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之间,娘姨已走进房,告诉外面马车已驾。娉娉舍了凤琴,正待出房去向薛氏告别,谁知薛氏已盈盈的走得进来,不无也说了些套话,并叮咛娉娉:“行路小心,在伯母面前替我们母女请安问好。”娉娉谦谦逊逊,顺口问道:“意琴妹妹病状如何?”薛氏笑道:“多谢姐姐垂问,他已经大好了。只怪那些医士认病不大真切,说他怕是天喜,其实也不曾有个痞影儿。昨夜已是身凉脉静,啼笑如常。”(调侃时医不少。)娉娉笑道:“这也罢了,伯母庶几可以放心。侄女连日多有打扰,等下次回国时,再来替伯母请安。”说着,又向薛氏行了一鞠躬礼,并请薛氏转回内室,不敢劳动远送。薛氏一定不肯,毕竟送至二门以外,眼看见仆人们将娉娉行囊箱箧一一交给小高,小高一一点明白了,交给马车上马夫。娉娉这才跨上马车,小高也跨上去,傍着车沿交坐下。一鞭起处,四蹄如飞,送娉娉到了车站。娉娉登车之际,又赏了小高两元,嘱咐他:“回去告诉小姐们,我一路平善。”小高叩谢了娉娉,自转回家。不提。

且说清廷那时候因为天下人民要求改革政治,当朝的那些大老,被人闹得没法。要说是真个顺从他们呢,衮衮诸公,就不要想升官发财了;要说是不依从他们呢,那一班号称文明志士的,简直闹成烟雾瘴气,不是伏阙,就是叩阍,不是手枪,就是炸弹,大有以生命为殉之概。所以在前几年前,便下了个九年立宪之诏。单以武昌这省而论,如留双影等人,果然兴高采烈,大家便去研究自治,结社的结社,开会的开会,少不得倒借着这名目儿,想开销些公款,大家快活快活。偏生被一个十几龄的少女郎,在《大江报》上刻了一篇社论,很不免有些微词。又有素君这顽固老先生,人请他入会,原是借重他名望的意思,不料他老先生忽然侃侃而谈,倒责备了留双影许多不是,留双影这一气已经非同小可。后来毕竟遇见那个貌文明,而心颠预的庄制军大人,口里只管喊着赞成,背地里转命了许多军警,暗中监察他们,倘若一举一动稍为有些激烈,恰好武昌新设的是文明模范监狱,少不得便请诸君入瓮。大家这才明白过来,清廷立宪,原是一个遮掩人耳目的意思,并不曾真个叫你们国民实行起来。留双影是第一个圆滑人物,早已窥破此意,他再也不去帮着百姓们去办自治,他依然拿出他痔血桃花手段,朝迎显贵,夕媚权绅。近年来虽然不能大大得志,毕章在芮大烈贵营务提调处做了一个上等幕宾。庄香涛自经木廉访荐举双影之后,虽然不肯立时录用,后来打听得这位双影先生也不是个凡材,英雄不搜入彀中,还怕他在外面要兴妖作怪,于是在提学使高青蔚面前暗暗提了一句。高青蔚玲珑剔透,已窥见庄香帅用意,不曾过了几天,便下了一个委札给留双影,委任他在武昌省里做个视学员。

偏生这一年光绪皇帝宾天,宣统少主以冲龄入即帝位,虽然摄政王大权独揽,毕竟朝中觉得没有一个位高德重的大员,不能压伏群僚,赞襄要政,于是下了一道上谕,立召庄香涛入京大用。庄香涛接奉上谕,旋即束装入京。所以此次素君赴鄂,那两广总督已换了瑞澄。瑞澄莅任之后,十分振作,拿出他刻厉手段,不到几天上,便雷厉风行的升黜属员,整顿财政。对于革命党人,尤其嫉之如仇,只要捕获到署,不分首从,一概诛杀。偏生那时候革命风潮澎湃全国,粤东黄花岗起事不成,七十二烈士骈首就戮,人心异常愤激,凡是省垣紧要地方,皆有些蠢蠢欲动。

