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之间,金娉娉笑对着芮大烈道:“先生在美国陆军学校勾留了几年?”接连问了两遍,却不见芮大烈答应。只见他手里握着一柄银叉,叉子上挑着一块牛排,也不知道望嘴里送,倒反将两个眼珠儿圆溜溜的只管向着自己。(秀色可餐,牛排何足道哉!)金娉娉不觉的笑起来,一口酒正含在嘴里,未及咽下去,赶忙用帕子捂着,喷了一帕子的酒。(姣态可掬。)娄铁夫好生惶恐,用手推推芮大烈,说:“你怎么了?娉娉问你在美国几年。”芮大烈方才如梦初醒。忙答应道:“三年三年。”娉娉又笑道:“美国先前都是守着不肯越国鄙远的主义,如今却渐渐惊醒了。外面风传有中美同盟的话,那不知时势的无不以手加额,以为从此可恃美为奥援。其实我们中国若是不自振作,不与美国同盟呢,固然不好,就是与美国同盟呢,也不见得甚好。天下之事,但求倚靠他人,不知自振,是总没有好结果的。”(侃侃而谈,何物裙钗,有此巨识。)芮大烈听着金娉娉一派莺声燕语、玉润珠圆的说话,早已魂飞天外,几乎不顺口叫起好来,(趣语。)发誓再也记不得他刚才所说的是些甚么。只得含糊答应道:“你的话一点不错,将来能得国的不是美国是谁?”金娉娉却也不曾理会他说错了,便接着叹口气道:“咳!我们中国将来全靠着要出一番掀天揭地人材。象妾这般的人,是已堕落了,没有甚么作为。先生们万万不可自弃呀!”(吾愿普天下学生洗耳听者。)芮大烈道:“我北京、上海戏也瞧得多了,总没有象你这般人材。”(言为心声,芮大烈只知有是而已。)金娉娉正色道:“不是说容貌上的人材,我崇拜的是真能办事的人材。”芮大烈忙应道:“是是。也好也好、”

金娉娉看着芮大烈一派的色鬼形状,说的话全然驴头不对马嘴,便不再和他谈了。歇了一歇,转向着娄铁夫道(别有怀抱,故非燕雀所知。吾敬其人。):“我请问你一件事:我听见说此地有个甚么十一岁的女郎,他居然通澈时局。前日《大江报》上刻着他一篇《国会评议》,(是好题目。)说甚么这国会若是由上而下,便是满天的瑞雪,非不好看,却不免遇日而消;这国会若是由下而上,便是平地高山,非不吃力,却还根深蒂固。你想他这几句话,真正迎刃而解,再没有比他爽快的了。万不料我们国里还有这种的奇女,怕这闪闪国旗,将来定还有飞舞大陆之日。(吉祥文学。)只是我连日访问这女子踪迹总不曾有个头绪,这也算得缘法悭吝了。”(何等心胸。)娄铁夫凝了一会神,说道:“据你说来,这女郎便象我们一个朋友的千金。(读者宛然猜着其人。)但是这篇论说,我却从未寓目。我们官场没有别的团体,却是大家联合过的,不许买一张报纸来看,如今却行得许久了。”金娉娉笑道:“这话又奇了,官场与报纸有甚么不共戴天的仇恨,这样拒绝着他?”娄铁夫笑道:“这也没有甚么奇异,不过老实给他一个耳不听心不烦罢了。你须知道那些报馆主笔,时时在我们身上寻瑕索瘢,绳愆纠谬。你想想:我们要依着他们的话改了罢,大家都不要吃这碗饭了;(世上无如吃饭难,官场实有此种苦情,不可一味菲薄。)若是和他们一般见识,又该说我们野蛮,连国里几家报馆都不能容了。倒不如他说他的,我持着我的老主意,两个大字不看。我为何猜你说的这个女郎是我们朋友的千金呢?这个女子我却见过的,生得伶俐非常,惯喜欢捧着些黄皮纸蓝皮纸新书阅看,偶然也弄着笔墨,今年刚是十一岁。你想不是他是谁?”(隐隐绰绰。)金娉娉听了大喜,兀的立起身来,用一隻纤手扶着椅背问道:“这女子姓甚?”(求贤若渴,真有贤相气度。世有如金娉娉其人者乎?为之执鞭所欣慕焉。)娄铁夫道:“姓韩。”芮大烈接着道:“是韩素君的小姐么?”娄铁夫点点头。芮大烈急问道:“模样儿如何?身段儿如何?”娄铁夫笑道:“你又来了,你算是他父辈交,你问着这些话是安的甚么心呢?”金娉娉道:“你们不用多谈,请你将他姓名居址告诉了我,我须要去访他。”娄铁夫便真个一一的告诉了。金娉娉便向怀里掏出一个描金日记簿子,用铅笔记清了。又随便谈了几句闲话,芮、娄两人也就别去。

