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大家难道听不出里面的声音?我觉得是的的真真有个人藏在里面。至于要说是鬼魅,我虽然是中国人,却断然不会有此迷信。”“船主说哪里话,好端端一个煤炭舱内,轻易也不开放,如何会有人闯进去?这不是安心寻死?我劝船主仍然到大餐间里坐着罢,这地方很潮湿,坏了身子,第一要紧。”“哎呀!这个断乎不可,眼见得出此奇异之事,不寻根究底去查察一番,也负了我这船主的责任。你们快替我将这锁簧扭开来,我不看个明白,断断不上楼去的。”“船主,这个究未免太固执了,这点点小事,有甚么打紧,值得立刻去查察?好在今日天色已晚,明天再开这锁也不迟。据我看来,是断不会有人的。船主你先前疑惑有风琴的声音,这一会不是已经没有了?我毕竟说是船主耳朵听岔的原故。”

金娉娉虽然在迷惘之中,然而他的一颗心到底清清灵灵,外面有人说话,分明听得清楚:前首说话的是个中国妇人,同那妇人辩驳的是个男子,却辨不出这男子是谁,宛然同自己有意为难,且猜不出与他有甚么仇恨;旁边还有许多人,嘈嘈杂杂,议论纷纭。(补此一笔最好,不然,几乎说成仅仅有两个人在此,有是理耶?)后来又听见那个男子拦着妇人不许开锁,要延挨到明日,芳心异常焦急,不由使劲高喊了一声“救命”。早又听见那妇人拍手说道:“你们大家听听,明明有个人在里面喊救命呢,这不是极明白的。柳买办,你这才相信我,不至再疑惑我耳朵听岔罢?”(原来正是此公,我不知金姑娘此时作何感想?)

在那妇人说话的时候,早已听见外面丁丁冬冬的敲开锁钥,许多水手绞那千斤重闸。然后那扇铁门才缓缓升起,将外面灯光射得进来。原来这个舱是华盛顿船艄上一个装煤炭的所在,轻易也没有人会走进去。一经开放,其时众人有携着电筒的,大家都高兴,一拥上前。可怜金娉娉羁囚此处,已有一日一夜不进饮食,饿得一丝半气,恹恹的再也站不起身来。众人寻觅了好半会,这才看见金娉娉蜷伏暗陬,那只手风琴还搁在膝边。大家一声吆喝,说:“这不是位姑娘?怎么好端端的跑向这地方来顽耍?(是个不知轻重、不关痛痒口吻。)险些不把小命丢掉了。”

说话之间,那个船主已分开众人,至娉娉身畔,将他扶起,轻声细气的问着他道:“你姑娘定然是趁着我这船的,住的房间在哪里?你断然不会自家跑到这危险的地方来,其中必有人暗算。”娉娉在这个当儿,抬起双眼,略略将那妇人望得一望,不禁扑簌簌流下泪来,只是一时不能清清楚楚的说话。那妇人又道:“可怜,可怜!这姑娘敢是陷在此处不止一日了?若不是遇见我,这小命定然不保。你们赶快替我将这姑娘轻轻抱入我住的房间里,等我来细细问他。咦!柳买办呢?怎么一会儿又不见他的影子?想是他自家惭愧,因为同我辩驳这舱里没人,如今竟是打了他的嘴,所以急急跑了。这有甚么打紧呢?”(柳买办自家惭愧处,岂止于此?船主苦未之知耳。)那妇人正在自言自语,旁边早走过几名女仆,连拖带拽,将娉娉径送入船室里。那些看闲的人才一哄而散。

咳!人生在世,谁说不用生得五官齐整些?诸君不看见这娉娉,也不过是个寻常落难女子,船主多情,将他拯救出险,论起当时情事,只须仍行抬入他自家房舱里,着他的婢女施救罢了。不谓娉娉生得一副如花颜貌,那船主又因为没有子女,遂不由的格外垂青,殷殷勤勤的还把他送入自家一个卧室,立地命人用参汤哺灌,顿时将一个濒死的女娃,重新救转阳世。(遇芮大烈,遇柳华生,则颜色足以为祸;遇船主,则美貌又适以取怜。此中颠倒,殊无一定,亦委诸命运而已。)

娉娉不禁垂着满眼珠泪,深深的上前施礼,道谢救命之恩,并请问船主姓名。那个船主约有四十余岁光景,浑身西装,丰致娟秀,谈笑间异常和蔼。见娉娉业已苏醒,又怜爱他伶仃弱质,慌忙答礼,笑道:“姑娘且勿问我的姓名,我倒要问姑娘这点点年纪,忽然的要远适异国,其中定有别的缘故。想你在我船上,也不至便会遇着仇人,昨日又为甚事陷入坎阱,几乎身命不保?我虽然是这船上船主,毕竟同你一样是中国人,你各事不许瞒我,我方才欢喜呢。”娉娉笑道:“承船主垂问,我姓金,……”那个船主听到这一句,很有些吃惊的意思,便望下问道:“你叫甚名字呢?”娉娉道:“我叫娉娉。船主疑惑我这点点年纪,不应该便往美国。船主还不知道,我到美国已不止这一次,如今算是第二次了。我第一次到美国,其时刚刚四岁,是随着母亲去的。如今已是十六岁。我的母亲还流落在美国,杳无踪迹,此番决意出洋,便是因为访探我那苦命的母亲。”

娉娉正待接着望下说,猛的见那船主脸上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颜色;说他是惊恐,他又态度安舒;说他是喜欢,他又异常悲感。不由的走近一步,捧着娉娉粉颊,惨惨的唤了一声:“印儿,你苦命的母亲在此便是。”这一句话真把媳娉吓得蒙住了,暗想:“我的小名印儿,原是当初我的祖母强氏替我取的。因为其时祖父失官之后,便尔奄逝,祖母醉心官僚,便甚望我的父亲能同祖父一样出去做官,是以我生下来,便取印儿两字为名,是个吉兆的意思。及至我已长成,这印儿两字久没有人提及。”今日忽的从这船主口中吮咂而出,才知道这位船主便是自家要去寻访的母亲。虽然那时候同母亲失散,自己刚得四岁,不甚懂得人事。及至此时细细将那船主瞧看,果然声容态度,酷肖自身。顿时扑入他母亲怀里,不由的君山之涕,唐衢之哀,尽情发泄出来。他母亲也是珠泪莹莹,呜咽不已。这时候早把旁边几个侍婢吓得呆了,大家窃窃议论,以为真是海天奇事。

