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君自从得了冯子澄下落,心下甚为欢喜,便忙写了一封家函,安慰凤琴。写毕之后,即命老苍头送至邮局。老苍头送信回来,忽然又从门房里得了一封苏州寄来的家信,忙忙的便又拿进来递给素君。素君刚接到手,略向封皮上睃得一酸,不由吓得浑身抖战起来。原来那封皮上面不是凤琴手笔,却是他孩儿寿琴写的。曩日所有家信。除得凤琴他在武昌,便是寿琴书写信札,若是凤琴在家,规矩都是凤琴执笔。此次却又不然,素君他已是惊弓之鸟,深恐凤琴在途路之间,又生出别的枝节,你叫他如何放心得下?心里又急,等不得用刀剪开那缄封,只顾拿手去撕掳。好容易将内里信纸抽出一页来,早隐隐约约看见好几个“病”字,这才将一颗心略为放下。后再从头至尾看下去,才知道凤琴于路间感受风寒,病势十分利害。金姑娘娉娉一时并不曾启行,尚勾留在家等语。素君看毕,只管将双足在地上长顿,慨然叹道:“凤儿命运,也可算速遮极了。我知道他还另有心病呢。幸喜阿祥的父亲,我已探出他踪迹,无论如何,我早晚必偕他东归,好让他先将这一条肠子宽慰下来。然后海角天涯,再去替他寻觅阿祥下落。”(观于素君之用心,何等慈祥,何等慷慨。冯子澄以后亏负素君,真非人类。天下固有如此等人,未可衡以人理也。)

这一夜,素君便无心用膳,便又就灯下重写一函,谆谆劝凤琴好生调摄。又说若是金姑娘能在家中耽搁,不妨多留金姑娘住几日,同你做个伴儿。更嘱咐凤琴母亲,不可怠慢佳客。我一经会见冯子澄,定然同他一齐回家,彼此同去寻觅阿祥,不愁阿祥没有下落。(谆谆在此,素君固窥娇女之心深矣。)写完封好,又加了快邮,连夜命老苍头送入邮局。

自是以后,素君便心急如火,巴不得早早晤见冯子澄,好同他一路乘轮东下。谁知接连等了有两三日功夫,简直不曾有个冯子澄影子到来。素君十分诧异,便命老苍头渡江去向筹饷局哨船上探听消息。船上那些局勇,哪里将老苍头放在眼里,白白的给他一顿恶抢白。老苍头刚待同他们分辩,几乎不被他们打过来,吓得老苍头抱头鼠窜,回转来告诉素君。素君没法,接连又等了几日,依然是石沉大海,消息俱无。

素君真个等得不耐烦起来,思家心切,又恐怕耽延下去,凤琴病体因此不能速愈,这一天又亲自渡江去拜会苗子六。谁知在船上询问,那些局勇都回说,苗师爷不在船上。问他们在何处可以去会晤苗师爷?他们又异口同声的一概都说不知道。(照此等情形看来,真是别有异趣,惜乎素君之懵懵也。)素君一个转念,说:“我也呆了,我与其同这厮接治,我不会亲自去寻着冯子澄?他便是同我睹气,我无论如何,也须哀求着他,同他遄返武昌,料想他也不能执意不肯。好在他住的那个棚户,我隐约也有些记得。”于是独自一人,沿着江岸,向前次同苗子六走的路径行去。果然走不到一箭路,冯子澄住的那个所在,分明射入眼帘。再跨进一步,向里面细瞧,什物依然,只是不见冯子澄影子。旁边那些乞丐见素君衣冠齐楚,知道仍是前番来访冯子澄的老爷,忙着上前告诉说:“自从老爷们上次来过一次,小人们将老爷吩咐的话,告诉得他清楚。他听了这话,甚是欢喜,匆匆忙忙便向老爷们那里来了。当晚还见他回来过一次,以后不曾见他影子。老爷这次重来,想是要替他搬取行李什物的。但是这姓冯的身边,并没有什么东西。小人们知道局里委员利害,发誓不敢讲一字虚诳。”素君听了,好生要决不下,又不便再同他们辩论,只点点头,依然折转身子便走回去。猜定冯子澄是在苗子六那里,或者苗子六同他交好,留着他盘桓几天,也未可知。我只在寓中等候他便了。遂又匆匆的渡江返寓。