过了几日,娉娉果然悄悄的坐了马车,向韩素君寓中而来。那韩素君用的一名老仆,是日正在门房里闲坐,忽见这么一位玉天仙似的美人走至门首,觉得蓬门春草,都似含着笑容一般,忙迎上前,立在马车旁边。只见那美人提着莺声问道:“你们小姐可在寓中么?我是特来访他的。”说着便从手帕里取出一张洋纸名片。老仆接了名片,忙答道:“可是不巧,我们小姐因为接着苏州家信,说我们太太产后病了,老爷今早便和小姐上轮船回苏州去了。”(偏生有此一折,遂令下文相见,真出意外。)金娉娉听了这话,不觉一怔叹了一口气,也不同老仆再谈,便招呼马车依旧回去。自此,过些时,那金娉娉必去访韩凤琴一次,偏生凤琴在苏州耽搁了,终未一晤。

金娉娉在霓裳茶园盘桓了好几个月,觉得这汉口的人物,未免有些昏头昏脑。有钱的只知道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没钱的只知道谄笑胁肩,刁钻古怪。想在风尘中物色些人才,是再没有的事。便浩然仍有浮海之志。(嗟乎!时不可为、伶伦均有去志,则国之为国,盖可知矣!)

是时正是秋气萧然,清霜做冷的时节。娉娉斜倚着画楼,仰着粉脖,看那青天雁宇,一行一行的都向西南角上飞去。正在凝思无语,忽见阿魔匆匆的上楼,手里持着一封红帖儿,笑道:“姑娘明日又要忙着了。适才班主命人来请姑娘,说姬提督府上女太太们拣在重阳做菊花大会,请全班在他花园里演戏,又是姑娘的《侠情记》。”娉娉皱着眉道:“他们懂得甚么?”又嫣然笑道:“我听见人说,姬家花园结构非常幽秀。往常不能游览,这番去瞻仰瞻仰也好,只是菊花被那江鄂合操搜罗去的着实不少,说是预备陈设中外观操各员居室所用,这也可算是渊明遭劫,他们又那里来的菊花山呢?”(姑娘真正留心时事,怎么秋操的菊花,也被姑娥打听着了。)阿魔也是掩口一笑。

到了第二天,娉娉挨到日斜时候,才带着阿魔坐了马车,向姬家花园行去。下了车,娉娉分花拂柳的前行。那阿魔窄袖短襟,双手捧着娉娉上台佩的百花钻柄镂金宝鞘。刚走讲一座青藤花的篱门,一排立着的侍从,全是黑帕抹头,纠纠健儿,那耳边早闻得内里鼓板声音,撒豆般的打得价响。便有人如飞的喊着:“金姑娘来了!”娉娉走了一带卵石砌成的道路,只见秋英烂锦,枫叶烧丹,还有那些残败的桂花,随着一阵一阵的西风,都飘落在鱼池水面,枯荷败叶,击刺有声。正面一排五间的大厅,珠帘高卷,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是菊花堆砌,衬着些脂红粉白,袖翠裙朱,玉钏丁东,瑶琚绛缭,真是十分华丽。

阿魔引着娉娉从后面回廊上绕入戏房,装扮好了。第三出上便是娉娉登台。这时候笑语都寂,大家凝神瞧娉娉做戏。娉娉却也是溜着眼波,一闪一闪的向厅上送得过来。但见锦绣丛中,都围裹着些薰脂渴粉,只有身上穿的几件衣服在那里争妍斗胜。(数语贬尽天下女子。)娉娉唱得也就没甚劲儿。这个时候,忽的从人丛里飞出一团光彩,直射入娉娉眼中。娉娉忙凝神看去,只见一个艳装美男,身材比自己小不了许多,眉目之间,便象会说话的一样,丰神奕奕,坐在一张大理石席上。那席上另有两人:一个是少妇妆束,肌肤腴润,却楚楚有林下风致;又有一个年纪轻的女郎,约莫也只得十七、八岁,眉横英黛,眼晕风标,使人肃然起敬。这三人却非凡品,在群花之中,要算是鸡群鹤立;更那美男尤为平生所不曾见过,把一个生龙活虎的金娉娉,到此也就要软化在红氍毹上了。一面唱,一面只管向那美男用眼波达意。(此是芮大烈求而不得者。)引得那美男也不禁笑起来。便见那少妇与女郎微微点首,似乎同那美男说笑,是个议论自己的模样。娉娉不觉脸上一红,恰好唱到尾声,将要下场的时候,情不自禁,忽的将自家钮扣上一枝碗大的菊花取下来,装作失手,有意无意的向那美男额角上遥遥掷去。便听见厅上厅下一声喝采。(亦要喝采。)娉娉也就如飞的含着笑躲入戏房去了。