素君见此情形,知道祸机四伏,不久将有大乱发生。心中只记挂着他爱女所嘱托的事。到了自家寓所,略略将九江事迹向老苍头说了一遍,并问老苍头:“这些时可曾见着冯老爷到此不曾?你可知道他近来栖息何所?”老苍头听素君说这一番话,不由吓得战战兢兢说:“原来小姐又在道途之间遇此危险。还算主人存心仁厚,难得小姐侥幸,不曾损及性命。怪道冯少爷自从那一天袱被出门,告诉老奴说是入文华书院读书,自此之后,便不曾见着冯少爷影子。老奴还疑惑冯少爷一心勤读,没有功夫回家,哪里想得到他也随着小姐上了江新轮船呢。至于冯少爷的父亲,更是没有道理,老爷回里之后,他问也不曾来问一问。老奴生性梗直,也不愿见这种人。后来还是听见别人告诉我,说他在江那边同筹饷局那位苗先生打得十分火热。这时候想还在筹饷局里,也未可知。老爷莫怪老奴直言,象这种不近情理的人,老爷正该放着他不去理会罢了,为他的事,还巴巴的跑向这武昌来,探问他的消息,老爷也未免过于忠厚待人了。”素君笑道:“你说的话,也未尝不是。只是我的为人,你也知道,叫做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况且小姐念冯少爷相救之恩,毕竟他是冯少爷的父亲,小姐请我访他的踪迹,也是出于至情。还有一句老实话,我看这武昌地方,政府里忽然放出一个满人来做督抚,这人又异常苛暴,同那些党人结下不共戴天之仇,还怕不久就有变故。我们若是将冯老爷访得出来,同他一齐遄回故里,不至此浩劫,也不枉他当初投奔我一场。不然,我们父女都跳出网罗,万一让这人不幸流落在这地方,后来冯少爷出来,你叫小姐如何对得住他?今夜就不谈了,你替我预备晚膳。让我休息一两日,我再过江去会这苗先生。难得你既然得着他这下落,想一时他也未必别有栖托。”老苍头听了半响,点头笑道:“老爷说的这话,一点不错。怪得连日这大朝街一带地方,往往有人家搜出许多炸弹同火药出来,敢就是革命党人闹着玩的。(预为后文伏笔。)我想若是革命党人懂得道理,象姓冯的这种人,正该拿炸弹把他炸死,也替世界上除一祸害。”素君听他喃喃私语,也不理他。

果然过了两日,买舟渡江,径向筹饷局里来问苗子六。局里有人告诉素君,说苗子六不在本局,他是在江边一码头分卡船上,素君又匆匆的走到一码头,恰好苗子六坐在船上,素君用同乡名义请见,苗子六随即迎接素君入舱,分宾主坐下。先寒暄了几句,然后将来意告诉苗子六,并谈到阿祥在九江被奸人掳劫之事。(素君老实,此等处异常失策。)愚父女因为很对不住他,所以必欲将冯子澄访出来,谋酬报他的地步。”苗子六笑道:“照这样说来,素君翁高情厚谊,真叫人钦佩无地。这位冯子澄初次从武昌失意出来,曾有好几次来访兄弟,兄弟因为人微言轻,无从安插。敝东对于兄弟,虽说深资倚重,然而局中近来殊有人满之患,是以心有余而力不足,兄弟心里异常抱歉。在这前两月里,兄弟见他在这江滨搭了一座茅庐,聊蔽风雨。有时候衣食不足,兄弟倒还时时去调济他。近来他的踪迹益发出没无定。他往常也曾对兄弟讲过,大丈夫不能弹侯门之铗,定当吹吴市之箫。或者他有志竟成,连日向这一带华洋街道上托沿门之钵,也未可知。”(一乞丐耳,入苗先生口中,便说得高尚非常,真是舌有莲花。)素君失惊道:“照着先生讲来,这人可算沦。落极了,兄弟却断料不到他一寒至此。他的栖息之所何在?可否便请先生命一介之使,领着兄弟去探访探访?一经探访出来,兄弟将挈之返乡,断不能令其飘零异地。”苗子六道:“好在他住的地址,去敝卡不远,兄弟便陪先生一行。”素君极口称谢。于是两个人先后上了岸。苗子六身后跟随着两名局勇,手里拎着水烟袋儿。

走了有一截路,是时正是深秋时节,江潮陡落,那一片粼粼白石,都豁然呈露出来。斜阳西坠,衬着这一带疏林黄叶,无限苍茫。素君一面观玩江景,一时替冯子澄凄然增身世之感。那危堤之下,果然有无数破屋。还有将人家搁在那里的朽艇翻转过来,当做屋舍,在里面栖息的。素君向苗子六说道:“这些所在,想就是冯子澄食宿之所了。”苗子六笑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这些所在,虽然不一定便是冯子翁住址,冯子翁住址想也不出其中。兄弟洁身自爱,又因为观瞻所系,不便同他往来。是以冯子翁一定在哪所地方,兄弟却不便妄对。”

说着,便回头向身后那两名局勇说道:“你们去替我问一问看,有一个姓冯的住在哪里?问出来快来回话,我同韩老爷在这里稍站片刻,不得有误。"局勇连忙答应,笑着在那一带乞丐栖息之所,接连问了好几处。内中有几个乞丐,知道冯子澄踪迹,便指给局勇看。又说:“这姓冯的向来日里都在外边走动,至早大约也须到二更左右,才转回此处。你们看他这棚子,并没有锅灶,你们想想,他若是回来得早,又在哪里弄饭吃呢?”素君偷看冯子澄住的那个所在,只有地下铺着一床稀糊破烂的席子,用两叠方砖做着枕头。枕头旁边有一把黑泥夜壶,上面并没有柄,有一根草绳络着。想是夜来的尿,还不曾倾弃,只见许多金苍蝇围绕着那柄夜壶,成群结队的在那里热闹。素君不由从丹田里叹了一口气。正待同苗子六谈心,恰好那个局勇上来,将适才那些乞丐说的话,禀知他们。