又等了一天,素君刚坐在屋里,拿着些报纸,摊在案上阅看,借此消遣长日。忽然听见外面老苍头同些人在门房里嚷起来,其势甚是汹汹。素君大惊,忽忙将报纸搁过一旁,大踏步走出来查问缘故。只见老苍头气急脸红喊道:无论你们奉着夏口厅的差票,我们老爷他又不曾犯法,你们胆敢来提他到案。”那些人也嚷道:“好笑,你这老人家也不讲情理。你们老爷犯法不犯法,他自家自会知道。我们只晓得遵大老爷堂谕,叫我们秉公办理。你们老爷有势力,他不会到堂上去辩论。老实说,千差万差,来人不差。我们弟兄从清早起,便过江来伺候,这时候还不曾有一点汤水儿下肚呢。你老人家不用同我们装糊涂,你且上去回一声,我们知道韩老爷也是办大事的人,只要赐些赏号给我们,到家不到案,倒还可以别作计较。”

素君听到此处,不由惊骇非常,暗想:“我从来同人没有什么仇怨,是谁忽然同我诉讼?”(嗟夫!素君误矣。天下小人,岂必有仇怨,然后诉讼也哉。惟其没有仇怨而至于此,是则人心之不可测,而直道之难言也。)忙走近一步,向那些差人问道:“你们大家不必罗唣,我韩素君在此便是。但不知贵厅那里有何公事命我到案?这告我的人又是谁人?诸位讲明白了我当随诸位一齐赴厅,誓不延缓。”那些差役见素君亲自出来,大家转吓住了,不发一语。内中走过一人,向素君屈了一膝,便在坏里将一张签票递过来,给素君看。

素君不看则已,看了之时,直气得须髯戟张,手足冰冷。(揆情度理,真不怪素君气煞。)良久,才转过念头,暗暗想道:“鬼蜮心肠,原不可律以人理。算我当初误认贼为子,宜其今日遭此茶毒。”(有此一念,方见得素君是圣贤度量,并不仅豪杰而已。)旋即又将签票依然递给那人手里,又命老苍头:“快进内室,在我那枕箱内取出钞票,先送给诸位吃一杯水酒,同诸位乞个人情,明晨我再渡江去会你们。厅长。”老苍头遵命,立刻将钞票取出。那人含着满面笑容,谢了又谢。只是迟迟疑疑的,不肯径去,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素君默会其意,不禁笑道:“大丈夫做事,决然不能带累他人。承诸位徇情,鄙人安肯遁逃而走?况且这件案情,我是理直气壮,不至输给这厮。我若是别有用意,岂不是见得我转情虚?既然诸位不能放心,我还有个好法子。”说着,又回头向老苍头说道:“喏,你拿我一张名片,带诸位到甘海卿甘老爷那里一走,就顺便将这件事告诉他,就请他替我做个保人。但不知诸位意下如何?”那些人忙赔笑说道:“并不是小的们拿小人见识,度君子用心,不过这些关节是小的们站脚的地方,并非敢疑惑老爷。既老爷如此吩咐,就累贵管家同我们走一趟也好。”此时老苍头憋着一肚皮闷气,又碍着主人吩咐,不好发作,只愤愤拿了名片,同那些差役一路径向甘海卿公馆行去。

不多一会,老苍头已回来覆命,满脸泪痕,顿足望素君叹气,似有满腹言语,转急得一句说不出来。(义仆之义,全在无字句处流露。彼奸奴能无愧煞。)素君见他这模样,暗暗发笑,转平心静气的拿话来安慰着他。(真好素君。)

主仆二人则在这里相对无语,忽然听见大门外边有许多轿夫吆喝音,喊着:“甘大老爷到了!”素君正待出外迎接,早听见甘海卿跳下了轿,一路嚷着进来,说道:“素君在家么?这厮他还了得!简直恩将仇报,一点人心没有,比较禽兽都不如了。我若遇见这厮,我不用手枪取他性命,我不算姓甘。”素君此时已步下台阶,笑道:“海翁来得正好。适才的事,多有费心,兄弟感激不尽。”一面说,一面邀甘海卿向屋里分宾主坐下。老苍头献上香茶,又出去招呼他的仆从到门房里稍歇。