霎时间,便有人来传少夫人的话,命娉娉卸妆上厅。娉娉倒也正中下怀,便随着那人走至厅上,引到那少妇面前。那少妇笑道:“金姑娘今日辛苦了。你适才那枝菊花,打得真巧,打到我们这位小少爷身上。现在我已替他安好在钮扣上了。”又招手望那美男笑道:“快来,快来。你们两个见个面儿。”果见那美男笑着走近来,望着娉娉作了一个揖。娉娉虽是含羞不语,却暗中饱看了那美男一回,真个冰肌玉骨,莲脸柳眉。不知娉娉此时想到甚么地方,那腮颊上一朵一朵的红云直泛起来。于是大家又一哄堂。娉娉便趁着大家一笑之中,转低低问着那美男道:“少爷贵姓?”美男笑道:“你呢?”娉娉道:“我姓金。”美男笑道:“你姓金,我自然姓玉。”(针锋相对,敏妙无匹。)此时少妇已命人捧出个金漆盘子,内里放着两卷外国花缎,一对錾花金戒指,赏给娉娉。娉娉谢了赏,不得已,便恹恹下去了,还溜着秋波,回头望了那美男几眼。

说也奇怪,那娉娉足迹走遍天涯,甚么人不曾见过,偏生今日见了这美男,会颠倒起来,岂非异事?后来他打听那少妇,原是姬提督的儿媳,母家姓叶,芳名锦云。座中女郎,便是他妹子叶锦文,是新近从日本游学归来的。至于那个美男却是当日所请的客,别人也记不清楚是谁家的少爷。(恍兮惚兮,直使读者堕入五里雾中。)娉娉没精打采,转不肯舍这汉口他去。深秋一病,瘦骨支床,戏也不能唱了。有时梦呓之间,只闻他香口中呼着“玉郎”、“玉郎”二字。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韩素君因他夫人病了,便携着凤琴回苏,耽搁了两个月,仍然同凤琴转回汉口。其时正是天下殷殷仰望郅治的时候,有几个文明的人,便朝上一篇国会请愿书,暮上一篇国会请愿书,闹得烟雾瘴气。政府被他闹不过,便从八月初一发下一道诏谕,限了一个九年的期限,准那各地方的人讲求自治,研究宪法。谁知那些半瓶醋的文明家,他在先原是随声附和,闹着顽的,也本不知道甚么东西叫个国会,国会成立了有甚么好处,不过他人这样说法,我也不得不这样的说法。及至果然认真了,他们转一缩头,各干各的老生涯,甚么吃喝嫖赌,狗苟蝇营,依然是无所不至。若说是自治,岂不是自己反绝了自己道路?(语甚刻毒。)所以那些咨议局呀,自治所呀,还是一古拢儿交给官家去办。看官试想:既说自治,又交给官办,请问:顾名思义,这“自”字又当作何解释?

韩素君感慨时局,憋着一肚皮闷气,眼前也没有可以谈得的人,倒还是将他小姐唤出来议论议论。谁知唤了一声,不见凤琴答应,知道他又向园子里玩耍去了。素君便也跨进园中,果然见凤琴窄袖短襟,正在那座浪桥上如飞的奔走。素君叹道:“丫头,你怎么这般淘气?如今天气新凉,看你穿这薄薄夹罗紧身子,万一受了风,可又是累赘。”又回头望着服侍凤琴的一个娘姨说道:“你也不管着小姐。”那娘姨正席地坐在一株蔷薇花下,那瘦株上还搭着凤琴一件长衫同手帕儿,见素君责备,赶紧扑扑衣裳站起来,笑道:“小姐自从在姬少太太那里瞧了甚么金姑娘的戏,也就连日学着躐上落下,几次拦着他,他也不理。”正说着,那凤琴早从一杆极长柱子上直溜下来,把素君吃了一吓,忙将他搂在怀里。凤琴只是笑个不住。素君道:“你还不快将衣服穿起来,看冻着。”

