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幽静的小院子里,正午的日光,非常和暖地罩住一架半黄了叶子的葡萄架。上面的葡萄,已全被主人摘了去,只剩下些小飞虫儿,还似为寻果实的余香般绕着架子嗡嗡地飞。秋日的日光之下,正是飞虫得意的时候。那时满院静得什么也听不见,甚至连个鸟鸣的声音也没有。本来这所小小的院落,是在这全个住宅的东边一个月洞门内。用砖砌成了个花台子,上面种植着四五株芭蕉,与些鸡冠花,金钟罩等的小花草。其余的便就是那架很大的葡萄。在春夏之时,满院子都衬得碧绿。北面有所带回廊而很雅洁的三间屋子。一色带玻璃与淡红色髹漆的窗子,日光映在疏疏的帘子上,很细碎的帘痕,却斜映在屋子中的当地上。

这所幽静的地方,正是生活变迁后的周夐符的住室。每天在屋子中焚着香,同三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说说笑笑,她虽是没有受过新时代的保姆教育,然而主妇却极信任她。每天除了与小孩子说笑之外,便为主妇抄点文字。院中轻易没有人来,闲时随意能看点书籍,画些中国画,明窗净几,也可谓与以前的生活有安适与烦恼的不同了。

这日因为主妇带同着小孩子到一位友人家中游玩去了,夐符连日来虽是生活上安适,但总觉得郁郁寡欢,更懒与外人交接,因此便没有出门。

一个人物质上比较的满足,或者终填补不了内部的损伤。走过了一步很坏的命运,却终难洗涤自己永难磨灭的伤痕。夐符现在的生活,与这两句话有些相似。不,或者还更要厉害些的。她自从逃离了樊笼中的生活,到这个又不操心又不困难的地步,应该乐天安命地每日度过,但哪知她在被人世遗弃中的幽静里,反而心潮坌涌,不知自己要怎样的尽此一生。她是个性质柔荏的人,与她那同伴英苕,自然不同。她缺少那种飞扬与独行其是的刚性;又好作过度的思索,而忧愁的声痕,却无昼无夜的围绕着她。在这里,虽是主妇对待的殷勤,也常常用些达观乐天的话去安慰她,不过她终觉得自己每日如有所失的怅惘。说也奇怪,她并不觉得因生活的改变,能够给她以何种特别而有力的慰藉。有时记起以前的事来,还是有细微的恐怖,与无尽的悲哀!她总觉得自己在这个浮泛的世界中,是个无依无归的孤独人。况且自从到了这里以后,慕琏因为地位上与学业上的关系,不能常来,有时来了,说些似乎不甚关心的话,匆匆地走去。她是很明白其中的消息;英苕正在剧场中渐有名望的时候,她又知道自己也有许多不及英苕之处,……因种种观念的忧疑与无聊,虽是每日过着很清闲的日子,而自己明白,无形的疾病,却深深埋下了根了。本来自小时所遇的困苦,与这几年来一切的经过,已是将身子糟踏得厉害,而到此以后,更有潜在心中说不出来的苦痛,日夜的熬煎,当然不能使得精神上有何乐趣。

这日的清早,因为夜中没得好好的安眠,起来之后,觉得头晕的很。匆匆地梳洗过,对着镜子看了看面色,虽是不似乍来时那样的风尘满面,但并没丰腴了多少。况且因为夜间有咳嗽的缘故,两颧上每到一早一晚,总发红色。她也听见说这似乎是肺结核的表象,便也怕了起来。所以每当晨起理妆的时候,一面对着明明的镜子,一面却痴痴地想起十五六岁那时簪花对镜的心理。过去的韶光,哪容追悔。不过她那难言的泪珠,每在这时便留不住,而从眼中滚滚的滴出来。

