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早晨,酴赎含笑,悄对着醉意十分的朝旭。伊正推窗凝立,回味夜来的梦境:山崖叠嶂耸翠的回影,分明在碧波里轻漾,激壮的松涛,正与澎湃的海浪,遥相应和。依稀是夕阳晚照中的千佛山景,还有一声两声磬钹的余响,又像是灵隐深处的佛音。

三间披茅附藤的低屋,几湾潺湲蜿蜒的溪流,拥护着伊和他,不解恋海的涯际,是人间,还是天上,只憬憧在半醉半痴的生活里,不觉已销磨了如许景光。

门前来了一阵脚步声,听差的拿进一封信来,正是他的笔迹,不由得心乱脉跳,急急拆开看道:

今天你不来,料是怒我,我没有权力取得世界一切人的同情的谅解,并也没有权力取得你的同情与谅解了!我在世界真是一个无告的人了!随他难过去吧!随他伤心去吧!随他痛哭去吧!随他……去吧!人家满不在乎这多一个不加多,少一个不见少的人,我又何苦必在乎这个。生也没有快乐,死也不见可惜,糟粕似的人生!我只怨自己的看不破,于人乎何尤!——明日能来也好,不来也好!

这种出乎常情的心情,伊只想强忍,无奈悲绪如蒲苇般柔韧而绵长,怯弱的伊,终至于抗拒无力。伊近来极不愿给朋友们写信,当伊提起笔,心里便觉得无限辛酸,写起信来,便是满纸哀音,谁相信伊正在新婚陶醉的时期中?伊这种的现象,无形中击碎了他的心。

这种不同意的强爱,使伊感到粗暴的可鄙,无限的羞愤和委曲。当伊回到家里的时候,制不住落下泪来。但不解事的那朋友又派人送信来,伊当时恨极,不曾开封,便用火柴点着烧化了,独自沉想前途的可怕,真憾人类的无良,自己的不幸。但这事又不好告诉他,伊忧郁着无法可遣,每天只有浪饮图醉,但愁结更深,伊憔悴了,消瘦了!而他这时候,又远隔关山,告诉无人,那强求情爱的朋友,又每天来找伊,缠搅不休。这个消息渐渐被他知道了,便写信来问伊:究竟是什么意思?伊这时的委曲,更无以自解,想人间无处而不污浊,怯弱如伊,怎能抗拒。再一深念他若因此猜疑,岂不是更无生路了吗?伊深自恨,为什么要爱他,以至自陷苦海!

这是何等知心之谈;伊何能不回想从前的生活;甚至于留恋着从前的幽趣,竟放声痛哭了。

这时伏案作稿的他,微有倦意,放下笔,打了一回呵欠,回视斜倚沙发的伊,面色愁惨,泪光莹莹,他不禁诧异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说着已走近伊的身旁,轻轻吻着伊的柔发道:“现在作了大人了,还这样孩子气,喜欢哭。”说着含笑地望着伊;伊只不理,爽性伏在沙发背上痛哭了。他看了这种情形,知道伊的伤感,绝不是无因,不免要猜疑,他想道:“伊从前的悲愁,自然是可以原谅,但现在一切都算完满解决了,为什么依旧不改故态,再想到自己为这事,也不知受了多少痛苦,只以为达到目的,便一切好了,现在结婚还不到三天,唉!……未免没有意思呵!”他思量到这里,也由不得伤起心来。

超越世间的美趣,如幽兰般,时时发出迷人的醉香,诱引他们不住地前进,不觉得疲弊。有时伊倦了,发出绝望的悲叹,他和泪濡墨恳切地写道:

记得朔风凛冽的燕京市中,不曾歇止的飞沙,不住地打在一间矮屋角上。伊和她含愁围坐炉旁,不是天气恼人,只怪心海浪多,波涌几次,觉得日光暗淡,生趣萧索。

自从伊决定结婚的信息传出后,本来极相得忘形的朋友,忽然同伊生疏了。虽有不少虚意的庆祝话,只增加伊感到人间事情的伪诈。

而且他们都有怪僻,总不愿意分明的写出他们的命意,只隐隐约约写到六七分就止了。彼此以猜谜的态度,求心神上的慰安,在他们固然是知己知彼,失败的时候很少,但也免不了,有的时候猜错了,他们的心流便要因此滞住了,但既经疏通之后,交感又深一层。