良久良久,还是他母亲忍着泪说:“我的孩儿,煞是累得你苦了。如今天幸重逢,我同你这十几年别后情事,也不是一言可尽。但是我倒要先问你昨日被谁人陷害?你须先告诉我,我替你去查问。”娉娉含泪说道:“这件事儿也猜测不出被谁陷害,只记得昨日晚间,儿刚在第七十七号房舱里用过晚膳,刚刚饮得一杯酽茶,便立刻不知人事。及至醒来,已陷在那个煤炭舱里了。”他母亲惊道:“这茶里定有缘故。儿不晓得世途艰险,象这些阴谋毒计,所在多有。我只问儿到这船上来时,可曾和甚么人交涉?”娉娉道:“母亲若问在这船上同我交涉的,只有那柳买办,还有一个王吉水手的妇人……”娉娉便将前后事迹详细叙了一遍。他母亲不由拍案大怒,便着人向七十七号房舱里将小姐带的那个婢女阿魔唤得进来问话。其时身边便走近一个侍婢说道:“适才小姐在这里讲话时候,我们已着人向七十七号房舱打探,谁知那房牢牢锁着,那个婢女已经不知下落。”他母亲愈怒。

还是娉娉说道:“母亲此时只须将那个柳买办请得来问一问,便知其中委曲。”他母亲点点头。外面侍者听见这话,早如飞去请柳买办了。

且说柳华生先前拦着船主不用开那煤炭舱,船主一定不依,已知道这事不妙,尚不料到在这舱内救出的人,便是船主亲生的女儿。他在外边听见人三三两两的传说,早已惊慌无措。此时听见船主传请,又不敢不去,只得一步一步挨着,向船主那里去,好似罪囚上法场一般,越走越走不动。及至见了船主,自己觉得脸上有些臊热,不待船主诘问,他便一老一实,将自己设的阴谋诉说出来。并声明:“实在因为爱这小姐不过,才想出这个法子,意思想圈禁他在那黑暗所在,等待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依然还着王吉妻子去向他游说。如今王吉妻子房间里还藏着那个侍婢,请船主将王吉妻子唤得来质问便是。”船主听他这番话,不由勃然大怒,说道:“柳先生,我将这船上全权,可算都托在你身上,我待你不为不厚,你如何甘冒不韪,竟做出这无法无天的事来?天网恢恢,被我查出,幸而不酿成巨祸。否则因你一人,将我这全船名誉都弄糟了,那时候你还对得住我对不住我?”几句话问得柳华生俯首无词。

还是娉娉笑道:“母亲你这话差了。越是为你信用的人,越会揽权舞弊,事成则彼受其福,事败则人受其祸。自古据高位者,所以第一要有知人之明。今日柳先生固然不是,然而母亲这不知人之咎,亦难解脱。”母亲笑道:“你这妮子倒说得好。然则这件事咎不在柳先生,转在你母亲了。哼哼!照这样深文周纳,若是叫你做着裁判官,还要坑死一辈子人呃。”娉娉又笑道:“还有一层,天下事往往出人意外。女儿因为寻访母亲,毅然出洋,竟不知所乘的船,母亲便是船主,近在咫尺,邈若山河,便是到了美国,还无从探听母亲下落。无巧不巧,偏生有这位柳先生同女儿作此恶剧,转使我得同母亲欢然聚首。我和母亲还该感激柳先生才好。好母亲,你此时虽未便论功行赏,还该将功折罪,不必尽着埋怨柳先生罢。”(虽是戏言,实有至理。)

此时柳华生站在一旁,被金娉娉冷一句热一句,说得面红耳赤,恰好王吉的妻子已将阿魔引至。大家俱已知道此事,那王吉的妻子只有匍匐在地,装那乞怜怪模样儿。阿魔走近娉娉身边,不禁哀哀欲涕。船主望着阿魔说道:“好孩子,频年以来,亏你侍奉小姐,我心里很喜欢你。你昨夜在这妇人房里的事迹,也不须多述,算我已经知道了。”(文家可省则省之法。)又望着柳华生道:“先生且退,让我们母女且叙一叙这十数年的事迹。”又叱退了王吉的妻子。那妇人不曾得着柳华生好处,到此只得抱头鼠窜而去。

他母亲早又命人将娉娉衣囊行李,从七十七号房间里搬入自家卧室。晚间饮宴,娉娉便将历年在汉口情形,从头至尾告诉他的母亲。他母亲恨道:“我这船由美洲往来中国,已不止一次,可惜此船只驻碇上海,我又未曾一至汉口。”又笑道:“便算我到了汉口,听着这娉娉两字,终究不知道是你,因为你小时候,我只知道你叫做印儿。这娉娉两个字,想是你到大来才取这名字的。便是你的声容态度也迥非昔比,我初时看见你,我就决意猜不出你便是我当时在美国失散的娇儿。”说到此,那泪珠已落在酒杯里。

娉娉也是依依欲涕。好半响,又复向他母亲问起当初境况,以及目前做这船主的缘由。他母亲慨然长叹道:“造化弄人,真是决非意料所及。自从和你在纽约失散之后,伶仃顾影,万种伤心,既悲曙后之孤星,永感梦中之乡里。那时候便想投缨毕命,相随汝父于地下。谁知奸奴售我于一商人之家,主人是一孤媚,见我言谈举止不同微贱,便很怜惜。这主人姓福特,名康瓦,五年前曾随其夫到过我们中国北京一次,富有财产。及至问起我的家世,知道我也是中朝命妇,便不肯以奴隶见待,登时命我充他家中一个会计。我感着他这情义,又因为有此机会,就想寻探你一个下落,便将母女二人被拐情节,一一告诉康瓦。康瓦素性慈祥,听我这话,便很替我扼腕,允着我派人四下寻访。不知不觉过了两个年头,有人传说美国波爱都司有一个音乐会,会里有一个中国女娃,名噪全国。我意中便猜到是你,向康瓦请了假,追踪至波爱都司。谁知迟得一日,这音乐会又迁移向别处去了。还有人说是已经到了中国上海。如今想起来一点不错,那音乐会会长,不是你刚才告诉我的摩利福尔西是谁呢?回到纽约,康瓦夫人殷殷相劝,说:“既得了女公子的消息,便不必过于焦急,留着缓缓寻访罢。”但是当时只知道这女娃叫做芙西,却不是叫娉娉。”

