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事之中,匆匆的便将二日的光阴送去。慕琏在这二日之中,除了与叔父谈谈旧日的事情以外,他将这所用石筑成的堡垒以内的情形,已经详细的周览,而且明记在心里了。因为在这个人为的有形的圆周之内,更没有什么伟大的建筑物,除了建堂家的半新式而是旧模型的住宅以外,其次还有一所水王庙,内中一个古色斑驳的石塔。但是建堂的住宅的北偏,有所天然的园林,后来经建堂倡始重行修理起来。名目上也仿照都市中的公园的制度,其实他是捐了许多别的村庄人家的钱来修造的。堡中的农民,与他属下的佃人,每季、每月,甚至每天,都在风里、雨里、田里、家里,忙得不可开交,谁能有多大工夫到这所天然的乡村公园中去寻娱乐。然而建堂却以联村的总董名义,常常到那里边去宴会宾友,以及愉快地去消度他的余闲的光阴。这所地方,是慕琏来的第二天一早,建堂特意将由京都回来的侄子,领去参观过的。那个地方的印象,是分外清显,而喜悦地印在这位少年的脑中。

周围用竹篾编成方纹的篱笆,而外面又栽上红的白的与金黄色的槿花及向日葵。篱笆里边,除了攀蔓的藤萝,与飘丝的杨柳以外,还有几座石垒的小山,由堡外引过来的河水,曲折萦绕成了一个半圆形,将园内的各地方,几乎都有清明而绿的水波映照着。又有个古式的六角用木与茅盖成的小亭子,却隐在几块最大的假山石后面。亭外全是郁郁苍苍的二十多棵合抱的松柏,虽在无云的白日下,也不将毒热的阳光漏入。当慕琏坐在那里,听那些松中阵阵如涛声的冲打的时候,他下视着活泼泼可以照出面影来的清流,便感到新鲜而清惠般的引诱,使得他对于这个堡中,生不出烦厌的心来。偶然回想到夜来在古式与灰尘布满的叔父的书室中时,如同又换了一个梦境一般。在四无人语的园中,修修的竹影与随风吹动的小花,落在自己的足下,他便觉得有些诗意了,虽然他不是诗人。建堂引着由都城中来的侄子,原有些夸耀的意味,导着他去参观自己手造的堡中公园。一一的地方都指示他看了以后,便先自走了。慕琏徘徊与独坐着。过去了半日,方慢慢地踱回家来。他自早上在高出地面数十尺的石堡上面,跑了一回,饱看了远远围绕的左近村落与石堡的山色,已是得了不少的清新与苍茫的印感。那半日中,在那平坦广大密密的松林的园里游行,与欣赏了多时,及至回去的时候,方自信领略过自然的赐予与佳处。又记起昨晚上的空房中的感触,与那个腼腆而生疏的少女,以及几位难于遇到的来客,他无意中想将这等状况与其中的情由,取来与自然的风景比较,他便觉得有些不可解了。

在园游的这日下午,他于是得完全与叔父的家中人相见了。慕琏的叔母,早已死过,只有一个妹子,远嫁到他县里去,所以那时建堂的家中,除了这位善于机变而多智的老人以外,就是几位青年的女郎,在老人的后宅居住。这不是奇异可诧的现象呵,一位有钱有势的乡居绅士,况且又没有了正室的夫人,那末侍妾与婢女,自然因之日多了。建堂本不想将那些人介绍于慕琏,但是被好问的侄子问起,便不好意思不将他那两位姨娘,命慕琏面见了。

当这位老年的主人,引了慕琏走入内院,穿过了几重朱漆贴金的屏门以后,便到一个旧式的中堂上坐下。有个青衣的女仆,照例献了一道茶。建堂便咳嗽了一声,由门后面突然转出昨晚上撞倒了酒杯的那个面色微黑的少女。建堂得意般地看了她一眼,便长声道:

“姨太太们已打扮好了没有?……你可命她们随即出来。”

“不知道,须问去呢。”面皮微黑的少女,肃然低了头重复进去。建堂这时穿了一件细葛织就的短衫,吸着由外国买来的雪茄,理着疏疏的黄髭,一边看着中堂壁上挂的陈抟所写的大寿字,一边移动自己的目光,对着慕琏看,便说:

“你们年轻的人,自然不会赞成一夫多妻制的。……哈哈!然而我也自有我的道理呵。……你信吗?”

慕琏微笑了一笑。

“我在十数年前,也曾加心努力的看过新学书,什么《富强要术》,《泰西政教丛编》,等等,那时我也想自己变变法,……哈!哈哈!……”他接着大笑了一阵。

“说句笑人的话呵,也想改造我自己。更深些的呢,记得有部是……《泰西学案》,……你看过这部书吗?”

慕琏记不清了,实在他也不很欢喜多看这类书的。

“这是多年的书了,一年一年的改良,自然陈下的,便看不到了。我现在事情太多了,官府的邀请,地方上的公举,以及公益的事务,我早将书本丢开。可是那本……《学案》,我至今还想到有一种学说是快乐派。……哈!……呵呵呵!慕琏,像我这等年纪,你又没个兄弟,因此我不能不买了两个女孩子来。……”

