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古语道得好:“知子莫若父。”而知父究竟亦莫若子。我何以忽然提起这句话呢?因为素君听见爱女凤琴死信,始而惊痛,继而泰然,终且出门访友,在局外揣测,多半疑惑素君爱女心切,恐此中另有变故。乃凤琴反力辩他父亲断不至是。毕竟素君此时到那里去呢?诸君定然要探他一个下落的了。(我亦谓然。)

讵知素君当时听见娘姨报告的一番说话,他本是性情中人,想到他心头一块娇肉,生生的死于非命,五内崩溃,是以口吐鲜红。继而按定心神,以为世间万事,总该有个定数。凤儿白白的骗了我十四年,鞠育之恩,教诲之德,已磨得我形神交瘁。譬如一件至可宝贵的物件,一旦损失,苦思固属无益,即以身命为殉,亦属大愚。而且目前世界,争权利者于朝,较锱铢者于市,人心鬼蜮,世道凌夷,惨祸固不免瓜分,大患且在于灭种,玄黄龙战,劫运虫沙,渺渺此身,忧来则视若赘疣,危极则比于累卵。我苟先凤儿而死,我这一灵不昧,且恐不得安于九泉,难得这一派清流,预埋娇骨。好在我年近半百,一旦舍此蝉蜕,相见何难。则是我不当哭凤儿了。(国家多难,孤愤半生,读者谅其言乎?不得疑为怪癖也。)

想到此,心地转反清净宁帖,翛然有悟道之意。惟是酿出此种惨祸者,转出自我殷殷救拔的冯子澄;施出此种毒手者,又是我平昔交游的芮大烈。便任是你们不畏国法,不信天道,难道这“情理”二字都一概撇诸脑后?咳!一个中华大国,上上下下,若是全象他们,宜乎我这韩素君急急要脱离这五浊世界了。芮大烈呢,以堂堂营务处大员,为着一个女伶,竟将这受之父母的耳朵割掉一只,这种毒刑,已可折除他的罪过。独是我那世弟冯君,设谋而不被其名,作恶而转逃其报,我很有些不平。与其坐在家里,看着爱女钗珥琴书,转增哀痛,(愈求解脱,愈不得解脱,观于此语便知。)不如前去访一访这忍心害理的冯子澄,看他对我有何话说?于是匆匆的出了自家大门,一步步向督署行去。

因为那个营务处不曾另设行台,便附属在督署之内,刚刚走到督署门首,瞥眼看见一个人从二门里送出那个约翰医院里的西医吗葛生出来,素君叫了一声“冯子翁”。那人见是素君,慌慌的装着不曾听见,送过医生之后,急转身躯,仍望里跑。此时署门外面虽然站立四名卫队,擎枪鹄立,见素君同里面人招呼,便不向前拦阻。素君也就赶上几步,转拦在那人前面。那人抬头一望,故作笑容,说道:“不料是素翁见访,可请向里面坐一坐。”说着便邀素君到他那个书记室里,从桌子底下拖出一条板凳,用手扯起一角小衿,在上面抹了抹灰尘,拍拍,叫素君坐下。素君且不暇坐,不由气得颤巍巍的开口问了一声,说:“子翁可知道小女落水的事么?”(问得绝妙。)冯子澄不待素君词毕,猛然拿着手将额角上扑得一扑,说:“我可是糊涂昏了。适才送西医吗?葛生出门,吗葛生给我一包药末,说是须得立时搽上去,才可定疼止血。我因为同素翁周旋,倒将这事忘怀了。累素翁在此少坐坐,停刻再来奉陪。”嘴里乌糟糟的嚷着,那两只脚好象抹了油似的,早一溜烟跑得无形无影。(看此数语,一种贼胆心虚、左顾言他之神情,历历如绘。)

气得素君张开大口,半响说不出话来。又因为适才走得乏了,委实想休息休息,只得随意便在凳上坐下。寂无聊赖,连个小厮也不看见。抬头望了望,虽然是两间瓦屋,却没有甚么陈设。上面挂着一幅关壮缪神像,周仓提着青龙偃月刀立在身后,恰好半身都曾被水漏浸透,一片一片的渍痕。两旁是用朱红蜡笺写的“门迎春夏秋冬福,户进东西南北财”十四个大字。神座前安放一个瓦香炉,还有几张黄纸神签压在炉底下。再回头看看自家靠的桌子,左首放着一本《官商便览》另外一部《七侠五义》说部。磁笔筒内插着几枝秃笔。一块石砚台已经缺了一角,便从那缺角之中隐约露出一幅八行笺纸,大笔纵横,字迹极其飞舞,颇近苏、黄一派,绝不是冯子澄手笔。最奇的那字里忽露着“革命”两个字。素君心里动了一动,暗念:“当这时代,这‘革命’二字最是犯着忌讳的,寻常人不但不敢宣之于口,尤且不敢形之于书。”不由动了好奇之念,便顺才抽出来。不看犹可,看了时。只吓得素君伸出舌头,半晌缩不进去。因念私阅人家信函,于道德上原属亏缺。然而事有经权,我若不得着此函,这个人性命必且因此无辜损失。人命事重,少不得将此函藏好,以备他日质证。

