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街上看不见拉着成堆尸首的大板车了。马路上所残留的殷黑色的血迹,最近也被过量的雨水冲洗净了,所有使人惊慌凄惶的往事,也只在人们的脑膜上,留些模糊的余影。一切残酷的呼声,都随时而消灭了。怵目惊心的大时代,在这个H埠是告了结束,虽然那些被炸毁的墙垣,还像保留着厄运后的黯淡,然也鼓不起人心的激浪来。这时候不论谁,都抱着从战壕里逃回来的心情,是多么疲倦,同时觉得他们尚生存在人间,又是多么惊喜和侥幸;而且他们觉得对于人间的一切,有从新估价的必要,所有传统的一切法则都从他们手里粉碎了。

肃真和几个同志,现在是留在H埠,办理一切善后,这些日子真够忙的,从清早就出去,挨家沿户地调查战事以后的妇女生活状况,疲倦得连饭都顾不得吃,回来就倒在床上睡了。

这种生活,虽然很平淡,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有些留恋。再看看自己现在孤苦伶仃住在这地方,没有一个亲友过问,而且子青一去没有消息,自己简直成了一个弃妇,如果被家乡的父母知道了,不知将怎样的伤心呢!

这一篇彻底而大胆的议论,竟使那对方的女人信服,她不再往下怀疑了,很安然地睡在他的怀里,做甜蜜的梦去了。

这一年的秋季她就进了女子中学的一年级,这正是革命军打到她故乡的时候。学校里的同学都疯了似的活动起来,今天开会明天演讲,她也很踊跃地跟着活动,并且她人长得漂亮,口才又好,所以虽然是新学生,而同学们已经很推重她,举她作妇女运动的代表,她用全部的精神吸纳新思潮,不知不觉间她竟改变了一个新的人格。

还是听不见女的回答,过了一会那男的又说道:

自从那一次离开了父母,现在已经三年了。关于父母对她逃亡后伤心的消息,曾经听见她一个同乡王君说起,她的父亲愤恨得几乎发狂,人们问到他的女儿呢?他总是冷然地答道:“死了。”母亲常常独自流泪……

肃真眼望着窗外的绿草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这些小子们,大概都忘其所以了!”回头指着衣架上挂着的一件灰布大褂,颜色已经有些旧了,大襟和袖子都补着四方块的补钉,说道:“这件大褂你该认得吧!……我们从南昌开拔的时候,就连这件破褂子,也进过长生库呢?每天一个人啃两块烧饼……那真够狼狈了,这会子,这些少爷小姐们倒又做起‘桃色的梦’来了。”

肃真正洗着脸,看见杨同志走了进来,放下手巾,觑着眼看了他一下,淡淡地笑了一笑说道:“吓!今天怎么这样漂亮起来。”那神气带着些讥讽的色彩,杨同志老大不好意思。“可不是吗!……我本来不想穿这一套衣服,……但是他们一定要我穿,并且他们说今天大家都要打扮得像个样,痛痛快快玩一天呢!”

肃真心里想着这一定是说张兰因了,她昨天曾经说过今天要穿一套极漂亮的武装的……她正在猜想,果然听见张兰因清脆的嗓音说道:

肃真和杨大可走到隔壁大厅,果见那些男女同志个个打扮得比往日不同,就是小王的领结也换了新的,张老五的胡子也是刚刮的,肃真瞧着那些兴高彩烈的同志们说道:“你们这些少爷小姐真会开心呵!”这时一阵笑声从角落里发出来,肃真一看正是兰因。她偎着小王坐着,用手指着肃真不知在谈论什么。肃真撇了众人跑到兰因面前,拉着兰因的手端详了半天,只见她身上穿着一套淡咖啡色的哗叽军装,脚上穿着黄皮的长统马靴,一顶黄呢军帽放在小王的膝盖上,神气倒十足,不禁点着头说道:“好漂亮的女军人,怪不得那些小子们要拜倒女英雄的脚下呢!”她说着斜瞟了小王一眼。小王有些脸红,低下头装作看帽子上闪烁的金线。兰因隔了些时,用报复的语调向肃真道:“小罗!你别发狂,正有人在算计你呢!……喂!你瞧那几根胡子,多么俏皮!”肃真瞪了兰因一眼笑道:“唉!……那又是什么东西!”惹得旁边的同志们鼓掌大笑了。