这日的午饭,也没有用。伺候她的仆妇,看看她那懒懒的样子,也不言语,将饭菜收拾了去。好在她一切看惯了,也不理会,只是斜倚在躺椅上面,一手托了腮默然幽念。

过于幽静,便容易使人发生悲感,何况她是举目无亲而心头上有难言的苦衷呢。她便自己想道:“来此已经二十多天了,将来难道永远是这样下去吗?……我今年也是没曾过二十五岁的人,像这样可怎么?……”她心中纷如乱丝的思想,只是有这几句话颠来倒去作迷茫的自问。她自己明知道是难于解答的,但她因思想的要求,却不容她不自问。少过了一会,她又记起前七天来看自己的慕琏,便又想“他现在是快活得多了!……本来他现在却为何不快活呢。我自己出来,差不多是要求他携带出来的,自然他也只是等闲的看待罢了。他是什么样的人,自然不会想到我的!”想到这里,觉得一阵凄咽,又哭了起来。一时又忽然记起前几天英苕打发人送了一包药水来,说可以治脑痛,但因自己心绪不好,并没拆封。这时便想去打开看看。心里如同沉一块重量的石头一般,一边擦着泪痕,惘惘地起来,从东壁边的衣橱中,取出一包小小的东西来。解开绳子,果然有瓶绿色的药水,还贴有一张中外文并列的仿单。她正要细看时,便发现出在瓶子底下,还附有一张信笺,与剪下来的一片报纸。先看信笺,是英苕给自己的。但字迹却似是慕琏替她写的。上面很少的几个字是:“久不见,我刻忙甚,不能多谈。闻姊恒患头痛,此药水服之,颇有效,故遣人送上。更有可笑事,姊想不知。所谓那事发现矣。然及今观之,与吾辈无关可也。可阅此一片报纸之广告。匆此即候痊安!英!”她看完之后。尚不知报纸上所登载的什么事,及至取来一看,便不禁手颤心跳了!原来那片报纸上登着是:

赏格  鄙人有妾二名:一名夐符,年二十四岁,身材中人,面瘦眉长,言语迟缓。一名英苕,年二十,貌美体微矮,言语迅利。今彼二人,趁鄙人远出经商之际,竟拐带衣物珍饰等甚多,并携一婢女名瑞玉者逃跑。除禀官饬查外,合亟登报声明,凡有闻风送信,或人赃同时送到者,备有重赏,决不食言。

夐符还是第一次见这类似通非通的广告,往常她常听见人说什么登报声明,与重赏捉人的话,不知是怎么回事,这次她可看见了。但看到后面,直觉得眼光眩晕,如火光的闪动,在自己的面前。便不能再往下看去,颓然的躺到椅子上面。若是平日,她看人家这等文理不通的广告,又要笑得肚腹疼了,不料这次却临到自己身上。虽然万不至漏泄消息,被人捉去,况且她们早已改过姓名,必可不至发生意外,但像她那样细微窄狭的心思,看了这段文字之后,焉能不引起她深深地触痛!这明明是表明二个被玩侮的家畜逃走了,还要如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一般悬赏捉拿。自己想想怎样这么不幸,生为女子,为他人作玩具?被人玩侮的女子的身体,明明与一般人一模一样,却为什么偏成了他人的所有?一有走失,便视为逃亡的囚犯一般。她想到这里,又联想起苦命的父亲死去的早,妈又被人气死,自己毫无能力的被仇人拘禁起来,作闺房的奴隶。现在幸而逃出火坑,又没人来过问慰藉,且明明是自己的仇人,竟能用这种严重的声明,视自己为他所私有。想到这里,早已将英苕信笺上所说的话忘了,禁不住伏在椅上抽抽噎噎地大哭起来!哭到后来,连口咳吐了些痰沫,她看见所吐之中有些红一块紫一块的东西,心里反觉得清醒了好些。

到了日影西斜,主人和孩子们还没回来,而静静的院落中,也没人来过。独有几只秋蝶,一上一下的来芭蕉叶边飞来飞去。她这时早不哭了,态度很从容地将药水瓶子收拾起来,广告却揣在怀里。一会儿按住胸口,将屋子收拾了一起。觉得有点微冷,便到衣架上取下一件薄呢衣服披上。又低头默坐了多时,仿佛将一切的难问题都解决了的一般。便揭开竹帘,到院子里徘徊了有几分钟。忽然看见花台上的野花,——叫不出名色的花,都将花片落在有青苔的土上。紫的,茜红的,白的,如铺着碎锦似的美丽,惹得几只由墙外飞过来的蝴蝶儿,直是绕着花台上翩跹着飞舞。如同来吊台上的落花似的。她看了不禁又叹口气,心里却想道:“花也有时谢,蝴蝶儿也有时死去,早晚还不是一样,何苦用这色相来互相诱引吊叹呢?人间对于烦苦与失望的时候,又何苦去作终日的迷惘?命运呵,实在有不可抗违的势力!然而可有个逃避的方法呀,明知命运是难于抗违的,又何苦去争竞,忧苦些什么!”这等思想在她的今日,的确是另有一番悟彻了。她这样想着,又望着远挂在树梢的夕阳,返射出淡金的色彩来,她不禁点头赞叹,以为独有像这一时的淡金色的夕阳,方称得起是个黄金世界,原是虚幻的片时的呀!

