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霍元甲见农劲荪这么说,低头半晌,忽然望着农劲荪笑道:“这话说来很长。

此时我急想把这里的事,拾夺拾夺,快到上海去,且等从上海回来,再向农爷说吧!如今不要说这些闲事,耽搁了时间。”

农劲荪道:“专去上海找那奥比音,据我想,不至要多少日子,来回打算半个月已足,意外的耽搁,料想是不会有的。”

霍元甲道:“就只半个月,我也一时走不了。”

农劲荪遂作辞道:“那么我就候着四爷吧!”

农劲荪出了淮庆会馆,正待回自己的寓所,行到半路,远远的见前面有一大群的人,好象追赶着什么希奇东西看的样子,一群人都行走得很快。农劲荪的脚步,原比寻常人快的多,此时也存着一点儿好奇的念头,更把脚步放紧了些。刚行了两丈来远,只见前面追赶的人,已都停住了脚,登时围了一个大圈子。农劲荪这才从容上前,挨入人丛看时,原来是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汉子,生得浓眉大眼,阔背圆腰,挺胸竖脊的立在路旁,大有旁若无人的气概,一条光溜溜的黑木扁担,一头缠一个大麻布袋,袋里象是沉重的东西。就这汉子的精神气概看去,虽可使人一望而知,是一个富有气力的人,然毕竟是怎生一个来历,何以哄动了这么多人追赶着看,农劲荪一时却看不出来,只得拣身旁一个年纪略老、形象和易的人,问怎么大家都追着这汉子看。

那人指着两这麻布袋答道:“这汉子的气力真不小,两个布袋里面,共装了一百串大钱,能挑在肩上飞跑,我们空手都跑不过他。”

农劲荪心想十足制钱,每串总在六、七斤左右,一百串便有六、七百斤,在一般普通人看了,当然不能不惊奇道怪,其实若拿霍四爷的神力比起来,岂不是小巫见大巫吗?不过当今之世,能有几个象霍四爷那般的神力,便能赶得上这汉子的也就不可多得,当下随口又问那老年人道:“这汉子是本地人么,姓什么?此刻用制钱的很少,却挑这一百串钱去哪里使用呢?”

那老年摇头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不知道他挑到哪里去,我们在码头上,遇见他从船上挑了这担钱上岸,码头上的挑夫争着要替他挑,却又没一个挑得动。挑夫说至少要分做五担,这汉子不肯,很闹了一会子唇舌,挑夫才放这汉子自己挑去,我们因此跟上来看。”

农劲荪点头道:“看装束也不象本地人。”

说话对,这汉子一手托起扁担,往肩上一搁,连腰也不弯一弯,和平常挑夫挑二、三十斤东西一般的不吃力。农劲荪原打算上前打个招呼,问问姓名来历,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一则不愿意跟着众人追赶,一则心里也还有些踌躇,觉得这汉子眉目之间,很露出些凶恶的神气,十九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便不问众人追赶的下落,直回到自己的住处。

次日一早,霍元甲就带了刘震声走来,见面就对农劲荪笑道:“合该我们的运气好,事请非常顺手。我昨日很着虑,没有三、五日工夫,我经手的事办不停当。谁知竟出我意料之外,只一夜就把所应交涉的事,都交涉妥当了。农爷看,是不是你我的运气好呢?”

农劲荪听了,自也很高兴的说道:“真是难得有这么顺手的事,既是交涉妥当了,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呢?”

霍元甲笑道:“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就在今日动身,是决定了的。”

农劲荪随即检点了自己极简便的行李,就在这日,同霍,刘二人向上海进发。

这日到了上海,农劲荪在车站上就买了一份报纸,翻来覆去的寻了一会,并不见有记载大力士卖艺的新闻,心里很觉着诧异,暗想:外国大力士来中国卖艺的事,从来希罕得很,怎么报纸上会不登载卖艺的情形呢?并且,那大力士自己登的广告也没有了,难道就已离开了上海吗?心里一面狐疑着,一面引霍、刘二人,到四马路一家客栈里住着,自己到各处打听了一日,才很失望的回客栈,对霍元甲说道:“我们这番来的真不凑巧,不但不能如愿和奥比音交手,连奥比音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毕竟有多大的气力,也没有方法能看得见了。”

霍元甲登时立起身来问道:“怎么呢,难道他得暴病死了吗?”

农劲荪摇头道:“死却不曾死,不过此刻已不在上海了。”

霍元甲道:“只要他不曾死,看他在哪里,我便追到哪里去。我既是专为找他出了天津,不见面决不罢休。他此刻到哪里去了呢?”