纷乱的矛盾思流,不住在伊心海里循荡着,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光,伊才渐渐淡忘了。呵!最后伊给伊表妹的朋友写封信道:

读你致舍表妹信,知道你不忘故人,且弥深关怀,感激之心真难言喻。不过你所说的谣言,不知究竟何指?至于我和他的交往,你早就洞悉详细,其间何尝有丝毫不坦白处?即使由友谊进而为恋爱,因恋爱而结婚,也是极平常的人事,世界上谁是太上,独能忘情?人间的我,自愧弗如。但世俗毁谤绝非深知如你的之所出,故敢披肝沥胆,一再陈辞,还望你代我洗涤,黑白倒置,庶得幸免。……

皎月正明,伊那里有心评赏,他的热爱正浓,伊的心何曾离去寒战。

沉迷在恋海里面的众生,正似嗜酒的醉汉,当他浮白称快的时候,什么思想都被摈斥了。只有唯一的酒,是他的生命。不过等到清醒的时候,听见朋友们告诉他醉里的狂态,自己也不觉哑然失然。至于因酒而病的人,醒后未尝不生悔心,不过无效得很,不闻酒香,尚可暂时支持,一闻酒香,便立刻陶醉了。伊和他正是情海里的迷魂,正如醉汉的狂态。他们的眼泪只为他们迷狂而流,他们的笑口也只为他们的迷狂而开。

有一天早晨,伊尚在晓梦沉酣的时候,忽听见耳旁有人叫唤,睁眼细看,正是伊的表妹,对伊说快些起来,姓方的有电话。伊惺松着两眼,披上衣服,到外面接电话,原来是姓方的约伊公园谈话。伊本待不去,无奈约者殷勤,辞却不得,忙忙收拾了到公园,方某已在门旁等待。伊无心无意地敷衍了几句,便来到荷花池边的山石上坐下,看一群雪毛的水鸭,张开黄金色的掌,在水面游泳。伊正当出神的时候,忽听方问伊道:“你这两天都作些什么事?”伊用滑稽的腔调答道:“吃了睡,睡了吃,人生的大事不过尔尔!”方道:“我到求此而不得呢!”伊说:“为什么?”方忽然叹道:“可恼的失眠病现在又患了。这两天心绪之不宁,真算厉害了!唉!真是彷徨在茫漠的人间,孤寂得太苦了,……”伊似乎受了暗示,仿佛知道自己又做错了,心里由不得抖战,因努力镇定着,发出冷淡的声调道:“草草人生,什么不是做戏的态度,何必苦思焦虑,自陷苦趣呢?我向来只抱游戏人间的目的,对于谁都是一样的玩视,所以我倒不感到没有同伴的寂寞,而且老实说起来,有许多人表面看起来,很逼真引为同伴的,内心各有各的怀抱,到头来还是水乳不相容,白费苦心罢了。……”

最初若有若无的恋感,仿佛阴云里的阴阳电,忽接忽离,虽也发出闪目的奇光,但终是不可捉摸的,那时伊和他的心,都极易满足,总不想会面,也不想晤谈,只要每日接到一封信,这心里的郁结,便立刻洗荡干净。老实说,信的内容,以至于称呼,都没有什么特著的色彩,但这绝不妨碍伊和他相感相慰的效力。

无限怅惘,压上眉梢,旧怨新愁,伊似不胜情,放下窗幔,怯生生的斜倚雕栏,忽见案头倩影成双;书架上的花篮,满栽着素嫩翠绿的文竹,叶梢时时迎风招展,水仙的清香,潜闯进伊的鼻观,蓦省悟,这一切都现着新鲜的欣悦,原来正是新婚的第二天早晨呵!