娉娉笑道:“当初在美国,所以用的美国之字,拼这美;西两字。后来遄返故乡,这芙西两字转不合用,于是改做娉娉。无怪母亲适才听见我说这名字的时候,很有些诧异呢。照母亲所说,这康瓦夫人真是母亲救主,儿此次到了美国,倒要重重拜谢这康瓦夫人呢。”他母亲又长叹道:“咳!康瓦夫人如今已化为异物了。夫人一直活到七十八岁,临终前几天,他将自己家产折成三股。夫人并无子女,只有一个族侄,叫做梅礼福特,年纪很轻,为人极其诚朴可爱,夫人生前就很钟爱他,命他承受了一股遗产。其余两股,一股归我,一股又给社会上做慈善事业。当时经律师画押,我又推辞不得。尤奇的那梅礼福特视我如母,虽承受了这股遗产,凡有事件,总须禀我的命而行。”他母亲说到此,又用手指捏着说道:“梅礼福特今年已有二十一岁的人了,大你五岁。我儿你在中国,这婚事可曾放定了不曾。”

娉娉听见他母亲问这一句,不免将个头深深垂下,一言不发。转是阿魔在旁边笑道:“夫人,我们小姐至今尚未缔婚呢。夫人适才讲的这梅礼公子,何不就将小姐……”娉娉此时将一双凤眼向阿魔瞟得一瞟,微微含有怒意。吓得阿魔只说了半句,那半句又咽住了。他母亲见情形,不禁笑得一笑,说道:“这又做什么害羞呢?我虽然侨居外国,也打听得我们中国近来也要改革政体,讲究一个立宪,怕男女的婚姻,不从此自由起来。况且此次我将你携带到纽约,尤其不可装着那小家样子,羞羞缩缩似的。儿呀,你母亲当日就因为这婚姻上不能自由,历尽了许多酸楚,我总不忍心再叫你们堕此恶劫。阿魔讲的话,也很有点意思。只是一时也不能替你们决断,只好放着随后再议罢。”

他母亲又询问着母家家世,娉娉少不得将外祖去世的话,告诉了他。他母亲不禁洒了无限眼泪。娉娉又说有个表兄,如今栖迟汉口,他的宗旨,主张激烈一派,不久定有一番举动。他母亲叹道:“此等人物,象外国是常常有的,并不足为奇。但不知中国人民程度如何?万一做了政治犯,生命上毕竟有无危险?虽说世界潮流,主张民族主义,不主张家族主义,然而你外祖父只有此一脉,也未可轻蹈不测。”又笑道:“为国家出力,第一要紧的是金钱。我想中国财匮民穷,便是高揭义旗,少不得要有一笔资财为其后盾。筠儿万一经济缺乏,你将来倒是寄封函札给他,我这里多的没有,至于几十万金,却可少助他一臂。我儿你要知道,象我们这种人,虽是托迹异邦,其盼望祖国富强之心,似乎较之内地人民,热度还觉得高些。”(何物老妪,具此远识。若夫芮大人,则曰“我们外国”、“你们中国”而已。)

娉娉听他母亲这一番侃侃正论,忽的离着酒席,出了座位。向他母亲膝前深深跪下去,拜了几拜。他母亲忙将他扶起,笑说道:“我儿如何行此大礼?象这大礼,放着我们母子初见面时行了也好。”娉娉正色道:“母亲这话,却是不然。儿初见母亲时,已喜欢极了,只有哭泣分儿,哪里还记得行礼?儿此番行礼,是替中国四万万人民拜谢母亲的慷慨赠金,并不是家庭仪节。家庭仪节,不过是私情,私情纵有不至,母亲必不因此遂嗔怪女儿。母亲为四万万人民掷此金钱,实出于公义,公义苟其不谢,人民将来何以酬答母亲?”他母亲听了,不禁肃然说道:“女儿这话说的不错,我倒不料你这点点年纪,竟还有此识见。好好,你将来再向纽约留学几年,输灌些先进国的知识,何患不成一个英雄?我此时转替我们中国前途预祝无量幸福了。”于是母女两人,一直谈到深更,方才抵足而寝。

在船上又过了十几天,已抵纽约。依他母亲意思,还想开除柳买办的职务,还是娉娉再三劝阻,方作罢论。毕竟将王吉夫妇驱逐了不用。(王吉之妇,曾说到这船上享福,不谓福不曾享,而祸已先至。人之一举一动,可不慎哉!)

娉娉抵岸之后,旋即将路间事迹,写了一封长函,寄给俞竹筠,并询问凤琴消息。末后又将他母亲助金的话详细说了。谁知此信到了中国汉口时候,那俞竹筠已不在寓中,囚禁夏口厅监狱已有三日。俞竹筠入狱的缘故,自不消在下赘述,毕竟那芮大人力可通神,便是无辜的人,他要有心陷害这人,也难逃其毒手,何况俞竹筠又实在是革命党中一分子呢。原来俞竹筠由上海返回后,决意第二天渡江往访凤琴,告知娉娉踪迹,他哪里料到芮大人迁怒到他,业已侦骑密布呢。所以才一返寓,便被厅署里捕役捉将去了。厅官询问了一堂,俞竹筠自然是直认不讳。不是在下故意恐吓诸君,那时候革命党人只要一经捕获,是决不待时的。俞竹筠此番自知更无生望,幸而金娉娉已经逃往海外,安然无恙,这一喜也喜到极处。只是要写信报告娉娉,此时还不曾接到娉娉来信,无从探其住址。他想起平素同凤琴颇有交谊,论起两人形迹,虽然不曾明订婚约,然而当那花前絮语,灯下联吟,已非寻常交游所可比拟。今一旦罹此横祸,眼见得生死未可预卜,也须写一函札,将近日送娉娉往沪,以及娉娉悬念他的意思,详细告知。自己便从狱中贿通一个禁卒,叫他悄悄的送给韩小姐凤琴。素君用的那个老苍头接过来,交给娘姨。娘姨拿着进去,恰好凤琴正寂无聊赖,接过一看,不禁大惊失色。这件事便是在下在第十一回书中曾提过一句,特不知读者诸君可还记得不记得?(遥遥前事,一笔兜转,真是以文为戏。)

