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夜中,又平添上这个想到乡村中来享安闲幸福的青年的筹思。因为这日,他的多智的叔父,由城中为他带来一个消息,——也可说是一个使命。因为建堂为他在城中着实揄扬他的才质与学识,以及对于商业及经济上的精密的研究。自来在小的县邑中的人,他们的景仰与企慕的可能性,分外容易感染得到。况且更加上为了赵绅的体面的一分心理;于是大家共决要请慕琏到第二天往城中的教育会上演讲。这自然是摹仿得来的风气,其实也自然是小一点地方上的人们的夸大性的表见。建堂哪能推辞,回来以后,便将这个消息说与正在烦闷中的慕琏,并且还力行催促他明日即可同往城里去。

这在慕琏原没有什么的,而且他也很愿借着叔父为自己夸张的机会,得以往这个故乡的城里去参观一切的状况。尤有一件事横在心头:想着去这一次,稍稍可以解脱近数日来的在苦闷的境地与思想里的纷扰。不过他到底是有责任心的人,且是不愿借自己微末的名声,去欺诓别的几乎是盲目者的人们。“讲什么呢?”他想这等县中的人,若要说到商业中繁密的组织,与经济学上的复杂而难以讲解的精义,谁能听懂,于自己更是惭愧处,几日来横亘在心中的问题,并不在这些上面了,突然的要在短时间中预备说去,虽然材料早有,且排列在思想中,然而就这样的说出,不是欺了自己,还敷衍他人吗?于是他又记起近来外面的趋势,必须天天讲演,东奔西跑,参与各种集会,并且在报纸上时常登刊某人的讲演稿的人,方得称为学者。他想到这里,不禁对于虚伪而好夸大的社会,生出无穷的慨叹来!又回想到自己最近的将来,正恐没有奋飞的羽翼的力量。怎么样呢?月亮静静地在天空,来回的微步,更足以引起他将就卧时的玄想。

又是第二日了,慕琏果然同了建堂早起往城中去。相离不到二十里的路,没到十点钟便达到了。沿道有一半的道路,在斜陂的石岭上行去。中间经过一个小小的湖,湖的两岸,都被茂盛的芦苇掩住。然而清澄的水波,在朝雾之中,泛出一重碧濛濛的幻影。偶有三两个鸥凫,由上面鸣着飞过,便觉得另有一番幽静寥远,而安闲的景象。当慕琏由此经过时,平望着绿油油的田畴,若隐若现,与在远处的山峰。呼吸着新爽而润湿的朝气,使得精神活泼了许多。

这天讲演的地方,是一个城中公共集会的场所。是在以前的玄武庙的大殿上。虽然偶像没有了,但是将狰狞可怕的泥装的像,换成金字写成的神位,却供在大殿的中间的暖阁里。这不能不使得慕琏好笑了。他便首先问过一位在县里学务局的四十余岁的绅士。据他说,这还是他们的新发明的便利的方法。因为有这偶像,的确占有这所宏大的屋宇,然如全把泥像不要了,那末不但一般人都不赞同,而且这玄武将军,在他们县里有甚大的功绩与灵威,果然那末办,似乎也过于极端了,似乎太蔑视相传的传统,与久经种在人心的神力了。所以就这么将偶像换为金字的神位,有时遇到会期,仍然有一番灯彩烟火的热闹,与供奉呢。……那位绅士自然是县中所谓智识阶级的代表者,在他的属下管有一千多个的小学儿童,而乡间某一区内的教员,还得时常受他的临时检察与指正。他也是善于言语的,他见这样一位受过新教育而有训练的大学生到了,表示出亲密的热情来。他主持调和论,在许多人的谈话中间,颇像自能有其确定之主张的一般。

慕琏想着同他申辩,却不料那些学生、校长,以及学务委员等人,接连不断的同他说说笑笑,或者是让他吃茶,直使他忙得没有长言的工夫。而建堂周旋其中,几乎人人见他到来,都表示一种相当的敬礼。

时间还未到来,他们一起有十五六个人,共坐在一间招待室里,室中的面积很为宽大,前后面俱是木槅,后有苇杆结就的席子遮着。至于其中的陈设,可说得简单朴素四个字。不过据慕琏听说这是县中通俗讲演所的会所,然而空空的两个粗重的书架上,没有三本书可以找得到。且是地下也没有一张字纸的遗屑。然而当中的白木圆桌上,一大瓶朱色的金雀花,却开得正盛。

烟的激刺,与汗臭的气味,布满了很大的屋中。他们中也有很老的人,长披的苍发,或有人带了如同新式的圆框玳瑁眼镜,穿了古铜色的肥衣,很惊异的注视着他。至于女子,可说得连一个人影也瞧不见。所以这个公共会场,只是男性的杂且乱的集合罢了。照例的有人表述欢迎慕琏,慕琏便用诚恳而切实的态度,郑重的说过一番。他的题目是:“小商业的改良与需要。”因为是个易于明了的题目,而且他说时将专门的术语避去,以引起听众的兴趣。