无聊的来到书橱边,把两捆旧笺,郑重地重新细看。读到软语缠绵的地方,赢得伊低眉浅笑,若羞似喜。不幸遇到苦调哀音的过节,不忍终篇,悄悄地痛泪偷弹,这已是前尘影事,而耐味榆柑,正禁不起回想啊!

无奈新奇的异感,依然可以使伊怅惘,可以使伊彷徨。当伊将要结婚之前,伊的朋友曾给伊一封信道:

想到你披轻绡,衣云罗,捧着红艳的玫瑰花,含情傍他而立;是何等的美妙,何等的称意;毕竟是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可是二十余年美丽的含蓄而神秘的少女生活,都为爱情的斧儿破坏了。不解人事的朋友——你——我们的交情收束了,更从头和某夫人订新交了。这个名称你觉得刺耳不?我不敢断定;但我如此的称呼你时,的确觉得十分不惯;而且又平添了多少不舒服的感想!噫!我真怪僻!但情不自禁,似乎不如此写,总不能尽我之意,好朋友!你原谅我吧!……

方对于伊的话,完全了解;但也绝不愿意再往下说了。只笑道:“好!游戏人间吧!我们到前面去坐坐。”他们来到前面茶座上,无聊似地默坐些时,喝了一杯茶,就各自散了。

她来信说:“……独一念到侃侃登台,豪气四溢的良友,而今竟然盈盈花车中,未免耐人寻思,终不禁怅然了。往事何堪回首?”多感善思的伊,怎禁得起如许挑拨?在这香温情热的蜜月中,伊不时紧皱眉峰,当他外出的时候,伊冷清清地独坐案前,不可思议的怅恨,将伊紧紧捆住,如笼愁雾,如罩阴霾;虽处美满的环境里,心情终不能完全变换,沉迷的欣悦,只是刹那的异感,深镂骨髓的人生咒诅,不时现露苍凉的色彩。

她来信说:“……唯望你最乐时期中,不要忘了孤零的我,便是朋友一场……”

天下绝没有如直线般的道路,他们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往往被困在悬涯的边上,下面海流荡荡,大有稍一反侧,便要深陷的危险,这时候伊几次想悬崖勒马,生出许多空中楼阁,聊慰凄苦的方法来,伊曾写信给他说:

……我不敢想人间的幸福,因为我是不幸者,但我不信上帝苛酷如是,便连我梦魂中的慰安,也剥夺了吗?

我记得悬泉飞瀑的底下,我曾经驻留过。那时正是夕阳满山,野花载道,莺燕互语的美景中你站在短桥上,慢吟新诗,我倒骑牛背,吹笛遥应,正是高山流水感音知心。及至暮色苍茫,含笑而别,恬然各归,郑重叮咛,明日此时此地,莫或愆期,唉!这是何等超卓的美趣啊!我希望——唯一的希望,不知结果如何,你也有意成就我吗?

在那一年的夏天,白色的茶花,正开得茂盛,伊和他的一个朋友,同坐在紫藤架下,泥畦里横爬出许多螃蟹来,沙沙作响。伊伏在绿草地上,有意捉一只最小的,但终至失败了,只弄得满手是泥,伊自笑自己的顽憨,伊的朋友也笑道:“你仿佛只有六岁的小孩子,可是越显得天真可爱!”他说完含笑望着伊,伊不觉脸上浮起两朵红云,又羞又惊地低着头,那种仓惶无措的神情,仿佛被困狼群的小羊。但他绝不放松这难得的机会,又继续着道:“我原是夤夜奔前程的孤舟,你就是那指示迷途的灯塔,只有你,我才能免去覆没之忧,我求你不要拒绝我。”伊急得几乎要哭了,颤声道:“你不知道我已经爱了他吗?……我岂能更爱别人!”他迫切地说:“你说能爱他,为什么不能爱我?我们的地位不是一样吗?”伊摇头道:“地位我不知道,我只晓得我只爱他,……好了!天不早了,我应当回去了。”他说:“天还早,等些时,我送你回去。”“不!我自己晓得回去,请你不要送我!……”伊说着等不得更听他的答言,急急往门口走,他似含怒般冷笑望着伊道:“走也好!但是我总是爱你呢?”

