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头洋人嘴里咕咕噜噜,不知说些甚么,素君一概也不懂得,暗念:“我又不曾在洋街上小便,或是犯了你租界上禁章,难不成走走路儿,也是派你们来作践的?(岂敢!诸君不自振作,恐怕总有此一日也。)脚下走的路,又离你那劳什子草地上甚远,别人都只管走,偏是我韩素君又走出祸事来了?”(今日出门不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煞是好笑。)急得手舞足蹈,同那红头洋人分辩这个当儿,才围拢了多少人过来,笑说道:“先生,你想是不知道这租界上的新章程:不许夜间行路之人没有灯亮。(诸君听者。)既是没有灯亮,罚洋一元二角。前一夜厅官走到此处,也险些被他抓入巡捕房里歇脚。(语甚隽妙。然则要想歇脚的人,仅管不带灯亮。)先生不信,你看我们手里都是些甚么?”说着,大家都把灯亮提起来。(神来之笔。)韩素君到此方恍然大悟。一元二角洋钱,原不打紧,怎奈身上的钱,都被那济南郁老四搜去了。(妙绝。)不得已,望着旁边人道:“我实不知租界上忽然有此章程,如今身边并无分文。我穿的这一件秋罗衫儿,(此际还须感激济南郁老四。)谅也值得几文,如今权且放在此处,明日拿一元二角来赎取。诸君看我这话还用得用不得?”说着,就脱下衫子,交给那洋人。洋人接过衫子,点点头,便将素君放下。

素君满面惭愧,跨上旁边一架人力车,飞也似向霓裳茶,园去了。走进了茶园,戏台上尚静悄悄的,那台下人已不少。素君只顾东张西望,寻觅他的熟人。好在他寻觅的是留学生,容易认识,因为他那条假辫子安在头上,总与寻常人不同,(原来留学生与人不同的地方,只在一条辫子。)一眼看去,便是清清楚楚。果然坐在客座正面一张桌上,只管将他带的那个半真半假钻石戒指高高举着,不是抓头发,便是拔牙齿。(原来卖弄戒指,有这段妙法,承教承教。)偶然还托着香腮,放出宝光来,与楼上看戏的女眷吊个钻戒膀子。(吊膀·子还有新鲜名色,真是奇绝。)旁边还有几人,也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大家看见素君,相与拍掌大笑,说:“你怎么样弄得这般狼狈不堪?”素君忍着笑道:“一言难尽。你们先借我几十文,给我开发车钱,我是在路上遇见强人打劫了。”园子瞧戏的人,听素君这话,都把头齐齐掉转来观看;便连楼上女眷都掩着樱嘴,在那里指指点点。素君开发过车钱,又跑入来,众人都要听他这段新闻,齐齐追问,一时倒是鸦雀无声。素君便将前前后后事迹,撞拳掳袖的说了一遍。引得那园里的人无不失笑。

素君话才说毕,直气得那个留学生一副八字拿破仑胡须,跷得如刷子一般,说:“素君你还是个讲究新学的,你怎么连个天然淘汰都解不过来,会做出这婆子蝎蝎整整的样儿?那个汉子无论他是假的,便是他母亲真死了,他回不去家,乡,夫妇两口都饿死在路上了,我也不屑拿正眼儿望他一望,你想你们贵国(是是,我们贵国。)四万万百姓,现在亚细亚的地方都要被他撑满了,若不是把这些废物扫得个光光净净,怎能够同列强并立?不是我兄弟吹牛,在我们外国,(是是,你们外国。外国之上加“我们”,大奇,盖未有既称“我们”,而犹未知为外国者也。此之谓留学生之文法。)就断然没有这样不堪人物。所以我兄弟见解,往住比你占一着先手,就是在我们外国走过一趟的好处了。至于租界上的罚款,这倒不能怪着他。我前日还听见说,有个甚么观察大人的轿子,不曾有灯笼,也被那巡捕揪住了,后来罚款不算,还请洋务局里委员去打了一个招呼,方才将轿子抬去了。若是你们贵中国的巡捕,莫说见是个观察,不敢在老虎头上扑苍蝇,恐怕就是个豆子大的县丞、巡检老爷,也要徇私卖个人情,放他过去;晦气的不过是那叫苦不迭百姓罢咧。”(此段议论,却极痛快。)说着,又在身边掏出两张官票,仰首喊道:“来呀!”(学生而有官派,大奇。)便见远远的跑来一个仆人。那留学生将钱票递在他手里,说:“你在英租界巡捕房里,快去将韩老爷的衣服取来。余剩的钱,便在柜上买一张戏券。”仆人答应着去了。