主意已定,遂轻轻折叠好了,向怀里一塞,也再不等候冯子澄出来,便自踱出房门。恰好劈头遇见一个仆人,素君问了一声:“你可是伺候冯先生的?”那人点了点头。素君便道:“你们师爷如若来时,就说我等候不及,已经走了,便请你为我致意罢。”说着,便匆匆离了督署,兀自没精打采,依然向自家公馆里走。及至看见那一座门墙,又不由的凄然泪下。(素君毕竟自有性情,与佛家说的解脱又正不同。)意中便想到径赴汉阳月儿湖,命人打捞凤儿骸骨,好将他这伶仃薄槥,带回苏州,给他母亲看一看,以便归入祖莹安葬。(并无此伤心事,却有此伤心语,已是令人酸鼻。)

正待转身,猛的见那老苍头负着双手,伸长脖子,向远地瞧看,似个觅人的模样。素君心下踌躇,转停着脚步不走。老苍头此时方才见着素君,喜得他直跳过来,口里喊着:“老爷快来!老爷快来!小姐有了。”素君惊问道:“有了甚么?是小姐尸骸不是?”苍头因适才的话说得急了,正在那里发喘。素君此时转比昨日听见凤琴死信着急,顿时脸上布满了无穷希冀颜色。(人当绝望之时,忽得此疑是疑非之语,确有如此神气。)好容易那老苍头一口气才转回过来,颤巍巍的说道:“是有了小姐了。”(与开口一句,只颠倒了两字,意思便自不同。)素君方知道他爱女并不曾死,只仰天长叹了一声,那眼泪来得如潮涌一般,顿时将襟袖湿了一大片。又接问了一句说:“小姐有了在那里呢?”老苍头用手指着门内道:“便在这里。”

素君才一步一步的踱入后进来。恰好凤琴和阿祥以及娘姨都坐在一处讲昨夜的话,(几人经过患难之后,必不惮再三以言之,此事自索解人不得。)知道是素君脚步声音,第一便是风琴站起身来,抢近几步,拉着素君袍袖,放声大哭。素君也是悲悲咽咽的抚着凤琴云鬓,说:“凤儿,你也不用哭了。你父亲自从昨日得了娘姨回来的信,寸肠已裂。斟酌了一夜,觉得浮生如寄,不为你痛,转为你喜。你是绝顶聪明的孩子,自能体谅你父亲的用意,不至疑我寡恩。(一夜心事,和盘托出,便见得素君光明正大。彼寻常为父者,在此时必又有许多装饰门面话矣。)但是你落水的消息,我自明白。你出险的缘由,我尚糊涂,你且将这件事说给你父亲听听。”凤琴于是遂将阿祥如何施救情形,委委宛宛,说个详细。素君听了大喜,(喜亦人情,但素君此时之喜,又自有故,读者须细心察之。)直嚷起来说:“好,好!不料你妮子这条小命,转是祥儿救的。天下的事,再没有这样巧了。”说着,便转身向阿祥笑道:“好孩子,你竟救了你妹妹。(不说敷了我凤儿,反说救了你妹妹,素君心事,已于无意中流露矣。)我此时却不须拿套话来谢你,我自理会得便了。”(语中极有深意。)阿祥也只笑了一笑,不便久坐,径自转入他住的那所屋子去了。

凤琴背后还对娘姨说道:“你们都疑惑我父亲怕出别的变故,我就猜着我父亲的为人,决不至此。你听我父亲适才所说的话,你可明白了。要知道我父亲他虽入世,能作出世之思;他纵有家,屡作无家之想。我做他女儿已经十几年了,这个还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娘姨听了,也极佩服凤琴见识。此处按下不提。

且说汉阳月儿湖自从闹出这件笑话以后,顿时传遍了全城。外人本不知道是凤琴落水,又因为霓裳茶园里那个唱小旦的金娉娉忽然没有踪影,遂疑惑落水的就是娉娉。霓裳园主全倚赖着娉娉是个名角,每晚演戏,都是人山人海,生涯正复不恶,一旦出此意外变故,便想提起诉讼,禀请夏口厅替他捕获凶手。后来打听得是督署营务处总办芮大人做的事,吓得不敢声张,只好忍气吞声,权且罢休。