肃真一直抱着玫瑰酒的瓶子狂吞着,现在瓶里头连一滴酒也没有了。她放下瓶子,脸色是那样红得形容不出,两眼发射着醉人的奇光,身子摇摇晃晃几乎要跌倒了。杨大可将她轻轻地扶住,使她安卧在一张长沙发上,他自己就坐在她的身旁,含着得意的微笑,替她剥着橘子。

第二天在吃完午饭的时候,琴芬到她姑丈的书房闲谈,把许多新时代的事迹,铺张扬厉,说给那老人家听。后来就谈到她表妹进学校的事情,结果很坏,那老人只是说道:“像我们这种人家的女儿,还怕吃不到一碗现成饭吗?何必进什么学校呢!而且现在的女学校的学生,本事没有学到而伤风败俗的事情却都学会了。”

穿白色制服的伙计们,穿梭似的来去,他们将各色的酒,如威士忌,啤酒,玫瑰酒,葡萄酒,一瓶一瓶搬来,当他们将木塞打去的时候,一股浓烈的香气,喷散了出来,使人人的食欲陡然强烈起来。现在他们脑子里只有“享乐”两个字了,于是男人女人,互举着玉杯叫“干”,这样一杯一杯不断的狂饮着。女人们的面颊上平添了两朵红云,男人们也是满脸春色,兰因简直睡在小王的怀里,小王的左臂,将她的腰紧紧地搂住,他和她的唇几次在似乎无意中碰在一处。呵!这真是奇迹,从来历史上所没有的放浪和无忌,现在都实现了,很冠冕堂皇地实现了。

琴芬碰了这个钉子,也不好再往下说;但是她很爱惜表妹,虽然失望,可是还没有绝望,她想姑母比较姑丈圆通得多,还是和姑母说说也许就成了。这个计划果然很有效果,当琴芬第二次到姑妈家去的时候,她的表妹第一句话就是报告:“父亲已经答应让我进女子中学了。”

正在这个时候,门前一阵汽笛声,他们所叫的汽车已经开来了,于是他们乱纷纷地挤到门口,各人跳上车子,到第一宾馆去。这是H埠有名的饭馆,大厅里陈设着新式的各种沙发椅,满壁上都是东洋名家的油画片子,在那白得像雪一般的桌布上,放着一个碧玉花瓶,里面插着一束血点似的红玫瑰,甜香直钻进鼻孔,使人觉到一种轻妙和醉软的快感,雪茄烟的白雾,团团地聚成稀薄如轻绡的幔子,使人走到这里,仿如置身白云深处一般。

杨大可依然捋着他那几根黑须,沉沉地如入梦境,他陡然觉得眼前有一个黑影,黑影后面露着可怕的阴黯的山路,他窜伏在一群尚在蠕动的尸首下面,躲避敌军的炮弹,……他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已凝结成了冰,恐惧的心简直没有地方安放了。呵!肩膀上忽然有一种最温最柔的东西在接触,全身立刻都感到温暖,恰才失去的知觉又渐渐回复了。他真像是作了一个梦,现在这梦是醒了,睁大了眼睛,回头看见他爱慕的女神——肃真抚着他的肩,含着笑站在他的身后,他连忙镇定住乱跳的心站起来说:“这里坐吧!肃真。”……他将自己方才的坐位让给肃真坐了,他自己就坐在沙发的椅靠上,一股兰花皂和檀香粉的温腻的香味,从风里送过来,他好像驾着云,翱翔于空明的天宇,所有潜伏的恐惧,不但不敢现形,并且更潜伏得深了。

