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凤琴提起那青锋宝剑,正望蔷薇花下一个黑影子砍去,忽听得那黑影子会说起话来,分明是阿祥声音,也就不肯冒失,转把那剑锋掣回来,喝道:“你究竟是谁?你怎么装着鬼来吓我?若有半字含糊,我叫你这小贼万段!.”阿祥此时早跪在地上说:“阿祥该死!阿祥实是爱着妹妹。明知阿祥是何等人物,敢萌妄想!但是阿祥往常同妹妹说话,必是被妹妹呵斥。元宵那一日,阿祥说了一句:‘妹妹心中必有佳偶’这句话,在阿祥原有用意,已拚着妹妹一顿唾骂;谁知妹妹听了,转是笑嘻嘻的不以为怒,阿祥相信妹妹的心,必然也有些活动了。可怜阿祥从这一夜里,便躲在梅花树下。好容易等到妹妹回来,偏生娘姨出来碰见了。一声吆喝,惊醒鸳鸯;几片青磁,跌残鸾凤。阿祥此心不死,便夜夜忍寒冒险,痴立在碧纱窗外,必定等到妹妹芳魂已熟,娇喘微匀,然后才慢慢转出来。妹妹呀!须知阿祥没有什么歹意,不过玉扉敲指,消魂响犀之廊;兰焰煎心,重痼茂陵之病。妹妹若恕其既往,勉以将来,则阿祥有生之年,皆是感德之日;若必剑光三尺,下手无情,阿祥亦情愿死在美人腕底。与其生而相思,不若以一死长瞑。阿祥此时也没有什么话说,听凭妹妹发落罢。”

凤琴听他这一片宛转的话,心中早软了半截,暗想:“世间有这种痴儿!不知他窥探我究竟有什么好处?你要看我,日间怕不曾看得清楚,为何要鬼鬼祟祟装着这般举动?既然他无害我之心,我何必定有死他之念?”凤琴沉吟了半晌,转不觉失声一笑,倒拖着那柄宝剑跑回去了。次日,便将这件事告诉了娘姨。

娘姨嘴里却不曾说些什么,心中很是替凤琴耽心,怕凤琴落了阿祥的圈套。又见凤琴是个娇憨不解事的女儿,不便老实说出来,转勾动他的芳心。过了些时,只略略将这件事禀明素君,他的意思,原想素君将冯家父子驱逐出门,免得再生出别的枝节来,坏了小姐名誉。(自是正论,娘姨可谓忠于所事。)谁知素君听了,只微微笑了一声,并无怒意。(素君自有素君用心,读者自能悟会于言外。)娘姨转讨了一个老大没趣,以后再不提起此事。

且说金娉娉自和叶锦文、韩凤琴结拜姊妹之后,心中十分得意,虽不能常常同他们在一处,然每逢不唱戏的时候,不是跨着马车去访他们,就是叶锦文携着凤琴去觅他谈笑。眼看着新年倏已过去,知道叶锦文不久就要留学日本,感离伤别,总有些依依不舍。拣了花朝这一天,特地备了柬帖,请叶锦文同凤琴在他寓里酒宴。锦文同凤琴都应允了。娉娉大喜,遂向怡园园主告了一夜假,不登台演唱。

论金娉娉的声价,他这一夜不唱戏,顿时会将汉口都传遍了。内中最关心的,尤以那个留学生芮大烈为甚。他本不知道娉娉今夜不唱戏的缘故,他以为这一夜转是他同娉娉晤对的机会。因为他前次同娄铁夫曾在娉娉那里饮宴过一次,以后也常常去访娉娉,娉娉高兴的时候,也不曾一定拒绝他。(照此看来,可想不高兴的时候,拒绝他定不止一次。)他脸上愈增了光彩,逢着人不免炫耀他居然能交结名角金娉娉的意思,言语之间,还含着他同娉娉有枕席之爱。

