了。桌上点了一盏豆油灯,春风带着山地特有的微温气息,带着袭人的早花香味,带着不知名的山禽断续鸣声,从撕破的窗孔里吹送进来,吹的灯焰东倒西歪。杨晓冬怕灯被风吹灭,拿起条绿色军毡堵住窗户,这一来,不但挡住风,也隔绝了从窗外透来的各种音响。

客房里更宁静了。杨晓冬脸上泛出幸福的表情,如获至宝一样地打开文件包。他先警惕自己:“进山的时间没有多久,不要贪多嚼不烂!”然后自言自语说:“唔!这本是《开展大生产运动》。看不看?日本强盗和蒋介石一齐封锁我们,给边区物质生活上造成很大困难,克服困难就得开展大生产,这是边区人民的主要任务。要看。《敌伪军动态》,这是业务。要看。《降兵如毛,降将如潮》,拿出来参考参考。呵!《目前形势问题》。在都市净看伪报,哪能正确认识目前形势。必须看。这本是党的政策,十分重要,要看!这几本是整风文件,毛主席亲笔写的,快挑出来,一定要看。”一包文件,他认为要看的至少有三十本。盯着高高的书叠,他自己嘲弄自己说:“这些东西都看一遍,至少也得两个星期,上级是调你来住训练班的?”他把中央指示和毛主席的报告先拿出来,打开一本开始阅读。糟糕!这一个时期,他习惯了电灯,乍到油灯下看文件,感到油印字体密密麻麻,花里胡梢的一片。他揉了揉眼,凑到灯前,一字一行地默读着。看不到一页,文字掌握住他的思想。思想一明,眼睛也亮了,书中每一句话都含着特殊的说服感动力量,从字里行间跳跃起来。工夫不大,他忘记了时间的行进,忘记了所处的环境,忘记了他和同伴的存在,全部精神浸沉在文件思想的深渊里。

韩燕来坐在桌子对面,写他个人的自传,准备附在入党志愿书上。这一任务对他似乎是件不小的困难。他铺平白纸,蘸好蓝水,费了很长时间,潦草地写出:父亲是共产党员,尽忠报国为党牺牲。我是个工人,八岁念书,高小没毕业……“是嘛!我高小没毕业就失学啦,哪会把自己写成文章呀。”他一原谅自己,文思都从脑子里溜走啦。几次提笔试着写父亲死后他们全家去东北那段经历,脑子不受他使唤,他也不愿描绘那段颠沛流离伶仃孤苦的生活。因为刻下他的思想情绪里充满了对新环境的喜悦,对现实生活的快乐,对行将得到的政治生命的憧憬与追求。现在是他二十年来最幸福的时刻,他压不住思潮的澎湃汹涌,他不能埋下头来一笔一划地写文章。他想向杨叔叔求助。抬头,看见杨叔叔的脑袋,随着文字行列一低一扬的象只吞食桑叶的春蚕。他想起小燕春天养蚕,在群蚕头顶撒一把新鲜桑叶,很快从绿叶中咬穿圆孔,露出白头,白头上下低扬,削食桑叶,那种景象就象杨叔叔现在读书的样子。使他更感有趣的是蚕吞桑叶沙沙作声,杨叔叔读文件时嘴里也啧啧作响。他这样幻想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象第一次看到一个有趣味的陌生人。不知经过多长时间,骤然间他灵魂归壳,脸腾红了:“人家把脑袋埋在书本里,你的心思飞到云端里,羞不羞?”他用笔杆点戳眉心,表示对自己的惩罚。这种动作,打扰了杨晓冬的安静,他从书本上抬起头来。

韩燕来乘势问:“杨叔叔!提纲上写着思想转变过程,我感觉到自己没有多少思想,也没有什么转变……”

“这不合乎事实吧?想想看,从跟组织取上联系,心情上观点上没变化吗?呵!你的眉心怎么红了一块,是不是用脑过度啦,来,咱们到外面清凉清凉去。”

门外是漫山坡,时间早已吹过熄灯号,更深夜静,沉寂无声。天空,月亮率领着群星在广阔的晴空里各就各位。杨晓冬他们慢步走到山顶。面向西望,西面群山列队,嶂叠峦层,连绵起伏,一眼看不到边。山头上积着白雪,白雪外面笼罩了一层雾沼沼的灰云。烟云流动着掠过山巅,在星月交映下看去,活象无数条露着雪白脊背的潜水游龙,它们时隐时显地在烟青色的浪涛里游泳。

东南面的山岭,因靠近平原,地势较为低矮。有些小的峰岭好象站在他们的脚下,似乎跨过它们就可以踏到平原了。天空在这里颜色更加清淡,月光更加洁净,空气流动的更加畅快。从那里流来的空气中夹杂着一股平原土壤的气息和花草芬芳的味道。嗅到这股味道,两人怀着眷恋乡土的感情,不由地作起深呼吸来。山脚下面两里远的河川里,有一道已经化冻的冰河,月光下,浮光耀金的河水,还在轻轻流动。仔细静听,可以听到流水漫过石沙的泠泠响声。面临着这样的美景良宵,他们彼此都不说话,仿佛一经开口,便会惊扰了大自然的肃穆和宁静。

乍从敌人盘据的地方出来,置身在安全又美丽的群山里,杨晓冬一时感到自然无限美好,生存实在快乐。他坐在山顶,先看远处,再看近处,最后干脆闭了眼睛,什么也不看,企图使自己溶化在这幅壮丽而又广阔的自然夜景里。他给自己作了决定:要学老和尚在山头打坐两点钟。可是坐了不到两分钟,他脑子里闪出一个问题:解放区和敌占区比起来,这里是天堂,那边是地狱。地狱的同胞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呵!你的青春正炽,斗志方强,你有权利这样消磨时间吗?想到时间,忆从前听说过的成语:“生命最宝贵,而时间更宝贵。”“是呵!生命是由时间计算的呀!还不抓紧时间学习党的政策文献去!”他一跃而起,立刻招呼同伴说:“快回去!”