芮大烈割了耳朵,虽然不是致命,与性命尚无大碍,然这创痛也就十分难受,匆匆抬入署里,已经晕了好几次。幸亏西医施救得法,内服药剂,外进刀圭,渐渐苏醒转来。因为关碍着自己名誉,转吩咐仆从不许将这事传扬出去。外间因此更传闻不一。有的说芮大人被金娉娉挖了眼睛去的,因为芮大人强奸不从,娉娉一狠心,便将他眼睛挖去了,也是淫鬼活该受此报应。更有人讲得奇怪,说金娉娉已将芮大人头割下半边来,还有一丝儿粘在腔子里。这人说话时候,便有人拿话驳他说:“既然头都割下半边来,如何还不曾听见芮大人死信?”那人想了好半会,才笑回道:“我原说的只割了半边,这半边已经被医院里用麻绳又缝好了,一样吃得下饭,芮大人如何会死呢?”种种消息,都被冯子澄听在耳朵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不敢把来告诉芮大烈。

芮大烈怕庄香涛大帅一时传见,便请了一月病假,镇日躲在署里,不出见客。又没脸面回自家公馆去见那几位姨太太,怕姨太太们笑话他。姨太太们听见此事,每日轮流着人来探望。

芮大烈次日便命人将冯子澄请到榻旁,自己伏枕同他说道:“昨日我这苦也算是吃够了,这都是多谢你一力作成。”(小人劝人为恶,一旦罗祸,未有不作是言者。为冯子澄思量,真是何苦。)冯子澄听了这话,一副面皮迸得紫涨起来,忙站起身子回道:“大人明见。晚生真是算无遗策,不料却被那个韩家丫头闹坏了,他若不寻死觅活,金姑娘何至下此毒手?”芮大烈叹道:“韩家那丫头他已经死了,又提他则甚?但是金娉娉这妮子我却饶不过他。你去替我想个法儿,或是快遣几十名军士,赶紧将那妮子捉到署里来。他肯从我呢,便好;(嗟乎!春蚕到死丝方尽,芮大人可谓多情。)他若是依然倔强,便命人悄悄结果了他,让他同韩家那丫头在阴曹地府一路上做伙伴去,他死了也怨不得我。”冯子澄连连称是。又道:“大人须耐心静养,大人金子般身体,为这贱人生气倒值多了。可知道大人被这贱人伤害时候,晚生其时心肺震动,只是措手不及。不然,晚生早就捧着这颗脑袋,去替大人耳朵吃刀。因为晚生脑袋可以去得,大人的耳朵却断断去不得。”芮大烈叹了一口气,说:“冯先生,你这贱人长贱人短的尽骂,很是叫我痛心,以后快不要如此。”(写芮大烈用情,一至于此,匪夷所思。)

冯子澄爽然失色,忙改口道:“金姑娘看待大人,原自不错,想也是一时恃着大人宠爱,以至得罪了大人。晚生理会得,便立刻去吩咐夫人跟前卫队,叫他们派几位弟兄们,去到霓裳茶园里,将金姑娘请得来。”芮大烈急道:“这种办法又不妥当了。我这里着人还好好的去请他,他如何肯来?须吩咐他们硬行捉至署里便了。如园主庇护,立刻叫夏口厅发封他戏园。”说到此,又凝了一会,说:“发封戏园,又恐怕做不到,他们戏园又是挂着外国旗号的。咳!中国各事,总被外人欺负。万一我他日得志,去办外交,这个主权是必要力争的。”(因私情而想到外交,而想力争主权,根本已误,经济可知。中国外交人材,倘尽如芮大烈,不亦危哉!)说着又觉得疼痛起来,兀的呻吟不绝。

冯子澄急急走出外厅,立时传了卫队十二名,吩咐他们:“赶快过江,去捉拿霓裳茶园旦角金娉娉。他若是肯来,你们便用极重的锁链将他锁到署里;万一不奉太人钓旨,你们有的是刀,便将他那颗脑袋取得来销差。(毒极恶极。)还有一个帮凶丫头,名字叫做阿魔的,是广东口音,也一并砍了他。大人处自有我替你们说话,保不干系你们。”(在大人前则如彼,在军士前则如此。芮大烈虽曰无赖,然犹不失为多情。若小人弄权,则尤异常悍恶。吾不知彼衮衮者,果何乐而用此爪牙也哉?)那几名卫队知道冯子澄是大人的红人,说的话谁敢不依:各人佩刀擎枪,一直向汉口霓裳茶园去了。

冯子澄依然不离芮大烈这卧室左右,照料一切,竭尽心力。据他的意思,但愿卫兵立时便将金娉娉砍了,方泄心头之气。眼巴巴等候消息,比芮大烈心里还急。果不其然,没有半日功夫,那些卫队成大阵的都回转署里。冯子澄便跳出来赶着问这件事如何办了。那些卫队少不得将金娉娉业已畏:罪潜逃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他。他急得双足齐跳,说:“可惜,可惜。”

不防备这气大了,已被芮大烈听见,在床上有气无力的问道:“冯先生,你讲的甚么?谁可惜了?”冯子澄知道此事决难隐瞒得住,一面吩咐卫兵退出去,一面就将这事告诉了芮大烈。只见芮大烈陡然面色雪白,两眼反插,一口气回转不来,已死去了半截。(奇语,那不曾死去的,定然是下半截。一笑。)吓得左右近侍以及冯子澄大家七手八脚,将芮大烈拍打了好半会才悠悠苏醒,只从丹田里长叹了一声。