在伊只是逢场做戏,无形中,不知害了多少人,但老实说,伊绝不曾存心害人;伊也绝不想到这便是自苦之原。

在他们第一期的恋感中,彼此都仿佛是探险家,当摸不着边际的时候,彷徨于茫茫大海的里头,也曾生绝望的思想,但不可制止的恋流,总驱逐着他们,低低地叫道:“往前去!往前去!”这时他们只得再鼓勇气,擦干失望的泪痕,继续着努力了。

在一天的夜里,天空中,倒悬着明镜般的圆月,疏星欲敛还亮的,隐约于云幕的背后,伊悄然坐在沙发上,看他伏案作稿,满蓄爱意的快感使伊不禁微笑了。但当伊笑意才透到眉梢头,忽然又想到往事了。伊回忆到和他恋爱的经过——

唉!绝不是梦境,也不是幻相,人间的事实,完全表现了,多么可以骄傲。伊的朋友,寄来《凯歌新咏》,伊含笑细读,真是味长意深;但瞬息百变的心潮,禁不得深念,凝神处,不提防万感奔集,往事层层,都接二连三的,涌上心来。

唉!波折的频来,真是不可思议,这既往的前尘,虽然与韶光一齐消失了,而明显的印影,到如今兀自深刻伊的脑海。

唉!天地大得很呵!但伊此刻只觉得无处可以容身了。伊此时只想抛却他,自己躲避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孤岛上,每天吃些含咸味的海水和鱼虾,毁誉都不来搅乱伊;到了夜里,垫着银光闪灼的细纱的褥子,枕着海水洗净的白石,盖着满缀星光的云被;那时节任伊引吭狂唱恋歌,也没人背后鄙夷了!便紧紧搂着他,以天为证,以海为媒,甜蜜地接吻,也没有人背后议论了!况且还有依依海面的沙鸥,时来存问,咳,那一件不是撤开人间的桎桔呵!……但不知道他是否一样心肠?唉!可怜!真愚钝呵!不是想抛弃他,怎么又牵扯上他呢?

唉!一番伤心的留别话,不时涌现于伊的心海之上,使她感到新的孤寂,尝受到异样的凄凉,伊相信事到结果,都只是煞风景的味道。伊向来是景慕着希望的隽永,而今不能了,在伊的努力上是得了胜利,可以傲视人间的失意者,但偶听到失意者的哀愤悲音,反觉得自己的胜利,是极可轻鄙的。

到第二天的早晨,伊的病已稍好些,勉强起来,但寸心忐忑,去访他呢?又觉得自己太没气了,不去访他呢?又实在放心不下。伊草草收拾完,无聊闷坐在书案前,又怕家人看出破绽,只得拿了一本《红楼梦》,低头寻思,遮人耳目。

到家以后,他刚好来了,因问伊到什么地方去,伊因把到公园,和方的谈话全告诉了他。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停了好久,他才冷冷地道:“我想这种无聊的聚会,还是少些为妙,何苦陷人自苦呢?”伊故意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笨得很,实在不大明白。……放心吧!……”他禁不住笑了道:“我有什么不放心?”

伊这信寄去后,心态渐次恢复原状,只留些余痕,滋伊回忆。情海风波,无时或息,叠浪兼涌,接连不止,这时他和伊中间的薄膜,已经挑破了,但不幸的阴云,不提防又从半天里涌出。当伊和他发生爱恋以后,对于其他的朋友,都只泛泛论交,便是通信,也极谨慎,不过伊生性极洒脱,小节上往往脱略,许多男子以为伊有意于己,常常自束唯深,伊有时还一些不觉得。有一次伊的朋友,告诉伊说:外面谣传,伊近来和某青年很有情感,不久当有订婚的消息。伊听了这话,仿佛梦话,不禁好笑,但伊绝不放在心上,依然是我行我素。