别人听着,也有相信的,也有笑他捏造的。他这一天清晨,正和几个朋友聚在那个九华楼茗社里啜茗,娄铁夫也在座间,另外有几个陆军学生。芮大烈正在高谈阔论,叙述他在美国曾经结识过一个西妇,名字叫做瓦特的历史。那几个陆军学生有些不很相信,便和他驳诘起来,说:“这般号称文明国的人,往常没有一个不鄙薄我们这支那人物;他们国里的妇人,转肯同你结秘密婚约,敢莫你是在这里做梦罢?我们又不曾到过美国,谁来证实你这件事?我看你是去留学的,不是叫你去偷妇人的。(此语确是正论,愿一般留学生听者。)便算是你这件事是真实不虚,也不见得便叫人羡慕,我替你想想,还是不卖弄的好。”(当面奚落,实是难堪。这几位学生也太利害。)这几句话,将一个芮太烈气得暴躁如雷,(何至于此。)拍着桌子喊起来,说:“我为什么哄你们?你们不信,我还有一张相片,是我同瓦特一齐拍的小影,瓦特坐在一张橡皮椅子上,我脱着帽子侍立在旁。(脱帽侍立,其所谓亲密者亦仅此。)只恨我今天不曾带得出来,带出来你们一瞧,就明白我不是说谎了。”内中又有一个学生飞了一个眼色给那几个朋友,冷冷的说道:“我往常听见人讲,近日新发明的相片,能将两张相片合拢照在一张相片上。这法子倒也希奇得紧。”这句话分明说芮大烈将瓦特的相片拿来拍在自己相片上欺人,你想芮大烈可气不气?立刻要同那个学生用武。那个学生本不是好惹的,也不肯相让,就从身边掏出手枪。还是娄铁夫做好做歹,将芮大烈劝得下楼。

一路走到街上,芮大烈怒哗哗的向娄铁夫道:“这是从哪里说起!一个人同女人偷情,还可以编着哄人?(芮大烈错了,此辈人正是不少。)瓦特他远在美国是不谈了,譬如汉口这个金娉娉,是你亲眼看见的,他同我那个亲热分儿,要算是如胶如漆,你们可能再疑惑我是撒谎?”(不敢,只是撒谎一次。)娄铁夫笑道:“不谈罢,以你这一种天上的人,原不用同他们较量。就拿金娉娉这件事而论,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他们又该疑惑你言过其实。好在这是你体己的事,也不犯着叫人知道。”芮大烈见娄铁夫说话很是知趣,倒把适才怒气减得好些。

两人正走着,恰好迎面来了一个人,匆匆的递给他们一张戏单。娄铁夫伸手便去接着。芮大烈笑道:“这戏单可是霓园的?不知我那个人今夜唱的是什么?”娄铁夫一面走,一面看着,说道:“奇呀!怎么今夜没有他的戏?敢莫又是病了?”芮大烈听娄铁夫说得郑重,一伸手就将戏单夺过来,果然不见有娉娉名字刻在上面,心下估量了一会,转笑着对娄铁夫道:“娉娉这娃子可算是深心的了。你不知道他久已要同我谈个通夜,都恨着唱这劳什子戏,总轻易不得分身。他还笑着同我商议,说:‘几时可以在园主那里请个假,你瞧着我在那一天请假,你便那一天轻轻踱到我这里来,包管叫你称心满意。'你看他今天请假的意思,不是为我是为着谁呢?(事事武断,毕竟是个留学生身分。)对不起,我今天却不能陪你闲逛。停一会工夫,我便在一品春盆汤里洗一个澡,将这肮脏身躯洁净洁净,再到他那里去。你道如何?”(忽然想到洗澡,不堪已极。)说着,又扑哧笑?起来。自此,芮大烈便与娄铁夫分了手,娄铁夫自回他那个警署去了。

春日初长,那一轮红日,好容易才渐渐坠入地平线下。金娉娉这一天简直便不曾出门,指挥阿魔同些仆役,将居室里收拾得十分齐整。一会儿电灯都已明亮,自家倚着楼上画栏,呆呆的盼那锦文、凤琴的踪迹,好一会不见他们到来。芳心正自不耐,忽然从马路上远远来了一辆马车,到了自家门首,便停住了。娉娉大喜,忙叫阿魔下楼去迎接,自己一个转身,也就走近扶梯门口,含笑相待。不多一会,已见阿魔跑转来,口里喃喃说道:“我们姑娘今日实有不能招待少爷的缘故,并非婢子故意为难。”娉娉接口问道:“是谁:”(我亦要问是谁。诸君请试猜其又是谁?我知诸君必拍掌大笑曰:是芮大烈。我亦笑无言。)阿魔道:“是俞少爷,说有话要和姑娘面谈。我说姑娘今晚请着女客,恐怕不便。俞少爷一定不依,已经随着婢子进来了。姑娘还是见俞少爷不见?”娉娉一面听阿魔说话,一面手指拈着自家鬓脚,心下沉吟了一回,暗暗想道:“这人自从别了我,便往游日本。他尝说曾经在日本同那些革命志士运动成熟,便想在这汉口大举,借武昌上游作根据之地。他这俞竹筠三个字,本处各警察署里都有他的案据。此番匆匆回来,莫不是果然要发生什么举动?咳!他们的宗旨虽然激烈,然而有这般人才,也是中国幸福。他的踪迹,难保没有侦探去窥探。他来投奔我这地方,也是防人耳目。我若畏祸拒绝他,今晚再东奔西窜,万一遇着危险,我平日的抱负算做什么呢?”主意已定,便命阿魔请俞少爷上楼。