杨同志用手捋着他那最近留的小胡子,笑迷迷地看着张兰因道:“是!小姐!遵命!”这样一来大家都禁不住笑起来了。

杨同志听了肃真无缘无故的发牢骚,真猜不透那是什么意思,只有低着头,讪讪地微笑。

有一天她的父亲到离城十五里地的庄子上去收租,母亲到外祖母家去看外祖母的病,本来也叫她同去,但是她说她有些肚子疼,请求独自留在家里休息,这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她打开母亲放钱的箱子,悄悄拿了一百块钱和随身的衣服,然后她跑到她同学李梅生家里,她们预先早已计划过逃亡的事情,所以现在是很顺利地成功了。她们雇了两辆车子跑到轮船码头,买好船票,很凑巧当夜十二点钟就开船了。

底下并不听见女的回答,但过了几分钟以后,又听见长衣拖着床沿的声音,和女子由迷醉而发出的叹息声,接着又听见男人说:“现在的时代已经不是从前了,女人尝点恋爱的滋味,是很正当的事!……哦!兰因你为什么流泪!亲爱的,不要伤心!不要怀疑吧!我们彼此都是新青年,不应当再把那不自然的束缚来隔开我们,减低我们恋爱的热度!”

好像是房东的声音……大约是来讨房钱的,她的心不禁更跳得厉害了,打开抽屉,寻来寻去只寻出两块钱和三角小银币……而房租是每月十块,已经欠了两个月,这个饥慌怎么打发呢?

她每天未起床以前总将这信念一遍,光阴一天一天的过去,一个月的期限早已满了,但是仍不见子青回来,也再不接到他第二封信,她心里充满了疑云,她想莫非他有了意外吗?……要不然就是他骗了她,永远不再回来了吗?……

她想到这可怕的阴影,禁不住流泪,那泪滴湿透了信笺不知有多少次,真是新泪痕间旧泪痕。如今已经三个月多了,天天仍是痴心呆望,但是除了每天早晨阿二暗哑的叫卖声,绝没有得到另外的消息。今天早晨又是被阿二的叫卖声惊醒,她又把那封信拿出来看一遍,眼泪沿着面颊流下来,她泪眼模糊看着窗外,隔壁楼上的窗口,站着一个美丽而娴静的女孩,正拿着一本书在看。她不禁勾起已往的一切影象。

她想到她的父母,那眼泪更流得急了。她想起第一次见了她的表姐,那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她正同着母亲坐在葡萄架下说家常,忽见门外走进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来,剪着头发,身上穿着白印度绸的旗袍,脚上是白色丝袜,淡黄色的高跟皮鞋,态度大方。她和母亲起先没认出是谁来,连忙站了起来,正想说话,忽听那位女郎叫道:“姑妈和表妹都好吗?我们竟有五六年没有见了呢!”她这才晓得是她的表姐琴芬。当夜她母亲就留表姐住在家里,夜里琴芬就和她同屋歇息。琴芬在谈话之间就问起她曾否进学堂,她说:“父亲不愿我进学校。”琴芬说:“现在的女子不进学校是不行的,将来生活怎样能够独立呢!……表妹!你若真心要进学校,等我明天向姑丈请求。”她听了这话高兴极了,一夜差不多都没有睡,最使她醉心是琴芬那种的装束和态度,她想如果要是进了学校,自然头发也剪了,省得天天早晨梳头,并且她也很爱琴芬的那高跟皮鞋,短短的旗袍。

她忽觉得自己是睡在家乡的绣房里,每天早晨奶妈端着早点到她床前,服侍她吃了,她才慢慢的起床,对着镜梳好头,装饰齐整,就到书房去。那位带喘的老先生,将《女四书》摊在书桌上叫她来讲解,以后就是写小楷,这一早晨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到了下午,随同母亲到外婆家去玩耍,有时也学做些针线。