父女正在说话,只见用的那个老仆,持了一封信柬走进来,递在素君手里,说了声:“留府的家人候着回示呢。”素君忙拆开一看,说:“你去告诉留府的管家,说我即刻就来。拿张名片给他销差,我不写回信了。”又对着凤琴道:“我刚才为这件事呕气,不料他们倒还这般鼓舞,到底名下固无虚士。”凤琴将字柬儿也看了一遍,问道:“这个姓留的是个甚么人?”(我亦要问。)素君伸了伸舌头道:“哎呀!这个人名气大呢。近比呢,就是本朝的龚定盒;远比呢,就是东晋的谢安石。论他的文章学问,比你父亲还高得几倍。许多的名公巨卿要想仰望他的颜色,他还是个豹隐南山,见雾而不见豹。便是老子犹龙,他还嫌他无尾而有首呢。这等人出来提倡一个地方自治,可算是苍生有福了。我却和他没有甚么深交,只是文字上有些感情。他今日公然来请着我,我怎的好不去?”凤琴笑道:(一“笑”字便不似阿父老实。)“照父亲说来,这人要算得热心民族了。但是当这旋涡时代,议论着这件大事,他们该如何郑重?怎么他字柬上还写着甚么‘小鬓劝酒,翠袖调筝’的话?敢是江左风流,必须东山挟妓么?”(口吻绝妙。吾爱凤琴。)韩素君也被他问得笑起来,说:“妮子懂得甚么!我不和你讲了。”

于是素君换了两件衣服,便一径访到姓留的那里来。只见他一座轩敞门宇,屏门上贴着一副龙蛇飞舞的大字:上联是“更无物与伍,”下联是“只有影可双。”素君点点头道:“怪道外人唤他做‘留双影’呢,这口气真是阔大,可想他目中再没有第二个人。”心中就不免肃然起敬。自己便在门房里问了一声。走上一名家人,引着素君进入一座花厅。天井里叠着假山,疏疏翠竹,绿荫满地。早听见屋里许多人谈笑。素君是初次到此,便望着主人一揖。那留双影约。莫有四十多岁,生得一表不俗,果然是人中鸾凤。双影更替素君介绍了诸人。诸人多是闻得素君大名,彼此各道倾慕。臭味相投,大家也就不拘形迹,相与高谈阔论起来,一会儿骂着官场龌龊,一会儿笑道百姓糊涂,真是舌上翻莲,形容尽致。

素君这时候冷眼瞧他厅壁上所悬的书画,却都是一例螺甸嵌的镜屏,内里安着全是尚书侍郎的手书,监司大员的笔札.上边或称“双影先生”,或称“双影有道”。那正中间却有一片宽不及一尺、长不及八寸画帧,郑郑重重的安着一座楠木框儿,旁边用槟榔碎锦镶着,画的一枝桃花,鲜艳非常,只那一张原纸,却非绫非绢,象是一张粗纸儿。素君却甚是奇讶,转走近前细细赏鉴。双影见素君留心他那轴画儿,也就走近前笑道:“素君你是丹青的法家呀!你看这桃花画得何如?”素君笑道:“妙是妙极了,只是这桃花颜色,不是胭脂染就的,敢是仿着李香君的故事,把美人额上的血迹,拿来点染的罢?”双影正色道:“素君这话错了。桃花扇底,虽然千古风流,终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这桃花,固然是一个人的血迹,却不是美人的。素君素君,你可知道,我们中国政界伟人,有个木廉访么?他的官虽是个小小监司,然而风骨峭厉,气节自高,天下凡有血气者,莫不传诵他的大名。他于兄弟颇有知遇之恩。说也奇怪,他这一天正患痔疮,可巧拭血的一张粗纸,落在兄弟手里。兄弟爱着这血色鲜艳,回来便轻研花露,调弄铅黄,兴到笔随,就画成了这一幅折枝桃花图。兄弟细想起来,也要算是艺林佳话。可惜如今没有善南北曲的名手,若是把来编入传奇,敢情要压到孔云亭,推翻侯方域,甚么桃花一曲,许他占着千秋呢!”(你且莫忙,有人已替你写入《侠凤奇缘》小说内了。)这一席话,说得韩素君目瞪口呆。正是:处士虚声原可盗,名流皮相总无凭。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芮大烈听金娉娉之说话,直疑是唱戏,迷惘之中,几乎叫起好来,令人绝倒。

写娉娉爱才,有宰相气度。吾不知今日之执政者,其爱才能如金娉娉否也?为之一叹!

素君极赞留双影,已为下文反照,却从凤琴口里轻轻一点,出痔血画桃花,便不嫌突。

世间岂复有如留双影其人者?作者亦不过揣想及之耳,未有所指也。读者苟引以为怒,其人必是自命为留双影。

独鹤评

魂消菊扣,何等香艳;寿血桃花,何等龌龊。写入一回中,固知画仙画鬼,各有化工之笔。

芮大烈之爱慕金娉娉,做出许多丑态;金娉娉之爱慕风琴,纯是一片痴情;此好色与钟情,所以有霄壤之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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