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的潮流虽然不断地向前猛进,然而人们还不免搁浅地叹息!”当莉玲从一个宴会散后归来——正是深夜中,她兀自坐在火焰已残的炉旁这样的沉思着。

窗外孤竹梢头带些抖颤的低呼声,悄悄地溜进窗棂缝,使幽默的夜更加黯淡,寂静的书房更加荒凉。莉玲起身加了几块生炭在壁炉里,经过一阵霹拍的响声后,火焰如同魔鬼的巨舌般,向空中生而复卷。莉玲注视这诡异的火舌,仿佛看到火舌背后展露着人间的一幕。

那时恰是温暖的春天,紫罗兰的碎花,正点缀着嫩绿的草坪,两个少女手里拿着有趣味的文学书卧在草坪上,静静地读着。忽然一个着浅绿色衣裙的少女,抬头望着蔚蓝不染烟尘的云天说道:“蔚文,毕业后,你打算怎么样?”

那位教授夫人淡淡地笑了一笑,莉玲却不响地狂吸着香烟,使浓厚的烟雾遮住她那阴沉的含泪的面容。

正在这时候,蔚文已从门外进来了,莉玲冷淡地点了点头,蔚文神气庄严地向杨太太寒暄后,才走近莉玲面前说道:“怎么样,好吗?”

杨太太静默地望着她,在她的眼神中,表现着反驳她的揣想的意味,同时她伸过手拊在她的肩上,说道:“你是个老好人!”她这时精神似乎挨了一鞭,不由得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使她不能不问道:“她谈到我吗?”

教授夫人在发扬过她光耀的生活以后,不知什么魔鬼把她的目光引向她幼年的好朋友莉玲身上,那时莉玲正徘徊在荒凉的沙漠上,她不求人们的援助,也不希冀人们的同情,更不曾想望这位住在宫殿里的教授夫人垂青。但不巧,教授夫人偏偏注意到她。教授夫人似乎怜悯般地说道:“莉玲,你现在还在写文章吗?……你倒真肯努力,我大约总有几年不动笔了!”

微含幽绿的火舌,现在变成血般的深红,同时书房里充满了热温的空气。莉玲离开壁炉,走近书案旁,一张宴客的卡片排在桌上,这很自然的使她想起今天晚上的宴会。莉玲同蔚文分别以后整整八个年头不曾见面了,今夜是莉玲的一个朋友杨太太邀她在家里宴会,在宴客的卡片后面并注着一行小字道:

在宴会席上,教授夫人和杨博士——杨太太的丈夫——矜持地谈着,她的显赫的丈夫某教授在国外的怎样被人欢迎,他们过着怎样华贵的生活,那种骄慢的气焰,真使人不敢正眼望一望。全席人的视线都只在那位仪态万方,谈吐名贵的教授夫人身上缭绕着。这使得莉玲对于她一向的信念不禁有了动摇,站在时代前面碰钉子,到底是个傻念头,也许正像耶稣为了救世的狂望而被钉在十字架上,被人讪笑他的不识时务一样的可怜。

到了杨太太家里,莉玲非常关切地问道:“杨太太,你见过蔚文吗?”

一朵阴云蔽翳莉玲热望的光明的心,她无精打采地靠在沙发上。过了一刻,她站了起来说:

“那是很自然的事实,对于做人发生什么关系呢?”

“那么,你是要比时代跑得更快了,岂只追着时代跑?”

“追着时代跑?多么神秘的一句话,我简直不懂,你能再解释清楚些吗?”