太阳正射在亭子间的角落里,那地方放着一张西洋式的木床,床上睡着一个女郎,她身上盖着一条淡紫色的绒毯,两只手臂交叉着枕着头,似乎才从惊惧的梦中惊醒,失神的眼睛,定视着头顶的天花板,弄堂口卖烧饼油条的阿二,拉着暗哑的嗓音在叫卖,这使得她很不耐烦,不觉骂道:“该死的东西,天天早晨在这里鬼号!”跟着她翻了个身,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个信封来,那信封上满了水点的皱痕,她将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然后又将信封里的一张信笺抽了出来,念道:

兰因:

我有要事立刻须离开这里,至于将到什么地方去,因为有特别的情形,请你让我保守这个秘密,暂且不能告诉你吧!

我走后,你仍旧努力你的工作,我们是新青年,当然不论男女都应有独立生活的精神和能力,你离了我自然还是一样生活,所以我倒很安心,大约一个月以内,我仍就回到你的身边,请你不要念我,再会吧!我的兰因!

子青

在她进学校的下半年,妇女协会建议派人到武汉训练部去工作,兰因恰又是被派的一个,但是这一次她的父母都不肯让她去,几番请求都被拒绝,并且连学校都不许她进了。

呵!这一切的情景,渐渐都涌上心头……她想到父亲若知道她已经和人同居,也许已经变成某人的弃妇时,不知道要愤恨到什么地步!唉!悔恨渐渐占据她的心灵,一颗一颗晶莹的泪珠,不断地沿颊滚了下来。

兰因笑道:“你也来吧!别说废话了!”

但是在这旅馆的第二层楼上东南角五号房间里还有灯光。一个瘦削的男子身影,和一个袅娜的女人身影,正映在白色的窗幔上,那个女人起先是离那男子约有一尺远近,低着头站着;后来两个身影渐渐近了,男人的手箍住那女人的腰了,女人的头仰起来了,男人的头俯下去,两个身影变成一个,他们是在热烈的接着深吻呢!后来两个人的身影渐渐移动,他们坐在床上了,跟着灯光也就熄灭了,只听见男人的声音说道:“兰因,我的亲爱的!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热烈地爱着你!……”

他们的公事房是在H埠的城内,是从前督军的衙门,宽广的厅房,虽然没有富丽的陈设,而雕梁画栋还依稀认得出当年的富豪气象。现在这个客厅里每到下午四点多钟,就有许多青年的男女在这里聚会,肃真的卧房就在这个大厅的后面。她自从一点钟回来,吃了一杯牛奶,一直睡到现在——差不多四点半了,才被隔壁的喧笑声吵醒。她揉了揉眼睛,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出神,隔壁大厅里正谈着许多有趣的故事,这时忽然沉静下来,但是不久又听见一阵高阔的嗓音说道:

他们想尽了方法开心,小张举着一杯红色的葡萄酒,高声地叫道:“同志们,我们是革命的青年,应当打破一切不自然的人间道德,我们需要爱,需要酒来充实我们的生活,请你们满饮一杯,祝我们前途的灿烂。”

一点钟以后,饭馆里的人都散去了,深沉的夜幕将这繁华富丽的大厅团团地罩住,恰才热闹活跃的形象,现在也都消归乌有,地上的瓜子壳烟灰和残肴都打扫尽了,只有那瓶里的玫瑰,依然静立着,度这寂寞的夜景。

“谁呵!”

“自然,我们不能脱离社会而生活,但是你要清楚,社会的习惯不一定都是好的,而且社会往往是在我们思想的后面慢慢拖着呢……我们岂能因为他的拖延而停止我们思想的前进……而且社会终归也要往这条路上走的,我们走得快,到底不是错事。”

“肃真……恐怕还在隔壁睡觉吧?”

“砰!砰!”有人在敲亭子间的门了,她连忙翻身坐起来问道:

“是我,张小姐!……”

“是呵!到了这个时候,谁还愿意披着那一身肮脏的耗子皮,踏拉着破草鞋呢?同志们,咱们真该享乐呵!……你们瞧我手上的弹伤——谁能相信在前敌奋斗的我,现在还活着……这真是死里逃生,还能不相当的享乐吗?”

