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广泰伏在周金玉的房檐边窃听,听得一个很苍老的婆子声音说道:“贼无死罪是不错,但他这样的举动,怎能把他当窃贼办?不问落在什么好官手里,总不能说他不是江洋大盗?江洋大盗还怕不是死罪吗,你害怕些什么呢?你和他结识不到几日,他犯的案,你本来全不知情,又没有得着他什么了不得的好处,受他的拖累真犯不着呢!

这回还侥幸遇着齐老爷,为人慈善,又拨不开我的情面,才肯替我帮忙,想这个方法,开脱我们窝藏屯留的罪。若遇了旁人,怕你、我这时候不一同坐在牢监里吗?你年纪轻,哪里知道厉害,窝藏江洋大盗,就是杀头之罪。你只想想,如果齐老爷不顾情面,不想这个法子,替我们开脱,这种官司,你我如何能吃得消?俗语说得好:“贼咬一口,入木三分‘何况是窝藏江洋大盗呢?”

婆子说到这里,遂听得一个很娇嫩的声音,接着说道:“谁知道他是江洋大盗,窝藏他咧?这罪也加我不上,我若知道他是个狗强盗,早就到县里领赏去了。”

陈广泰听到此处,知道是张燕宾破了案,被拿到县衙里去了。想起自己从县衙逃出来,穷途无依,和张燕宾萍水相逢,承他慨然收容自己,并竭力相助的情事,不由得感伤知已,一阵心酸,两眼的泪珠扑簌簌只往下掉。听了房内女人谈话的口气。已猜透几成,张燕宾之所以破案,必是捕快们商通这婊子做内应,不然,论张燕宾的本领,也不是容易得给人拿住的。不过怎生一个内应的法子,我得查出来,好给他报仇雪恨。只是我如今是悬赏缉拿的正犯,如何能出头露面,向人家查问呢?想了一想道:“有了。现放着做内应的人,在底下房里,不好下去逼着他们详细说给我听吗?”

再侧耳听下面,已停止谈话了。

陈广泰自从在李御史家,受了张燕宾开玩笑的一吓,当时觉得身边仅有一把解腕尖刀,敌来不好抵挡,随即就在古董店里拣选了一把单刀。这时打算下房去,逼房内的女人招供,就把单刀亮了出来,翻身从后院跳落下去,正想用力撬门,猛然转念道:不妥,不妥!我此刻报仇事小,救人事大。我能把张燕宾救将出来,还愁不知道怎生内应的详细吗,更还愁报不了仇吗?若如今冒昧撬开门,跑上楼去,不问这婊子如何说法,煞尾总是给她一刀两段,杀一个这般恶的婊子,自然算不了一回事,但是婊子被我杀了,地方人免不了要报告瘟官,捕快们一猜就着,除了我没第二个人。他们不知道我还在这里,不大防备,我设法救张燕宾就容易些,若他们因这里的命案有了防备,不但张燕宾关在县牢里,我不容易进去救他,并且还怕那瘟官,预防发生劫牢反狱的事,担不起干系,迅雷不及掩耳的把张燕宾杀了,事情不更弄糟了吗?想罢,觉得上楼逼用金玉招供,是万分不妥的事,遂急回身上屋,插好单刀,施展平生本领,向广州城飞奔。

再说张燕宾,是个很机警、有智谋的人,就专论武艺,也很了得,为何这么窑易的便破案被人拿获了呢?看官们看了陈广泰在房檐上昕的那段谈活,大约已能猜透。张燕宾破案的原因,就全坏在“贪色”两个字上。不过贪色究竟和破案有何相关,用金玉并不是个有勇力的婊子,又如何能帮着捉拿生龙活虎一般的张燕宾呢?这其间还有一段极曲折的文章,在下因只有一张口,不能同时说两面的话,只有一枝笔,不能同时写两面的事,为的陈广泰是游侠传里的重要角色,所以先将他安顿,再腾出工夫来,写张燕宾的事。看官们不要性急,请看以下张燕宾的正传。

张燕宾自从这夜同陈广泰在林启瑞家,砍断林启瑞老婆手腕,抢了翠玉镯头,回吕祖殿被陈广泰说了一会,心里仍放不下周金玉,就跑到周金玉家歇了。用金玉这个私娼很有些牢笼男子的手段,误认张燕宾是个富贵公子,放出全副本领来牢笼,果然半夜工夫,把张燕宾牢笼得心花怒发。无所不可,不待天明,便心甘情愿的,将那流血得来的翠玉镯头,孝敬了周金玉。周金玉知道那镯头是一件很珍贵的宝物,不是大富的人家没有,喜不自胜的收了,谢了又谢,因要得张燕宾的欢心,当时就套在手腕上。

张燕宾送了那镯头之后,见周金玉即套在手腕上,心里又不免有然后悔,恐怕被人看出来,跟踪追问。但是已经送出了手,不能说周金玉收着不用,只得换一种语意说道:“这镯头是无价之宝,我不是爱你到了极处,也不肯拿来送你,你却不可拿它当一样平常的东西。随便套在手上。你在家里套着,还不大要紧,若是套着到外面去走,就很是一件险事。你要知道,象这样透绿的镯头,不问什么人,一落眼便看得出,是一件无价之宝。在好人看了,不过垂垂涎,暗暗的称赞几句,若一落到坏人眼里,就免不了要转念头了,你看那还了得么?”