伊读了这一段隐约的话,神经上如受了重鼎的打击,纵然自己问心,没有愧对人天的事,但社会的舆论也足以使人或生或死呢!同学的彬如不是最好的例吗?她本来很被同学的优礼,只因前天报上登了一段毁谤她的文字,便立刻受同学们的冷眼,内情的真伪,谁也不晓得,但毁谤人的恶劣本能,无论谁都比较发达呢!彬如诚然是不幸了,安知自己不也依然不幸呢?伊越想越怕,终至于忏悔了。伊想伊所受的苦已经够了,真是惊弓之鸟,怎禁得起更听弹弓的响声呢!

伊看了这封信,怨怒全消,只不胜可怜他委屈的悲伤,伊哭着咒骂自己,为什么前夜绝决如此,使他受苦;现在不晓得悲郁到什么地步,憔悴到怎般田地了,伊思着五衷若焚,急急将信收起,雇上车子去访他。在路上心浪起伏,几次泪液承睫,但白天比不得夜里,终不好意思当真哭起来,只得将眼泪强往肚里咽。及至来到他的屋子门口,那眼泪又拚命地涌出来,悄悄走进他的房间,唉!果然他正在伏枕呜咽。伊真觉得羞愧和不忍,慢慢掀开他的被角,泪痕如线,披挂满脸,两目紧闭,暗淡欲绝,伊禁不住伏在他的怀里,呜咽痛哭。他见了伊,仿佛受委曲的小孩见了亲人更哭得伤心了。

伊的信发了,正想预备行装,似悟似怨的心情,还在流未尽的余泪,忽然那朋友要自杀的消息传来了,其他的朋友,立刻都晓得这信息,逼着伊去敷衍那朋友,伊决绝道:“我不能去,若果他要死了,我偿命是了,你们须知道,不可言说的欺辱来凌迟我,不如饮枪弹还死得痛快呵!”伊第二天便北上了。伊北上以后,那朋友恰又认识了别的女子,渐渐将伊淡忘,灰冷的心又闪灼着一线的残光。——正是他北去访伊的时候。

伊深知人类的嫉妒之可怕,若果那朋友因求爱不得,转而为恨,若只恨伊倒不要紧,不幸因伊恨他,甚至于不利于他,不但闹出事来,说起不好听,抑且无以对他,便死也无以卸责呵!唉!可怜伊寸肠百回,伊想保全他,只得忍心割弃他了。因写信给他道:

唉!烧余的残灰,为什么使它重燃?那星星弱火——可怜的灼闪,——我固然不能不感激你,替我维持到现在,但是有什么意义?不祥如我,早已为造物所不容了,留着这一丝半丝的残喘,受酷苛的冷情宰割!感谢你不住地鼓励我,向那万一有幸的道路努力,现在恐怕强支不能,终须辜负你了!

我没什么可说,只求你相信我是不祥的,早早割弃我,自奔你光辉灿烂的前程,发展你满腹的经纶,这不值回顾的儿女痴情,你割弃了吧!我求你割弃了吧!

我日内已决计北行,家居实在无聊。况且环境又非常恶劣,我也不愿仔细地说,你所问的话,我只有一句很简单的答复:为各方面干净,还是弃了我吧!我绝不忍因爱你而害你,若真相知,必能谅解这深藏的衷曲。

伊手抚着温水袋,似憾似凄地叹道:“你的病体总不见好;都由心境郁悒太过,人生行乐,何苦自戕若是?”她勉强苦笑道:“我比不得你,……现在你是一帆风顺了,似我飘零,恐怕不是你得意人所能同日而语的;不过人生数十年的光阴,总有了结的一天,我只祝福你前途之花,如荼如火,无限的事业,从此发轫;至于我呵,等到你重来京华的时候,或者已经乘鹤回真!剩些余影残痕,供你凭吊罢了。……”伊听了这话,只怔征的一言不发,仿佛她的话都变作尖利的细针将伊嫩弱的心花,戳成无数的创伤。不禁含泪,似哀求般说:“你对于我的态度,为什么忽然变了?你这些话分明是生疏我,我不解你从前待我好,现在冷淡我是为什么?虽然我晓得,我今后的环境,要和你不同了,但我心依旧的不曾忘你,唉!我自觉一向冷淡,谁晓得到头来却自陷唯深!……”