同伴说:“这儿坐着很开心,咱们多休息休息。”

“休息诚然是件好事,可惜咱们没有这份权利。”他领先朝回走,沿着下山小径,走回客房,才要继续看书,发现桌上有个便条。

晓冬:我已返部,如不十分疲倦,请来同榻,作彻夜谈,出门南下,马尾松旁边,点煤油灯的屋子……

五分钟后,在发亮的窗户纸上,露出两个人影。起初是宾主对坐,一会儿改成并肩来回走动;移时,头挨头两根纸烟接火;后来两个影子带着响声一齐倒在床上。两位老战友的谈话,跟他们的影子一样,没有什么固定的形式。正谈这个问题,为了一点小事,能扯到山南海北,经过很多插话才集中到一个问题上。又因为两人经历过共同的生活,谈论什么问题总是同过去作比较。比如,杨晓冬说着省城特务活动情形,肖峰就问:“比国民党的花样还多吧?说真的,国民党特务们想的法子够绝的啦;你记得吗,我在北京的时候,特务象尾巴一样,整天跟着,你躲出去,他不声不响地打开你的房间,象块腥油似的一连几天蹲着等你,无耻极啦!”杨晓冬同样有插话,他说:“老肖哇!咱们在学生时代,认为那个土山公园还不错吧!年前我去了一趟,登在东南角亭子上,四下一望,总感得太小啦!”对方紧说:“是不是柏树林前的那个亭子,那上边还有乾隆皇帝游历时亲笔题的匾额哩。”谈到护送袁主任他们过路,杨晓冬说:“那是我第一次出城,走的小西门。你晓得吗,直对咱们母校,开了个小西门,从城门到学校围墙那段路觉得可远啦!”肖部长问清了小西门的方向位置,两人对这段距离远近发生了争论。杨晓冬说:“还会错?想当年我爬过,这次又亲自经历过。”肖部长说:“你两次都是心情沉重的时候,没准头,我有确实把握。你还记得不?‘九一八’以后,国民党市党部那伙穿蓝大褂的委员们,指挥警察,在城墙高头张挂‘攘外必先安内’的反动标语。那时节,我们组织了一拨同学,站在校墙外面,拿砖瓦投他们,把城墙顶上一个蓝大褂的脑袋砸了个大包。你想想,这段距离能有好远?……”

就在这样兴致勃勃的对话里,杨晓冬谈完了他要谈的问题。路上准备的那份汇报材料,安睡在衣兜里,连动也没动。

轮到肖部长发表意见了。他坐起来,双手抱住膝盖,他的朋友用同样的姿势坐在对面。因为是后半夜了,两人中间搭了一条薄棉被。肖峰畅谈国际国内形势和党的当前政策;谈到军区党委对展开敌伪军工作的决议。在阐述这些内容的时候,他很巧妙地把杨晓冬提出的问题,逐个给了恰如其分的回答。

时间太晚了,经过逐日累夜奔波劳累的杨晓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偶然歪倒床上,立刻发出鼾声。肖峰的眼也发粘了,他想睡觉,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推了杨晓冬一把:“我考虑着还是把小高调出来,单留下老高同志。”他看到杨晓冬强睁开眼睛听着,接着说:“是这样,工作越进展,斗争越尖锐,我考虑那个年轻的后生,经不起大的风浪……另一方面,把他调出来,叫银环掩护你,你们报上户口搬到一块去,这样对工作对你们的生活都有好处,你要同意,组织上就出面提出这个问题……”

“老肖哇!调小高说调小高嘛,干么牵连别的呢?”杨晓冬不愿为个人生活的事给领导找麻烦。现在领导同志提出这样问题的时候,他有些着急了。

“你别急,向我说老实话,你对她有意没意?”

“你是上级,说话要掌握原则,吭?”

“别给我扣大帽子,说说私生活就是不掌握原则吗?别逃避,回答我的问题,——有意无意?”

杨晓冬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呢?银环确实是个好姑娘,他从心里喜欢她,但自己是她的直接领导,进入内线以来,对她帮助不大,工作上也没搞出什么成绩,先贪这些私人事干什么。想到这里,他说:“可以回答你,我对她无意,至少目前没这种考虑。至于高自萍,我看他的思想作风,不适合留在内线,同意调他出来。”

肖部长说:“高自萍肯定要调,我告诉二处在省城其他关系中,物色个政治条件好的代替他,一俟去人与高参议接上头,就叫他出来。至于给你介绍这个姑娘,也不是捕风捉影。她两次来信提到你,从字里行间,我感到她有点心思。你别不好意思,你这个人,在恋爱上是顽固派,……”

“老肖!看你,净开玩笑,把我的嗓子都急干啦!”他翻身下床,从瓷壶里倒了一杯凉开水,带着响声一口气喝下去。再回床时,肖峰的呼吸早匀称了。他想睡,躺下翻了几个身,怎样也睡不着,很多思绪扰乱着他。恍惚中,他又在公园河坡与母亲会面了。母亲要他回家过年,银环也怂恿他去。他起初推辞,说路途上不安定,后来银环答应跟他作伴回去,他见母亲很欢喜,也就同意了。三个人商量着正要动身,忽然花园墙外有人嘿嘿发笑。抬头一看,高自萍的脑袋从墙头探出来。杨晓冬一急,睁开眼睛,哪里有高自萍的脑袋,面对着的是那盏光度渐减的罩子灯。一阵心烦意乱,再也不能入睡,他轻轻下床,随手捻灯,灯光小了,窗户纸显得亮悠悠的。他趴在玻璃窗前向外一看。呵!户外星月收光,青山突兀,大地呈现看一片朦胧的青灰颜色。天就要亮了。

一个早晨,杨晓冬看了近两万字的文件,韩燕来也写成自传草稿。他们学习太专心注意了,勤务员打进饭来都没察觉。

九点钟,女秘书领来一位年轻的通讯员。他举止满有礼貌,态度有点矜持,看光景象是从大机关来的。他拉着两匹马,一匹是四蹄踏雪的桃红马,一匹是黑鬃黑尾的银白马。女秘书指着通讯员说:“刚才肖部长打来电话,说军区首长要同你们见面,这位同志是来接你们的。”

韩燕来听说去见军区首长,顾虑挺多,他向杨晓冬说:“杨叔叔,你自己去吧,我留下看家,把自传草稿抄抄。”

杨晓冬说:“首长叫去,不去不好。”

女秘书说:“还是去好,自传我替你抄,这个机会可是难得的呀!”

韩燕来没什么理由好讲,偷眼看了看这两匹高头大马,想叫杨晓冬和通讯员骑马,自己步行跟着。通讯员根本没考虑韩燕来会不会骑马,把两条缰绳一块递过来。杨晓冬看着桃红马呲牙裂嘴的,有几分生性。他牵过它来,勒紧缰绳,认镜窜身骑上去。韩燕来看着银白马,作难啦!是马有几分生性,要从山顶摔下去,怎么得了呢?杨晓冬看懂他的心思,吩咐通讯员把马拉下山坡,再扶他上去。通讯员微笑着服从了命令,并用很大力气帮助韩燕来上了马。韩燕来面红耳赤,暗自抱怨马说:“活该我在你手里栽筋斗,我骑着你,比我拉着你还费劲。不信,把你打载装车,死活我也拽你几十里。”

杨晓冬在马上,热心地给他介绍骑马术,他的骑马经验是:缰绳持稳,两腿夹紧,胸脯抢前,随马颤窜。韩燕来试着实践这套理论,但理论和实践一时无法结合。他习惯于用力蹬踩两个马镫,但没有一点作用。

杨晓冬看到他的狼狈情形,故意逗他说:“燕来!你看那绿生生的麦苗,长得多肥实。”

韩燕来头不敢动,眼睛也不敢斜视。身子象根木桩子钉在马上,但他嘴里却说:“嗯!肥实,是肥实。”