屏退从人,叫冯子澄坐在他床沿上,低低说道:“先生,我们这件事可算全行失败。不料得我这七尺须眉,博通中外,便是这小小全球,我毕竟也走遍了一半,谁知竟被这几个女孩子弄我于股掌之上,我以后还拿甚么面目见人?但是一层,金娉娉这妮子,我记得当初同那个娄铁夫第一次相访,他听见我是游历过美国的,他真是异常佩服,立刻摆设盛筵,殷勤招待。虽然娄铁夫也在座中,他那一双俏眼,也不曾瞟过他一次。可喜他同我讲得真是如胶似膝。皇天在上,(忽然设起誓来,真是绝倒。天那里有闲工夫来管你这些,事?)我可不是白嚼这舌根的。”冯子澄忙道:“这个谁不相信,晚生常在外面听见人议论着此事,几乎要替大人编一种小说,说是大人同金姑娘真是三生缘法呢。”芮大烈道:“可又来。后来这妮子怎么又同我生疏起来呢?就是上次我告诉过先生的了,自从那个姓俞的杀材,他平白跑出来,顿然离间了我们的恩爱。(说话留神,若被金姑娘听见,恐怕不割耳朵,真要割舌头了。)此番闹出这件事,他虽然一时冒失,我的心里依然还是体谅他年纪轻,脾气坏,也不至就同他计较。可怜他一点胆量儿没有,竟匆匆的跑了。我追原祸始,这姓俞的我如何饶得他?此事全拜托先生,你将我这意思,快去同留先生双影斟酌一个绝妙办法,或是就诬他做革命党,写一封信函交给夏口厅,立时捕获监禁。事不宜迟,金娉娉便是前车之鉴。”说话之间,又嚷疼痛。

冯子澄遂乘势退出外面,果然径去文案室里,将这话告诉了留双影。留双影点头称善,随即在案头抽出笺纸,龙蛇飞舞的约略写了十数行字,交给冯子澄。冯子澄本预备次日清晨着差弁送至厅署,又因为西医吗葛生已来诊视,芮大烈叫人来请他陪侍,便将那笺纸信手押在一方砚台底下,匆匆出去。不料被素君瞧见,便替他将那笺纸携得去了。(分疏极明白。)冯子澄支吾素君几句话,他那里真个有事,只躲在旁边,叫人探视素君举动。及至素君已走,他便又出来,兀自心喜。停了半晌,猛然想到那个字柬,便左右寻觅不着。自己又忘记是放在砚台底下,却猜不到是素君携去,疑惑自家遗失。好在留双影住在署内,再重新求他写一张,也不甚打紧,立时又跑入留双影那里,打恭作揖,告诉他原委,请他另写。

留双影正躺在一张睡椅上,静静的听冯子澄说话,一句也不来搀杂他。食指同中指夹着一支雪茄,紧紧放在口边,一股一股的喷出无限青烟。眨眼的时间,那烟竟会将留先生一副领白的脸,氤氲着一点也瞧不出来。(笔致幽细非常。)及至等冯子澄将话说完,他才缓缓的用中指弹击那雪茄烟灰,从喉咙里哼了一声,说:“冯先生,我们可算都是自家兄弟,你吩咐我替你写字,我的字虽不甚佳,然以交情而论,先生吩咐一百件,我断不敢只写九十九。至于这封信函呢,先生把来失落了,又来强着兄弟另写,兄弟却万万不敢从命。并不是兄弟忽然自高声价,拢共不过百十来字,也没有自高声价的道理。只是先生办公的地方,想也磨炼老了,那封信函,你想关系何等重要!兄弟若不是因为大人之命,却还不肯拿我这纤纤笔尖儿,扫除别人的性命。不怕先生笑话,食其禄者敬其事。兄弟当这提笔挥洒时候,方且暗暗祷告,叫那死者不用怨我,我只是个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又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料先生转看得稀松平常,遗失便遗失了,放着我这姓留的不死,总不怕没有办不来的事。哼哼!适才兄弟同先生讲的,不过是暗中阴骘,先生不难拿话驳回兄弟,说如今世界文明,再不用作此迷信思想,莫说害一个人的性命,便是害千人万人的性命,断没有个阎罗老子替你们管这笔闲帐,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是了。我便不同先生讲迷信了,我们在官言官。万一这笔迹落在别人手里,不但人家性命害不成,这一种证据拿出去,便连大人的前程很有干系。亏先生肯如此大意。(便一直说到此,与下文有匣剑帷灯之妙。)这件事,我兄弟却看先生分上,不去告诉大人。至于随意另写一张,兄弟却不敢应命,还是先生另打主意为是。”(写留双影之险狼,妙到秋毫。)