农劲荪道:“我今日已向各方面探听得明白,奥比音这回到上海来卖艺,并不是他自觉本领了得,欺我中国没人,特地前来卖弄的,完全是个雇工性质,由一个外国资本家,想在中国内地及南洋各埠做这种投机生意,花重价雇了这个大力士来,到各通商口岸献技,座位卖得极贵,先论卖了多少钱,都是归这资本家的。奥比音只能得当时议定的工资,在上海仅卖了七日,听说资本家赚的钱已不少,直到前日才满期,昨日奥比音已经动身到南洋群岛卖力去了。”

霍元甲问道:“怎么说直到前日才满期的话,他们议定的期只得七天吗?”

农劲荪笑道:“不是,这期是上海工部局的期。在上海租界里面,不问要做什么买卖,都得先向工部局里领执照。这种买卖,到工部局领执照的时候,须自定一个限期。听说这资本家原想领一个月执照的,因租了张氏味莼园开演,味莼园的租价太大,旁的开支更太多,资本家恐怕演的日子长了,看的人不甚踊跃,反致蚀了本钱,所以只领了七天的执照。

第一、二两天,果然看的人不多,资本家正在着急,却被现在上海的几个南洋华侨看上了,要求奥比音在上海演过七天之后,就到南洋群岛去。资本家见南洋有人要求,便欣然答应了。谁知三、四、五、六、七几天,看客每天增加不少,到第七天,看客更是人山人海,资本家到这时,想延期再多演几日,无奈工部局和南洋华侨部不答应,只得到期停演。奥比音已于昨日跟着几个华侨动身到南洋去了。那资本家因此地还有些未了的手续,大约尚须迟几天,方能赶到南洋去。”

霍元甲问道:“农爷曾会见那资本家没有呢?”

农劲荪道:“不曾去会,不过他住的地方,我已调查在这里了。”

霍元甲道:“我们何妨就赶到南洋去呢?”

农劲荪沉吟道:“去是未尝不可,但是奥比音在南洋毕竟有多久停留,我们不得而知。奥比音的资本家不在那里,奥比音本人必不能自己作主和四爷比赛。若等到那资本家动身时一同去,来回耽搁的日子,也就太多了,并且还怕他不肯和四爷比赛。”

霍元甲不乐道:“然则我们此来,不又是自跑了吗?”

农劲荪道:“我们且去会那资本家谈谈,看他如何说法。奥比音既是那资本家花钱雇用的,主权当然在资本家手里,我们此来是不是白跑,一谈就可以知道了。”

霍元甲道:“好!”

当下三人便一同去会奥比音的资本家。

资本家名叫沃林,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商人,在中国各通商口岸,做过二十多年的生意,很蓄积了几十万元的产业。他的住宅在静安寺路,并不是他自己建筑的房子,他的行踪从来没有一定,所做的生意,也是看市面上那项生意好做,便做那项生意,投机性质的居多。这日,霍元甲等三人去会他,凑巧他正在家中。农劲荪投了自己和霍元甲的名片,并对传达的人略述了来拜访的意思,沃林出来,迎三人到客室里。农劲荪见礼之后说道:“我们都是住在天津的人,近来因见上海新闻纸上,登有奥比音大力士在张园献技的广告,并有欢迎敝国自命有气力的人出来比赛的话。这位敞友霍元甲君,就是敝国自命有气力的一个,因不肯辜负奥比音大力士一番登报欢迎的盛意,特地从天津到上海来,不料昨日到时,奥大力士已离开上海,又到南洋献技去了。经我向各方调查,才知道奥大力士此番来上海、南洋献技,是由先生出资聘请来的,一切的主权,都操之先生,为此就和敝友到先生这里来。敝友已是决心要和奥大力士比赛,但不知尊意怎样?”

沃林听农劲荪说完,打量了霍元甲两眼,脸上现出鄙夷不屑的神气,向农劲荪问道:“霍君不会说英国话么?”

农劲荪点头道:“先生若会说中国话,敝友很愿意用中国话与先生交谈。”

沃林略迟疑了一下,使用极生涩不堪的北京话问霍元甲道:“你有多大的气力?”

霍元甲道:“你此时用不着问我有多大的气力,只教你那大力士和我一比赛,便知道有多大了。”

沃林听了,不大明白。农劲荪照着译了出来,沃林道:“可惜你们来迟了几天,若正在奥比音献技的时候来了,霍君要比赛,随时都可以上台。我广告上既登出了欢迎比赛的话,有人来比赛,当然不会有旁的问题。不过此时奥比音已去南洋,没有再回上海的必要,霍君想在上海比赛,就不能没有条件了。”

农劲荪道:“有什么条件呢?”

沃林道:“专为与霍君一个人比赛,特地从南洋园到上海,时间和旅费,都得受很大的损失。将来比赛的时候,若是霍君占了胜和,倒也罢了,只怪奥比音没有能耐,不论多大的损失,是应受的,但是万一霍君比不过奥比音,也教奥比音受这时间和旅费的损失,于情理不太说不过去了吗?”