横在眼前的是一座小木板桥,韩燕来心里吓得直跳:“可别跌落到水里去呀!咱会游泳不怕水深,只是弄成泥猪疥狗的,怎么去见首长呢!”想勒住马,越勒它越走得快,想喊那位通讯员,不好意思开口,看看桥临近了,没奈何,一手握缰绳,一手捉马鬃,佝偻着腰伏在马背上,惊心动魄地听任白马咚咚过桥,好容易熬得跨过桥去,才要松口气,不料通讯员嫌他的马走的特慢,猛朝马屁股拍了一掌,白马立刻撒开脚步,险些把他摔下来。

韩燕来心中冒火:“这位同志,真不将就人。”抬头见前面是一片黄沙地,心想:“摔个筋斗又怎的。”脑子一热,他挺直身躯晃了晃缰绳,马立刻跑起碎步,他按着马的脚步大胆地晃悠着身子,这一来倒觉得松泛了。

经过两个村庄,进入一个大的黄土山环。漫山上下,长满白皮松树,傍依山坡,挖着几十间窑洞,有的挂了白布窗帘,有的敞着洞口,敞洞口的活象山的眼睛。接近山坡时,他们下了马,通讯员领他们进入一间窑洞。这个窑洞很宽敞,向阳处摆了三张新桌,十多把木凳,桌上放着报章杂志,还有新旧小说。他们刚刚坐好,小勤务员端进洗脸水来。小勤务员年纪十四五岁,白净脸,挺精神,棉军装穿脏了,外罩一套草绿色单军装。他等客人净过手脸,从衣兜里掏出一盒海燕牌的纸烟。杨晓冬原不爱吸烟,看到是边区造的,他先接了一支说:“这是边区的名牌,它的特点是含有大量的冰片香料,吸一支满口清香,浑身凉爽。”韩燕来听说有这样大的好处,便也接了一支。勤务员从外面取来火绳给客人点烟,韩燕来一时觉得:窑洞具有普通房间嗅不到的温暖气息,陈设的新桌凳特别雅致,纸烟异香沁人肺腑,火绳敬发着蒿蓬野味,加上这位照顾周到、态度和蔼的小勤务员,一切的一切,都显示出这里的生活格外新鲜有趣。

十一点钟,勤务员进来悄悄告诉说:“首长们来了!”他收拾了一下屋子,随即掀起门帘向外招呼说:“三号首长同志,客人在这屋。”

杨晓冬认识“三号”首长,他姓陈,两年前他曾是平原军区的司令员兼政委。那时节杨晓冬听过他很多的报告。陈司令员上调军区,担任副司令员兼副政委的职务。这里的司令员和政委都到延安去开会,全部军政工作都放在他一个人的肩膀上。

一眼看到陈司令员的时候,杨晓冬觉着他面容没变,赤红脸,耸鼻梁,灼灼有神的眼睛,走起路来腆胸脯挺身板,标准的军人姿势。只是头发有些花白,显得比以前苍老些了。杨晓冬敬礼后,上前与首长握手,陈副司令笑着问他说:“你改行娄!”杨晓冬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位进屋的是参谋长,细高身材,清瘦脸盘,一对见微知著顾盼迅速的眼睛,年纪比陈副司令小不多,也有四十岁左右。他是宁都暴动起义过来的,在红军时代已经是最有名气的军事参谋。再后边是军区政治部的副主任,山西人,细身材,中流个,戴一副近视眼镜,文质彬彬的,颇有学者风度。最后面是肖部长和袁主任,两人为了进门,互相礼让,终于握手并肩走进来。

韩燕来不晓得前面三位首长是什么人,看到他们都走到肖部长的前面,估计是更高的首长。他听杨晓冬讲过:在共产党内,高级领导干部跟普通劳动人民一样,很容易接近。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当看到陈副司令展示着开朗的面孔迈着昂阔的步伐走进时,他怯生生地站起来,想躲开又没地方可躲,想打招呼又没勇气,头半低半扬,心且慌且跳,手指头不自觉地摸蹭着方桌棱角。

“坐嘛!”陈副司令伸出右手让客人。“坐!”回头喊他身后一群领导干部。肖部长到他跟前小声嘟念了两句什么,他一面谦虚地点头听话,随手拉过一把椅子让肖部长坐下。韩燕来偷眼看到这个细小动作,他感到这是他熟悉的领导风度,是共产党上下级间特有的同志关系。杨晓冬曾是这样对待他。肖部长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了杨晓冬,而今陈副司令仍是谦逊和蔼地对待他的部属。

陈副司令听完肖部长的话,脸上泛出喜悦的表情,要客人们就近坐,杨晓冬紧挨副司令坐下,韩燕来只好坐在杨晓冬的下首。大家随便谈说了几句之后,杨晓冬问陈副司令近来还打不打猎。这句话触到他嗜好的痒处,他笑了,笑声在窑洞里震荡,笑声又感染了大家,空气比刚才更活跃了。

参谋长象是介绍情况也象解答杨晓冬的发问,他说:“副司令的生活习惯,一点没改,每天六小时睡眠,十小时工作,早晚两遍太极拳,每周一次打猎。”

戴近视眼镜的副主任操着山西口音插话说:“你还拉掉一项,晚饭之后,拍出时间来,还得将一军。”说着他从勤务员手里拉过茶水。“小鬼,是你跟副司令下棋吗?”勤务员点头承认了。“胜败如何呀?”勤务员小声说:“差不太多。”见到副主任惊奇,小鬼幽默地补充说:“让我车马炮后,差不太多。”

韩燕来看到小勤务员跟那些首长们谈话,态度自然又有风趣,一时驱走了心头的畏怯,不象刚才那样局促了。

头开饭前,肖部长要杨晓冬说说敌伪方面的情况。杨晓冬便将敌军情况,敌伪上层人物情况以及敌伪之间、伪伪之间的矛盾情况,都扼要地讲了讲。不管讲说什么,陈副司令总是沉默静听,从不打断讲述人的谈话。参谋长就不同,他掏出很小的本子,不停地记录,几次提出反面问题要杨晓冬解答,并对证了敌伪军团长的姓名和他们的分布情况。袁主任也记,只是记的简单些。韩燕来担心让他讲话,心里直打鼓。

开饭了,五个警卫员,每人端一盆菜。两盆烧猪肉,一盆羊肉萝卜,一盆辣椒白菜,还有一盆鸡蛋豆腐汤;小勤务员提的是馒头和米饭。因为吃饭,谈话转到沦陷区的生活,肖部长问沦陷区的人们吃什么穿什么。杨晓冬叫韩燕来说。后者虽然担心讲话,对这个问题感到并不太难,他讲:“城里的生活可困难到家了。近几个月配给的杂合面,根本就说不上是粮食啦。那是东北仓库屯积了几年的,因为发了霉,才运到华北来。这些象尘土一样的东西,闻着腥酸,嚼着苦辣,不论熬粥还是蒸馍,总得捏着鼻子才能咽下去。贫穷户是这样,中等户也有难处。头一条买不到烧的,走亲访友提着盒子,里边装了几斤煤球,这就是最好的礼物。”