甘海卿坐定,便开口说道:“素君你不是携着你的令媛遄回故里,你命那厮的儿子在文华书院里肆业,这是我知道的。怎么这厮会告你谋害他的儿子性命?这厮为人狠毒不过,这些诬告的话,原不足信,然而这件事毕竟有些蹊跷。你不妨将这些情节告诉我听听,我们来斟酌一个办法,都要叫这厮吃个诬告加三等罪名,千万不可白白饶他。”素君叹道:“说来话长。所谓‘木必自腐而后虫生’。不过这厮别有肺肠,他这告我的用心,又不是全为着他的少君,他简直是有意同兄弟过不去,所以忍心害理,出此毒手。”素君遂将前后事迹,详细向甘海卿述了一遍。甘海卿只拿着手搔头发,听一句,点一点头。良久说道:“哦!这就不怪这厮借事生波了。素翁你莫怪我言词憨直,你的话固然是实在情节,但是他的儿子现在杳无下落,毕竟不诬,他既然告你,他自然一口咬定,你将他儿子不知藏在何处。曾参虽不杀人,然而众口铄金,你却无从置喙。这位梅礼先生呢,他又远隔重洋,又不能出来替你作个凭证。想想这事,却煞费周章呢。”(一篇议论,情理交至。读书至此,几为素君捏一把汗。)素君等他说毕,却不慌不忙,含笑说道:“海翁的议论,未尝没有理解,诚如尊论,那梅礼先生不能替兄弟做个凭证。然而幸喜我身边却有一件东西,可以做梅礼先生的代表。任是冯子澄善于诬蔑,那堂上的问官见了这件东西,当可恍然明白,虽不至于遂办这厮个诬告罪名,然而兄弟毕竟可以借此表明心迹。”素君说着,便从怀中一个小皮夹里,将在九江梅礼交给他一张萧楮卿的口供,递在甘海卿手里,叫他瞧看。甘海卿从头至尾读了一遍,不由拍掌大笑起来,说:“妙极、妙极,难得有这一件最确实的凭证,不怕那厮再有通天手段。要晓得这是公家笔墨,在九江洋务局里有案可稽,可见得这厮的儿子,决非你将他陷害。第一不可迟误,素翁你赶快在明天就去拜会夏口厅长卢绍香,立时叫他提这厮讯办。无毒不成丈夫。你可千万再不用蝎蝎螫螫去卫护他。要紧要紧。”

素君叹道:“海翁的话,极所钦佩。至代兄弟谋划的地方,可谓无微不至。但是做兄弟的替这厮设想,他又何尝同我有什么深仇大隙,料也不过为人指使,(意外有苗子六在。)又想借这题目敲诈我些财帛。我的主意,此时且不同他正式去结讼,意思还要面访着他,同他商议。若是可以和平了结,我拚着损失些金钱,买他一个安静;他也不至处于失败地位,弄得人财两空。我深体贴他,此时流离异地,棲身无所;况且他儿子阿祥,毕竟因为我们家事,以至被奸人陷害;他的地位,也可算得颠沛极了。我们若不怜惜他,更有谁来怜惜?我久知道这夏口厅厅官卢先生,是海翁至好,明天就累海翁替兄弟去走一趟,请这卢先生权且将这案稍按捺几日,容我们私地调处。万一调处不来,那时就不能怪我们无情,只好将这凭证取出来,定然办他一个诬告。海翁斟酌,觉得兄弟这种主意,还用得用不得?”甘海卿只管点头,又用手在他几撇胡须上掠来掠去。及至素君说毕,他便仰着脸将素君望得一望,冷笑道:“忠厚待人,素翁真是菩萨心肠,我更有何词可说?所可虑者,这厮枭獍为心,豺狼成性,得风捩舵,恐怕不能勉如尊谕,就此罢休。况素翁既恬以金钱,又安知他欲壑浅深,万一同你素翁索个一万八千,你素君薄薄青毡,别无长物,到那时候,怕是贷妻鬻女,也还来不及呢。我因为同素君是总角之交,又斯文骨肉,所以代筹前着,不畏讥评。其实当初我与素翁同出冯先生门下,何厚何薄,必为此不情之论呢?罢罢,既然素翁有此意旨,少不得兄弟都替素翁做到,明日清晨,便当买棹渡江,向卢厅官处代为说项。至于你同这厮的交涉,兄弟生性愚直,却不愿再见此等人物,恕兄弟不能奉陪。”素君见甘海卿已允许替他代会卢厅长,不禁非常快乐,谢而又谢。

