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广泰、张燕宾二人,住在吕祖殿,一连做了六夜大窃案。张燕宾本来是胆大包身,陈广泰的胆量,也因越是顺手越大。二人都看得广州市如无人之境,白日装出斯文模样,到处游逛,看了可以下手的所在,记在心头,夜间便前去实行劫抢。县衙里的举动,绝不放在心上。

这夜行窃回头,已是三更过后,陈广泰的眼快,见街上有五人一起行走,蹑足潜踪的,仿佛怕人听得脚步声响,不由得心中一动,以为是自己的徒弟刘阿大一班人,去哪里行窃。其实。这时的刘阿大等,都已被拘在番禺县牢里,哪里能自由出来。重理旧业呢?不过陈广泰在县衙里的时候,不曾见着他们,不知道实在情形。这时看了五人在街上走路的模样,不能不有这个转念,连忙伏身在檐边,朝下仔细一看,已看出走当中的那人,就是杜若铨知县,心里吃了一惊,遂向张燕宾做了个手势,运用起工夫,匆忙向吕祖殿飞走。

二人这一走,杜若铨也看见了。陈、张二人回到吕祖殿,陈广泰对张燕宾计议道:“那瘟官亲自出来巡逻,可见得他是出于无奈了。我想广州的富人虽多,然够得上我们去下手的,也就不多了。常言道得好,得意不宜再往。我们此刻所得的东西,也够混这一辈子了,何不趁此离开广州,去别省拿着这点儿本钱,努力做一番事业。这种勾当,毕竟不是我们当汉子的人应该长久干的事。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张燕宾道:“你这话错了。我这回到广东来,原是想做几桩惊天动地的案子,使普天下都知道有我张燕宾这个人,是个有一无二的好汉,没想到天缘凑巧,我还不曾动手,就于无意中得了你这么一个好帮手,我的胆气更加壮了。我们当汉子的人,第一就是要威望,古言所谓‘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这回的事,正是你我立威望的好机缘。我的主意,并不在多得这些东西。只要弄得那些捕快们叫苦连天,广东的三岁小孩,捉到张燕宾三个字,使害怕不敢高声,就志得意满了。如今瘟官的赏格,只指出了你的名字,并没提起我,哪怕广州变成了刀山,我也决不就是这么走开。瘟官亲自巡逻,要什么鸟紧!还有林启瑞,是个发洋财的人,他家里值钱的珍宝最多,我们尚不曾去叨扰他。他这家的案子一做下来,又是给那瘟官一下重伤,不愁广州满城的人不诚惶诚恐。我们要往别处去,怕不是很容易的事吗?寅时说走,卯时便出了广东境。”

陈广泰踌躇道:“我想,我们在广州做的案子,越做越多,决没有长久安然的道理。虽说如今在广州的捕快,没有你、我的对手,难道就听凭你、我横行,不到旁处请好手来帮助吗?依我的意思,与其贪图虚名,身受实祸,不如趁此转篷,倒落得一个好下场。”

张燕宾听了,心里不快,忿然说道:“你原来是个器小易盈的人。你既害怕,就请便吧,不要等到出了乱子,受你埋怨。我为人素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

陈广泰见张燕宾生气,忙转脸陪笑说道:“快不要动气。我在穷无所归的时候,承你的情,将我当个朋友,替我出气,我不是全无心肝的人,安肯半途抛却你,独自往旁处去呢?我过虑是有之,你不要多心,以为我是害怕。”

张燕宾也笑道:“你的意思,怕他们到旁处请好手来帮助,这是一定会有的事,并不是你过虑,不过他们尽管去找好手,你、我不但用不着害怕,并且很是欢喜。他们好手不来,怎显得出你、我的能耐,如果他们找来的人,本领真个大似你、我,你、我又不是呆子,不会提起脚跑他娘吗?”