伊想到未认识他以前,从不曾发过悲郁的叹声,纵有时和同学们,争吵气愤至于哭了,这只是一阵的暴雨,立刻又分拨阴霾,闪烁着活拨的阳光了。自从认识他以后,伊才了解人间不可言说的悲苦。伊记得有一次,正是初秋的明月夜,他和伊在公园里闲散,他忽然因美感的强激,而生出苍凉的哀思,微微叹了一声。伊悄悄地问道:“你怎么了?……”他只摇头道:“没有什么。”这种的答话,在伊觉得他对自己太生疏了,情好到这种地步,还不能推心置腹。伊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真是天地间的孤零者了,往日所认为唯一可靠的他,结果终至于斯,做人有什么意义,整日家奔波劳碌,莫非只为生活而生活吗?这种赘疣般的人生,收束了到干净呢?伊越思量越凄楚。这时他们正来到石狮蹲伏着的水池边,伊悲抑地倚在石狮的背上,含泪的双眸,凄对着当空的皎月。银光似的月影正笼罩着一畦云般的蓼花,水池里的游鱼,依稀听得见唼喋的微响,园里的游人,都群聚在茶肆酒馆前。这满含秋意的境地里,只有他们的双影,在他们好和无间的时候,到了这种萧瑟苍凉的地方,已不免有身世之感。况今夜他们各有各的心事:伊憾他不了解自己的衷怀,他伤伊误解自己的悲凄。他本想对伊剖白,无奈酸楚如梗,欲言还休。伊也未尝不思穷诘究竟,细思又觉无味。因此悄默相对,伊终久落下泪来,伤感既深,求解脱的心。忽然如电光一闪,照见人生究竟,大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思,把痴恋之柔丝,用锋利的智慧刀,一齐割断,立刻离开那蹲伏的石狮子,很斩决地对他道:“我已倦了,先回去吧!”他这时的伤感绝不在伊之下,看了伊这种绝决的神气,更觉难堪,也一言不发地走了。伊孤孤零零出了园门,万种幽怨,和满心屈曲,缠搅得伊如腾云雾。昏沉中跳上人力车,两泪如断线珠子般,不住滚落襟前。那时街上的行人,已经稀少了,鱼鳞般的丝云,透出暗淡的月色,繁伙的众星,都似无力的微睁倦眼,向伊表示可怜的闪烁。

伊回到家里,家人已经都睡了。静悄悄地四境,更增加不少的凄凉,伊悄对银灯,拈起秃笔,在一张纸上,一壁乱涂,一壁垂泪,一张纸弄得墨泪模糊。直到壁上的钟敲了三点,伊才觉倦惰难支,到床上睡了,梦里兀自伤心不止。辗转终夜,第二天头晕目胀,起床不得,——伊本约今天早晨找他去,现在病了去不得,一半也因昨夜的芥蒂不愿去。在平日一定要叫人去通知,叫他不用等,或者叫他来,而现在伊总觉得自己的心事,他一点不知道,十分怨怒,明知道伊若不去,他一定要盼望,或者他也正伏枕饮泣;只是想要体谅他,又不胜怨他,结果这一天伊不曾去访他,也不派人通知他,放不下的心,和愤气的念头,缠搅着,唯有蒙起被来痛快地流泪。

伊初次见阿翁,——当未结婚之前,只觉羞人答答地;除此外尚不曾感到别种异味,现在呢?……记得阿翁对伊叮嘱道:“善持家政,好和夫婿……”顿觉肩上平添多少重量。伊原是海角孤云,伊原是天边野鹤;从来顽憨,哪解得问寒嘘暖,哪惯到厨下调羹弄汤?闲时只爱读《离骚》,吟诗词,到现在,拈笔在手,写不成三行两语,陡想起锅里的鸡子,熟了没有?便忙忙放下笔,收拾起斯文的模样,到灶下作厨娘,这种新鲜滋味,伊每次尝到,只有自笑人事草草,谁也免不了哟!