苗子六不待素君开口,便沉下一副面孔,向局勇吩咐道:“你去替我向那乞丐们说一声,说我老爷姓苗,是汉口筹饷局里的委员,这武汉三镇的文武大人,都同我老爷是至好。(不改从前对冯子澄口角,真是习惯自然,正不知其非者。)他们这些叫化子,若有一些儿瞧不起我老爷,我老爷立刻命人将他们这些棚子拆卸得干干净净,一个不许住在这里,都叫他驱逐上岸。(委员之威,不过恐吓叫化子而已,彼苗子六何足以知此。)没有别的,只叫他们等这姓冯的回来时候,替我告诉他,叫这姓冯的向我老爷这船上去走一遭,我老爷有话同他面谈。要紧要紧。”那个局勇连连答应,刚待要走,苗子六又将他唤得近前,大声吆喝道:“你的驴耳朵可曾将我老爷的话听清楚不曾?”那个局勇又垂手答应说:“小的听明白了。”苗子六又吆喝道:“去罢!”(作福作威,小人得志,固应尔尔。)

苗子六这才含笑向素君说道:“待这些小人们,若不示之以威,转怕被他们小觑了去,那还了得。兄弟生平作用,这些地方,自信很有点才具。不知素翁以为如何?”素君笑道:“仰见先生手段,真是不寒而栗,不怒而威,兄弟钦佩已极。只是但把来恐吓乞丐,未免觉得有些大材小用,轻亵尊严。”苗子六不省得素君言含讥讽,更十分得意,忙又正色说道:“素翁见教,未尝不是。但是凡事总须从根本上做起,有今日恐吓乞丐之威,即有后曰操纵群僚之妙。素翁既属同乡,又忝知已不敢相欺,兄弟历年来在这分卡上颇蓄有微货,从前月里已汇过一千余金到京,意思捐纳一个前程,是个大八成的县佐。最可靠的,是家母舅在庆王府里主持门政,极有权势,家母舅允代料理,不日可以揭晓。素翁你是个最通达时务的,如今的买卖,还有比做官阔绰的么?老实说,我们当朋友的,若是终身都当朋友,不想借此觅个终南捷径,乞朝廷一命之荣,那还称得起一个志士吗?”(燕巢危幕,火已及身,彼懵懵者尚昏然罔觉。天下如苗子六者,正不乏其人。作者安得千手万笔,为若辈辈一一写照也哉。)素君愈听愈觉得可厌,不肯去――驳他。

两人且谈且行,不觉已去那哨船不远。素君只得拿别话岔道:“冯子翁的事,尚求照应,若是同他晤面,务祈嘱托向兄弟那里一行。”苗子六道:“素翁但放宽心。冯子翁困顿已极,难得素翁远来相访,他听见这个消息,有不屁滚尿流赶向素翁那里去的道理么?”素君点头无语。依苗子六意思,还要请素君上船吃茶。素君执意不肯,说:“时候已是不早,兄弟还须赶过江去,恐夜间渡船不便。先生盛爱,自当永铭心版,正不在一时款治。兄弟如有闲暇,还当过来畅叙。”苗子六不便坚留,遂向素君拱了拱手,自家回船去了。

素君真个匆匆遄回省城。一进了寓所,便将寻出冯子澄事迹,一一告诉了老苍头。又讲到冯子澄此时景况,十分狼狈。老苍头冷笑说道:“老爷看奴子这双眼如何?奴子久已料定这人要同乞丐为伍,这是一定不会错的,今日果不其然了。但是老爷待他的厚意,真可算得仁至义尽。但不知道这姓冯的可有这福分消受没有呢。”老苍头说着,自去料理晚膳不提。

素君因为得了冯子澄消息,觉得不负他这爱女所托,心下转非常畅快。立时就灯下写了一封长函,历叙连日在省中境况。并问金娉娉已否放洋,务必替我道谢;若是还在我们家里,须尽地主之谊,不可简慢。写完了信,封好之后,遂命老苍头拿去,送至邮局,不可迟误。老苍头将信送去。不多一会,又在外间拿进一封家函。素君按到手里一看,不由猛吃一惊,暗暗喊着“不好”。正是:

方借尺书娱老眼,忽惊字迹报凶音。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素君往寻冯子澄,忽遇一苗子六,窥苗子六词意,不使冯子澄径往晤素君,而嘱其先晤自己。此中大有作用,惜素君不肯以不肖之心待人,遂又落其圈套。可为一叹。

独鹤评

冯子澄、萧楮卿、苗子六之流,不得为人,直一群魔鬼耳,素君遭萧楮卿之害,又与苗子六相值,是一魔才过,又来一魔,纵使明哲保身,亦正难免于祸。吾为素君辄唤奈何!苗子六,筹饷司事耳,便装官派吓人,一言一动,令人作三日呕。亏作者如何体会出来,真有画鬼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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