慕琏正在听不出头绪来的时候,忽然由软制的布屏风后面,咭咭呱呱笑了一阵,接着在远处便闻到一种浓密而扑人的香气。他还没有立起,已是出来了两个穿了极时派而艳装的女子。骤然在慕琏的眼前,觉得眼光迷乱地看不清楚。这种新而不常见的经验,加入这次,算得他的经验的第二次了。因为第一次,是他在京都中,曾被人邀到妓院里去过一次。那时他还是不到二十岁的人,乍到了那个人声纷呶,以及电光明耀的地方,他真感到如在梦境中的经过。及至将那个妓院中的姑娘们雁翅般的一个个引了出来,如同过班似的陈列着,走着,如牵了线的傀儡,在台上引博顾客的选择与批评,他那一时中的第一回感到迷惘的引诱力的厉害,又仿佛周围都有云雾将他包住一样。然而这是多年过去的记忆了,而在叔父的中堂上,见到这些景象,使他不自觉中联想到那一次在妓院中的所见。但他又转念这种联想,似乎是不应该的。

慕琏定了定神,看见有两位穿的衣服最是俏丽而尊贵,且有高高的提裙,与闪闪发光的钻戒,于是他便断定是这两位无疑。接着眉开而眼睛微眯着的叔父,一一的给他介绍过了。于是这位坚定力学的青年,不能不向那两位轻盈善笑,华服而年轻的女子微微地不自然地叫声姨娘了。

这也许是慕琏没有勇气吗?但这时,他却不能不听从叔父的命令了。

在慕琏的眼中,第一次与这二位新姨娘会面,便不能不惹起他的注意,与用分析的观察,去注视去。一位穿了茜色罗衫的,将如漆黑的浓发,全拢在后面,梳成一个稍长式的绞丝髻。额上的短发,却用窄窄的花带,束了起来。她的年龄不过二十岁的,虽是看去似乎是庄严些。润而柔软的皮肤,虽是颧骨稍高些,却越显得出深深的眼窝,与如流波的眼光。有时她是时常故意向别处看去,却也故意去搔搔鬓角。至于那一位,却穿乳白色的绉衫,里面显映着粉红色的里衣。从她的面上看去,不问就知道比较坐在建堂身下的那位,大有三四岁的样子。然而身体细长,两道细而秀的眉,高高斜起,言语也爽快清利,不像那一位尽是些小孩子气。这是慕琏第一次观察她们的心里的批评。

自然的,只好作东扯西拉的无谓的闲谈。而另有二三个短衣肥裤的女孩子,在一边执扇递烟,还得觑着谁的茶杯里没有了茶,便去斟上。慕琏向来是能以说话的人,在每一个的公众集会上,在每一个的雄辩会上,他向来不曾示弱于人的。然而在这个香迷与娇声的笑语中,他反而口舌有点吃吃说不大明了了。由叔父的介绍,知道穿乳白衣服的姨娘,是周夐符。而那位小些的,字是英苕,却没有说姓与他。最活泼不过的,是那位年轻的姨娘。据昨天叔父的谈话,他知道那是建堂在外面作幕宾时,买了来的。她的口音,有些不大好懂,但因言语的娇柔,虽属不甚易听,也觉不出听了有一点的反感。她先向慕琏道:

“我们家里向来没有个外客来过,……住过,怪不得头几夜里几个小蜘蛛儿,老是在我的床上飞来飞去呢。……”她没有说完,那位年长些的姨娘,却在茶几的一边,用洁白的手指,掩着口笑道:“好孩子,你那张口,简直说罢,比什么还巧,也不知有那回事没有,会编派上许多的话。”

建堂在巨大的藤椅上,用手拍了英苕的肩头一下,道:“哈……哈!这才是我的招待员呀。……”

英苕像卖弄般地,斜瞪了建堂一眼道:“怎么,叫你卖弄的时候,……却瘪了嘴不会说了。……”接着将那双善于流睐的眼光,向着慕琏似用力的看了一下。又道:

“我不怕得罪人的,我也不怕他说我不忌讳,老实说吧,我家中如同个死洞一般,可不闷死了人!我这位老姊姊,她只是好伏在桌子上学那先生们般的用工,读书,你想啦,好好的人,也不怕闷出病来。好容易的青年,却读什么书。我听见说:现在那些上学校的先生们,”她说到这句,便笑迷迷地望了慕琏一眼,慕琏觉得分外的跼蹐了,脸上热热地不知要怎样方好。听她续说下去是:

“……那些先生们,也未必人人都真正用工去读书。……谁呀?……打打麻雀,还不去到那些地方去玩玩吗。……”她再也笑的说不下去。两个粉红的腮涡上,却表示出无限的得意与愉乐的表情来。慕琏刚要去分辩一句,建堂却将手中的雪茄,拍了一下,大笑了一阵。一面点头道:

“有道理呵,的确有道理呵,慕琏,……你还信从这句话吧。……我这小宝贝,……哈哈!……年纪虽轻,可不是没有见识的女子。……不要说给人家当姨娘的女孩子,便下贱了呵。……”

慕琏经他这一补充的解释,便自然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那位周姓的姨娘仿佛瞧不起英苕的样子,便先向建堂说了一句话,要回到后边去。临走的时候,走到慕琏的身前,却殷殷地告辞。从她的面目上,可以看出她显然不是愿意,而且全流露出来仿佛对了慕琏表示她的高洁一般。她便姗姗的走入屏风后面去了,而英苕却从俊美的面上,冷笑了一声,便回过头来向建堂道:

“你瞧瞧呵!我们这样的下贱,哪儿能同人家相比。……哼!处处拿脸子给我瞧,也就是给我瞧罢了!……”建堂自然是常受过这种颜色,并没有说什么,而久没得言语的慕琏,反而诚恳地向英苕道:“周姨是个不好说话的人,想来她还有事,所以不大愿在这里多耽误呵。”

“你不要向年大的偏向呵。”她视定了慕琏这样说:“亏得还来了没有三天,便来欺负我了。……”她接着就伏在镶大理石的茶几上笑的起不来。建堂也以为这是场欢喜的趣剧,也随和着笑了;然而在他的笑中,却含有微微不自然的意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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