甘海卿不肯再坐,素君将他送至门外。匆匆的仍转回至他的卧室之内,细细将这件事情在心里盘算,拿定主意,明天一定仍到汉口去访苗子六。

且缓,著书者到此,且将韩素君访苗子六之事暂停一停,要知道苗子六此时可肯会素君与否,尚未可知。哪里知道他却早已会过冯子澄了。若把这件事重新叙来,管叫读书诸君恍然这世路崄巇,人心诡谲,不披发入山,定然要与木石为伍呢。

且说冯子澄那时候栖迟汉口,贫困万分。他起先是同素君赌气,不肯过江向他纠缠。及至后来挨饿忍饥,不可终日,刚要向素君去薅恼,(著此句最好,不然冯子澄亦居然有志气,便不成其为冯子澄矣。)不料素君父女又已买轮东下,只落得望洋浩叹,无计可施。也曾几次三番向苗子六哨船上求乞,无奈苗子六全无故人同袍之谊,严行呵斥。又吩咐哨船上勇丁,若是这姓冯的再来窥伺,定然将他送入警察局署,办他一个强讨恶化的罪名。这一吓,才使冯子澄不敢再向他那里走动。

这一天,冯子澄日间从洋街上乞食回来,忽然有人告诉他说:“筹饷局哨船上,有两位老爷过来相访,身边还携带着好几名勇丁,一派声势,好不威武,口口声声只问着你。我们回说你不在家里。那老爷还叮咛嘱咐,叫你一经回来,就到他哨船上去相会,看那意思,很是殷勤。冯大哥,怪道我们连日瞧见你这满脸红光,我们大家就猜定你不日就要发达。照今日这件事看起来,真是一点不错。好大哥,你万一发起迹来,须念我们大家相聚一场,总应该提挈提挈我们才三是。”冯子澄猛然听见这一番话,立时喜上眼梢,不由满脸堆下笑容。正待开口,猛然一个转念,倏的放下一副端正面孔,吆喝道:“原来是苗子六苗大老爷亲来访我,这厮可厌得紧。不瞒你们诸位说,他几次三番,早已着人请我同他一齐去做老爷。奈我一副挺硬脾气,是你们诸位知道的,宁可讨饭,不去做那龌龊的官僚。我若是想做官,早已旗锣伞扇,鼓乐喧天,绿呢大轿,前呵后拥,热闹得许久了。我不是常同你们讲的,我在武昌城里,营务处芮大人是同我如兄若弟,一日看不见我,他就要恹恹生起病来。(仔细舌头不用给编谎编掉了。)其余制台、藩台,更不消说得,三天五天,多邀请我去吃酒。我只是因为吃得腻烦了,所以躲向这地方,图个耳目清净。可恨这苗子六苗大老爷,他又饶不过我。不知谁嚼舌头,走去讨好,将我这躲的地方又告诉了他,以至于又闹得来请我,真真叫人恨煞。”(听他这番说话,竟是巢父、许由一流人物,吾真服其颜厚。)说着,只顾唉声叹气,似个十分委屈光景。那些乞丐一团高兴,转被他弄得冰冷,大家面面相觑,一声儿再不敢言语。

冯子澄口里虽这样说法,然而他那个心坎里,早已喜得突突的乱跳。手中却捧着讨来的一钵子剩饭,只顾望那个矮棚子里钻进去。猛不防备,脚边还有一柄不曾倾泼的尿壶,只听见当啷一声,已将那尿壶踢翻在地,泼得一地的臊尿。(谢安展齿,子澄尿壶,今古奸雄,遥遥相对。)手里的饭钵子也直翻下来,和在尿里,更吃不得(论子澄腹中如此污浊,只合吃此和尿之饭。)冯子澄叫苦不迭,这一晚只好挨着饿肚子。

等得人静之后,悄悄的向一码头哨船上来访苗子六。苗子六已猜准冯子澄今晚必来,自己并不曾离船,秉灯而待。及至冯子澄抵了哨船,又不敢擅自上去,只伸头探脑的张望。猛被一个勇丁瞧见,疑惑是个歹人,大声吆喝。冯子澄才自家通报名姓,说:“是你们师爷吩咐我过来的。请诸位上去替我禀报一声,感恩非浅。”此时苗子六已听见有人说话,忙含笑走出船头,招呼冯子澄上船。冯子澄如膺异宠,只哉战兢兢的随着苗子六走入舱里。一面又命他坐下。冯子澄正猜不出他是何用意,只立着不敢动。