“怎么这个懒丫头到现在还没有睡醒吗?杨同志,这当然是你的责任了,去!快些把她拉了来。”

“好呵!我们一同拥护张同志!”跟着起了一阵热闹的拍掌声。

“好呵!张同志……我们都拥护你,来!来!大家喝干这一杯。”小王说着,把一杯酒喝干了,其余的人们也都狂笑着将杯里的酒吞下去。

“喂!罗同志!杨同志!你们到底怎么样?所有的人都到齐了,你们再不来我们就走了。”肃真听出是兰因的声音,就高声叫道:“兰因为什么这样焦急,你今天到底出多大的风头,你过来,让我看看你漂亮到什么程度罢!”

“喂!张同志!好一身漂亮的武装呵!”

“可是子青!无论如何,人总是社会的分子,我们的举动至少也要顾虑到社会的习惯呵!……”

“兰因,我的乖乖!你不要再回顾以前吧!我们是受过新洗礼的青年,为什么要受那不自然的礼教束缚,婚姻制度早晚是要打破的,我们为什么那么愿意去做那法制下的傀儡呢?不要再想那些使人扫兴的陈事吧!时间是像一个窃贼,悄悄地溜走了,我们好好地爱惜我们的青春,努力装饰我们的生命,什么是人间的不朽?除了我们的生命,得到充实!”

“今天人来得真齐全,差不多都到了,……喂,老杨,怎么,你的肃真呢?”

“张小姐!辰光不早了,还没有起来吗?……”

房东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她忙忙开了门,让房东进来。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江北妇人,上身穿着长仅及腰的一件月白洋布衫,下身穿着一条阔裤脚的黑花丝葛裤子,剪发梳着很光的背头,走进来含着不自然的微笑,将兰因的屋子打量了一番,又望兰因的脸说道:“张小姐!王先生有信来没有?真的,他已经走了三个多月了,……”

“可不是吗?……前些日子倒有一封信,可是最近他没有信来。”

房东太太似乎很有经验地点了点头说道:“张小姐!我怕王先生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吧!现在的男人有几个靠得住的,他们见一个爱一个,况且你们又不是正经的夫妻……他要是老不来,张小姐还应当另打主意,不然怎么活得下去呢!……这些辰光,我们的生意也不好,你这里的房钱,实在也垫不起,我看看张小姐年轻轻的,脸子又漂亮,如果肯稍微活动活动,还少得了这几个房钱吗?只怕大堆的洋钱使都使不尽呢!……”

兰因已明白房东太太的来意了,本想抢白她几句,但是自己又实在欠下她的钱,硬话也说不成,况且自己当初和王子青结婚,本来太草率了。既没有法律的保障,又没有亲友的见证,慢说王子青是不来了,奈何他不得;纵使他来了,不承认也没有办法……想回到故乡去吧,父亲已经义断恩绝,而自己也觉得没有脸面见他们……

房东太太见她低头垂泪,知道这块肥羊肉是跑不了的,她凑近张小姐,握住她的手,低声说道:“张小姐!你是明白人,我所说的都是好话,你想作人一生,不过几十年,还不趁这年轻的时候快活几年,不是太痴了吗?况且你又长得漂亮,还怕没有阔大少来爱你吗?将来遭逢到如意的姑爷,只怕要比王先生强得多呢……呵!张小姐!我不瞒你说,这个时代像你这样的姑娘,我已见过好多,前年我们楼下住着一个姓袁的,也是夫妻两个,起初两口子非常的要好,后来那个男人又另外爱上别的女人,也就是把那位袁太太丢下就走了。袁太太起先也想不开,天天写信给他,又托朋友出来说合,但是袁先生只是不理,他说:我们本来不过是朋友,从前感情好,我们就住在一块;现在我们的感情破裂了,当然是各走各的路。袁太太听了这话气了个死,病了十几天,后来我瞧着她可怜,就替她想了一个法子,……现在她很快乐了,况且她的样子,比你差得多呢!……”