“鬼子兵的生活怎样呵?”参谋长见他说的很具体,希望了解敌人部队的生活情形。

“这方面我说不好。”韩燕来有些抱歉似的。“光知道他们官兵之间是层层压迫,我是听长生说的。对,长生也是个拉三轮的受苦人。他亲眼望见,鬼子出发回来,曹长给小队长小心谨慎地脱皮鞋拔袜子。小队长走了,曹长原封不动坐在小队长的位置上,把脚一伸,喊声‘过来!’军曹赶忙跑来替曹长照样作他刚才作过的动作。军曹也不赔本,他下边还有士兵哩!最受苦的是新兵,他们经常挨打受罚,生活顶苦。有一次我拉一个新兵,离鬼子营门很远他就下车,跟他要车钱,他没有,最后掏出一袋老火车牌的牙粉顶了账。”他发觉首长们听他的话有兴趣,胆量大了,东鳞西爪的,又讲了许多。

因为谈话,这顿饭吃的时间很长。

陈副司令最先放下碗筷,他微微斜睨了一下腕头的手表。这个动作被肖部长注意到了,他也看了看自己的表,时间是十二点半,距下午开会的时间还有一个钟点。他知道陈副司令的时间观念最强,午后也还需要休息,连忙放下碗筷,一面给陈副司令递纸烟,一面说:“趁现在这个空儿,请首长对我们的内线工作给些指示。”看到陈副司令摇头微笑,又看到他在思索什么,便又说:“用几分钟的时间也好。”袁主任在旁边也帮着要求。陈副司令又看了看表说:“现在敌情有新的变化,今天下午的会要提前开,我用简短的时间提点意见。”

他先向客人、后向在座同志用眼神打了招呼:

“你们的工作,肖部长向我说了一下,我同意他提的那些具体意见。让我谈,隔靴搔痒说不大好,只能一般的说说。

“争取瓦解敌军,是我们党的重要政策和重要政治任务。我不否认这项工作有一定的技术性,但更重要的是政治上的争取和瓦解。共产党员靠真理吃饭,靠提高别人的思想认识去进行工作。在你们部门里,有人忽视政治,单纯追求技术,把主要精力放在什么侦察术呀、化装术呀、秘密联络法呀、十字路口倒穿鞋呀等等,不一而足。这样搞下去会犯错误的。技术有重要性,但更重要的是政治,忽视政治的观点,任何工作、任何时候都是错误的。”杨晓冬偷看肖部长一眼,对方立刻投来活跃的目光,意思是说:注意呀,这话咱们纵然谈过,未提到这样的原则高度呵!

“敌我是个原则界限,丝毫不能含糊,我们要化敌为友,但这必须具备条件。比如昨天的敌人,今天放下武器变成俘虏,我们说这就具备了化敌为友的条件。故此我们有优待俘虏的政策,不放下武器,怎么能谈优待呢?对于还在敌对阵营执掌军政实权的人,愿意跟我们联系,可以,我们不光看他们的愿望,还要看他们的行动,没有实际有效的行动,就不能采取听其言而信其行的右倾作法,一定要听其言而观其行。”

杨晓冬听了这段话,预感到陈副司令要谈什么了。果然,陈副司令接着招呼他:“晓冬同志!我听说你还亲自出马,会见了汉奸头子?”他是问话,可并不要杨晓冬回答,他自己先微笑了。杨晓冬十分注意首长这一笑,竭力集中智慧掌握这个微笑的意义,从而体会领导上对这一问题的评价。但那笑容一瞬即逝,他没捉住什么。

“会见伪省长,有它的好处,宣传了我们的政策,警告了他一番,还表明共产党人深入龙潭虎穴的大无畏精神呢!”陈副司令又笑了,大家也跟着笑了。杨晓冬虽然也笑,脸有些发烧,他认为首长话里有多种滋味,有甜的也有酸的。

“对于敌伪上层人员的争取和瓦解,仍是你们工作中的一个重要侧面,无论直接间接,都对我们有一定的好处。不过,要防备他们搞鬼哟!这些家伙们,跟国民党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国民党现在是‘反共第一’,内线工作也要防止他们的反间计。

“肖部长和你们研究,要争取一个姓关的伪团长,我们看了一下材料,同意开展他的工作,争取不能单纯靠写信,光教育也不行,要创造一些条件……

“有些人能不能起义,对具体人要加以具体分析。你们看过《水浒》,这部书写出很多典型人物,也回答了敌伪军工作上提出的问题。看!英雄们是怎样地上梁山呢?道路好不同呵!黑旋风李逵说去就去。林冲、宋江各自有其曲折,家大业大骡马成群的卢俊义是最费周折的,吃败仗当俘虏受到最优惠的待遇,但他不肯在梁山‘落草’,直到丢了家产、跑了老婆、被官府绑赴刑场杀脑袋。所以俗话说‘逼上梁山’,这个‘逼’字有深邃的意义,适合辩证法。它是自愿和强迫的统一,敌伪军中的上层人物,包括姓关的在其内,不比卢俊义简单些,没有逼的成份,很难自动上梁山的。

“你们的工作,把重点转到敌人军队好些,既要长期着眼,也要配合当前的武装斗争。为了加强这个地区的工作,叫袁主任今后同你们发生直接关系……

“鉴于斗争形势日趋尖锐,敌人今后的手段,必然更加毒辣,你们的活动更须谨慎,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这句话对内线工作更有意义,好!我说了一刻钟,参谋长,主任,把你们的意见也说说!”他说完话,立刻挪了座位,便于旁人说话。

参谋长和政治主任两人互相尽让,都说没有可讲的。后来参谋长说:“副司令的指示很重要很全面,我没有什么补充的。特别希望你们把工作重点转到军事方面,配合武装斗争。今后在计算作战力量的时候,一定把敌伪军工作的力量打算进去。现在我来介绍一下。”他指向袁主任说:“这是新去第三军分区的袁政委兼任地委书记,他们军区三面包围着你们工作的城市,按照司令员指示过的,今后你们可以直接发生联系,就近能解决的问题,不必远跑军区来。”

袁主任笑着说明他同杨晓冬他们已是老战友,上次合法过路就是由他们护送过来的。说着袁主任上前重新与两位远来客人握手。他说工作上的问题回头再同肖部长商量。肖部长点头呼应着袁政委的话。

肖部长满意今天这次重要的会见:首长给整个工作作了重要的指示,参谋长对敌伪军工作付与了很高的评价,他的部下又汇报出很多生动有用的材料;他还请副主任作指示,副主任谢绝时,他便乘势说了几句收场的话。

首长们走了,杨晓冬仔细思索着首长的指示,觉得陈副司令的谈话,不只总结了他们的工作,而且总结了整个敌伪军工作,并指出了今后的方向。他羡慕首长分析问题的卓越能力。自己也知道用脑子观察问题分析问题,也能摆出这种或那种矛盾,所差的是抓不住关键,往往是这也有理那也有理,有时候拣了芝麻丢掉西瓜。首长们分析问题的最大特点是:站的高看的远,能从错综复杂比一团乱线还要多的头绪里,伸手扯出一根筋来。真是“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呵!他想着,向伙伴说:“燕来呀!我每每有这样感觉,不论听首长作报告或是跟首长谈一次工作,总有不同程度的启发。你哩?”