周金玉听得,也承认这话不错,当时就把镯头收藏起来。

张燕宾享受了一夜温柔之福,次日兴高彩烈的回到吕祖殿,打算将一夜快活的情形,说给陈广泰听。跑到自己房里一看,哪里有陈广泰的踪影呢?察看了一会房里的情形,自己的东西丝毫未动,陈广泰的东西一件也不见了,心里已明白陈广泰是因劝谏自已不听,恐怕在这里受拖累,所以不告而走了。只是张燕宾心里虽然明白,却不把当作一回事,独自在房里徘徊了几转,因惦记着周金玉,安坐不住,回身仍锁了房门,打算到周金玉家里,细细的领略那温柔乡的滋味。才走进门,那个老婆子笑嘻嘻的迎着,陪张燕宾上楼。张燕宾到楼上不见周金玉,连忙问道:“我那心爱的人,上哪里去了呢?”

老婆子在旁陪笑说道:“请少爷坐一会,就回来了。”

张燕宾靠窗坐下说道:“到什么地方游逛去了吗?”

老婆子笑道:“我家姑娘知道少爷就会来了,她说,没好吃的东西,给少爷下酒下饭,怪我不会买,趁少爷没在这里的时候,她亲自到店里买去了。”

张燕宾信以为真,心里好不畅快。

其实周金玉哪里是去买什么下酒下饭的东西呢?原来就在这个市镇上,有一家姓齐的,很有些财产,为人欢喜多管闲事。市镇上的人因他的行为还正直,又有钱,肯替人帮忙,办事更机警,有些手段,就公推他做个保正。齐保正有个正太太、两个姨太太,都没有儿子,见周金玉年纪轻,容貌体格都很好,想讨来做第三房姨太太。以齐保正的赀财势力,要讨一个私娼做姨太太,原是一件极平常的事,不过他因周金玉曾当过几年私娼,不见得还有生育,恐怕讨进屋,也和家里的三个一样,虾子脚也不掉一只,岂不又多养一个废物吗?于是,由他两个姨太太出主意,引逗周金玉家里来玩耍,齐保正却暗中和她生了关系。其所以齐保正不亲自到周金玉家去,为的是要顾全自己当保正的面子,打算是这么鬼混一年半载,如周金玉有了身孕,哪怕是外人的种子,也不追究,就实心讨进屋来,一年半载之后不怀孕,这事便作为罢论。周金玉并不知道齐保正的用意,只因和两个姨太太很说得来,两个姨太太都逢迎得很周到,所以每日高兴到齐家玩耍。那日张燕宾和陈广泰遇着周金玉的时候,就是从齐家玩耍了一会回来。

周金玉得了张燕宾送的翠玉镯头,心中无限欢喜。女子的度量,自是仄小的多,凡得了什么希奇宝贵东西,总欢喜炫耀给常在一块的姊妹们看,听人几句赞美的话,好开开自己的心。周金玉既得了这样宝贵的翠玉镯头,怎能免得了这炫耀的念头呢?只等张燕宾一出门,她便套上了那只镯头,到齐保正家来了,进房就把镯头脱下来,递给两个姨太太看道:“两位姊姊请猜一猜,这镯头可值多少钱?”

两个姨太太看了,摇头道:“只怕是假的吧?象这么透绿的戒指,我们眼里都不曾见过,哪有这样的真镯头呢?你没看见我们老爷手指上套的那个戒指吗?不及这镯头一半的透,没有一颗蚕豆大,去年花五千块钱买进来,还说是半卖半送呢!”

两个姨太太正品评着,齐保正走了进来,笑问:“什么半卖半送?”

两个姨太太笑道:“你来得好,快拿你的戒指来比比。你时常以为你那戒指好的了不得,你来瞧瞧人家的看。”

齐保正从姨太太手里,将镯头接过来,望了一望,即吐了吐舌头,问周金玉道:“哪里得来的这件希世之宝?”

周金玉笑着得意道:“你猜能值多少?”

齐保正摇头道:“这种希世之宝,何能论价?”

两个姨太太见齐保正慎重其词,说是真的,就问道:“这东西竟是真的吗?”

齐保正道:“不是真的谁还瞧他呢!这样东西,不是寻常富厚人家能有的。金玉,你从哪里得来的?”

周金玉也不隐瞒,照实说,是一个新来的大阔客人相送的。齐保正很诧异的说道:“新和你相交的客人,就送你这样的宝物吗?”