他们的朋友,有的很能了解他们的,但也有只以皮毛论人的,以为他们如此的沉迷,是不当的,于是造出许多谣言,毁谤他们,这种没有同情的刺激,也足使伊受深刻的创伤。记得有一次,伊在书案上,看见伊的朋友寄伊表妹的一封信,里头有几句话道:“你表姊近状到底怎样?她的谣言,已传到我们这里来了。人们固然是无情的,但她自己也要检点些才是。她的详状,望你告我何如?”

他们来往的书信,所说的多半是学问上的讨论,起初并不见得两方的见解绝对相同,但只要他以为对的,伊总不忍完全反对,他对伊也是一样的心理,他们学问的见解,日趋于同,心情上的了解也就日深一日了。这种摸索着探险的生活,希望固可安慰他们的热情,而险阻种种,不住地指示他们人生的愁苦,当他们出发的时候,各据一端,而他们的目的地,全在那最高的红灯塔边。一个从东走,一个从西来,本来相离很远,经过多少奇兀的险浪、汹波,还有猛鲸硕鼋,他们便一天接近一天了。

人间多少失意事,更有多少失意人。当他们楚囚对泣的时候,不绝口地咒诅人生,仿佛万种凄酸,都从有生而来;如果麻木无知,又悲喜何从,——伊也曾失望,也曾咒诅人生,但如今怎样?

 

收拾起旧恨新愁,

拈毫管;

谱心声,

低低弹出水般清调,

云般思流;

人间兴废莫问起,

且消受眼底温柔。

 

人生有限的精神,经得起几许消磨?伊和他如醉如痴的生活,不只耽搁了好景光,而且颓唐了雄心壮志,在这种探索彼岸的历程中,已经是饱受艰辛,受苦恼,那更禁得起外界的刺激呵!

不傍涯际的孤舟,终至老死于不得着落的苦趣中,彷徨的哀音,可以赊不少人同情的眼泪,但紧系垂杨荫里的小羊,也不胜束缚之悲,只是人世间,无处不密张网罗,任你孙悟空跳脱的手段如何高,也难出如来佛的掌握。况伊只是人间的弱者,也曾为满窗的秋雨生悲,也曾因温和的春光含笑,久困于自然的调度下,纵使心游天阊,这多余的躯壳,又安得化成轻烟,蒸成大气,游于无极之混元中呢!

“唉!我已经灰冷的心为谁热了,啊!”这确实是使伊从颓唐中兴奋。

在轻烟淡雾的湖滨,为什么要对伊表白心曲?若那时不说,彼此都不至陷溺如此深,唉!那夜的山影,那夜的波光,你还记得我们背人的私语吗?伊说:伊飘泊二十余年的生命,只要有了心的慰安,——有一个真心爱伊的人,伊便一切满足了,永远不再流一滴半滴的伤心泪了。……那时我不曾对你们——山影波光发誓吗?我从那一夜以后,不是真心爱伊吗?为什么伊的眼泪兀自地流,伊的悲调兀自地弹,莫非伊不相信我爱伊吗?上帝呵!我视为唯一的生路,只是伊的满足呵!伊只不住地弹出这般凄调,露出这般愁容……唉!