韩燕来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今天首长的接见是一生中的重大事件,他心满意足的无法形容,便脱口回答说:“我觉着同首长们一块坐一会儿,都是最难得的光荣和体面。”

回机关的路上,两人绕道温水泉洗了洗澡,到家后一休息都睡着了。朦胧之间,女秘书推醒杨晓冬,要他到办公室接电话。

杨晓冬刚拿起电话,听到肖部长的急促声音:“是晓冬吗?我告诉你,现在有紧急情况,敌人分兵三路向我边区进攻,其中平汉线敌人今天下午出动,估计明天可能进山。我们机关想在今晚转移靠近司令部。你们的工作,我已同袁政委谈好,他同意叫城郊武工队和你联络。听说你和武工队很熟,必要时候你可以直接指挥他们。袁政委业已回前方了。你们赶快作准备吧!另外,关于韩燕来入党的事,我已告诉支部要他们抓紧时间讨论。不要等我了。就这样吧,吭!”肖部长放下电话,杨晓冬估计敌情必是特别紧急,否则首脑机关哪能这样紧张。他立刻回去叫醒韩燕来,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

黄昏,太阳收去它撒在山顶上的微黄光线,水沟的边沿结了一层薄冰,在发散着冷气的沙河滩上,敌工部全体人员集合了。不到百人的队伍,离离拉拉排了很远,大家都知道到司令部驻地集合,没有多少敌情观念。虽说动员了轻装,每个人背的分量还是很重。没上载的驮驴,不顾饲养员的吆喝,探出嘴巴伸到河里饮水,抬起蘸水的嘴头,又大声喷鼻子。勤务员瞧见炊事员背在山坡吸烟,他也兴奋地用红布遮住电筒打信号。管理员是这支部队的指挥员,他气咻咻地朝勤务员说:“你这小鬼是怎么回事,刚才讲的行军纪律,没挪屁股窝儿你就犯咧。你是军人还是老百姓?”

靠山崖的房子里,光线早暗了。肖部长屋里点着煤油灯,党的会议正在进行。参加开会的有二处处长、女秘书,还有两位科长级的支部委员。

大家正在听取介绍人杨晓冬发言的时候,肖部长回来了,他向兼任支部书记的二处处长说:“会议暂停一下,我和杨同志他们有紧要事情商量商量。”会议暂停了,肖部长也没另找地方,当着大家的面对杨晓冬说:“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是想叫你们赶回去,现在敌情又有新的变化,平汉线方面的敌人,今天下午出发,业已封锁了眺山口。这样你们回去,确有很大危险。我考虑的结果,你们还是先跟军区一块转移,看什么时候有机会,再想办法。”

杨晓冬听完话,立刻提出不同意见:“我们要跟着军区打一趟游击,把合法条件就丢完了。再说我们回去,多少能起点作用,没什么考虑的,开完会,我们就出发!”

二处处长插言说:“跟着军区转游,确不是办法;出山也实在危险,十成有八成跟敌人碰上。”

杨晓冬坚持意见说:“就是碰上敌人也可钻空子嘛!机枪扫射的火网里还有空子哩!”

“既是这样,那你们先去五虎岭找找袁政委,如有可能,你们就钻出去!”肖部长说完又吩咐女秘书:“你去给他们准备东西,我来参加会议,好!接着进行吧!”

杨晓冬说:“那我就继续发言,除了刚才讲的那些,我认为韩燕来这个同志对人对事,态度急躁生硬,缺乏涵养,看问题还有点片面。比方说,他跟同院一位姓苗的职员,从来很少说话,甚至根本不进人家的门。其实姓苗的是个好赖人,团结好了对我们工作有帮助。为什么拒绝对工作有帮助的事呢?但他就不这样干。又如他对周伯伯不断顶撞,话不投机就红脖子胀筋的吵,没有一点让情。这些反映到工作上就很容易冲动冒险。这种例子在刚才说他刺杀龟山的时候已经谈过了。……”

女秘书拿着东西进来,又打断杨晓冬的话。她把东西向杨晓冬作了交代,立刻争取时间发言:“我看过韩同志写的那份自传,他去东北那段历史,交代的不清楚,也没人证明,我个人意见,需要调查调查!”

肖部长听了,当场问韩燕来去了多久?住在什么地方?多大岁数去的?

韩燕来生涩地机械地作了回答。

肖部长说:“去东北是因为他父亲牺牲了避难而去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这段历史无须重新调查,由我负责任。”

支部书记看了大家的表情之后,他说:“大家如没有新的意见,叫申请入党人表示意见吧!”

韩燕来精神过于紧张,没听出是让他说话。他的眼睛死盯着煤油灯,仿佛人们批评和讨论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但他没有丝毫的胡思乱想,他正集中了全部精神和智慧,用人类道德中最高的标准——共产主义者的尺子来衡量他二十年的过往生活;用兴奋又惶恐的心情度过他生命中最严肃的时刻。

当支部书记再次要他表示态度时,他吃惊地扫了大家一眼,拿袖子抹掉他头上冒出的豆粒般的汗珠,结结巴巴地回答说:

“我……我没啥说的。我同……同意大家同志给我提的……只要吸收了我……”他本想当着大伙表示他的决心,可是,咽喉里有一块东西梗着,脑子嗡嗡直响,耳朵眼里吱吱乱叫,上下嘴唇象有人给抹了鳔胶了。他真想抡起拳头来捶自己一顿,正在对自己痛恨不已的时候,瞥见支部书记嘴唇动了动。周围的人突然都举起手来。他凝望着大家的手,凝望着大家对他流盼过来的热情的祝贺脸色。他懂得全体举手是通过了什么,一时耳不蝉鸣,头不嗡响,喉咙里那块东西也立刻消化了。只是胸中非常激动,激动的如同波涛汹涌、万马奔腾,大家投来的笑容,他试想回答一笑,不知怎的一阵心酸,鼻孔发辣,他的热泪夺眶而出了。

会散了,支委们背上东西追赶已经出发的部队。肖部长留下来,他舍不得离开杨晓冬。总想同他再多呆一会,能谈点工作也好,谈点生活也好,即使什么都谈不出来,在一块多坐一会也觉着痛快。他的警卫员鉴于情况紧张,跟他怀着相反的心情,牵了他那匹马在宿舍外面故意走来走去,马蹄咚咚响,响声击着肖部长的心,使他越来越加心烦,终于立起身攥住杨晓冬的手,没有什么伦次地说:

“本想多留你们几天,这样不凑巧……工作就是那样啦,吭!要带的东西都带好,出根据地再换衣服。你已经受过吃不上饭的威胁了,可别丢掉那两个黄戒指。时间这个东西真怪,有时候白白浪费掉,有时候它既不等人也不饶人。嗐!不早啦,你们快上路吧,路上多加小心,回到省城加紧工作,配合边区的反‘扫荡’,搞出点名堂来,我等候听你们的喜讯!”