素君正欲有言,忽听那台上锣鼓齐鸣,一霎时便走出些红脸黑脸来,再也不听见人说话。素君随意吃了些梨果,不多一会,那仆人也就回来。素君仍然将长衫穿好。正自俯首沉吟今日所遇的事情,兀自忽忽不乐,猛然耳边起了一个霹雳,喊着:“好呀!”素君吓了一跳,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留学生。从这一声里,便见台上盈盈袅袅走出个旦角,开口便唱的是:

扰扰群龙世界,亭亭似水流年。雨打斜阳,天黏芳草,那够我侬消遣!望月华故国三千里,怨锦瑟无端五十弦,奇情除问天。

真是韵可流云,音能裂石。原来今晚演的是意大利维新故事,加着他这一副义侠心肝,慷慨血泪,直演得人人感泣,便都似亲眼见了当日的女杰马尼他一般。说起这旦角,名字叫做金娉娉,年纪刚得一十五岁。曾在欧美音乐会里演习过了几年。如今回到中国,进霓裳茶园还是登场第一次。他的宗旨,(噫嘻!一女伶耳,尚抱有宗旨。彼世之俯仰随人者,可以愧矣。)是专演新戏,预备借这游戏剧场,改换同胞志趣。(何等思想!吾敬其人。)其实这中国的人,那里领略他的意思,不过看他长得俊些,大家便随声附和,称赞起来罢咧。一出唱完,大家知道以下没有甚么好脚色,也就陆续而散。

这时候却动了那个留学生怜才慕色的心,附着素君的耳朵说:“兄弟回到中国,没有多时,这些门径都摸不很熟。素君你可有法儿?我们同去会这娉娉一会。”素君笑道;“我在这上面不甚内行,你是知道的。你如要去,我指引你一个人,前日我们在一处吃酒的那个姓娄字铁夫的,你去找他,包管济事。我夜间是不能奉陪,我寓中剩得小女一人在家,是很不放心的。”说着,刚待转身作别,猛又笑道:“我可是气昏了,今日来会你,是有句话要问你的。”那留学生不待素君开口,便拦住道:“你不必说了,横竖都是要办的,不过迟早些。且等各省闹开花了,我们再望上一凑,怕不坐收其效?”素君道:“这怕不行罢?若是各省的人都象你一样的主意,这事还办得成功吗?”(毕竟素君忠厚。所办之事,此时且不说明,留待后文再叙,隐隐绰绰,煞是好看。)留学生笑道:“你不用书生气罢,我此时且不暇同你议这样的大经济,我还干我的正经呢。”说着,他早已跨上一辆马车,如飞的去访他的娄铁夫去了。

原来这留学生姓芮名大烈,前在江南陆军学堂毕业,官派至美国留学三年,日前由陆军部咨调回来。年纪还轻,于声色一道,不无过于淘碌。堂堂一貌,猿庞鹤颈,螳臂蜂腰。(形容绝妙。)他别了韩素君,一径寻到娄铁夫家中。娄铁夫现充当个警察官儿,办事极其认真,(此语合与下文参观。)一见芮大烈来,满脸堆下笑容,说:“芮大人难得到这里来走走。番菜馆一别之后,如今是格外发福了。”芮大列笑道:“谁同你闹这官样儿?我有句话要和你商酌呢。”娄铁夫听了这话,忙将一只耳朵送到芮大烈嘴边,凝神静听。芮大烈道:“请你嘱咐各位管家避一避。”娄铁夫即便喊道:“下去!”那时阶下站的几个警察,齐答应了一声,都退出去了。娄铁夫又笑道:“请你快说罢。彭玉仙那里又有龟奴得罪你了,可是又差遣我替你办一办?”芮大烈笑道:“呸!哪里有人敢欺负我,要你费心?我适才在霓裳听戏,赏识了一个女伶,要想你引我去会一会。”娄铁夫道:“你赏识的是谁?”芮大烈笑道:“你看更有谁好?”娄铁夫道:“敢是金娉娉?”芮大烈道:“一猜便着。”娄铁夫忙掩着两个耳朵道:“免劳下顾罢。那个妮子好不倔强,又有一身好武艺,轻易也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数语写金娉娉身分。)还好跑去碰钉子!”芮大烈笑道:“我听见他是到过美国的,如今一入中国,自然仿佛是从西天里掉下一十八层阿鼻地狱,你们这些人就是地狱里牛头、马面一般,他如何肯看得起你们?他若是见了我,或者倒投合起来,也未可知。”(何等自信。)娄铁夫笑道:“不错不错,我一时糊涂了,本来你也是从西天来的,西天的人同西天的人在地狱里会着,怕不是他乡遇故。只是我这本地土著,怎样发遣呢?”(谑i语亦自可听。)芮大烈笑道:“你不用同我讲坏话,你依着我办好多着呢,引得我生气,你那门前挂的两扇虎头牌儿,包管吃我敲得粉碎。”娄铁夫也笑起来,说:“好好,我们一路去。”于是又唤两个警察来,说:“你拿我的官衔帖子,到总哨里回一声,说我老爷有些感冒,不能出来巡夜了。”那警察答应了几个“是”。