冯子澄被他这一番话,说得毛骨悚然,才知道这件事原来有这许多关系。料是哀求无益,只得怏怏的一步一步踱到自己房里。又不敢再去同别人商议,盘算好半日,好在自己文字虽然不大清顺,至于这往来尺牍上,道不得个便一窍不通;并且那封信上的大略,也还记得。便胡乱另写了一封,命人送至夏口厅署。

厅官接得此函,那里还敢怠慢,立时派了捕役,飞也似的直扑金娉娉寓所,捉拿革命党俞竹筠,听候审讯。说也奇怪,俞竹筠此时却不在那里,捕役直扑了个空。因为俞竹筠。那一晚正坐在寓里寂寥无事,知道娉娉是被韩素君小姐约去逛汉阳月儿湖,(看他便由是脱卸到下半回文字,取径独别。)怕一时不见得回寓。谁知不到黄昏时候,金娉娉同阿魔慌慌张张的径上了楼,两人颜色很是难看。俞竹筠不由大惊,忙起身问故。娉娉约略将日间事迹告诉了一遍。俞竹筠失声长叹,说:“怎么凤琴姑娘竟会死了?咳!放着我俞竹筠一日不死,我都有一日刻刃于那个姓芮的腹中。只是妹妹这件事虽做得痛快,怕这姓芮的决不干休,妹妹还宜避一避风头为是。”娉娉道:“我也如此打算。但是一时到那里去才好呢?”俞竹筠道:“好在妹妹孤身一人,我又无家室,我立刻同妹妹逃往日本,那地方我又熟悉,而且叶小姐锦文又在那里。妹妹不用迟疑,就收拾,赶今晚下水轮船罢。”

金娉娉想了一想,说:“你这主意确也周密,只是我却不甚愿意,你今日遄回祖国,本有你的用心,不能因为我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转妨碍你们大事。(言外之事可想,即谓芮大烈之函非诬也,亦宜。)况且我又无故的栖迟到扶桑三岛做甚么呢?叶家姐姐他是求学心切,虽一时寄人篱下,他日学成归国,自然有他一番事业。只是我呢,不过一个唱戏的女孩子罢咧,在本国干这把戏已是痛彻心肺,又奚容向邻家去献丑?(侃侃正论,能使一切须眉闻之汗下,虽然,我国须眉果闻之而汗下耶?是又我所不敢下此断语者已。)

损个人的名誉其事小,失同胞之颜面其罪大。(直想到此,是何女子,具此心胸。吾为倒地百拜。)我如今倒有个去处呢。我母亲流落美都,已逾十载,死生莫卜,音问久疏。我几次三番拟跨重洋,访寻萱荫,却都因为别事牵绊了。今日恰好得此机会,我决计赴美。至于归期,却未知何日。你也不必远送,寓中什物,也须有人照应。我与阿魔仅仅带着随身细软,其余就全行拜托你了。倘一时不死,我们后会正自有期。(情意绵绵。)还有一层,你明日必须先到湖边去探一探韩小姐生死。我一经抵了纽约,必先将居址详细告你,你便立刻复我一函,好让我放心。咳:韩小姐近日同你的神情,很是亲密。我的意思,稍待一待,我当竭力圆成你们的好事。不料情芽甫出,噩劫先摧,怎的叫人不伤心呢!”

娉娉说到此,声气就异常哽咽,珠泪纷纷堕落襟袖。俞竹筠也就慨然挥泪说道:“妹妹议论极是。论我的心,若不是因为实在放韩小姐不下,务必打听他一个生死,我决计要同妹妹到美洲去一趟。妹妹还不知道前月黄花冈一役,丧失我同志七十二人,疆耗传来,神魂沮丧。或者天心未曾厌乱,满廷气数未衰,所以我辈发难一次,失败一次。这个如何教人不灰心短气!今日既然妹妹将这重任托我,我倒不能孤行其是,少不得便在这汉口勾留三五月,再定行止。但是妹妹一路上还须保重,以妹妹这般孝思,断没有不能会见姑母的道理。我还有一句肺腑之谈,妹妹却不要怪我冒失。我、想妹妹飘荡半生,终非长策,若是遇见可以匹配得妹妹的人,还宜有所归宿。好在妹妹是个巾帼须眉,这些事也不须我多嘱。”娉娉道:“此事放着再说罢。家国浮沉,一身如叶,伉俪之好,我一时还计不到此。”

两人正在楼上闲话,一会儿阿魔又匆匆进来,告诉娉娉说:“此时外面沸沸扬扬,都议论着月儿湖的事,风声紧急。姑娘要动身,就此走罢,下水轮船准在晚间十点钟启碇,此时已有九点多钟了。”娉娉站起身来,便同俞竹筠作别。俞竹筠道:“我虽然不能亲送妹妹赴美,却要将妹妹送至上海。因为上海有一只放洋的船,名字叫做华盛顿,那船上的买办,是我的至友柳华生,一路上好招呼他照应妹妹,我由此也可放心。事不宜迟,我们就此走罢。”娉娉点点头,也不谦逊,随即叮嘱寓中几个亲信的仆役照料一切,以后各事悉听俞少爷指挥。俞少爷大约一星期可以返汉。