杨晓冬坚持要肖部长先走,肖部长推辞不过,只好上马先行。晓冬和燕来望着肖部长人马绕过山坡,背影消逝在苍茫暮色里。起初还能听到马蹄声,后来什么都听不清楚了。这所曾经嚣闹过的村庄,一时显的格外沉寂,河滩清冷空旷,唯有远处的流水声音逐渐加大,似乎越流越有力量。……

杨晓冬同韩燕来沿着河滩,踏着潮湿的沙地往回走,两人都沉默不语,各人有各人的心事。

杨晓冬别离根据地离开老战友,一则有依依惜别的心情,更重要的是感到随着形势发展,党对敌伪军工作、对大城市和交通要道的工作更加注意了,党交给他的任务和要求完成任务的时间也更加急迫了。为了报答党的委托和信任,内线工作需要作出显著的成绩来。可是自己的成绩在哪里,八字还不见一撇呀!回去,必须冲过敌人封锁立刻赶回去!一种争取时间迎接战斗的情绪在他心里冲击着,促使他加快了脚步。

韩燕来梦幻般的在根据地住了几天。几天的生活,在他的思想领域里起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感到自己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具有新的政治生命的人。有了这个新的生命,才觉得无愧于作革命父亲的儿子,无愧于当杨晓冬同志的学生,这是莫大的荣誉,也是严肃的责任。想到责任,感到当个共产党员不是容易事,想起刚才会上杨叔叔对他严肃的批评,同志们对他的要求和期待,首长们对他的信任和关怀,这一切的一切都使他有无限的留恋。满想在这春风化雨的环境里,多受一些教益,哪知道刚入党后的一点钟内,就要离开这块令人陶醉的土地,离开这些绕世界也找不到的好人。他心里一上一下,若得若失,看着杨叔叔那样快的步伐,知道他急于要离开此地,他用不能自持的口吻说:

“杨叔叔,你慢点走!”

“怎么啦?”杨晓冬回过头来。

“我心里很乱,想在这儿静坐一会儿。”说着他不管不顾地坐在近水边的一块大青石上。

“你不舒服?”

“不!……”

“到底怎么啦?”

“我说不出来,总觉着离开这里,心里热呼呼的。……”

“同志呵!你的感情太重了。”杨晓冬的语气挺温和,批评少同情多。“你还年轻,今后,在斗争的烽火里,在枪林弹雨里,多锻炼锻炼,多钻几趟,跟敌人拚两次刺刀,你的情感就踏实了。现在情况这样紧张,能允许我们徘徊流连吗?战争本身是无情的,我们要赢得时间,赢得今夜的胜利。”

从连亭寨到五虎岭是半天的路程,杨晓冬他们只用了两小时就赶到了。

五虎岭同他们来的时候变成两个世界,村庄里冷冷清清,居民们大部分躲到北山上,只剩下少数民兵,因为坚壁公家的东西偶尔闪亮一点灯火,居民听说是找部队的,就把他们领到驻在村庄东口的连部。连长姓董,高个子,黑脸膛,湖北口音,是个老军伍,曾在冯玉祥部队里当过班长。为人很精细,他检查了他们的证件,详加盘问了一番,他说:“袁政委因为情况紧急,带领分区机关部队转移了。临走时留下一位石科长,大概是单为等你接头的。”他派人请来石科长。石科长是军分区政治部敌工科长,是个每逢打仗总要往前方跑的人。见到杨晓冬,他首先表示遗憾地说:“梁队长昨天带了几十个人出山了,他们是深入敌区给敌人找点麻烦的。你们要早来一天作伴回去够多好,现在要走的话,困难些,请董连长谈谈情况吧。”

董连长说:“敌情变化太快,下午四点,敌人进入眺山,立时安了临时据点。我连负责阻击敌人,保护后方机关安全转移,我们的一排已经前伸了五里地,看光景,也许明晨拂晓就要跟敌人打响了呢。”

石科长说:“既是这样,我看你们还是跟我找到袁政委,或是暂住几天,或是另选路线送你们。”

杨晓冬坚持要连夜赶回去。石科长看着留也留不住,同董连长商议了一下,派了个得力的通讯员,负责送到排里去。

排部,三十余人,两个班扼守着一面山坡,另一个尖兵班散开在清冷的河滩里。杨晓冬他们看到这种情形,知道前面再没自己的人了,忙把带来的东西,从新又检查了一下。分别把合法的衣服鞋袜打成两个小包,每人负责一个。杨晓冬的系在腰间,韩燕来的斜挎肩上,将通行证等东西统统交给通讯员带回。排长见他们没有任何武器,说:“这是把脑袋掖在腰里的行军哪!赤手空拳还行?”他从战士身上摘下四颗手榴弹。“带着吧!碰上敌人就管用。”

杨晓冬和韩燕来每人分了两颗手榴弹,谢过排长,他们出发了。

离开自己的军队,心情上感到孤孤单单没个依靠。在夜茫茫空漠漠的山路上摸索前进,两人警惕性提的很高,时时刻刻觉着前面有敌人。有一点什么声响,两人登时卧倒,仔细搜听,遇到块拱立起的岩石,也仿佛敌人蹲着打埋伏。这样走走停停,约莫半个钟头只走了四五里路。

杨晓冬对韩燕来说:“这样速度走下去,到天亮也走不出山口,那就等于自己把自己送到老虎嘴里。”

韩燕来没主意地说:“夜黑天,不小心点,怎么办呢?”

杨晓冬说:“怎么办?不管三七二十一,打开手榴弹的保险盖,快速行军,争取时间,碰上敌人就拚!”

快速行军,一阵走了八九里。两人刚要喘口气,忽然听到前面有一种异样的音响,音响时隐时显,象是有人行动,又象是风吹动了什么。极尽视力向前看,前面峡谷道路弯弯曲曲,这天夜里又有阴云,眼睛看不到较远的地方,只好硬着头皮前进。

刚拐过一个山角,音响更大了,杨晓冬发现迎头来了敌人的尖兵,与此同时,韩燕来也看到尖兵后面敌人的大队。韩燕来惊慌了,比试着要扔手榴弹。杨晓冬急扯着他躲开正路,对他附耳说:“别莽撞。”他看了看面前漫山坡那条小路,小路与河滩道路平行,上下相距五六十米。他想:“不能打!打响了,距离这样近,对面向外冲,脱开敌人尖兵,躲不开敌人的大队。何况,我们的岗位是在内线,党不是派我们来阻击敌人的。”这时不打的念头占了上风。他拉着同伴低身奔向漫坡躲闪。躲了几步,他回过头来,看到敌人尖兵更近了,近的大致可以看清他们讨厌的装束和可憎的姿态,这时,杨晓冬的心情突然变了:“你们这些家伙是来屠杀人民制造流血的呀!万一被你们偷袭过去,分区的部队,五虎岭的妇孺……”他不能再想了。指着向山坡冲出去的路线,向韩燕来说了声:“你快跑!”他自己冲着敌人猛跨两步,凭高望下,用力打出第一颗手榴弹。这颗边区工人巧手制成的手榴弹,音响是这般清脆,力量是这样雄伟,它携着复仇的怒吼,炸翻了敌人的尖兵,惊呆了敌人的大队,并用它惊心动魄的声音,沿着通向五虎岭的山谷,悠悠地给边区反“扫荡”的军民发出了第一声警报。