“见过的,她昨天晚上在我家里吃饭。”

“蔚文已从俄国回来,她渴想见你,所以今夜请你务必要来。”当然这是非常能打动莉玲心弦的消息。当她还不曾见到这位久别的朋友时,已经用过一番想象和推测的工夫。她想:“见了她时,一定可以谈些真挚的话,也许还可使她少女的青春复活。”……真的,这些年了,她在人间所遇到的都是些虚伪的面孔,冷刻的心,敷衍的谈话,同时她还打算告诉她的朋友碰钉子的经过,那么她的朋友也许能为她流一滴同情泪,或赞她一声勇敢的朋友!唉,这些莉玲所渴望于她朋友的,恨不得立刻就从她朋友那里得到,所以还不到宴会的时间,莉玲老早就跑到约她的杨太太家里去等蔚文。

“莉玲,我相信你是勇敢的,我投降你了!”蔚文放下书跑过来握住莉玲的手道:“好,我们以后各人都抱定这个宗旨做人

“自然谈到的。”

“自然你现在是过得去,所以不用去探求,可是我们是过不去的呀!”

“碰钉子?……就像一股溪水碰在巨石上,不是吗?那并不是没有意思的事,平常溪水平和的流,看不到白浪的激涌,那又有什么趣味?但是等到溪水碰到巨石的时候,那就不同,有飞溅的白沫,那澎湃的音乐,同时也有强烈的生的奋斗;假使一旦凿穿那巨石的阻碍,前途就有了更大的开展,小溪——平凡的小溪也许立刻变成了一条诡奇多波浪的大河。蔚文,碰钉子我是不怕的。”

“样子虽然不曾改变,但是我想她的思想一定要新得多了。”

“杨太太,请恕我,今夜我不想在这里看见她,……并且我愿此生不再见她。”

“我还是这样。”

“我的意思是说,单做一个教书匠的教员是不行的,同时还要做一个站在时代前面的先锋。”

“我想做一个好教员,……可是你呢,莉玲?”

“我吗?也想做教员,但是我觉得我还要追着时代跑。”

“怎么见得呢?”杨太太似乎有些怀疑。

“很好,你呢?”

“她问起最近的生活……并且说她听见你从新组织了家庭,她以为这是不可信的,她追问我是不是真的。……当时我看见她的态度似乎有些不赞成你,所以我只推说不知道。”

“她说她以为你不至于从新组织家庭,因为一个女性只能终身爱一个人,如第一个爱毁灭了以后,就应当保持片面的贞操,一直到死。”

“她老了吗?……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

“她怎么说?”

“哪里的话,你现在教书每月也有一二百元的进款,为什么过不去?”

“哪里的话!我们只是时代潮流中搁浅的人们,和你们想追着时代,跑到时代前面去的人比不得,……不过人生几十年,我只求过得去就完了,身后名我真不高兴去探求。”

“呵,真的吗?杨太太,我做梦也不曾想到她会对我作如是的批评……”莉玲黯然地说。

“后来她又怎么说?”

“写文章那只是碰钉子的倒霉人的勾当,你当然是可以不动笔了!”

“你真想不开,世界上像她一样的人到处都是,你躲避得多少呢!?”

“你真会说笑话,我将来挨饿的时候,还要求你也给我找点书教呢!”

“但是太阳的火轮是天天在转动呢!”

“但无论如何,我们总比不上你……”

“似乎瘦了些,其余还是一样。”

“世界竟多梦想不到的事呢!……但是你也不必管她。

“不,我还是想不见她的好!”

“不错,我也许有点过分的奢望,是不是?”

“不过你从前是个充满了生命的少女,而现在却是老成持重的教授夫人了,这不能说太阳的转动与你无关吧!”

“不……倘使你想这样做,我预料你是做得到,不过跑在时代前面,你一定要碰钉子的,上次我们的文学先生不是说过吗?”

“一定的,杨太太,……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的思想既然比从前进步了,她当然也会进步,并且她又曾到过俄国。”

“等到你们这些大人物都挨了饿,那我们早都饿瘪了。”

莉玲谈到这里,觉得这些话毫无意味,不愿再继续下去。她站了起来,辞别了杨太太,懒懒地回来。……

壁炉中的火舌渐渐的淡了下去,窗外孤竹梢头带些抖颤的低呼声,听得十分清晰,夜更深了。莉玲离开那将残的火焰,悄然回到寝室去。世界的整个孤寂是包围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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