苗子六笑道:“冯先生,你权且坐下来,我有话同你面讲。你转眼便可以发迹了,发迹之后,便非乞丐可比,如何还不可以同我并坐?”冯子澄含笑答道:“苗老爷你不必同我取笑,我是已经讨饭的人了,太阳不可西升,大海不能成陆,我目前际遇,颠连已极,还说什么发迹呢?”苗子六也笑道:“人的机缘,却也说不定。但是要看你这一颗心田。若是心田好呢,你就老实还去讨你的饭,我且不必告诉你这件事;你若是心田不见得十分好,还可以变坏了呢,你指日有一股大大财帛,几千金是稳稳到手。到那时候只随你的意思,分润我多少,我看你平素也可怜极了,也断不至同你争多竞少。不瞒你老哥说,我兄弟在社会上阅历的年代不能算多,然而屈指数来,二、三十个年头是一点不错。我就知道大凡做一个人,若是处处讲究良心,这个人不是贫寒,定然孤苦;若是将良心偏得一偏,或把来放在腋窝下,或把来放在背脊上,哼哼,大富大贵,胜算可操。你看我们朝廷上那些大员,安富尊荣,纡青拖紫。在不晓事的看起来,都以为祖功宗德庇荫于他,其实真真冤枉了。欲享大位,必先炼心。欲成大功,必先黑心。炼心成铁,着一点柔软不得。黑心成灰,着一点道理不得。我虽然懂不得什么麻衣相法,柳庄相法,然而以此衡人,却百不失一。(此种格言,没良心人当奉为座右铭。)你今日一寒至此,我怕你这一颗心,总不炼得十分漆黑呢。”

冯子澄笑道:“苗老爷……”苗子六忙摇手笑道:“你以前会见我,可以尊敬我一声老爷,因为我同你的阶级相悬得远,论理自宜如此。今日却不然了,只要你这一笔财帛到手,捐官也好,去当朋友也好,转眼同我阶级不甚相悬了,所以我劝你不必称我老爷,便称我一声老哥不妨。”(细想苗子六劝冯子澄不必称他老爷,与叶锦文劝金娉娉不必称他小姐,何尝不若出一辙,然而一私一公,一曲一直,岂可以道理计耶?君子观于此,而叹人品之不同有如此者。)冯子澄也一笑答道:“如此说来,我就斗胆称你一声老哥了。至于老哥说我的这一颗心不曾漆黑,我却有些不服。我自问平生做事以来,不肯拿一分良心出来,何以今日还是这般落拓呢?”苗子六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老哥这又是不通之论了。大凡一过黑心的人,也有个程度。不是做兄弟的说句骄抗的话,象你的黑心就不如我,我的黑心又不如我们局长,我们局长的黑心又不如你当初东家芮大烈,芮大烈的黑心又不如木廉访,木廉访的黑心又不如瑞大帅心儒。”

冯子澄道:“哎呀!瑞大帅是何等身分,你老哥如何提他名字议论起来?万一被他晓得,那还了得!”苗子六笑道:“呸!你又来婆子气了。我只不过背后骂他一两句,若是有这造化,够巴结走到他面前,我又不是这样子了。掇臀、捧屁、吮痈、舐痔,我哪一件儿不会去做?若是当面如此,背后也如此,可又本着良心去做事了。照你这句话,就可想见你的心,离着‘昧良’两字还远得多呢。”冯子澄笑道:“不错,不错,我这个人真糊涂极了。改一天我少不得要递一张门生帖儿过来,拜在你这没良心老师座下”(语亦风趣。若照此讲来,今日足以称老师者,正不乏其人,又不独区区一苗子六而已也。)接着又问道:“我同老哥讲了这半日闲话,毕竟还不曾提到正文。我要用小说家两句套语,是‘闲文休表,言归正传’了。老哥口口声声说我目前有一股财帛,我是一个精穷的人,能够日食三餐,夜眠七尺,便算是大大幸福了。天上又不曾落着黄金,地下又不曾掘着窖藏,我这股财帛从何到手呢?老哥从实告诉我,好让我放心罢。”