此处他们早跨上马车,直向金娉娉家中而来。一路上苍苔露滑,碧树无声,长夜漫漫,在这月地上访着美人,真是别有兴致。那个马夫也就不禁丝缰,任那匹海马颠倒着四个银蹄,缓缓行着。(真是好风景,真是好情事。)芮大烈从窗里指着前面一片绿荫荫的垂杨,垂杨下面便是一带楼阁,隐隐露着几盏电灯,问道:“那是甚么地方?好个风景!”娄铁夫道:“你不知道?这便是人家常说的那位姬提督的别墅。他起这别墅,花了有二十多万金钱。如今主人却在京里供职,留着家眷在此处住着。”(朱门成灰,而主人尚未归家者,又岂独一提督也哉。)

两人正在闲话,那马车已沿着这一带花墙行去。耳边忽听得有一阵风琴之声,随风鼓荡。接着便听见叨听莺声,在那里唱歌。娄铁夫笑道:“如今这世道大变了,你看当初都讲究的箫笛筝琶,怎么今日都是这劳什子咯嘣咯嘣的,闹得人头昏。若不是我知道这地方的主人,包管还错认着是那一国礼拜堂呢。”说着又向芮大烈道:“你怎么尽在这里出神了?”芮大烈道:“你休来同我罗唣,这唱的很有滋味呢。”又连连招呼马夫,快将马车停住。便携着娄铁夫跳下车来,又退了几步,立在墙阴之下,说:“我们不如细听一会罢。”因用手在掌上一拍一拍的,随着他这风琴念道:

[沈醉东风]咳!国民呀,国民呀,你本是神明裔胄的骄童,你本是支那大陆的主翁。为甚的囚凤羁鸾宇宙中,恶风潮惊不醒你青狮梦?

[沽美酒]你记得向西秦血泪红,你记得顺民旗御道中。秋风禾黍,禁不住心头痛,一霎时又鼓舞升平万象同。

娄铁夫道:“不好!为甚么弹唱新歌咧?又将我们当日旧事提起了。须知这鼓舞升平,也是他们那些大老不得已举动。明知事不可为,虽道每日哭丧着这副脸,便可将这颓败的国势恢复过来吗?”

芮大烈也不答他的话,又念着道:

[折桂令]莽红尘,车水马龙,歌榭酒楼,香锦融融。破碎河山,你便要告诉他,半壁难终。

[要孩儿]他还是,温柔手腕支无力,糟粕心肝醒亦慵。

娄铁夫道:“岂有此理!这个妮子公然竟骂起我们做官的人来了。(好货)。我若不是瞧着他这提督位分比我高得许多,我定要唤几个郎儿,将他捉到我们衙署里,拷问他一个讪谤长上的罪名,看他还敢嗡起嗡起唱得这般高兴。”

芮大烈笑道:“这倒不要怪他,我前日在京里考试出来,亲眼看见确是有这种景象。但是被他这一编,编入风琴里,倒更觉得有趣了。你休打岔,且听他底下再讲甚么。”

[前腔]但是我国民呵!牛马性,千种万种,奴隶命,一重两重。

[沽美酒]二辰丸,争无功;抵日货,事朦胧,更有那伤心短气苏杭雨,烈轰轰铁路,怕落在他人掌握中。

[太平令]我的国民呀!若再不振起精神,扩起心胸,敢怕不是一例沙虫。

[要孩儿]到如今依然是。鱼游菱叶杯沤绿。燕吐莲花幕火红。俺则笑他二万万同胞不配称雄。芮大烈道:“骂死了。象我们这些人到底配称雄不配呢?”娄铁夫也笑起来说道:“你既不敢称雄,这也该不必去访金娉娉了。”

芮大烈正欲答言,猛听那楼上一声响亮,象个风琴摔碎,了的模样,便不听见曲调悠扬,转含悲带恨,吮着那一种的娇喉唱道:

〔离亭宴〕俺虽是蛾眉淡扫多情种,愿伸粉臂将天捧,看宝剑袅袅长虹。

(要孩儿)蜡蚜渴饮桃花血,乱砍头颅当酒钟。俺则是不嫁呀,若是要嫁,俺便将这个金身。躯,……

〔离亭宴带歇煞拍〕深深与祖国姻盟重,还要献媚争妍结一个专房宠。

听到此处,那楼上也就寂寂无声,红帘四压。芮大烈叹道:“这个小女子志气不小”(毕竟芮大烈还算解人。)娄铁夫道:“甚么志气,在女子中要算一个极不安分的。”(今之所谓安分者,吾知之矣。)又叹道:“我们中国真是要破败了,怎生一个女孩子家,也让他议论时势!他们有甚见识,自然纵纵横横的闹得无法无天。就如他末了几句,可见他不曾出嫁,他公然满口里嫁呀嫁的,这可要算是不害躁的了。”芮大烈道:“这倒不然。外国的女子,大率如此思想,况且女子嫁人,也是一件极尊贵的事情,又有甚么害臊,都是你们中国在先的学术,拘牵迁谬,积习相沿,把个天理人情,也说成个鼠偷狗窃,怎么不冤屈死了人呢?”娄铁夫笑道:“不必多讲了。他楼上业已阒寂销声,我们难不成在这里老等一夜?我记得《西厢》上有两句说:“这是几眼疏棂,不是云山千万重,怎得够人来信息通?”可不应了今夜景致么?”(以词曲应词曲,回顾有情。)芮大烈笑道:“该死该死!唐突西施,罪过罪过!我们快走罢。”说着,两人又跳上马车。

不多一会,已到了金娉娉家门首。也是一座小小洋房,门口全用松柏编成的花卉,一枝花心内安着一盏电灯,都配着青黄赤白,五光十色,蔽地鲜明。灯光之下,已歇着一辆华丽马车。芮大烈刚刚下车,早见门里走出一个西装少年,皙白如玉。(神龙一现,匪夷所思。)后面还跟着一位美人送他,丰韵嫣然,(读者猜是谁?)向那少年握了一握手,便要转身进去。芮大烈悄悄问娄铁夫道:“这敢是金娉娉罢?卸了装,越发娇媚了。”娄铁夫笑道:“哪里是他,这是他跟前一个宠婢,(此处用烘云托月之法。)名字唤做阿魔,原是广东人,你不见他双足轻圆,刚刚六寸么?”说着,便在后面喊了一声:“阿魔,你家姑娘在屋里不曾?”阿魔回头一看,见是娄铁夫,便笑道:“姑娘在屋里呢,请进来歇一歇。”便回头招呼了门口几个人。这才见走过两三个盛装的小厮,将他两人引入一座洋厅上,绣褥锦茵,在五色电灯之下,格外鲜艳。不多时,果见金娉娉便服下楼口,穿了一件平时穿的夹罗衫,那几粒大宝石,已将芮大烈戒指上的逼得黯淡无华。(想此时芮大烈再也不敢吊钻戒膀子了。)娉娉见芮大烈是西装,便行了一个外国礼。娄铁夫彼此又介绍了一番。娉娉知他是留学生,倒也不肯怠慢,(甚矣,人之不可不留学也!虽然,以留学生取人,金娉娉其失之芮大烈乎?)便向阿魔微示了一个眼色。不到几分钟功夫,阿魔便来请他们三人另至一所清洁餐室,那酒香淆冽,早已纷腾满,桌。芮大烈喜出望外。正是:

美人毕竟能青眼,佳客于今几素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此一回写两女杰登场,有声有色。中间全以歌曲为关捩,一则歌从目中看出,一则歌从耳中听出。变幻无穷,不可名状。

前歌豪迈,后歌沉痛,均奇作也。惜乎均用一芮大烈听来,未免减色。或曰:读《侠凤奇缘》小说者,无不听之矣。即谓此歌不仅为芮大烈所听,亦宜。

独鹤评

金娉娉一弱女子耳,而其识见之高超如此,芮大烈一留学生也,而其志趣之卑下乃如彼:两两写来,煞是好看。然留学生之如芮大烈者,滔滔皆是,而青年女子之如金娉娉者,则仅于《侠凤奇缘》中一见之耳,此吾国社会程度所以为可叹也。

借戏剧改良社会,已成今日新剧家之口头禅。然迹其所为,乃适为社会制造罪恶,是皆金娉娉之罪人也。况以金娉娉其人,而博得台下之叫好者,仍不过因其长得俊。则目前所谓女子新剧,专以色相引人者,又何可问哉!

于驱车访美之时,忽插入墙阴听曲一段情事,从琴韵歌声中,画出一位女杰真是绝妙文思,不作一直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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