这股敌人,看来是富有战斗经验的,他们经过片刻的惊慌混乱,断定是八路军的零星武装,甚至是个别侦察人员,当即派两个班来围歼捕捉。

杨晓冬发觉后边有人赶来,脚步更加快了。山路再崎岖,他也顾不上了,跑到同韩燕来并肩时急忙告诉他说:“一不要失联络,二别丢东西,万一掉到涧沟时,最要紧的是保护住脑袋……”

不管怎样跌撞,不管发生什么问题,他们都保持了很快的速度。起初是韩燕来跑在前面,实则他跑山路不如杨晓冬,杨晓冬感到超越他并能带动他时,又把他拉下。但为了照顾伙伴,不肯把他拉下很远。跑了相当远的路程,忽然看清前面是通往桃花沟的坡岭。杨晓冬心情喜悦了,感到跑出桃花沟去就是平原,到平原开阔地就好说了。正在这时,背后敌人突然连鸣三枪,杨晓冬估计敌人鸣枪必有原因,他想:以前敌人不打枪,必是想俘虏他们,现在鸣枪,也许是个什么讯号。他跑着更加留神了,果然时间不大,从桃花沟拥出一股敌人迎头拦住去路。他要等待韩燕来,势必被迎面敌人捉住,不等,自己也没法停留。恰在这时,满布阴云的天空,划出一道闪光。借着闪光,看清右面不远就是上遮桃树、下有流水的深沟。跨过断沟,可以爬到侧面山坡,甩开前后敌人。跨越这样宽而且深的山沟,在平常是件不可想象的事,现在杨晓冬顾不了这许多,他倒退几步,憋足气力,拿出当年急行跳远的工夫,跃身窜出去。在身体腾空的一刹那,曾考虑有掉进沟的可能,这个闪电般的念头还没完,他带着沉重的响声扑到迎面山坡上。……

韩燕来漫过山坡时,迎面的敌人已张开网兜等着捕捉他,回头一望,身后的敌人又从山顶扑下来。他陷入前进无路后退无门的绝境了。在万分紧急中,突然想起进山时节山猴子说的桃花沟村后那个石罅。石罅就在不远的左侧方,他紧跑一阵靠近水池,为了掩蔽目标,连爬带滚到了石罅跟前,迅速钻到瀑布遮障的石洞里。下山坡的敌人懵头懵脑地追逐前进了。韩燕来长出一口气,心里暂时安定了一点,把两个手榴弹统交右手,左手挥掉脸上的汗珠,摸了摸肩上挎的小包,小包纹丝没动。心想:还好!没受什么损失。半分钟后,洞里嗖嗖冷风吹着他发汗的身躯,十分不舒服。“这样吹久了要生病哩,再说杨叔叔要是已经冲过沟去,他一定焦急火燎地等我,要是他发生了问题,我能够在这里偷安?不!不能停在这,我要冲,任你敌人堵成围墙那么多,任你刺刀摆成树林那么密,我也得冲。”

他从石罅出去,爬着接近了村庄。村里几股敌人,搞的很乱,有的休息,有的整队集合。燕来各处都没找到杨晓冬的踪迹,他突然转念想:“你好糊涂,他那样有战斗经验的人,还会出问题。果真出了问题,手榴弹早打响啦。”他肯定杨晓冬已经横越深沟,到对面山坡上去了。后悔自己丧失了时间,痛恨自己年轻倒跑的慢,脑子一热,立刻挺身站起,不顾一切,冲到迎面一簇敌人跟前,用猝不及防的手段打出手榴弹。第一颗哑巴了,忽然想起是忘记拉弦。接着把第二颗投出去。这颗爆炸的声音很大,敌人吓的闪开一道胡同,他乘势从人群里向外窜,三步二步窜到桃花沟村沿的盘道上。盘道上正是追赶他们的那两班敌人,他们正在四处搜寻失掉的目标,看到燕来,喜出望外,为了争功,一个敌人迎面向他扑过来。韩燕来见他来势太猛,迅速矮身,这个敌人掠过他的头顶栽了个大筋斗。他站起来朝右侧跑,刚跑几步就被脚下的石头绊倒了。这时身后一条大汉,飞快赶来,骑在他的身上,立刻掏出绳索捆他两只胳臂,乘大汉拱身掏绳子的时候,韩燕来从他裆里缩回一条腿,用尽平生的力气,朝大汉小腹踢了一脚,大汉疼痛难忍,倒退两步,滚落到沟里。韩燕来不顾任何危险,拚命跳沟。

深沟被他跃过,敌人并未甩脱。不到一分钟,敌人绕过断沟,扇形散开尾追前来。韩燕来看到这种情形,不敢转弯抹角,照直朝对面山坡上跑。山坡越上越陡,速度越来越慢,敌人越追越近。他心里十分着急。咽喉发呛,浑身无力,脚下怪石林立,荆棘横生,每当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力气。

现在他已经不是什么跑,说正确些,他是急走,走也没有多大力气。眼前有一片杏林,他真想钻在杏林里隐藏起来,回头看了看,离他最近的敌人,只有十多米。藏怎么行!他放弃了钻树林的念头,跌跌撞撞继续前进。见到他的狼狈情形,突然敌人说话了:“不要放枪,捉活的!他们共总两个人,跑不了。”韩燕来这时才晓得追赶他们的是伪军,回头瞅了一下,敌人都戴的大沿帽。他暗想:这是治安军,必是高大成带着队伍跟鬼子出来了。这个发见,给他减轻了些压力,心情稍微松泛些。这一松弛,对他很不利,敌人更接近了。三个伪军脑袋,露在他的脚下,距离至多有五六米。横在他眼前的山坡更陡了,到处是嶙峋突兀的青石,每块石头至少都有齐胸高。他使出最大的气力,又攀登上几块大青石。看看快到峰顶,有一块七尺高的大岩石挡住他,他试着攀窜了两次,都滑下来。第三次滑下时,三个敌人赶到了。他想扒块石头当武器,结果却是连最小的石头也纹丝搬它不动。这时,第一个上来的敌人要张臂搂住他,他双手推胸把这个家伙推滚下去,争取了这点空子,他返身用尽最后气力,攀登这块大岩石。双手刚攀住石顶,被第二个爬上来的伪军抱住他的左腿。他用右脚一踢,伪军拔掉他一只鞋,滚下坡去,但他也被拖下了岩石。

他背靠岩石,瞧着脚下那几个跌倒再起的敌人,愤怒地喊:“谁敢上来,老子咬也咬死你们!”但敌人没被吓住,他们一齐爬上来。正在万分危急的时候,猛听得头顶上有熟习的声音:

“快伸你的双手!”