房东太太引经据典地说了一大套,一面观察兰因的脸色,见她虽是哭着,但是她的眼神,是表示着在想一些问题呢!房东太太知道自己的计划是有九分九的把握了,于是她站起身来说:“张小姐!还不曾用早饭吧?等我叫娘姨替你买些点心来吃。”房东太太说着出了亭子间,走到扶梯就大声喊:“娘姨!”在她那愉快的腔调中,可以知道她是得到某一件事情的胜利了。

一年以后,肃真是由H市调到上海来,她依然是办着妇协的事情,但是她们每谈到兰因,大家都抱着满肚皮的狐疑,一年以来竟听不见她的消息。前一个月肃真到昆山去,曾在火车上遇见王子青,向他打听兰因的消息,他也说弄不清,究竟这个人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形迹奇怪的女子,便成了她们谈话的资料了。

在一个初秋的晚上,肃真去赴一个朋友的宴会,在吃饭的时候,他们谈到废娼问题。有许多人痛骂娼妓对于青年的危害,比一只野兽还要可怕,所以政府当局应当将这堕落的娼妓逐出塞外。有的就说:“这不是娼妓本身的罪恶,是社会的制度将她们逼成到堕落的深渊里去的,考察她们堕落的原因,多半是因为衣食所逼,有的是被人诱惑而失足的,总之,这些人与其说她们可恶,不如说她们可怜,……”

关于这两个议论,肃真是赞成后面的一个。她对于娼妓永远是抱着很大的同情的,但是她究竟不清楚她们的生活,平日在娱乐场中看见的妖形媚态的女人,虽然很有时惹起她的恶感,但同时也觉得她们可怜。她每次常幻想着一个妙年的女郎,拥着满身铜锈的大腹贾,装出种种媚态,希求一些金钱的报酬,真是包含着无限的悲惨……因此,她很想去深究一下她们的生活,无论是外形的或内心的。不过从前社会习惯,一个清白少女,绝不许走到这种可羞耻的地方去,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动了,这些无聊的习惯,没有保存的必要,于是肃真提议叫条子,大家自然没有不赞成的。但是肃真说:“可是有一个条件,叫了来只许坐在我的身边,因为我叫条子的意味,和你们完全不同!”那些男人听了这话,心里虽不大高兴,但嘴里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得答道:“好吧!”

“茶房!”肃真高声地叫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穿白色制服的茶房来到面前,“先生要什么?”

“你们这个地方有出色的名妓吗?”

茶房望了肃真一眼,露出殷勤的笑脸答道:“吓!这地方有的是好姑娘……像雪里红、小香水、白玉兰都是括括叫的一等姑娘,您是叫哪一位?”肃真对于这生疏的把戏,真不知道怎么玩法。她出了一回神说:“就叫雪里红吧!”茶房道:“只叫一个吗?……先生们若喜欢私门子,新近来了一个秦秋雯,那更是数一数二的出色人物,又识字,又体面,只要五块钱就可以叫来。”

“哦!那么你也把她叫来吧!”肃真含着好奇的意味说。

茶房去了不久,就听见外面叫道:“雪里红姑娘到!”跟着白布门帘掀动,进来一位二十左右的姑娘,蛋形的脸庞,玲珑的身材,剪发,但梳得极光亮,上身穿着一件妃红色的短衫,下身玄色裤子,宝蓝色缎子绣花鞋,妃红色丝袜,走路的时候,露着她们特有的一种袅娜轻盈的姿式,而且一股刺鼻的香味,随着她身子的摆动,分散在空气中,在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琴师,大约三十左右年纪的男人,脸上长满了疙瘩,手里拿着三弦琴。那雪里红走进来,向在座的人微微点头一笑,就坐在肃真的身后,肃真转过脸来,留神地观察她。那姑娘看见座上有女客,她似乎有些忸怩,很规矩地唱了一只小曲,肃真觉出她的不自然的窘状来,连忙给了钱打发她走。