苗子六才正颜厉色的望着冯子澄说道:“我先请问你,家中宝眷,如今还有几人?可不许半字相瞒。”冯子澄道:“我在先不是曾经告诉你的,自从内人物故之后,膝下只留了一个十四岁的娇儿。我颠沛累年,至今又不曾续过鸾胶,要过继室,(又是当初四六笔法。)我被那个芮大烈延入幕中以后,就不能再顾及孩子,至今还把来寄养在韩素君那里。承素君眷念寒微,不我遐弃,每一念及感激涕零。……”苗子六还不曾等他说完,忙拦着笑道:人“孺子真不可教了。我如何嘱咐你要将良心放在半边,你适才这一片言词,分明又是良心在那里说话,这个如何使得?”(苗子六可杀。是以君子立身,必须嫉恶如仇者,正恐此辈人与我周旋既久,与之俱化也。)冯子澄也笑道:“这不过说的几句闲话,有什么打紧。难道做事贵没良心,便连说话也贵没良心么?”苗子六拍掌笑道:“得了,得了。我还要替你下一句转语:岂但说话贵没良心,但是一举一动,以及发生一个念头,都贵没良心。久而久之,良心不知道有你,你也不知道良心。然后可以成大英雄,做大豪杰。所以当初王阳明先生,他就明白这个道理。你不见他满口里只研究一个‘良知’、‘良能’,而不研究一个良心者,正所以教天下后世的人,若是有了良心,便不可以为圣贤,并不可以为人也。”(语妙天下,阳明复生,恐亦无以自解。不谓小人利口,乃能颠倒是非如此。)

这一篇说话,真个把冯子澄说得顽石点头,心领神会,大有不遇苗老师,便虚生一世之慨。只见苗子六又大声吆喝道:“我且问你,韩素君替你养育儿子,你可感激他不感激他?”冯子澄忙道:“他替我养育儿子,是应该的,我以后断然不再去感激他。”苗子六点点头。又吆喝道:“他如今已将你的儿子杀害了,尸骸至今都寻觅不着,你如何去对付他?”冯子澄猛然听见这句雷轰电掣的话,不由吓得脸上失色,双眼落下泪来。苗子六又吆喝道:“该死,该死!你的良心倒又发现了。我说孺子不可教,真是一点不错的。”冯子澄辩道:“请问老师,难道一个做父亲的,要研究没良心的学问,便是听见儿子被人家杀害,哭也不许哭他一哭吗?”(驳得何尝没有道理。)苗子六不觉失声长叹,指着冯子澄说道:“你这人真是固执鲜通,拘而不化.我明白告诉你罢,若是儿子白白被人家杀害,没有别的指望,谁禁止你去哭他?若是儿子不白白被人家杀害,并可以借此发财,借此做官,莫说是你亲生的儿子,就是生你的老子,也还可以借来用得一用。(有谓作者此语,未免太甚者。彼不知世间真有此一种人;且不如是,这没良心一篇文字,亦做不到尽情极兴地步也。)所以你这儿子一死,你总该欢欣鼓舞,快乐非常。我不想到你还一把眼泪、一搭鼻涕的去哭他起来。况且你有了银钱,还愁娶不到妻子?娶了妻子,还愁不能再养儿子?”

冯子澄真个破涕为笑,说道:“罢罢,此时且没多大功夫同你研究这伦理学说,倒是你且先将我这儿子死的缘故,详细告诉我,我再请教高明,毕竟怎生个办法。”(一笔直折到题。)正是:

莫以良心分黑白,欲求妙策陷英雄。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素君深以子澄负心为虑,而终不肯遽信其负心,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也。不谓子澄竟出素君意计之外,骤然告发于夏口厅署。此岂但非素君所料,亦非天下后世忠厚诸君所及料也。甘海卿数语,大为读者一抒无穷之愤。

苗子六论“良心”一段,可谓至矣,尽矣,其妙无以加矣。读书至此,有痛骂者,有叹息者。吾谓叹息者固愚,痛骂者亦激。盖天下滔滔,若斯人者,不啻恒河沙数矣。此有心人所以入山必深,而入林必密也。哀哉!

独鹤评

描摹素君接家书时一种匆遽之状,直将慈父心情,客中景况,活画出来。此等处虽是细节,然非精于小说者,不能具斯写生手也。

冯子澄、苗子六虽是一邱之貉,顾子澄提起素君,犹知感激,继闻阿祥之死,亦怆然涕下,是尚不忘父子之情,朋友之谊,一线天良,固未全泯。设非苗子六诱之以利,愚之以术,当不致演出后文恶剧。多行不义,至于自毙,皆苗子六有以陷之。然则苗子六者,素君历劫之魔星,亦子澄命宫之恶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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