陈广泰知道张燕宾是个极要强、极要声名的人,不到万不能立脚的时候,是不肯走的,只心里自己打算,口里也不多说了。

次日早点过后,二人到附近一处小市镇闲逛,遇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容貌装饰都十分动人。张燕宾不觉停步注目,魂灵儿都出了窍的样子。那女子却也奇怪,也用那两只水银也似的媚眼瞟着张燕宾,连瞬也不瞬一下,并故意轻移莲步,缓缓的走了过去,走过去还回过头来,望着张燕宾嫣然一笑。张燕宾也不约而同的回头一看,见了那流波送盼的媚态,即五中不能自主,也不顾镇上来去的人看着不雅,兀自呆呆的回头望着,如失魂丧魄一般。

陈广泰生性色情淡薄,见了张燕宾和那女子的情形,心中好生不快,提起手在张燕宾肩上拍了一下。张燕宾自觉有些难为情。搭讪着说道:“我们回头去那边逛逛好么?”

陈广泰知道张燕宾是想跟踪那个女子,自己不愿意同去,便推故说道:“我肚内急得很,要去大解。你一个人去逛吧!”

说着,装做要出恭的样子,向这边走了。

张燕宾此时一心惦记着那女子,无暇研究陈广泰是否真要出恭,急忙转身,追赶那女子。那女子向前行不到一箭路,复停步回头来望。张燕宾看了,心里好不欢喜,追上去报以一笑。那女子却似不曾瞧见,仍袅袅婷婷的向前走。张燕宾追上了,跟在后面,倒不好怎生兜搭,因张燕宾平日为人,并不甚贪图色欲。攀花折柳的事,没多大的经验,所以一时没方法摆布,只跟定那女子,走过了几十户人家。那女子走到一家门口,忽止了步,举起纤纤玉手,敲了几下门环,里面即有人将门开了。张燕宾忙退后一步,看开门的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那女子遂进门去了,小丫头正待仍将大门关上,那女子在里面叫了一声,张燕宾没听清,不知遭叫的什么,小丫头即不关门,转身跟那女子进去了。张燕宾心里疑惑,暗想这是什么原故呢?这不是分明留着门不关,等我好进去吗?我自是巴不得能进去,不过青天白日怎好进门调戏人家的妇女,白受人家抢白一顿又不好发作,那不是自寻苦恼么?如此思量了一会,终是不敢冒昧进去。忽转念一想,我何不等到夜间,人不知鬼不觉的,前来寻欢取乐,岂不千妥万妥吗?照刚才他对我的情形看来,已象是心许了,夜间见是我,料不至于叫唤不依。

张燕宾有此一转念,便打算回头寻找陈广泰,才要提脚,只见那个开门的小丫头,走出门来,向自己招手。张燕宾这时喜出望外,一颗心反怦怦的跳个不住,糊里糊涂的含笑向那小丫头点了点头,走近前低声问道:“你招手是叫我进去么?”

小丫头也不回答,笑嘻嘻的拉了张燕宾的衣角,向门里只拖。张燕宾的胆量便立时壮起来了,随着小丫头,走进一个小小的厅堂。小丫头指着厅堂背后的扶梯,说道:“上楼去!”

小丫头说时,从扶梯上下来一个老婆子,也是满脸堆笑,仿佛招待熟客一般的让张燕宾上楼。

张燕宾看了这些情形,已料定是一家私娼,不由得暗自好笑,幸喜这里招我进来,不然,今夜若跑到这里来采花,岂不要给江湖上人笑话。随即大踏步跨上扶梯,抬头就见那女子,已更换了一身比方才越发娇艳的衣服,立在楼口迎接。张燕宾伸手携了她的皓腕,一同进房。房里的陈设,虽不富丽,却甚清洁。张燕宾是个爱清洁的人,其平日不肯宿娼,就是嫌娼寮里腌脏的多,清洁的少,此时见了这个私娼倒很合意,和那女子并肩坐下来,问她:“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说:“姓周,名叫金玉。”