周金玉点头应是。齐保正将镯头还给周金玉道:“你得好生收藏起来。这东西不好随便带了在外面行走,你有了这件东西,一辈子也吃着不尽,胡乱带了出来,弄得不好,恐怕连性命都会送掉。”

周金玉接过来,便不往手腕上套,揣入怀中笑道:“客人送给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教我好好收藏起来。我本也不打算随便带着出来,今日是想送给你和两位姊姊瞧,不然也不带来了。”

周金玉才坐谈没一会,那个开门的小丫头名叫狗子的,就跑来叫周金玉回去,说昨日来的那客人又来了。周金玉即同着狗子,辞了齐保正出来。狗子将老婆子对张燕宾支吾的话,向周金玉说了,免得见面时说话牛头不对马嘴。那老婆子并不是周金玉的外人,就是她的亲生母,因为在这市镇上生意清淡,没力量雇人,就拿自己的母亲当老婆子使用,怕人知道了笑话,从不肯对人说出是母女来。陈广泰半夜在屋上偷听,才听出是母女的声口。这时周金玉被叫了回去,在楼底下故意高声对老婆子说这样菜应该怎煮,那样菜应该怎生烧,说了一大串,才从容上楼。

张燕宾已迎到楼门口,握着周金玉的手笑道:“我不问什么小菜。都能下饭,何必要你亲自去买来给我吃,我吃了,心里又如何能安哩。你下次万不可这么劳动了,反教我吃了不快活。”

周金玉笑道:“少爷说哪里话!少爷是金技玉叶的人,到我这种龌龊地方来,已是委屈不堪了,若再放少爷挨饿,我就是铁打的心肠,也怎生过得去呢?并且就是我亲自去买,这乡下的市镇,也买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我正在急得什么似的,少爷还要我不亲自去,那就更要把我急坏了。”

张燕宾听了这派柔情密意极相关切的话,恨不得把周金玉吞到肚皮里去。二人携手并肩,同坐在床上,软语温存,说不尽的恩山情海。

张燕宾知道陈广泰已走,用不着回吕祖殿去,日夜厮守着周金玉,半步也不舍得离开。周金玉也和张燕宾混得火热,轻易不肯下楼。是这么起腻了几日,周金玉要嫁给张燕宾,张燕宾也要娶周金玉,二人都俨然以最恩爱的夫妻自居了。

这日,周金玉上楼对张燕宾说道:“我有一个干娘,住在离这里不远。平日我隔不了两天,定得去看她一趟。这几日因不舍得离你,不曾去得,她几次打发丫头来叫,我总是说身体不舒服,推托不去。今日是她老人家六十整寿,刚才不是她老人家又打发丫头来请,我倒忘记了。这回实在不能推托,只得去走一趟,叩一个头就回来。你没奈何,受点儿委屈,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会吧!”

张燕宾笑道:“这算得什么委屈!你既好几日不曾去,今日又是寿期,应得去多盘桓一会,才是做干女儿的道理,怎么只叩一个头就回来咧!快去,快去!尽管迟些回来没要紧。”

周金玉指着床上笑道:“你趁我不在家,安安稳稳的多睡一觉好么?免得到了夜间,只是昏昏的要睡,推都推你不醒。”

说时,在张燕宾肩上拍了一下,抿嘴笑着就走。

张燕宾一时连骨髓都软了,笑迷迷的望着周金玉走到了楼口,忽然想起一桩事,连忙叫周金玉转来。周金玉跑回来问道:“什么事?”

张燕宾道:“没旁的事。今日既是你干娘的六十整寿,你做干女儿的总应该多送些礼物,替你干娘撑撑场面才对。你打算送些什么东西,且说给我听听看,不要太菲薄了,给人家看了笑话,就是你干娘,也要怪你这干女儿不肯替她做面子了。”

周金玉笑道:“我干娘家里很有钱,什么东西都有,用不着我这穷干女儿,送她老人家什么礼物。”

张燕宾摇头道:“那如何使得?越是她有钱,你的礼物越不可送轻了。世人送礼物,哪里是人家没有钱才送吗!你要知道,越是没钱的人,越没人送重礼给他。你是个聪明的人,怎的一时倒这么糊涂起来了。”

其实何尝是周金玉糊涂,周金玉哪有什么干娘做什么六十整寿,原来是齐保正打发人来叫,说有极紧要的事商量,教周金玉瞒着客人,悄悄的把那翠玉镯头带去。周金玉恐怕商量的时间太久,张燕宾独自坐着烦躁,甚至疑心她出外是和情人相会,所以凭空捏造出这个很重大的事由来。没想到张燕宾如此关切,定要盘问送什么礼物,没奈何,只得又胡乱捏造出无数的礼物名色来。不知齐保正有什么要紧的事和周金玉商量,且俟第二十七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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