两人见了面,各自会意,也不曾讲出什么。俞竹筠一眼看见室中陈设,笑问道:“妹妹今日果然请着谁?我这一来倒反惹厌了。”娉娉正待回答,早听得楼下一片声唤着叶小姐同韩小姐到了。娉娉努一努嘴,命俞竹筠暂行避让在隔壁一间客房里,自己便上前迎迓。叶锦文早撩着衣裙,霎时已上了楼,又回头望着凤琴笑道:“看你这个怯样儿,一个楼梯都走得不爽利,亏你还是讲究过体操的呢。”娉娉也笑着命阿魔搀着凤琴。凤琴笑道:“不用,不用。我是同着锦文姐姐一路走着来的,此时腿脚不过觉得有些疲软,谁还怯着这梯子呢。”说着也就跳上了楼。娉娉让着他们坐下。先是锦文向着娉娉笑问道:“哎呀!重洋三岛,这点点道路,也累你这般客气,巴巴的还替我送行。”娉娉也笑道:“这倒不然。不过我们姊妹们在这汉口地方,可算朝暮相见,一旦分飞两地,心里总觉得有些凄惶、藉此一杯水酒,彼此聊叙离怀。其实那些饯行祖道的文章,我同姐姐们还讲究这个俗例吗?”说着大家也就笑了。这时候阿魔早已指使仆婢们排齐筵席。娉娉便请锦文坐了首席,对面就是凤琴,自己末座相陪。饮酒之间,谈到锦文此番出洋,至早总要暑假时节才可回来一走。娉娉和凤琴也就有些愀然不乐。转是锦文指挥如意,谈笑风生。

此时早把藏避在房间里那位俞竹筠看得呆了。他上楼时,本听见阿魔告诉他娉娉请客,他意中也料着娉娉左右不过请的是他同辈女伶。及至见着娉娉,正待要问他女客是谁,话才出口,其时锦文同凤琴已经到来,娉娉不及回答,遂令他避坐在侧首一间客房里。他们在外面传杯弄盏,竹筠闲着没事,也就悄悄的揭起门帘偷看。谁知席上一对玉人容光焕发,并非寻常脂粉。尤以那个身材玲珑的娇小美人,风韵独绝。再一听见他们谈论,才知道并不是什么女伶,唐突西施,真是罪过,简直是巾帼英雄,扫眉才子。想起我们中国人才堕落,莫说薰脂温粉中寻不出一个有知识的奇女;就是那些鼎鼎须眉,谁也不是醉生梦死,狗苟蝇营!(竹筠心中之言,作者书中之旨,非常沉痛。)谁知我在这莽莽风尘。中,竟无心遇着这些不凡闺秀。即以我这表妹娉娉而论,他虽是遁迹优伶,他的抱负是我素来钦佩的。声应气求,无怪他所交结的,自在牝牡骊黄而外了。咳!照此看来,我们这黄帝子孙,想还不至沦为牛马呢。愈想愈乐,不禁失声长叹起来。

当锦文同娉娉畅谈的时候,凤琴却不曾开口,尽端着一个酒杯放在唇边,待饮不饮的光景。耳边猛然听见有人叹息,似从身后一个房间里送出来。他年纪轻,各事好奇,暗想:“仆婢们都伺候在左右,难道象娉娉这样人,还藏着什么所欢在他房里不成?”便趁他们不防备的时候,放下酒杯子,假装闲步,走近门侧,轻轻揭起白绸门帘,蓦然见里面坐着一个白皙少年,转把自己吓了一跳,不禁退得几步,那粉脸上一层红晕,也就渝入鬓际。(凤琴毕竟是个女孩儿家身分,便与锦文不同。)赶忙重新入座,微抬凤眼,向娉娉一笑。(此一笑有无限深意。)

