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气,烦躁蒸郁,使人易于动怒;在那热闹的十字街头,车马行人,虽然不断的奔驰,而灵芬从公事房回来以后,觉得十分疲惫,对着那灼烈艳阳,懒散得抬不起头来。她把绿色的窗幔拉开,纱帘放下,屋子里顿觉绿影阴森,周围似乎松动了。于是她坐在案前的靠椅上,一壶香片,杨妈已泡好放在桌上,自壶嘴里喷出浓郁的馨香,灵芬轻轻地倒了一杯,慢慢地喝着,一边又拿起一枝笔,敲着桌沿细细地思量:

——这真是社会的柱石,人间极滑稽的剧情之一幕,他有时装起绅士派头,神气倒也十足;他有时也自负是个有经验的教育家:微皱着一双浓眉,细拈着那两撇八字须,沉着眼神说起话来,语调十三分沉重。真有些神圣不可轻犯之势。

门外徐伟先生走路的声音,冲破了这深惨的空气,智文对灵芬示意,于是装着笑脸,迎着徐伟先生,仍旧回到书房。这时暮色已罩住了大地,微星已在云隙中闪烁,灵芬告辞了回来,智文也回去了。

这时徐伟先生的胡须已经剃去了,这自然要比较显得年轻,可是额上的皱纹却深了许多,他坐在案前的太师椅上,道貌昂然,慢慢地对灵芬讲论中国时局,像煞很有经验,而且很觉得自己是时代的伟人。灵芬静静听着,他讲时,隐约听见有叹息的声音,好像是由对面房子里发出来,灵芬不由得心惊,很想立刻出去看看,但徐伟先生正长篇大论地说着,只得耐着性子听,但是她早已听不见徐伟先生究竟说些什么。

灵芬虽是点头,向那少妇招呼,心里不由得想到“这就是内人”一句话,自然她已早知道徐伟先生最近的浪漫史,他两鬓霜丝,虽似乎比从前少些,但依然是花白,至少五十岁了,可是不像,——仿佛上帝把青春的感奋都给了他一个,他比他的二十五岁的儿子,似乎还年轻些,在他的书房里有许多像片,是他和他新夫人所拍的。若果照相馆的人知趣,不使那花白的头发显明地展露在人间,那真俨然是一对青春的情眷。

灵芬坐在这寂静的书房里,不住发玄想,因为她正思一篇作品的结构。忽然一阵脚步声,把四围的寂静冲破了,跟着说话声,敲门声,一时并作。她急忙站了起来,开了门,迎面走进一个客人,正是四五年没见的智文。

灵芬和智文随着那男仆到了里头院子,徐伟先生已站在门口点头微笑招呼道:“哦!灵芬好久不见了,你们请到这里坐。”灵芬来到徐伟先生的书房,只见迎面走出一个倩装的少妇,徐伟先生对那少妇说:“这位是灵芬女士。”回头又对灵芬说:“这就是内人。”

灵芬听见这徐伟要见她,不觉心里一动。心想那正是一个装模作样的虚伪极点的怪物。一面想着一面不由得说道:“他吗?听说近来很阔呢!怎么想起来要见我这个小人物呢?你去不去,如果你去咱们就走一趟,我一个人就有点懒得去。”

灵芬一直沉默着,不住将手绢的角儿,折了又折,仿佛万千的悲愤,都藉着她不住的折垒的努力,而发泄出来……

正在这时候,那个男仆进来说,有客要见徐伟先生,徐伟先生看了名片,急忙对那仆人说道:“快请客厅坐。”说着站了起来,对灵芬、智文说:“对不住,有朋友来找,我暂失陪!”徐伟先生匆匆到客厅去了。

智文笑道:“你这个脾气还是这样!”

智文点了点头,引着灵芬到了徐伟先生旧夫人的屋里,推门进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手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愁眉深锁地坐在一张破藤椅上,房里的家具都露着灰暗的色彩,床上堆着许多浆洗的衣服,到处露着乖时的痕迹。见了灵芬她们走进来,呆痴痴地站了起来让座,那未语泪先咽的悲情,使人觉得弃妇的不幸!灵芬忍不住微叹,但一句话也说不出,还是智文说道: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好笑,——这又算什么呢?社会上装着玩的人真不少,可不知为什么一想便想到他!

徐伟先生的新夫人,到隔壁有事情去,当灵芬、智文进来不久,她已走了,于是灵芬对智文说道:

师母越说越伤心,眼泪滴湿了大襟,智文“哎”了一声道:“师母看开些吧,在现代文明下的妇女,原没地方去讲理,但这绝不是长久的局面,将来必有一天久郁地层的火焰,直冲破大地呢!”