此处他们主仆计共三人,果然径赴下水轮船,直往上海。恰好那个华盛顿海轮抵沪已有多日,他们到的第二天,旋即放洋。娉娉大喜,并不曾在上海流连,径将行李等件挑至船上。俞竹筠特地去拜晤那个柳华生。柳华生原籍广东人,年已四十多岁。生得肥头大脸,单论他那个肚皮,不晓得的望去,总疑惑他抱着五斗籼米。为人极和蔼。听见俞竹筠将个年少表妹托他照料,他又瞧见金娉娉生得天仙化人,迭迭的答应不及。(听见年少,瞧见天仙化人,然后答应不及,不费笔墨,已活画出一个色鬼,真是白描高手。)俞竹筠当时替他们彼此介绍了一番,又叮嘱娉娉沿途珍重。正在依依不舍之际,那船上催人的汽笛,已催到第三遍,有好些送客的都纷纷攘攘,立时上岸。俞竹筠也不能耽搁,不免含着满胞眼泪,走出娉娉住的那个房舱之外。娉娉此时也没有别话可说,只说得一声:“凤妹妹消息……”底下的话就咽住了,更讲不出。俞竹筠知道他这意思,说:“妹妹放心,韩小姐死活,都有信给你。”(嗟呼!凤琴固未死也,然娉)娉之与俞竹筠,方且增无故之悲,而洒同情之泪。固见得车笠之盟,异常郑重。然亦可想天下事,惟此将信将疑之际,为令人难于消受而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其信欤口)只说了这句,忙着跳上了岸。那轮船已朴通朴通的离着趸船有一箭多远。

娉娉此际念着抛撇家山,飘然浮海,心中异常感慨。(单叙娉娉这边,留俞竹筠后文再叙,是好布置。)命阿魔将舱内窗子推开来,自家凭窗眺望。不到一刻工夫,那座上海已如一点黑影子,霎时不见,(人中景,景中情,使我悠然神往。)只见那混浊江流,滚滚滔滔。到了海,更碧清无滓,四面天光水影,更没有丝毫陆地。然好半响,懒懒的便随意躺在床上。阿魔在旁收拾那些吃食盒子。其时刚近夜分,觉得房门外边有剥啄声音,还有人低低说话。娉娉侧着耳朵静听,早见有两个细崽模样的人,一人拎着水壶,一人捧着食盒,已经推门而入,笑着问:“这可是金姑娘的房间?”阿魔忙答道:“不错。”那两个人便将手内物件一齐放下,笑着说道:“我们柳买办恐怕姑娘适才在餐室里用膳不曾用饱了,叫我们特地送这饭菜来,给姑娘消夜。”说着,又将水壶的水倒在娉娉茶壶里,又瞪瞪的看了娉娉几眼,方才退出去。阿魔一面铺设,一面笑着说道:“难得这柳买办很是多情,我们这一路上倒没愁没有照应呢。姑娘便请来用一点,领他一个情儿。”娉娉好半响不语,也不理会阿魔说的话,只冷冷的道:“放着罢,我此时不饿。你吃得下去,你就吃了也好。”说着,又长长叹了一声。(颜色误人,随地生事,此一叹也,姑娘会矣。)当夜无话。

谁知次日洋面陡然起了飓风,白浪滔天,银涛蔽日,满船的人,大家都有些眩晕,有立脚不稳的,便都把来绑在铁柱子上。娉娉房间里,架上一个盥洗磁盆,平空倾覆过来,跌得粉碎,弄得一房里都是水。阿魔欹欹斜斜的跳下床,忙着收拾。娉娉拥衾而坐,愁闷异常。

忽的房门开处,挤进一个人来,(用一“挤”字,已画出其人肥胖。)只披了一件洋汗衫子,手里持着蒲扇,笑嘻嘻将娉娉看得一看,说:“原来姑娘还好,倒不曾呕吐。不知姑娘此时心里觉得怎么样?若是嫌房间里闷气,鄙人那个办事室,倒还轩敞,姑娘不妨请去坐坐,庶几不负鄙人这一番待姑娘的热心。”金娉娉知道这人便是柳华生,只懒懒的抬起身子,说了一声:“承先生垂问,很是感激。这房里也很宽绰,我素昔又乐于静坐,一俟这风稍为平息,再来拜谒先生。”柳华生听娉娉这番说话,不禁眉花眼笑,接着说道:“拜谒万不敢当,倒是鄙人有句不知进退的话,要想同姑娘讲,愿姑娘许我做个良友,鄙人此时并无妻室。(看他两句话,全然不伦不类。)近年辛苦所得,约有万金。便是我们这船主,他虽然是个妇人,却异常信用我。”(看他这两句话,又不伦不类。写色鬼心慌意乱,固也,却不知已伏有妙文。)娉娉见这人说话实是可厌,也不答他,也不拿话去驳他,只装着痴呆,端然静坐。(四字写出一个好女子。彼小家妇女,偶遇男子,便不能端然静坐者,此其故可深长思也。)柳华生没法,也只得走了。