这个当儿,凤琴毫无主意,只有垂泪分儿。又想到锦文既遥赴东瀛,娉娉又远逃美国,更没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千思万想,只得拿着这封信,仍然走至他父亲处,告知此事。素君接信在手,反复看了一遍。凤琴偷眼瞧他父亲颜色,却一毫不露张皇神态,也不说什么,只将信搁在膝上,仰着脖子沉吟了一会,倏的站起身子,微微含笑。此时转把凤琴姑娘蒙住了,只不知他父亲葫芦里卖什么药,(葫芦里的药怕读者已知道多时了。)又不敢动问,只略说了一句道:“父亲你看,这件事必然又是那个留学生弄的玄虚。俞先生函中虽然不曾提起这话,然而女儿自信料事断不会错,如今的官场,便算是他们昏愤糊涂,但是断没有个无凭无据,便敢将人诬成革命,径行下狱的道理。若没有个倚仗,这夏口厅的官儿有多大前程,他难道不畏国法,不忌舆论?”素君望着凤琴冷笑道:“啧啧啧!姑娘的议论,谁还敢说你不是。只是你姑娘既知道是那留学生所为,你有本事去同那个留学生办起交涉,替这俞君伸冤?咳!自从国民要求立宪以来,朝廷外面虽然不敢将这话驳回,那心里便时时刻刻防着国民暴烈举动。象俞竹筠这班人,前仆后继,死的也不知多少。所以那些官场,只顾保全他们的禄位,办起这些案卷来,便有些伤天害理,也顾不了许多。俞君他要不死,他不会学你那个冯老伯的本领,只须去趋承谄媚那个留学生,岂但没有祸事,还可以巴结得什么文案呀,书记呀,一古拢儿也会阔绰起来。我如今也看穿了,要得苟全性命,还须改变改变自家这肮脏脾气,我也犯不着抵死的去做一个清流。”

素君正待再望下说,只把一个凤琴姑娘气得脸都涨红了,不由的正言厉色说道:“好,好!父亲不肯救这俞先生,做女儿的却不能相强,但不须再拿这些话来呕人。父亲这些话,若是讲了顽呢,也就玷污了平时操守;若是果然心地活动,真个要想同那留学生一鼻孔出气,女儿立刻就去投月儿湖觅死。”这几句话,转把素君说得笑起来,说:“幸亏你父亲此时才说这不争气话,若是早几天说了,你那一天跳天月儿湖的时候,便算你哥哥要救你出水,你大约抵死还不肯起来呢。罢罢,如今却因为你这义薄云天,做父亲的少不得倒要用点心机,脱这俞君于险。”凤琴这才欢喜,笑问道:“父亲你这话可还拿得住么?父亲究竟有什么把握,何妨说给你女儿听听。”素君摇头笑道:“机事不密则害成,岂容先告诉你?老实说,这件事做不到呢,你父亲不任受怨;这件事做得到呢,你父亲也不任受德。你替我静坐深闺,眼看捷旌旗,耳听好消息罢了。”凤琴含笑,遂不再望下问。

这一天晚间,只见他父亲高烧银烛,命娘姨在厨下备了几种肴馔,把上次甘海卿在绍兴带来送他的老花雕烫了一壶,命凤琴对坐,浅斟细酌。酒至半酣,又命凤琴从抽屉里取出一叠花笺来,自家濡毫染翰,疏疏斜斜的写了一封长函。写成就了,读了又笑,笑了又读。凤琴听去也不禁欢喜得手舞足蹈,说:“父亲此事真做得有趣,此公若是见了,不愧死也应气死。父亲真是老谋深算,若是女儿,在那时候便不会想到此处。这样把柄被父亲得着,弄成了原告没有证据,被告反有证据,还怕这官司打不赢么?”素君笑道:“这也看俞君的造化,当这时代,也还不能把稳。所幸此公还清节可风,同那些卑污龌龊的督抚毕竟不同,或者可以发生点效力,也未可知。”素君说着,便将两件函稿,一个信封封好,贴了三分邮票,即吩咐老苍头快送至邮局。

如今且缓表素君父女设计,少不得要另行单表一个伟大人物,便是当日做两广总督、鼎鼎享着大名的庄香涛香帅。当那专制政体时代,他却不知道专制有什么不好。好在在他之上专制的,只有个君主,其余便都处于他的专制之下。加之他这专制手段,也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不过科举起家,荐升开府,那一班左右前后趋承奔走的人,谁也不是掇着他的尊臀,舐着他的痈痔,越掇越舒服,越舐越快活。天下的人,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便罢;若是一息尚存,断没有个不喜欢舒服,不喜欢快活的。所以象香帅这般人物,在大清国也就算是数一数二的好督抚了。也就不由一天一天的酿成他一种专制淫威,两司以下,至于那些观察郡守一班人,喊得来骂得一个狗血喷头。那些被大帅骂的人,还是洋洋得意,出去就可以骄傲那一班不曾被大帅骂的人。

在下讲到此处,便有人驳着在下说:“这话讲的很是不通,那不曾被骂的人,总该是有才干有气节的人了,如何被骂的人还敢出去骄傲他?”诸君且缓驳在下,在下说的那不曾被骂的人,并不是大帅不骂他,因为他够不着去见大帅,哪里会有这被骂的分儿?他若是能够受着大帅的骂,他倒可以一般出去骄傲人了。所以当那明季时代,傲人的不过讲一句是“相公厚我,相公厚我。”至于这清季时代,傲人的又进一步,讲的是“相公骂我,相公骂我。”咳,这就是世道升迁,沧桑变易,一种怪现象了。(牢骚满腹,谈笑出之。作者心中无限沉痛,勿疑刘四一味骂人。)

且说这一天,统制张高特地备了盛筵,请香帅入营阅兵。香帅清早便已起身,那些姨太太们伺候大人冠带,你推我,我挤你,站满了一房。香帅穿了靴子,套好袍褂,走过一个伶俐小厮,将一挂朝珠轻轻的向大人头颈里一套,又来拿架上的双眼花翎大帽子。香帅伸手接过来,正待望头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一迭连声命外面传呼待诏的进来整容。原来香帅生平有一种脾气,是最可恶整容,长发鬃鬃,甚至三月五月不曾修饰过一次。若不是因为清朝家法薙头,难违功令,光景他就老早蓄了发了。今因为阅兵是个大典,觉得乱鬓蓬松,观瞻不雅,所以忽然的命传呼待诏伺候。大人一句话才从鼻子里哼出一点音响,那阶下待从顿时暴雷也似的。一个大诺,立刻走进一个清洁伶俐的待诏。香帅吩咐在花厅上候着。这才命人捧着大帽子,一齐簇拥着大人到了花厅。那待诏少不得上前先替大人梳栉发辫。香帅的规矩,平时不梳栉发辫则已,一经梳栉得痛快,他就倚着炕沿沉沉睡去。这是香帅的习惯,贴身的几个仆从以及待诏都是知道的。及至大人睡去,遂不敢再行梳栉,必须等候大人醒转,方敢再行梳栉。香帅素昔披阅公事,又没有一定程序,往往整夜烦劳,日间随意休息。谁知今天这一睡觉,良久良久,再没有醒时。张统制接二连三派遣着许多兵士沿路打探消息,署里传出话来,说是大人睡觉,只好请统制再等一等。一直从早间七八句钟等到黄昏光景,香帅才惊醒了,揉一揉眼睛,又命待诏替他理发。看香帅这光景,早已忘却张统制请他阅兵的这件事。左右又没有人敢去提他。(专制之害,一至于此。)

