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学术之盛,不得不归诸刊书者之功。

刊书之家,约分三等,逐利一也,好事二也,笃古三也。

前者勿具论,若近世吴县之黄、长塘之鲍、虞山之张、金山之钱,可谓好事者。若阳湖孙氏、钱塘卢氏,可谓笃古者也。然此诸氏者,皆生国家全盛之日,物力饶裕,士大夫又崇尚学术,诸氏或席丰厚,或居京师之位,有所凭藉,成书较易,其事业未可云卓绝也。

若夫生无妄之世,小雅尽废之后,而以学术存亡为己责,搜集之,考订之,流通之,举天下之物,不足以易其尚,极天下之至艰,而卒以达其志,此于古之刊书者未之前闻,始于吾雪堂先生见之。尝譬之为人臣者,当无事之世,事圣明之主,虽当贤者,当守官法而已。至于奇节独行与宏济之略,往往出于衰乱之世,则以一代兴亡与万世人纪之所系,天固不惜生一于人者以维之也。学术亦然,孙、卢诸氏之于刊书,譬之人臣当官守法而已。至于神物之出,不与世相应,天既出之,固不忍听其存亡,而如先生之奇节宏略,乃出于其间,亦以学术存亡之所系,等于人纪之存,故天不惜生一二人者以维之也。先生校刊之书,多至数百种,于其殊尤者,皆有叙录。戊午夏日,集为二卷,别行于世。

案先生之书,其有功于学术最大者,曰《殷虚书契前后编》,曰《流沙坠简》,曰《鸣沙古室古佚书》及《鸣沙石室古籍丛残》。此四者之一,已足孔壁汲冢之所出。其余所集之古器古籍,亦皆问世之神物,而大都出于先生之世。顾其初出,举世莫之知,知亦莫之重也。其中重之者,搜集一二以供秘玩,斯已耳。其欲保保存之、流传之者,览于事之艰巨,辄中道而废,即有其愿与力矣,而非有博识毅力如先生者,其书未必能成,成亦必不能多且速。而此间世而出之神物,固将有时而毁且佚,或永锢于海外之书库,是虽出犹不出也。先生独以学术为性命,以此古器古籍为性命所寄之躯体。思所以寿其躯体者,与常人之视养其口腹无以异。

辛亥以后,流寓海外,鬻长物以自给,而殷虚甲骨,与敦煌古简佚书,先后印行,国家与群力之所不能为者,竟以一流人之力成之。他所印书籍,亦略称是。旅食八年,印书之费以巨万计,家无旬月之蓄,而先生安之。自编次校写、选工、监役,下至装潢之款式,纸墨之料量,诸凌杂烦辱之事,为古学人所不屑为者,而先生亲之,举力之所及,而惟传古之是务,知天既出神物,复生先生于是时,固有非偶然者。《书》有之曰:功崇惟志,业广惟勤。先生之功业,可谓崇且广矣。而其志与勤,世殆鲜知之。

余从先生游久,知之为最详,故书以为序,使世人知先生之所以成就此业者,固天之所启,而非好事者与寻常笃古家所能比也。

戊午六月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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