她如入了迷,又如大醒大觉似的在院中小步徘徊着,尽着向那些事上想。

这日晚上,主妇同着她那几个美丽活泼的孩子都回来,齐集在夐符的屋子中,欢乐地叙说这一天的游兴。夐符的颜色,看去也比平日愉快得多。说说笑笑,没有每天那种抑抑的样子。那位俞夫人原是位乐天的教徒,看着夐符居然能够有这样欢慰的表现,也觉得非常喜悦!她的丈夫常常不在家中,便命人将晚餐开在这间屋子里,与夐符共同吃过。于是久已寂静的屋子,这晚便为笑语声充满了。俞夫人是善于交际的妇人,又能说笑话,惹得夐符也同笑了,及至晚餐吃过之后,已是八点多钟了。

俞夫人回室休息去了,小孩子们早已安睡,于是仍然冷清清地剩下夐符一个人,对着那盏夜夜相伴的孤灯。

夐符此时精神反而兴旺起来,将那些旧日自己的文字,与所写的纸张,与一切的信件,及自己平日心爱的东西,忙忙地收拾起来,锁在一个很坚固的皮箧之中,又在桌上写了两封简单的信,一封是给主妇的;一封却用浆糊粘好,上面写着“赵慕琏阅”的四个字。她一气将这些事料理清楚,却觉得有点疲乏了。向壶内斟了一杯很浓的红茶,慢慢地喝着,又将手抚着放在桌上的皮箧,不觉得洒了几滴泪珠在上面。她到这时,反觉得毫无挂牵,也没有什么思想了。却楞楞地坐着,像对于世间的事,还有什么没有做完的一般。但再想一过,确实应行办的事都交代完了,没有别的了,便再喝了一杯茶,望着壁上的画幅出神。

忽然又记起一桩事,便急急地又执笔写了一封较长的信,在封面上写好她兄弟的军营的地址,及至写完之后,心内却想:“久已没有得到他的信件了,在军队中,谁又晓得他现在是……然而他又何尝想到我,……怎么样呢?……幼小的生活,还想他做什么?”她想到这里,觉得又有点悲感的冲动了!拿着那封已写成的信,重看过一次,末后便粘好了,连同那两封信,一起放在案上。

这一夜中她做了不少的奇怪的梦,仿佛又看见当年茅屋中母亲最后的哮喘状态;看见那浴血而立的青年军人;而那久已忘却的观音像又对她生动地微笑,似是叹息究竟这一切事应了母亲的预言!然而一阵火星的爆发声把她惊醒了,她却毫不恐怖,毫不忧疑地在卧着静静地寻思。

第二日天方破晓,她便起来,将屋子收拾了一番,用壶中的冷水擦了擦眼。仔细向四周看了一遍,便匆匆走出。刚出了院子的外门,却又似忘记了什么东西似的,跑回屋子中立了一会,便重行出去,手里还撕了一片芭蕉叶子,一直的往外去了。

俞夫人的大门方开,她便出去,一直急转了几条街市,从电灯薄弱的光下,喊了一辆人力车坐上,到了御河的北桥头上。这时还没有人走,连个站岗的巡警也看不见。她下了车子,打发车夫走了,步行了几十步,看看河中的流水,被天空中三五个淡淡的星光映着,仿佛有四五尺深。她迟疑地立在那里,被冷风吹着,摸摸额上的头发,已是吹得很乱。从水中看见己身,虽不是个美人,却也未免自惜!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前面有巡警走来的皮靴声音,她却摇了摇头,微微地吐了口气,便从容地跃入水中去了!水虽不深,但她的身子,却一动不动地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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