又过了好一会,还是香帅猛然看见自己身上穿着袍褂,失声问道:“咦!今天外面有甚么公事?怎么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将礼服替咱披得齐整?”(问得最妙。)这个当儿,阶下才走上一个戈什哈,慌忙打了一千说:“今天是张统制那边请大帅阅兵。”香帅骂道:“糊涂东西,既然有这一件事,怎么你们这些王八羔子都不来告诉咱一声?”那个戈什哈又赔笑说道:“因为这件事是大帅已经知道的。”香帅益发焦怒,倏的跳起身子,望着那个戈什哈啐了一脸唾沫,骂道:“便算是咱知道,到了时候,你们这些王八羔子都是死的,一句话也不能讲!你替我滚下去。有一天咱都要割了你这脑袋。如今有甚么时候了?”那个戈什哈被骂了一顿,缩着脖子退出去,只管挤眉弄眼,望着别的戈什哈笑。(不耻而笑,读者犹疑我前言太甚否?)

此时另走上一个戈什哈,垂手回道:“此时约莫有七八句钟光景。”香帅又怒着骂道:“究竟是七句钟,八句钟?你这王八羔子糊涂到脑子里去了。你这王八羔子在咱面前当差,难道一个金壳表都没有?咱许同你猜这谜儿。”香帅一面骂,一面掉转头来,看见那个待诏还站在身旁,不由气吽吽的用手打了一个耳光,说:“你这厮还不快滚过去,谁教你来这罗唣!”打得那个待诏伸伸舌头,躲过一旁。(骂已有荣,不知被打之荣更当何如?)那个戈什哈果然从腰里掏出一枚金表望了望,重走上前回道:“回大帅的话,此时已七点二十五分钟。”香帅又骂道:“七点钟便是七点钟罢咧,什么二十五分、二十六分的闹这西洋派儿。这早晚你们想想,咱还去阅什么兵?你们快去替咱将营务处芮大人喊得来,叫他去走一遭罢。”(我为芮大烈捏一把汗。)戈什哈又回道:“芮大人曾在大帅这里请了半月病假,这时候还不曾销假呢。”香帅怒骂道:“放屁!害病还限定时日吗?他这病相信必须要害半个月,病好了便出来?这有什么打紧?咱不懂你们这些王八羔子的官场规矩,什么叫做销假?你们快替我将他喊得来。你们再敢多讲一句,哼哼!”

香帅刚说到此,眼睛早又朦朦的闭起来,觉得头上不曾戴着帽子,顺手便在案上掌过那个双眼花翎大帽儿,向头上一合,扑通一声,仰倚在壁上,早又睡着,差不多将那尾花翎磨擦得一塌糊涂。此时那几个戈什哈不得已,只好走出外厅,传唤听差的差官,快去传芮大人进见。差官不敢怠慢,如飞的跑到营务处署里传话。

谁知芮大烈此时却不在营务处了。起先他因为怕人笑,不肯回他的公馆。后来被几位姨太太逼迫不过,说在署里没有贴己的人照应,一定逼着芮大烈回来,称药量水,问暖嘘寒,果是十分体贴。无如芮大烈这伤痕甚重,虽经西医救治,一时迄未能止住疼痛。过了几天,又渐渐腐烂起来,腥臭难闻,不时的呻吟叫唤。弄得几位姨太太在背后同声埋怨,说芮大烈不爱恋他们,专在外面去偷鸡摸狗,吃了亏回来,转将这罪给别人受。芮大烈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有什么瞧科不到,因此上格外愤懑,那疮口愈难平复。幸亏冯子澄将夏口厅已经捕获俞竹筠下狱的话来报信给他,他心地略一高兴,便觉得疼痛得好些。

这一晚正倚在床上同冯子澄议论俞竹筠这件事,忽的外面传报进来,说督署里有差官到此,说是大帅传见。芮大烈吃这惊不小,暗想:“我尚在假期之中,如何大帅会来传见?其中定有缘故。”便命人将差官请进来问一问。差官刚跨进房,吓得那几位姨娘都躲在纱橱背后,悄悄的听他们讲话。冯子澄也就站在一旁。那差官先问了芮大人的好,然后便说大帅传见的话。芮大烈道:“我并不曾销假,大帅何以忽然见传?能否请大哥回署替我转禀一句,兄弟感激不尽。”那差官笑道:“大人不曾销假,里面都是知道的,只是大帅定然要见大人。大人是知道大帅脾气的,可有容人分辩的分儿?我打听得大帅传见,也并没有别的意思,因为张统制请大帅阅兵,大帅耽搁了不曾去得,此时传见大人,说是请大人替大帅代劳,去到张统制那里走一趟。还是请大人快吩咐备轿罢,怕迟了大帅又闹起来,那时候大家反没脸面。”差官说毕,打了一躬,便急急告辞回署销差。

芮大烈听差官这番话,才将心上一块石头落下。几位姨娘也都笑出来,说:“这是大帅赏脸的事,少不得要去的。只是这样病体,如何坐得轿子颠播?”大家商量,只好备了一张睡椅,服侍芮大烈睡上去。又请冯子澄一路上照料。冯子澄十分高兴,满口应承。(姨娘以大帅为赏脸,冯子澄又以芮大人为赏脸,得失鸡虫,何可浩叹。)

抬入督署二门以内,芮大烈少不得走下睡椅。便有冯子澄同随来的仆从搀扶着,一直进入官厅。在先已有好几位当差使的道员,也是香帅传来问话的,一见了芮大烈,各上前来问好。芮大烈此时已用布将半边耳朵紧紧扎缚着,他告诉别人,都说是患着头风。内中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彼此会意,都不肯将那话表明。芮大烈一面同那些道员周旋,一面已命人将自家手本呈进去禀到。