娉娉此时虽然同叶锦文闲话,然而凤琴适才举动,他早已瞧见。又见凤琴向他微笑,知道凤琴是错会了意,也便趁势一笑,向凤琴说道:“筵间款客,壁后置人,此是他们那些奸雄作用。难道凤妹妹便因此疑着愚姊不成?论理,凤妹妹该罚几杯酒。”话还未完,锦文已一把扯着凤琴的玉腕,笑道:“妹妹你瞧见娉妹妹什么秘密了?娉妹妹忽然要罚你的酒?你们大家说出来,让我替你们评评这个理。”凤琴只是含笑不语。(还是疑娉娉之意为多,所以娉娉不得不直说出来。)

娉娉更忍不住,笑向锦文道:“姐姐你也不用替我们评理,这个也难怪凤妹妹疑惑我,我猜准凤妹妹适才在房内所瞧见的人,他的芳心里定然怪我不该将一个少年男子藏在帏幕之内。……”锦文刚才听到这一句,忽的直立起来,说:“这是谁呢?他既然能藏在娉妹妹房内,定然不是外人,娉妹妹为何不将他公然请出来,大家见一见?这也没有什么稀罕,为何转鬼鬼祟祟的瞒着我们?这却无怪凤妹妹啧有烦言了。”凤琴转笑拦着锦文道:“姐姐先生你又来了,我又何学讲什么的?到了你这姐姐先生嘴里,便编派着我,这不是安心替我和娉姐姐挑衅?”娉娉也笑起来,说:“论理呢,我断然不会有瞒着你们的秘密,实在这少年是我的表兄,他名字便叫做俞竹筠。他是从日本仓卒到此,他进门的时候,便在姐姐们来的前一刻。我今晚是请姐姐们饮宴,任是姐姐们摆脱尘俗,我也不合冒昧介绍一个陌生的男客相陪。区区私衷,不蒙凤妹妹谅察,或者转疑心我有什么别的暧昧,那可就叫我无从分辩了。”凤琴笑道:“不好,不好!我实在没有别的意思,经锦姐姐那么一说,又经娉姐姐这么一说,我还成一个什么人呢!”凤琴说着,几乎流下泪来。

锦文先前听见娉娉说俞竹筠是打从日本回国,他的芳心便动了一动,已有些引为同调,随向娉娉说道:“娉妹妹,你这说话总有些自贬身价,难道一个女孩子,便不合同男人家有些接洽的去处?一经接洽,便算是暧昧?在那些顽固的人,或者应该有这想头,我们却不应该说出这话。我相信风妹妹也断不至如此奚落你,你只管放心。况且这俞君又是你的姻娅,又是新学界人物,总与寻常人不同。新学界人物,便与寻常人不同,还是锦文一偏之见,未可为定论。盖号称新学界人物而卑不足道者,固比比皆是也。”娉妹妹若不怪我冒昧,何妨请你这令表兄出来见一见呢?”娉娉大喜,说:“这有何不可?我初意不过怕姐姐们怪我冒昧,今姐姐既如此说法,……”娉娉一面说着话,一面早已起身向那房里招呼了一声。便见俞竹筠整整衣冠,径出房外,向锦文同凤琴行了一鞠躬礼,少不得还要寒暄几句。

在这个当儿,忽然外面又传进来说:“芮大人过访,我们已回着说内里有客,他不相信,已经闯进来了。”正是:志士无心遇双美,伦奴有意闯深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或有疑阿祥怜爱凤琴为不自量者。其实不然。人之爱好出于天性,阿祥犹有眼耳鼻舌,其对于女郎,固安有不色授魂与者?特不幸为冯子澄之佳儿,长发栈第一次晤面,已使凤姑娘掩鼻而过。又面目清秀,虚有其表,乃妄欲窃尝禁脔。岂惟凤姑娘唾之,读书诸君亦莫不唾之矣。然梅花树底,痴立三更,其用情之深,要不可及。彼大观园怡红公子,独非人也欤哉?幸则为贾宝玉,不幸则为冯阿祥,吾忍俊不禁。

此回陡然入俞竹筠小传,读者几疑突如其来。其实俞竹筠已遥遥于前回书中,从金娉娉口中提出,又从芮大烈眼中看出,非突也。

金娉娉无一毫恋慕芮大烈之心,芮大烈必处处武断金娉娉有心私之,蕴之于心,宣之于口,使人作三日呕。

独鹤评

阿祥之爱慕凤琴,纯是一片至诚,与寻常儿女情怀,又是不同,一段诉词,宛转说来,娓娓动听。

目为痴儿,失声一笑,此际之凤琴,虽未心许,固已稍稍怜之矣。

“他既然能藏在娉妹妹房内,定然不是外人。”有此一语,足征娉娉为人,决无不可告人之秘密。而锦文心地光明,亦于此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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