师母握着智文的手道:“自然我为了儿女们,一直的挣扎着,不然我原是一个赘疣,活着究竟多余!”她很伤心地沉默着,但是又仿佛久积心头的悲愁,好容易遇到诉说的机会,错过了很可惜,她终竟惨然地微笑了。她说:

她们走出了阴森的书房,只见半天红霞,一抹残阳,已是黄昏时候。她们叫了两辆车子,直到徐伟先生门前停下。灵芬细打量这屋子:是前后两个院子,客厅在前院的南边,窗前有两棵大槐树。枝叶茂密,仿若翠屏,灵芬和智文进了客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仆进来说:“老爷请两位小姐进里边坐吧!”

“这话真也难说!可是你不记得肖文的名语吗?制礼的是周公,不是周婆呵!”灵芬听到这里,不由得好笑,因道:“我们去看看她吧。”

“这又是为了什么?”

“谁要见我?”灵芬很怀疑地望着智文。

“自然不会改掉,并且也用不着改掉,……你到底陪我去不陪我去?”

“灵芬,我不是有意和你开心,你近来的努力实在有一部分的成功,如果长此不懈,作个文学家,也不是难事。”

“没有什么事情,不过有人要见你,若有空最好去一趟。”

“智文,放心吧!我纵是不受羁勒的天马,但到了这到处牢笼的人间,也只好咬着牙随缘了,况且我更犯不着得罪他。”

“是的,就住对面那一间房里。”

“既然这样,我们就去吧,时候已将近黄昏了。”

“我们去见见好吗?”

“徐伟先生的旧夫人,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徐伟先生嫌她乡下气,不如他的新夫人漂亮。”

“师母近来更悴憔了,到底要自己保重才是!”

“就是那位有名的教育家徐伟先生。”

“好吧!我就陪你走一趟吧!可是你不要太孤僻惯了,不要听了他的话不入耳,拿起脚就要走,那可是要得罪人的。”

“呵!你这屋子里别有幽趣,真有些文学的意味呢!”智文还是从前那种喜欢开玩笑。

“可以的,但是徐伟先生,从来不愿意外人去见他的旧夫人呢!”

“前几年,我们不是常看见,徐伟先生同他的旧夫人游公园吗?”

“别拿人开心吧!”灵芬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她却接着说道:“真的!我一直喜欢文学,不过成功一个文学家的确不容易。”

“做什么……有事情吗?”

“你这话我真不懂!……女人不是货物呵!怎能爱就取,不爱就弃了?”

“你们都不是外人,我也不怕你们见笑,我常常怀疑女人老了,……被家务操劳,生育子女辛苦,以致毁灭了青年的丰韵,便该被丈夫厌弃。男人们纵是老得驼背弯腰,但也有美貌青春的女子嫁给他,这不是稀奇吗?……自然,女人们要靠男人吃饭,仿佛应该受他们的摆弄,可是天知道,女人真不是白吃男人的饭呢!

“你们自然很明白,徐伟先生当初很贫寒,我到他家里的时候,除了每月他教书赚二十几块钱以外,没有更多的财产,我深记得,生我们大儿子的时候,因为产里生病,请了两次外国医生诊治,花去了二十几块钱,这个月就闹了饥荒,徐先生终日在外头忙着,我觉得他很辛苦,心里过意不去,还不曾满了月子,我已扎挣着起来,白天奶着孩子,夜晚就做针线,本来用着一个老妈子侍候月子,我为减轻徐先生的担负,也把她辞退。这时候我又是妻子,又是母亲,又是佣人,一家子的重任,都担在我一人的肩上。我想着夫妻本有共同甘苦之谊,我虽是疲倦,但从没有因此怨恨过徐先生。而且家里依然收拾得干干净净,使他没有内顾之忧,很希望他努力事业,将来有个出头,那时自然苦尽甘来。……但谁晓得我的想头,完全错了。男人们看待妻子,仿佛是一副行头,阔了就要换行头,那从前替他作尽奴隶而得的报酬,就是我现在的样子,……正同一副不用的马鞍,扔在厩房里,没有人理会它呢!”

“从前的事不用提了,有了汽车,谁还愿意坐马车呢?”

“不见得吧!”灵芬似喜似疑地反诘了一句,自然她很希望智文给她一个确切的证实,但智文偏不提起这个岔,她只在书架上,翻阅最近几期的《小说月报》,彼此静默了几分钟,智文放下《小说月报》,转过脸问灵芬道:“现在你有工夫吗?”

灵芬到了家里,坐在绿色的灯光下,静静地回忆适才的事情,她想到世界真是一个耍百戏的戏场,想不到又有时新的戏文,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徐伟先生谁能说他不是社会柱石呢?他提倡男女平权,他主张男女同学,他更注重人道,但是不幸,竟在那里看见了这最悲惨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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