等到有二更多天,那个香帅依然在花厅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待立的那些戈什哈更没有回话的空儿。急得芮大烈好象热锅上蚂蚁一般,耳朵又不时的疼痛,不敢大声叫唤,最是这暗里呻吟,越叫人听着难受。那几位道员已由外厨房里送出一桌酒席,大家拉芮大烈一同吃饭。芮大烈哪里吃得下去,只推身子不快,不思饮食。别人也就不再同他讲礼,大家狼吞虎咽,饱餐了一顿。漱口才毕,已从炕上铺设了烟具,各有下人在旁伺候,一时吞云吐雾,阔论高谈,倒也十分有兴。(写尽官场龌龊。)只是将芮大烈丢在一旁,异常懊恼。还是冯子澄怕他饿坏了,悄悄的吩咐一个仆人回到公馆里去,取来一食盒的小菜,外加燕窝粥一大盂。芮大烈倚在另一张炕上,随意呷着静候。只听得那更鼓楼上,接二连三的一直敲到四更,内里依然没有消息。眼看着又是第二日黎明,几回赌气要想回去,总因为前程要紧,不敢闹这脾气。在香帅这里听差的规矩,没有发落,又不能擅自离这官厅,防的一时又要传唤。(真是苦趣,彼官僚派乃自以为乐,是或别有心肝而已,岂不哀哉!)

好容易挨到晌午时分,跑出一个差官来,平时同芮大烈!很是要好,才告诉他,香帅已将传芮大烈替他阅兵的事,忘记得干干净净。昨日那个差官偷空上去销差,香帅又是一顿臭骂,说他没的将这些不要紧的事来聒噪。“我看大人还是回公馆去罢,等大帅一经提着,我们再到大人那里给信不迟。”芮大烈向那差官谢了又谢,又重重拜托了他,说:“如若大帅传见,千万从速给信,要紧要紧。”这里冯子澄才又服侍芮大烈上了睡椅,抬着回去。芮大烈又惭愧,又怨恨,满肚皮的愤气没处发泄,只把跟前几个家人无缘无故的骂得个痛快淋漓。(督抚骂属员,属员又骂仆从。若论恕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则为人所骂之人,即不当再来骂人。虽然,彼属员者既以督抚之骂为荣,又安知彼仆从不以属员之骂为荣耶?嗟乎!既为沐猴之冠,又乘山膏之癖,前途莽莽,可为寒心。)

自是以后,芮大烈这一边便日日打探香帅可否仍委他代阅兵操,因为这件事是一个最有荣誉的事,寻常人便巴结不到香帅这种宠渥。

那位留双影先生,此时虽然充当芮大烈营务处一个文案,其实他的志愿甚大,总想上峰荐拔,无论知府、知县,保举一保举。他也因为芮大烈在督署是个近水楼台,所以不惜屈躬相就。目下又知道香帅委他代行职权,益在芮大烈面前殷勤献媚,借着问病为名,时时同芮大烈把晤,并教授芮大烈见香帅时许多说话。(定有妙论,惜乎我不得而闻矣。)芮大烈无意中却谈到俞竹筠那宗案卷。留双影笑道:“不瞒大人说,晚生很将这事放在心上,前天还亲自到夏口厅署里走了一遭,亲眼看见厅官将那厮定成死罪,呈报到大帅那里。只须大帅有了批示,定然是就地正法。”说到此,又恭恭敬敬的立起身子,向芮大烈打了一躬,说:“大人可否便在这案内,向大帅那里提拔一句,晚生是结草衔环,图报有日。大人是最高明不过的,晚生日前拟的那封信函,煞是字字斤两,不肯放松一笔。固然厅官仰慕大人威德,不敢不敬谨遵行;然而晚生的措词,却是南山可移,此案决不可动。”(有挟持,有口角,此公经济文章,又非冯子澄可比。)芮大烈此时刚拥被而坐,忙欠了欠身子笑道。“先生请坐。先生的鼎鼎大名,同韩素翁、甘海翁一齐脍炙人口,香帅俱略有所闻,言谈之间,常常露着欣慕的意思。只须兄弟略一游扬,还怕香帅那里不蒲轮恭迈?先生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留双影又谢了谢。

宾主正谈得高兴,忽的外面又如飞报进来,说大帅传见。只喜得个留双影先生笑逐颜开,说道:“何如?我料定大帅定然放不过大人。大人从事美国兵工厂,历有年所,阅兵这件大典,除得大人,还有谁人可以替代?非大帅不足以知大人之才,非大人不足以副大帅之望,风云际会,千载一时。晚生遨听下风,载歌且舞矣。但是大人同大帅晤对时,千万不要忘却晚生姓名。”(万壑千峰,依然只在此处。固知小人献媚,别有用心,特衮衮诸公不悟而已。)芮大烈未及答应,内眷得了这个消息,快乐已到极顶,大家争着出来伺候。留双影揣测情形,连忙告辞而退。

此处芮大烈依然用坐的一张藤椅子,抬入督署。刚刚向厅上歇下,早见里面已坐着两人:一位便是湖北臬司木节庵,是个名士,最尚气节的人,如今做这风宪的大员,倒是个不畏强御、不谄权贵的好官;一位便是现任夏口厅。芮大烈少不得上前同臬司寒暄了几句。木节庵问道:“近来闻得大人身体有些欠爽,如今想是痊愈了?”芮大烈欠身答道:“晚生尚在假中,只缘大帅迭次传见,勉强力疾从公。承廉访垂问,改日再到辕拜谢。”说着,大家也就随意坐下。

芮大烈将夏口厅望了一望,说道:“日前那件党案,煞是费心。近来想已有定讞了。”夏口厅见芮大烈问着他,刚待站起来回话,这个当儿,里面已走出一名差官,传大帅的话,请三位一齐进见。臬司便跨一步先行,芮大烈同夏口厅也就跟着进去,走入东首一座花厅上。其时已是黄昏时分,厅上电灯通明。侍从的许多官员,齐齐排立在阶下。香帅穿着公服,正躺在一张皮椅上,合着眼在那里养神。有人回禀大人已到,香帅才颤巍巍的扶着椅子站起来,含笑迎接,让木廉访上首坐了。接连芮大烈同夏口厅走上几步请安。平时芮大烈进见,香帅都还命他旁坐,此次却不曾吩咐。(事便不妙。)芮大烈只得怏怏的同夏口厅立在一旁。