“呵!天!是你……”

“快上!”说话人用力把他拉上去。

“爬下!”上边人说着,一抖手腕投下一个黑忽忽带柄的东西。接着在三个伪军头顶炸雷似的响了一声,……

两分钟后,在静得可怕的山顶上,杨晓冬搀着韩燕来的胳臂无言地行进,来到一棵大杜梨树下,听得唰唰的声音,才知道天在落雨了。两人以树当伞,并肩仰靠在树根上。韩燕来用袖子抹掉脸上雨汗混合的水滴。眼睛细看,发见杨叔叔打着赤脚。他提醒似地说:“你丢了两只鞋,我丢了一只,这样走路困难,咱们包袱里有鞋,换上快走吧。”

杨晓冬否定了他的意见。站起身,从烟雾蒙蒙的群山里,辨认出眺山,目测了方向距离,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指着东南那面很陡的山坡,断然地说:“敌人肯定是被咱们甩开了,现在要争取的是时间。战胜时间的窍门在于速度,我们要打赤脚用最快的速度,在个把钟头内通过拦山的封锁沟。”

两人虽然极度疲乏,为了摆脱死亡的威胁,为了争取胜利的希望,各从生命里呼唤出一股热力,不顾荆棘刺身,尖石硌脚,跌跌撞撞地扑滚下山了。

山坡底下,没有道路,没见村庄,他们置身在一条宽敞的河沟里。河底铺着鹅卵石,赤脚在石子上走路,有时痒得钻心,有时硌得生疼。韩燕来实在想穿鞋,因杨叔叔不说话,他也不敢吱声。正在寻思提一下,发见河坡上面有一群人迎面走来,他一扯杨晓冬的衣袖说:“敌人!”

杨晓冬点头说:“我已经看到了,仔细瞧瞧再说。”

迎面这群人迈下河沟,他们的走路姿态不象敌人,象群老乡。老乡们深夜成群结队的干什么呢?这些人越走越近,韩燕来实在沉不住气,他正想撒腿跑,就听见杨晓冬用低沉的声音喊:“站住!口令!”

迎面的人从一条黑线变成很多黑点,象刮风一样爬上河坡跑了。这一跑说明不是敌人;既不是敌人,后悔不该把他们吓跑。两个人抬头看天,天上不见星辰月亮,东南天空的云彩有些发白,他们害怕天要发亮,决定追赶那伙逃散的人。追了一里多路,赶上两个打着扁担的老乡。上前一问,原来是当地居民,被敌人抓夫挑东西,乘着黑夜行军偷跑回来的;老乡听他们自称是被抓的商民,看到他们的狼狈相,又同情,又怜悯,就领着他们从最平妥的地方跨过拦山封锁沟。

过沟不远,找了个背静角落。杨晓冬这才叫韩燕来解下包袱,各人换上新鞋新袜,里边穿好衬衣,淋湿的外衣早已被风吹干,整平了绉折,检点了财物证件,稍稍休息了一会,按照老乡指引的大路,放平脚步前进。

天色明亮时,到达了第二道封锁沟口。这道沟口被铁丝栅栏挡住,里面有两个伪军把守,封锁沟外面集结了一辆马车,十几个人。每人高举身份证,多是要求去曹庄车站赶上午第一趟火车的。里边伪军既不开门,也不看证件,口口声声说形势紧张,必须等到十二点才开放行人。看意思是要敲大伙的竹杠。杨晓冬看这两个家伙窝窝囊囊的,估计没多大手眼,同时他晓得这块防地,是由高大成四团设防,四团是新由几个外县警备队合编的,不太熟悉当地情况。根据这些条件,杨晓冬大大方方地走过去,说:

“喂!你们这栅栏口开放时间,有点准头没有?”

伪军闪烁其词说:“大概其,至早也得十一点左右。”

“我们有要紧事情,必须马上通行!”

两个伪军怔了怔神,互相交换了一下犹疑的眼色。杨晓冬看出这个破绽,对着韩燕来说,实际是叫伪军听:

“怎么回事,这不是四团的防地吗?他们为什么节外生枝找麻烦,耽误了公事算谁的?爬过沟去,到炮楼里跟他们赵团长挂个电话。”

一个伪军听完话,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看他们的炮楼。另一个被杨晓冬的态度逼的没了主意,把栅栏开了一个缺口,试想探出头来说几句道理。韩燕来乘势喝斥他说:“把门开大点,我们后边还有大车哪!”伪军糊里糊涂地开大了栅栏口。

大车上坐着一位少妇,怀抱三周岁左右的男孩,驭手年岁虽大,穿的倒也干净,象是父亲送姑娘返婆家的模样。为了表示感谢,通过卡口不远,驭手三番五次请他们坐车,这样,他们就乘车到了曹庄车站。要下车了,两个乘客的脚痛的不能走路,甚至站立都很困难,驭手说是坐车坐麻了腿,捶捶腿、溜达溜达就好,驭手并代他们去购买车票了。

经过挣扎,他们一瘸一拐地跟着这位年轻的母亲踱到站台口。

曹庄是小站,距省城三十里。站台口外约有二十几位旅客,规规矩矩地排成一列,听候检查。检查员身穿便衣臂系袖章,挨个先行搜身,后验证件。这还可以忍受,最讨厌的是经检查后,须通过一个砖砌的高台。高台上面蹲着个丧门神般的日本鬼子,他横端刺刀弹压车站,监视着来往行人,每个旅客经过台前,都得向他弯腰鞠躬。不度过这一关不能进站。

轮到杨晓冬他们排队进站了,那位年轻的母亲一手提包袱,一手拉孩子,小孩揪着屁股,瞪着恐怖的小眼睛望着日本鬼子,悄悄地说:“妈妈!怕!”

妈妈强颜为笑地哄他说:“乖孩子,不许说怕。妈妈来时怎样教你来着,好好给人家鞠躬吧!”

杨晓冬听了当母亲的这几句话,心里难受的不是滋味。这几句表面看来似乎是普普通通的话,实则它包含着无限的精神创伤。这是满带血泪的辛酸语言呵!他上前两步,双手抱起孩子,无限慈爱地低声说:“娃娃呀娃娃,不要害怕,叔叔保护着你,你放心吧!等上一年两年,他们就不在这里站岗了。”

年轻的妈妈回过头来,泛着喜悦和感激的颜色,不晓得是感谢他关心孩子还是听懂了他的话意。杨晓冬乘这个空子跟上她,同她并肩走过砖砌高台。因为抱着孩子,免除了鞠躬的手续。他回头瞧了瞧伙伴,伙伴竟挺着身躯从鬼子身旁倔强地走过来。他为他这种冒险态度捏了一把汗,还好,鬼子兵也没阻拦他。杨晓冬正想对他这种莽撞举动批评几句,韩燕来透着胜利的笑脸赶到跟前,说:“快上车吧!唔,你不满意我呀。是呵!你在这方面是批评过我,可我这号人,把骨头烧成灰,也不能向敌人低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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