是日丑时起风,直至酉时方息。舟中男女,挨了这一天危难,在这个时候,便大家都走向甲板上来,吸取吸取海天空气。只见那一轮落日,摇摇的在海面上,只露了一点红光,分外好看。娉娉偕着阿魔也走出房舱,凭栏眺远。眼见这波涛澎湃,较之那个月儿湖,不啻有天渊之别。何以我那个凤琴妹妹,竟埋骨清流?花残月缺,顾藐藐之躬,虽然未死,然而这孤身如鹭,举目无亲,反不若凤琴超脱红尘,一暝不视。想到此际,不禁潸然雪涕,襟袖琳琅。阿魔只呆呆望着,又不知道拿甚么话去安慰他的姑娘。这时候栏边的人煞是不少,都把眼来瞧着娉娉。

蓦地身边走过一个妇人来,雪白大脸,行动处都有些哮喘,年纪约在四十上下,说话颇似江南人口音,望着娉娉笑道:“金姑娘认得我么?”娉娉将他望得一眼,摇头答道:“恕我疏忽,实不认得奶奶是谁。”那妇人笑道:“这也难怪姑娘认不得我。姑娘那一次在姬少太太花园里唱戏,曾将一枝碗大菊花打到韩小姐身上,后来姬少太太请姑娘上厅放赏,那摹本缎同金戒指,还是我捧给姑娘的呢。”金娉娉笑道:“奶奶原来是姬少太太那里的娘子。几时到这船上?如今向那里去?只怪我年纪轻,眼睛又钝,还望奶奶见恕则个。”妇人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小妇焉敢怪姑娘。姑娘若不弃嫌,请借一步说话。”娉娉见这妇人很是殷勤,又因为这船上举目无亲,便是中国人也很有限,连日来想同人谈谈,都没有一个。此时便答应了,掉转头,命阿魔道:“你在我们自家房舱坐着,我同这位奶奶去去就来。”

那妇人欢天喜地,便引着娉娉到下一层舱处。这地方便不及上层华好,大半住着船上执事人员的家眷。娉娉同妇人走入一个房间,陈设也还齐整。让着娉娉上坐,约略问了娉娉出洋的缘故。娉娉也一一告诉他,只不曾提及汉阳月儿湖的事。正说话间,忽有一个水手模样的人,向房里张得一张,见娉娉在此,便不敢进来,笑着走了。娉娉刚待要问是谁,妇人说道:“这就是我的丈夫,他名字叫做王吉,是宁波人。不瞒姑娘说,他在这船上倒好有十多年了,船主同买办都喜欢他能干。同我是半路上夫妻,我们也还恩爱。我雇在姬少太太那里,他几次三番写信,叫我不用当人家奴才,同他到船上来享福。哎呀,说起买办来,姑娘不是看见那个柳买办,生得真是有点福相,单论他那个身体,足足有二三百斤重。为人性情又好,又温柔,又缠绵。92娉娉忽然听见他提到柳买办,心中很不愿意。然而看这妇人说话不伦不类,很是好笑,不禁嫣然问道:“奶奶你们在这船上,论着阶级,你们是轻易不得同买办接洽,怎么人家缠绵温柔,你都知道了?”那妇人见娉娉问到此处,假作羞愧,将一副冷白脸故意涨出些红晕来,(实在亏他,不知如何涨法?)把个头向腔子里一缩,含笑说道:“这个却又不然。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姑娘不要见笑。”说着举起一只膀臂,露出一根蒜苗金镯,说:“这就是柳买办给我的了。我要全靠着我那乌龟王吉,那里会有这种富贵?

娉娉此时很听不入耳,面上露着怒色,站起身来便想走出去。那妇人只不肯放松,横身拦在前面,说:“姑娘再坐一会,我老在这里白嚼舌头,一句正经话也不曾同姑娘讲呢。我以为我自家造化大,谁知姑娘的造化比我还大,(简直想同金姑娘并肩,真是可杀。)不知姑娘几世修得来,偏生那个柳买办竟会看中了姑娘,他意思想请我做媒。他真真不曾娶妻,他前头一个妻子,也是因为同柳买办亲爱狠了,是得痨病死的。(语语不堪,安能入金姑娘之耳?我为此妇捏一把汗。)他有万贯家财,姑娘一进了门,便做大太太。我不敢轻薄姑娘,到那个时候,怕姑娘也不屑拿正眼瞧一瞧我们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我替姑娘说成了,姑娘拿甚么谢我?老实些,姑娘就将这衣领上的金链儿给我罢。”一面说,一面就用手来摘弄金娉娉身边金链。娉娉此时已是忿不可忍,只听见啪的一声,那妇人面上打个正着,五根青红梗儿,一条一条的发现出来。那妇人只喊了“哎呀”一声,双手捂着腮颊,嚷道:“这件事你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犯不着来打我。我也不是个好惹的,我们就来放个对儿看看。”金娉娉更不同他讲话,见他仍然立在面前,随即飞起右腿,轰隆一声,那妇人身子又重,便似倒了泰山一般,平空仰跌下去,再爬不起,只单叉着双腿,一手揉屁股,一手指着金娉娉道:“你这人好蛮,同你好好讲话,你便动手动脚的闹。说开了,我们若是闹着顽呢,我也不计较你,若是……”