只见香帅同木廉访促膝谈话,约有十分钟时候。却因香帅说话声音极低,听不见议论的何事。木廉访的颜色,便不似先前和蔼,鼓着腮颊,只用手捻着自家那一把潦草胡须,又见香帅从袖里掏出一卷纸儿,递给木廉访看。木廉访一面看,一面摇头,也就细语喃喃的向香帅讲话,芮大烈耳边只听见“金娉娉”三个字,(从庄严之地,忽闻我所眷爱之人之名字,其中别有风味,特不知芮大烈此时之感想为何如耳。)不由的吃了一吓。一个转念,还疑惑香帅有什么喜庆的事,或者要召娉娉唱戏,大约知道我同娉娉有啮臂之好,特地命我去介绍,也未可知。(想入非非,实在是色鬼思想。)惜乎娉娉这妮子已逃走了,不然,这件优差倒是官场中的佳话。

芮大烈正在低着头胡思乱想,不料香帅已经喊着他上去问话,他一共也不曾听见。(此种思想,足以愉快精神,怡悦心志,香帅问话何足道哉!一笑。)还是夏口厅见他这迷惘神情,很是诧异,好在两人并立在一处,遂用手扯了扯芮大烈袍袖,口里低低告诉他,似乎说:“大帅有话问你。”他才如梦方醒,吓出一身冷汗。定了定神,忙走近几步,立在香帅面前。香帅顿时放下满脸怒色,劈口问了一声说:“咱问你近来请的什么病假?你这病是从几时害起?又是谁给这病你害的?”芮大烈平时觉得,香帅讲话从来不曾响亮,叫人听着总不甚明白。如今这几句风驰电掣的话,字字都有斤两,直打入那个不曾割掉的耳朵里。(趣极。)所幸他被割的那只耳朵,是用薄薄一层丝棉护着,此时又交夏季,头上戴的是一顶纬帽,帽檐极深,急切不能看见他创痕。少不得大着胆子,回了一声说:“大帅明见,卑职是偶感风寒,外邪乘势而入,淹缠床褥,不觉旬余。自知有误要公,罪该万死。譬如前日大帅委卑职向张大人那里阅操,……”香帅更不待他说完,又喝道:“象你这种无耻的王八羔子,还配去阅操!咱问你,假如兵士有犯营规,重则枪毙,轻则棍责,以外还有甚么办法?”芮大烈心里虽然知道香帅生气,还疑惑是因为请假误了阅操的事,以致碰这钉子。此时见香帅问他这话,他深恐回答不出,香帅又须责备他欠缺军事学识,仓猝之中,只得赶着说道:“查军营规则第二十二条,兵士如有在外宿娟、酗酒,便须插耳游营。”

芮大烈这话才毕,转引得香帅哈哈大笑起来。便连木廉访也是拈髯含笑。又听得香帅笑道:“咱问你这无耻王八羔子,插耳游营的罪,可是从那酗酒、宿娼上得来的?”芮大烈猛然听见这句话,才悟出香帅话里有因,顿时将一缕痴魂从头顶上直冲出九霄云外,不由的自家除掉纬帽子,扑通跪在阶下,只一、二、三、四、五的碰那响头。香帅掉转脸,望着木廉访冷笑道:“可知道外面的说话不尽虚诬,把咱们官场的脸面都给这厮丢尽了。”又骂芮大烈道:“你这厮如若狡赖,咱转佩服你;你居然承认了,咱越发恨你。左右快扯这厮下去,打他一个无数的躺棍罢。”

香帅这句话刚说出口,转把阶下立的那些戈什哈以及许多差官都吓慌了,堂堂一个营务处提调大员,从来没有躺着打军棍的道理。只得互相厮望着,既不敢说情,又不敢动手。香帅益发焦怒,用手拍着那桌子不住的响。还是木廉访笑劝道:“芮大烈不顾名誉,不惜身分,已不可论以人理,大帅正不必再为他气坏了身体。不过他是曾经留学的人,朝廷鼓励人才,颇重视这一班留学生。大帅为朝廷顾惜体会,还该成全他,勿庸刑责,叫他回去听候提参罢。但是这一件事已经证实,可想那个党案定然是莫须有了。”香帅点头道:“这个自然,是无庸疑议。”

香帅且说且将那只细眯眼睛向夏口厅瞟过来,只吓得夏口厅悚然失色,赶快抢前几步,听香帅吩咐。香帅冷笑道:“贵厅在这几日前可曾办着一起党案?那个姓俞的,你说他是革命党,(语便不妙。)还是你亲眼看见的,还是有人嘱托你,你因为迎合别人意旨起见,便妄入人罪呢?”夏口厅知道此事又弄糟了,连忙垂手请了一个安,回道:“卑职荷大帅的栽培,廉访的委任,自从任事以来,便拿定公忠体国的主意。”香帅冷笑道:“好大口气,你也配说是‘公忠体国’。好,好,你再望下讲罢。”夏口厅又接着说道:“这个姓俞的委实是自己招认是革党,卑职当时并未敢用刑威,吓。至于说是迎合别人意旨,卑职虽然愚昧,这个却断乎不敢,大帅的耳目何等明察。”香帅骂道:“呸!咱很不用你这样奉承。你这王八羔子受了人的意旨,还说咱耳目明察,这比较骂咱还更利害。”说着,就在适才取出来给木廉访看的纸卷儿里面,抽出一页笺纸,直攒到夏口厅面前,说:“你这王八羔子且看这是什么物件?”