雪里红走后,那些男人们又发起议论来了。

他们讨论到娼妓的心理,据那位富有经验的高大个子孔先生说:“娼妓的眼睛永远是注视在白亮的洋钱上,因此她们的思想就是怎样可以多骗到几个钱,她们的媚态,她们的装束,以及她们的一举一动,都只向着弄钱的目标而进行,所以游客们只要有了钱,便可以获得她们的青睐,不然就立刻被摈弃了……”

肃真很反对这种论说,她说:“人总是一个人,有时人性虽然被货利的诱惑而遮掩了,但是一旦遇到机会,依然可以发现出来的,……我觉得娼妓的要钱和一般的商贾趋利是一样可以原谅的行为,不过在获利以外,他们或她们总还有更高的人生目的,……娼妓的要钱,是为了她们的生活,她们比一般人都奢侈,也不过为了她们的生活,社会上的男人,要不是为了她们人时妖艳的装束和能迎合男人们心理的媚态,谁还肯把大捧的银子送给她们呢?……所以娼妓的堕落,是社会酿成的,我们不应当责备娼妓,应当责备社会呵!”

肃真的语调十分热烈,在座的男人们,都惊奇地望着她,孔先生虽然不大心服,但是也想不出什么有力量的话来反驳她,不知不觉大家都沉默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忽听门外有人走路的声音,那声音很轻盈,是一个女人穿着皮鞋慢步的声音,而且是越走越近。大家都不觉把视线移到门外,不久果然门帘一动,走进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来,身上穿着蛋白色的短旗袍,脚上肉色丝袜和肉色皮鞋,额上覆着水波纹的头发,态度很娴静,似乎是一个时髦的中学校的学生。那女郎走了进来,一双秀丽的眼睛向满屋里一扫,忽见她打了一个冷战,怔怔地向肃真坐的角落里定视着,那脸色立刻变成苍白。她一声不响地回转身就跑了。大家莫名其妙地向这奇怪的女郎的背影望着,只是她如同梦游病似的,一直冲到门外渐渐地不见了。

他们回到屋里,看见肃真失神地怔坐在一张沙发上,脸上泛溢着似惊似悲的复杂表情,大家抱着满心的狐疑沉默着。

茶房从外面走了进来说道:“先生们,恰才秦秋雯姑娘来了,怎么没坐就走了,……想是先生们看不上吧,您不要叫别位吗?

孔大可说道:“不要了,你给我们泡壶好茶来吧!”茶房答应着走了出去,忽听肃真叹了一口气道:“你们知道秦秋雯是谁?……就是张兰因呵!我们分别以后听说她和小王同居,谁知她怎么跑到上海作了暗娼,这真叫人想不到……可是小王也奇怪,上次我问他兰因在什么地方?他神色仓慌地说是弄不清。当时我没注意,现在想起来,才明白了,你们信不信,一定是小王悄悄地走了,她不能自谋生活,……况且年纪又轻,自然很容易被人引诱……哦!诸位同志!这也是革命的一种牺牲呢!……张兰因她本来是名门闺秀,因为醉心革命,一个人背了父母逃出来,现在是弄到这种悲惨的结局,能说不是革命误了她吗?……而且小王那东西专门会勾引人,他一天到晚喊打破旧道德,自由恋爱,他再也不顾到别人的死活,只图自己开心,把一个好好的女青年,挤到陷坑里去。而我们还做梦似的,不清楚他自己的罪恶,提起来真叫人愤恨……同志们!我不怕你们怪,我觉得中国要想有光明的前途,大家的生活应当更忠实些,不然前途只有荆棘了!”

这确是一出使人气闷的悲剧,人人的心灵上都有着繁重的压迫,人间是展露着善的,恶的,正的,迷的,各种不同的道途,怎样才能使人们离开迷途而走正路呢?呵!这实在是重要的问题呢!

这问题萦绕着大家的心灵,于是他们欢乐地梦醒了,渐渐走到严肃紧张的世界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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