谈到身世,周金玉说是父母于前年遭瘟疫症死了,留下她一人,没有产业,又因原籍是贵州人,流寓广东,无身份的人她不愿嫁,有身份的人又不愿娶,因循下来,为衣食所逼,只得干这种辱没家声的事。张燕宾听了,心中非常感动,登时就存了个将周金玉提拔出火坑的念头,这日便在周金玉家吃了午饭,细语温存的直谈到黄昏时候,心里总不免有些记挂着陈广泰,曾约了今夜同去劫林启瑞家的,怕他在吕祖殿等得心焦,才辞别周金玉出来。

周金玉把张燕宾认作富家公子,竭力的挽留住夜。张燕宾推说家里拘管得严,须等家中的人都睡熟了,方能悄悄的出来到这里歇宿,大约来时总在三更以后。周金玉信以为实,临别叮咛嘱咐,三更后务必到这里来。张燕宾自然答应。

回到吕祖殿,陈广泰正独自躺在床上纳闷,见张燕宾回来,才立起身问道:“你去哪里游逛,去了这么一日?”

张燕宾并不相瞒,将这日在周金玉家盘桓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并说自己存心要提拔周金玉出火坑。陈广泰听了,半晌没有回答。张燕宾忍不住问道:“周金玉的模样,你是和我在一块儿瞧见的,不是个很可怜、很可爱的雌儿吗?

我提拔他出火坑,并不费付么气力,也算是积了一件阴功,你心里难道不以为然吗,为什么不开口呢?”

陈广泰笑道:“提拔人出火坑的事,我心里怎能不以为然!不过我看这种阴功,我们如今很不容易积得。要积阴功,就不要有沾染,有了沾染,便不算是阴功了。你、我如今能做到不沾染么?”

张燕宾笑道:“你这又是呆话了。周金玉如今一不是孀居,二不是处女,况且现做着这般买卖,怎说得上沾染的话!”

陈广泰和张燕宾相处了几日,知道张燕宾盼性格,是个私心自用、欢喜护短的人,逆料他一贪恋烟花。必无良好结果,已存心要离开他,自去别省,另谋生活,便懒得和他争论了。张燕宾见陈广泰不说什么了,遂笑说道:“我因曾说了今夜去林启瑞家下手,恐怕你一个人在这里等得慌,才赶了回来。我们今夜,快去快回,周金玉还在那里等我呢?”

陈广泰原不愿意再干这勾当,因尚不曾离开张燕宾。若忽然说出不去的话,恐怕张燕宾多心,疑是不满意周金玉的事,只得强打精神,和张燕宾一同进城。

他二人近来每夜在城墙上,翻过来,爬过去,从没一人瞧见。二更时分,到了林启瑞家。拿着二人这般本领,到寻常没有守卫的商人家行窃,怕不是一件最容易的事吗?

这时林家的人,都已入了睡乡。二人进了林启瑞的房,房中的玻璃灯还煌煌的点着,不曾吹熄,轻轻的撬开箱橱,得了不少的贵重物品。已将要转身出来了,张燕宾忽然一眼见床上睡着一个中年妇人,手腕上套着一只透绿的翠玉镯头,心想:我此刻所得的这些贵重物品,总共还抵不上这一只翠镯,既落在我眼里,何不一并取了去呢?遂示意教陈广泰先走,独自挨近床前,握住翠镯一捋,不曾捋下,妇人已惊醒了。一声“有贼”没喊出,张燕宾已拔出宝剑,把手腕截断,取出翠镯走了。等到林家的人起来,提灯照贼时,陈、张二人大约已离去广州城了。

二人回到吕祖殿,陈广泰见张燕宾手上很多血迹,问是哪里的血?张燕宾笑道:“你在林家屋上不曾听见吗?”

陈广泰吃惊道:“你竟把那妇人杀死了么?你教我先走,我就走了,哪里听见什么呢?”

张燕宾摇头道:“无缘无故,谁杀死那妇人干什么?