娉娉此时业已怒极,更不理他,一溜烟早跑出房,如飞的上了第三层舱,向自家房间里坐着,鼓着小腮颊儿一言不发。阿魔问他的话,他也不理。约莫有玄刻光景,主婢两个勉强用了夜膳。阿魔循例拿了茶壶,走至房外,命一个水手去泡茶。不一会茶已泡得来。娉娉随意呷了一杯,便自安息。

等到一觉睡醒,揉了揉眼睛,四面瞧望,吓了一跳:那里是先前住的房舱,自家坐在一张草荐上,四围黑压压的,霉湿之气触人欲呕。不知有甚么时候,又看不出一点日光。耳边只听见风水声音,奔腾澎湃。暗暗叫声不好,赶着一骨碌立起身子,额角直碰在一块板上,顿时痛苦万状。只得重新坐下,用手摸探,身边都是些湿漉漉的煤炭,还夹杂些零星朽坏之物,约莫是餐桌椅凳,以及盆桶屏镜,还有几架不能用的风琴。这一惊非小,知是着了人的道儿,不由喊了两声,叫人听见来救他的意思。谁知接连叫唤,兀的没有一个人答应,也听不见外边有人声足音,更不知道阿魔此时身在何处。越想越怕,直坐着发呆,更没有一毫理会处。猛一转念,猜准是那个买办柳华生所为,银牙一错,暗想:“如今的世界,真是黑暗极了!婚姻也须要人情愿,如何不肯从你,便施出这种卑鄙恶劣手段?我死不足惜,我只恨我们中国人格,竟是如此险狠,芮大烈既诱我于前,柳华生又陷我于后。兰焰以膏自煎,山木因材而伐。不谓天赋我以一种颜色,转为戕我生命之缘。彼椎髻蓬头,阔唇龋齿,真是无边幸福。表兄俞竹篝他怕我一路无人照应,特地介绍此伦。福兮祸伏祸兮福倚。你此时可知你这表妹已入枯鱼之肆了?罢罢,云天万里,便是抵了美国,还不知我母亲在世与否,倘若竟死于此地,或者转可以觅母亲于九泉之下。”

想到此处,转觉得心地宁帖,怡然就死,毫无畏惧。只是一层,究竟不知怎生个死法。料定这奸奴不过要绝我饮食,生生将我饿毙。然此又非顷刻间的事。千愁万恨,填满心曲,哭又哭不出。又延挨了好半天工夫,真是百无聊赖。忽的手边触着一面风琴,按了按,里面机捩却未曾损坏。不由抱入怀里,一面扯着风琴,一面信口唱道:

繁大海之浩渺,惟万派其朝宗。叹人生之如寄,忽朝西而暮东矗众鸟休息,各得其所。哀哀孤雏,独无父母。匪无父母,天各一方。求音声于冥漠,羌若存而若亡。铸精诚于天地,渺血泪于金石。哀哀孤雏,旋化异物。吾乐孤雏,旋化异物。

升九天兮甲九阍,父母在天终不隔。

不幸娉娉歌到末阕,心肺震痛,那个风琴之声,也就劲如裂鳥,哀可遏云,顿时晕倒在那暗室里面。比至悠悠醒转,忽的听见外面之声如潮而起,不由吓了一跳,只管凝着耳朵去静听。正是:

垂死已无魂可返,再生转使意先惊。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芮大烈之淫恶,固无可讳言,然能始终用情,犹不失为痴汉。若冯子澄者,只求谄媚上官煮鹤焚琴、锄兰刈蕙在所不恤,直全无心肝,全无道理矣。

娉娉既遁,芮大烈已无可奈何,势不得不迁怒于俞竹筠。官场妄入人罪,惟有“革命”二字为能死人。俞竹筠之不死,其亦侥天之幸也已。

芮大烈之外,又遇一柳华生,何娉娉命言之多磨蝎也。虽然,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读者请阅下文。

独鹤评

芮大烈必欲置俞竹筠于死地,却反因一纸密启,自害厥身。柳华生必欲陷者所得播弄也。作者于此等处。唤醒世人不少,固不独奇峰迭起,尽文章之能而已。

从小留双影对冯子澄一番说话,与王吉妻子对金娉姆一番说话,虽措词有雅俗之不同,而其令人作呕则彼此如一。古来名士,贵偶美人;晚近名士,乃直与村俗淫妪同其丑态,吾为废书三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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