伊这时已独自睡了,但沉幽的悲叹,兀自从被角微微透出,他更觉伤心,禁不住呜咽哭了。伊听见这种哭声,仿佛沙漠的旷野里,迷路者的悲呼,伊不觉心里不忍,因从床上下来,伏在他的怀里道:“你不要为我伤心,我实在对不住你!但我绝不是不满意你;不过是乐极悲生罢了。夜已深,去睡吧!”他叹道:“你若常常这样,我的命恐怕也不长了。”说着不禁又垂下泪来。

实在说伊为什么伤心,便是伊自己也说不来,或者是留恋旧的生趣,生出的嫩稚的悲感;或者是伊强烈的热望,永不息止奔疲的现状。伊觉得想望结婚的乐趣,实在要比结婚实现的高得多。伊最不惯的,便是学作大人,什么都要负相当的责任,煤油多少钱一桶?牛肉多少钱一斤?如许琐碎的事情,伊向来不曾经心的,现在都要顾到了。

当伊站在炉边煮菜的时候,有时觉得很可以骄傲,以为从来不曾做过的事情,居然也能做了。有时又觉得烦厌,记得从前在自己家的时候,一天到晚,把书房的门关起来,淘气的小侄女来敲门,伊总不许她进来。左边经,右边史,堆满桌上,看了这本,换那本,看到高兴的时候,提笔就大圈大点起来,心里什么都不关住,只有恣意做伊所爱做的事。做到倦时,坐着车子,访朋友去。有时独自到影戏场看电影,或到大餐馆吃大餐,只是孤意独行,丝毫不受人家的牵掣,也从来没有人来牵掣伊,现在呢?不知不觉背上许多重担,那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呵!

昨夜有一个朋友,送给伊和他一个珍贵的赠品——美丽而活泼的小孩模型。他含笑对伊道:“你爱他吗?……”伊起初含羞悄对,继又想起,从此担子一天重似一天了,什么服务社会?什么经济独立?不都要为了爱情的果而抛弃吗?记得伊的表兄——极刻薄的青年,对伊道:“女孩子何必读书?只要学学煮饭、保育婴儿就够了。”他们蔑视女子的心,压迫得伊痛哭过,现在自己到了危险的地步,能否争一口气,做一个合宜家庭,也合宜社会的人?况且伊的朋友曾经勉励伊道:

“吾友!努力你前途的事业!许多人都为爱情征服的。都不免溺于安乐,日陷于堕落的境地。朋友呵!你是人间的奋斗者。万望不要使我失望,使你含苞未放的红花萎落!……”

伊方寸的心,日来只酣战着,只忧愁那含苞未放的红花要萎落,况且醉迷的人生,禁不起深思,而思想的轮辙,又每喜走到寂灭的地方去。伊的新家,只有伊和他,他每天又为职业束身,一早晨就出去了,这长日无聊,更使伊静处深思。笔架上的新笔,已被伊写秃了。而麻般的思绪,越理越乱。别是一般新的滋味,说不出是喜是愁,数着壁上的时计,和着心头的脉浪,只是不胜幽秘的细响,织成倦鸟还林的逸音,但又不无索居怀旧之感,真是喜共愁没商量!他每说去去就来,伊顿觉得左右无依旁。睡梦中也感到寂寞的怅惘。

豪放的性情,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变了。独立苍茫的气概,不知何时悄悄地逃了。记得前年的春末夏初,伊和同学们东游的时候,那天正走到碧海之滨,滚滚的海浪,忽如青峰百尺,削壁千仞,直立海心。忽又像白莲朵朵,探萼荷叶之底,海啸狂吼,声如万马奔腾,那种雄壮的境地,而今都隐约于柔云软雾中了。伊何尝不是如此,伊的朋友也何尝不是如此?便是世界的人类,消磨的结果,也何尝不是如此?

伊少女的生活,现在收束了,新生命的稚蕊,正在茁长;如火如荼的红花,还不曾含苞;环境的陷人,又正如鱼投罗网,朋友呵!伊的红花几时可以开放?伊回味着朋友们的话,唉!真是笔尖上的墨浪,直管浓得欲滴,怎奈伊心头如梗,不能告诉你们,什么是伊前途的运命,只是不住留恋着前尘,思量着往事,伊不曾忘记已往的幽趣。伊不敢忘记今后的努力。

这不紧要几叶的残迹,便是伊给朋友们的赠品,便是伊安慰朋友们的心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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