只因镯小手大,一时捋不下来,那妇人已惊醒要开口喊贼了,我急得没有法子,只好抽剑将那只手腕截断,所以弄得两手都是鲜血,挂点儿红也好。”

陈广泰一听这几句残忍话,不由得冒上火来,沉下脸说道:“你这回的事,未免做的过于狠毒了一点。我想不到你像貌生得这么漂亮,五官生得这么端正的人,居心行事,会有这般狠毒。”

张燕宾也勃然变色说道:“你才知道我居心行事狠毒吗?居心行事不狠毒,怎的会做强盗咧!你是居心仁慈、行事忠厚的人,快不要再和我做一块,把你连累坏了。”

陈广泰受了这几句抢白,火气就更大了,指着张燕宾的脸说道:“你做错了事,不听朋友规劝,倒也罢了,还要是这么护短,我真不佩服你这种好汉!”

张燕宾的貌如春风,性如烈火,对着陈广泰“呸”了一口道:“谁和你是朋友,谁教你规劝,谁教你佩服?你是好汉,你就替林家的妇人报仇。”

陈广泰这时本已大怒,只是回头一想,张燕宾究竟待自己不错,而且自己是得他好处的人,既已同做强盗,怎好过责他狠毒呢?若认真翻起脸来,旁人也要说我不是,因此勉强按纳住火性,向张燕宾拱手道:“你也不必生气,我的一张嘴,本来也太直率了些,承你的情,交好在先,不值得为这事伤了你、我的和气。周金玉在那里等得你苦了,你去开开心吧,不要把我的话作数。”

张燕宾见陈广泰转脸陪笑,倒觉自己性子太躁,回出来的话太使人难堪,心里也是不免有些失悔,不该截那妇人的手,当下也陪着笑脸,向陈广泰说道:“你知道我的性子不好,原谅我些。我的一张嘴,实在比你更直。周金玉那里,我既约了她,是不能不去,今夜便不陪你了,明朝见吧!”

陈广泰说了一声:“请便!”

张燕宾竟自去了。

陈广泰独自在房中思来想去,终以往别处谋生为好,不过自己要走是很容易的事,心里就只放不下张燕宾,思量他如此逞强,目空一切,俗语说得好:“做贼不犯,天下第一”,世间那有不破案的贼,况且他如今又迷了一个私娼,更是一个祸胎。我若丢了他,自往别处去,他一个人在这里,没人劝他,没人帮他,他拿真心待我,我曾受过他好处的人,问心实有些过不去。但是我不离开他,终日和他做一块,他横竖也不听我的话,一旦破了案,同归于尽,也是不值得。不如趁他今夜到周金玉那里开心去了,我离开这吕祖殿,另寻一个妥当地方藏躲,暗中探听他的行止,或者他见我走了,一个人单丝不成线,从此敛迹了,或竟往别处去了,我再去别省,这就尽了我朋友的交谊了。

万一他仍执迷不悟,弄到破了案,有我在这里,能设法救他,也来可定。总之,我离开他不了,丢了他不顾也不好,就只有这一条离而不离的路可走了。只是我此刻是悬赏捉拿的人,离开这个好所在,却去哪里安身呢?又踌躇了一会,忽然喜道:有了,乡村之中,富厚人家的大住宅很多,大住宅多有天花板,我藏在天花板里面,每夜到周金玉那里或这地方,探一度消息,若两处都没有他的踪迹,外面又没有拿了大盗的风声,那就是已往别处去了,我再往别处,问心也没对不起朋友的所在了。

陈广泰主意打定,即出了吕祖殿,找了一家大住宅的天花板,藏躲起来,每夜二、三更时候,出来探听。这夜到吕祖殿一看,东边配房空洞洞的,不但张燕宾不见,连房中陈设的器具,一件也没有了,陈广泰心想:难道他将行李都搬到周金玉那里去了吗?

我何不到那里去探听探听,遂跑到周金玉家,伏在房檐边,听得房里有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也不见张燕宾在内,仔细一听房内所说的话,不觉大惊失色。不知听出什么话音来,且俟第二十六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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