及至说完之后,他又与这些有的愚钝,有的狡猾的人周旋了一会,他觉得在这里,通俗教育实是再必需而无可相比了。一般在县中教育的引导者,那种普泛的常识,并不完全,然而他们居然自信是一种指导者。慕琏由这等状况之下看来,反想到人类的自矜性,与空泛的鼓吹,无论在都市与小的城市,或是在大人物与小人物中间,都是一样的。其实人人中,谁能够真知道些什么。人们都是互相蒙了面具作伪的陈述与相欺的话,这自然是到处都可见到的现象。慕琏在此时不能不为这个社会的现象的将来,发生一种恐怖心!但回看那些人,——尤其是他的叔父,都露出很欢乐的笑容,以为这类事只不过如演剧一般的。不能使他们继续研究与讨论他们这种举动是怎样的一回事。从慕琏的眼光中的判定,可以力为证明。第一,是由于为虚名所歆动,其次的确是为了建堂的体面,所以有这样的集会。他们无意去听他的说话,自然不能了解慕琏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大而宽敞的屋子中,只有不调和的复杂的谈话声,而不断的烟气,眯得眼睛有些发痒。慕琏初时本想来此消遣这半日烦闷的生活,与到城中可以共他们谈谈,以为即不能有都市中人的智识,总想有些纯朴与率真的态度,或者能够由他们的言语中,多少可以获到乡民生活程度的变迁。但这明明是予慕琏以失望。在他们休息时,所谈到的,最为众人推论之点,是关于县中的牙捐问题,其次便是财政科里的科长,吞了公债募集金的不平。他们虽是身在教育界中者居多,而其实各人自视乃如在县中参事会一样的权力。他们认定自己的责任,与勇于负责的精神。在他们言谈间,当然可以听出。慕琏看见他们争论的喧呶,与仿佛热烈的表现,末后似乎又谈到恢复县中自治的问题,更是为众人争论之点。慕琏一句话也不愿说,而来此的失望,更使他益加烦闷!至于要去批驳与改正他们的话,慕琏以为终于是不能有效力的。所以趁众人未曾留神,便由侧门溜了出来。

一个人在这个公共会场的后面,走了几回,瞥见有个坍缺的短墙,上面满生了苔藓和荆棘。从外面向墙缺处看去,绿树森森中,见出有些亭阁的瓦桷,在密叶的底下。自己便想这或者是个旧家的园林。他想叔父同那些人们的谈话,正在兴头处,一时还不能走,便不顾及尘土与荆棘,由短墙上跃过,便入了那些许多不能知名的古树的密林中去。正在午后:蝉声在树上争鸣,地上暖而碎的日光,由叶隙中漏下,满地的蔓草,除了在一条小径上,都是自由生长,看去便知道是久没人加以修剪了。有时听见丛草中刷刷地响,不知是什么小的动物,在那里行动。慕琏看见这所园林,论其苍郁的颜色,与年代的久远,比起叔父家的公园,要好看得多。左不过是没人来郑重管理罢了,他这时心中,满布了对于绿色的欣悦,似乎在青翠交荫之下,能够使心中澎湃的思潮,渐渐平定。自己却突然有种感想上来,觉得微微感到细微的悲感!因他由远处的都市中,未曾动身的时候,怀抱了好多幽远而安定的希望来的,哪知既到了目的地以后,种种的事,似乎都有意与之为难。尤有使他不能决定的,在暗幕之后,还仿佛正有人将自己健勇的灵魂,牵掣住了一般。所以他近来的性格,已被这等新的环境变化了不少。在喧呶的集会上,他有些讨厌了。而在清净的地方,他又感到孤冷与幽远的恐怖,与细微的悲哀。慕琏虽是个感觉敏锐的青年,但他的天才,有丰富的胆液汁的性格,有种干练而明强的材力,体魄又健强些,所以一般文弱青年所染成的习惯,在他都未觉有过。他向来不作那些无谓的愁思,和悲感,不过在这个时期中,他自己也明白有些不可思议的变化了。

所以他走入茂密的树林中,自己很喜悦地,——并不是喜悦由于外面的可爱的景色,是由于可以在这时,如同逃入虚空时从繁难的人世里得有片刻享受到的慰安。他在绿荫下徘徊着,沉思到此行的了无意味上。他是明白一切的,并且看得极为清楚,但他异常的恐怕,在这短短的前途上,似乎不能避免了的一种打击!对于他的精神上面,他记起昨天的事,开始有点手中颤颤了。于是他坐在一块石床上,斜欹着想:“怎么办呵?……”连续地烦思,终于将这位青年来打倒了。微冷的石上,似乎还能得到一种清凉的感觉,他闭了眼,卧在上边,还听得见前面人声的喧呶。

这样安静的景色,正是催人入梦的机会呀。他也想正可入梦吧。然而事实上却不能的,疲倦正在攻击他,不能让他就这么安闲的睡眠去。正自在恍惚的状态中,忽听得有细长的小孩子的歌声,如音乐之和鸣般地起于前面。他仰头向前看去,哦!原来有两个小孩子,手牵着手走,向前面去。却没有看见还有个陌生的人,在这边石床上卧着。他们穿的衣服,似乎都是小学校的儿童,由他们的身体发育的高低看去,可以断定都不过十二岁呢。一个是男孩,还一个是女孩。两个天真的孩子,由树荫中缓步着向前走去。有时那个男孩的头,俯到女孩的辫发上去,有时女孩笑着向男孩的胁下格支着,一路的活泼的笑声,与自然之爱的身影,双双的走到小径的尽头,便看不见了。这样的一现呵,惊起了正在入梦的慕琏,他不自觉地便从石床上跳了下来。欲待追上去认识这两位小朋友,但终于自止了。这时他听见绿叶中藏住的蝉声,越加鸣得高了,而地上的细草,在日光中摇动,也同含了自然之惠的美笑向着他一般。

他新受了这种印象,于是勾起前夜暗中所见的她,于是想到她似是以世间为游戏了。然转念到昨天的见解,与其聪明的言语,美秀的容貌,……以及等等,……他觉得自己的脑中,已经如同受足了飓风的播动了。……将来正不知向何处收帆!哦!更且又有新受到的印象。……

他的心潮的沸腾,不能自止了。正在此时,而寻觅他的人的步履声,已从前面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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