夏口厅只得恭恭敬敬从地下拾起来,从头细看。原来是一纸信函,上面便是芮大烈嘱咐他捕获俞竹筠代他吐气的话,却写得龙飞凤舞,较之自家在署里接到的那封又自不同。(一是双影先生手笔,一是子澄先生法书,此公居然能签别好歹,亦是不凡之材。)毕竟那夏口厅历署过好几任州县,老奸巨猾,习与性成,他一面阅看,一面沉吟,暗想:“此函既在大帅这里,可想我处不曾收到。拿这话去抵一抵,敢还可以处自家于无过之地。”主意既定,遂又恭恭敬敬抢着将那函札仍然呈至几上,笑道:“卑职揣摩函中言语,确象是寄给卑职的,然而卑职那里却不曾见着,可想卑职办事,仍是一秉至公。”香帅又冷笑道:“好个利口的匹夫!咱也没有工夫同你辩论,你须知道那姓芮的失落了这一封信函,还有别人再替他打稿儿寄给你呢。你以为咱年纪老了,便可以欺负得过,你那才是脂油蒙了心呢。”香帅这几句话,才将那个夏口厅驳得哑口无言。

最恍惚不过的是跪在阶下的那个芮大烈。他见这件事香帅如身历其境一般,一毫也瞒他不得。这究竟是谁同我过不去来葬送我呢?但是一层,留双影先生的信,怎么又不曾送到夏口厅,转把来给香帅接着?至于厅里接的信函,又是谁替我写的呢?此时猛然触起那一天请留双影写信,全交给冯子澄办的,难保不是冯子澄同别人通同一气,将我的信转交给别人,(这却冤枉了冯子澄,然亦足见小人与小人共事,固未有不凶终隙末者也。)以至出此岔事。越想越恨,跪的时候又有好久,一时急怒攻心,触动创口,疼痛非常,不禁晕倒阶下。香帅冷笑道:“你也不用向咱这里装死,你这王八羔子便真死了,也不希罕。”吩咐差官们将这厮赶逐出去。那些差官们知芮大烈已经倒运,谁也不再同他讲交情,(妙绝。)一经香帅吩咐,便横拖倒拽的将芮大烈扶到官厅上,交给他家那些仆从去了。

此处香帅又将夏口厅骂了一顿,命他赶快回署,将那无罪被诬的俞竹筠立时释放出狱。夏口厅连声唯诺,见香帅更没有别的话说,遂上前请了安,又向木廉访也请了安,徐徐退出。香帅也不送茶,只管拿两只眼珠子盯着那夏口厅背后冷笑,向木廉访说道:“老兄,你看这种官儿,昏愤糊涂,已臻极顶,老兄还忍心放他监膺民社么?”木廉访忙道:“大帅放心,臬司回署,定将大帅意旨转达李藩司兆祺,少不得立撤那厮的差。”说着又正颜厉色的站起来说:“大帅此番举动,真是不可有一,不能无二的手段,上足以寒枭猜之心,下足以保驺虞之节。在寻常的人,万无此敏捷,无此魄力。臬司邀听下风,无任欢忙。”(若云木廉访不谄权贵,观此数语,非必作者前后用笔不相应接。不过觉得举世滔滔,虽在贤者,犹未能免耳。)

香帅这才欢喜,将适才忿怒消融尽净。兀自长叹道:“这件事若出自匿名信函,咱便断断不去理他。咱最可恶的是匿名的人,嫁祸给人,而自己处于旁观地位;论事纵不为无因,其处心已不免太险。难得这韩素君侃侃直陈,凿凿有据;且谓果系诬告,甘罪无辞。况且此君咱亦略闻其名,倒很是一个有才具有气节的君子。老兄搜罗耆宿,揽接名流,倘在药笼,乞为介绍,咱幕府里颇需人材,请老兄去问他一问,若此君肯于屈就,咱倒想要和他谈谈呢。”(点睛之笔,把素君一番计谋,便在香帅口中一一点出。)木廉访忽然听见香帅这一番话,不禁心里动了动,(此心一动,天人分矣。)忙回答道:“大帅赏鉴,自是不错。但臬司风闻此人虽有文名,殊多野性。平时目空一切,又常常与报界接近,一味对于政府妄肆讥弹。即如臬司平时也算是爱才若命了,他还多所谤议。大帅对他过于虚心,怕他要学吕医山人,妄索昌黎信陵执辔呢。”香帅不禁扼腕长叹道:“照老兄说来,可见人材难得。”木廉访忙说道:“这个却又不然。臬司意中却有一人,他虽是个秀才出身,却抱有经世之志。他姑勿论,只他平时最崇拜大帅,把大帅的墨迹刻意揣摩,写的好一手苏字。”香帅笑道:“此公居然也能写苏字。奇怪,适才见的那封寄夏口厅的信函,不是也是一手绝好苏字。(点睛。)老兄且请将此人姓名告我。”木廉访道:“此人姓留,外号双影。大帅如肯垂青,臬司明天便着人去唤他进谒。”(鸣呼!寿血桃花,其功效乃至于此。)香帅将眉头皱了皱说:“这名字好生怪癖。(香帅此等远识,正不可及。)然而即是老兄所赏鉴的人,谅必不错。好在此时还不一定需人,(对素君则如彼,对双影则如此,吾为木廉访设想,当记面红一次。)且放着再说罢。”木廉访只得答应了几声“是”,知道香帅今天办事太勤劳了,渐有倦意,自己更不久坐,连忙告辞而出。

不多几天,毕竟将那夏口厅办了一个撤任另候委用。俞竹筠果然安安稳稳出狱。正是:

君子何曾污白壁,小人枉自鼓青蝇。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万里寻亲,不谓近在咫尺,此至可喜之事也。然而不遇柳华生,则母女相见犹未知何时,小人之害人,适以福人而已。读竟为之浮一大白。

曩时读小说,常苦闷气,不谓此一回中快意之事,如环无端:娉娉之遇其母,已足使人击节称快;

不谓读至下卷,乃有一倔强香帅打营务处提调,撤夏口厅。香帅所行之事,皆人人心中所欲行之事。呜呼!安有许多大白,大浮特浮也哉!

或谓香帅垂意于韩素君,乃为木廉访阻止之,此安得为快?吾意不然。韩素君者,不欲厕身于权贵者也。即使木廉访代为游扬,韩素君之固辞不就,亦意中事耳。木廉访忌才,安知素君不引为知己哉。况阻止素君,而香帅则惋惜不置;游扬双影,而香帅则淡漠处之:则又快中之大快也。

香帅骂人,我但见其妩媚而已。若木廉访则吾畏其人。

独鹤评

韩素君之救俞竹筠,明明看透香帅为人,经此一封书,必能立时打动,于是对症发药,毫不费力。香帅极口赞叹素君,可谓是素君知己。而素君此番作用,尤可称香帅之知己也。

描写香帅处,真是绝妙官场现形记,但当时为上司者,虽甚颜预,犹能讲求大节,整饬官方。若至今日,则纵有什百倍于芮大烈之作恶者,亦且司空见惯,毫不为怪。遂令一般人士竟生共和不如专制之感想,可慨也已。

金娉娉遇母,俞竹筠出狱,芮大烈落职:此一回文字,总结若数回情事,实为全书一大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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