农劲荪道:“先生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我好和敝友商量。”

沃林道:“霍君不曾见过奥比音的力量,仅看了新闻纸上的广告,就来要求比赛,依我的意见,还望霍君加以考虑。奥比音的力量,实在不比寻常,一手能拉住一辆汽车,使汽车不能够动半步,又能仰面睡在地上,能使开足速力的汽车,从他身上滚过去,他一点儿不受伤。霍君若自信力量在奥比音之上,并自信有把握可以和奥比音比赛,我再提出条件来。”

农劲荪将沃林的话,一一翻给霍元甲听,问霍元甲的意思怎样,霍元甲笑道:“我不管奥比音的力量寻常不寻常,他既登报欢迎中国人比赛,我是特来比赛的中国人,我又非三岁、五岁的小孩,和大力士比赛,更不是一件儿戏的事,岂待这时到了此地才加以考虑?奥比音若胆怯,不敢承认比赛,只得由他,我不能勉强,敢比赛,就只看他有什么条件,爽利些说出来,但是在情理之中,我可以承认的,无不承认,不要拿恫吓的言语欺人。”

农劲荪也照这意思,对沃林说了。沃林望着霍元甲,面上很现出惊疑的样子,踌躇了一会说道:“既是认真要比赛,就得赌赛银两,不能凭空分胜负。霍君能拿出银子来赌赛么?”

农劲荪问道:“赌赛多少银子呢?”

沃林道:“多则一万两,至少也得五千两。”

农劲荪道:“既是赌赛银两,当然双方同样的拿出银子来,想必没有不可以的。”

回头问霍元甲,霍元甲绝不犹豫的说道:“要赌一万两,便赌一万两。他敢赌,我就不敢赌吗?哪怕就因此破产,也说不得,看他定什么时候?”

农劲荪和沃林一说,沃林半晌没有回答。农劲荪催了两遍,才答道:“此刻阳历年关已近了,我的事务很忙,时间须在明年一月才行。”

农劲荪道:“阳历一月,正是阴历腊月,霍君在天津经商,腊月的事务也很忙碌,还是提早的好。”

沃林连连摇头道:“提早不行,奥比音非明年一月,不能到上海来。”

农劲荪道:“那就索性再迟些,定阴历明年正月的日期好么?”

沃林道:“那倒使得。不过我们今日所谈的话,还不曾经过法律上的手续,不能为凭。霍君真要定约比赛,我们双方都得延律师和保证人,议妥了条件,把合同订好,方能为凭。”

农劲荪拿这话问霍元甲,霍元甲作色说道:“大丈夫说话,已经说出了口,不到一刻工夫,怎么好意思就说不能为凭!我平生不知道什么叫法律,只知道信义是人类交接的根本。他若是不相信我为人,以为我说的活,也和他们外国人一般的不能为凭,尽管大家都拿出一万两现银子来,当面见效,谁比赢了,谁拿起银子走,要延什么律师,要清什么保证人!就在今日,由他约一个期限,定一个比赛的地点,奥比音若是毫无把握的,料想不敢冒昧到中国来卖艺,我若是胆怯不敢比赛的,他们又不曾指名找我,我何苦荒时废事的,跑到这里来和他办这比赛的交涉呢?我不以小人待他,他安敢以小人待我!”

霍元甲说这话的时候,声色俱厉,沃林听不懂意思,只望着农劲荪发怔。

农劲荪笑劝霍元甲道:“四爷不要把外国人看高了。外国人若是肯讲信义的,也不至专对中国行侵略政策了。四爷听了他这些生气话,以为他是以小人待四爷,然我听了倒很欢喜,他刚才所说延律师和保证人的办法,并不是以小人待四爷,只是以小人待自己。他就不说出这办法来,我也得要他是这么办。四爷自信得过,自不待说,我也十二分的信得四爷过,但他们是外国人,平日的行为怎样,你我一些儿不知道,刚才他亲口对我们说的话,不到一刻工夫,便好意思自行取消,自说不能为凭,四爷能保他不临时翻悔吗?等到那对,四爷荒时废事的带了银子前来赌赛,而他或因胆怯或因旁的关系,竟不履行今日的话,四爷有什么方法对付他昵?既凭了律师,又有保证人,把合同订好了,彼此都安心遵守,因是很好。万一他要中途翻悔,我们有合同在手里,他的律师和保证人,也都脱不了干系,岂不比仅凭口头说的来得稳妥些吗!依我的意思,合同上还得订明一条,倘若到了比赛的时期,哪方面不到或借故临时中止比赛的,只能要求于预定时期一礼拜之内,改期比赛,如改期再不到,即认为有意规避,得赔偿不误期的损失银一千两。若不订明这一条,他尽管在合同上订赌赛多少银子,临时他不来了,我们就拿着合同,也仍是一点儿用处没有。”

霍元甲点头道:“我不曾和外国办过交涉,也没有认识的外国人,只听说外国人做事,都是说一不到二的,原来要是这么处处用法律提防着,这也就可见得外国人的信用,不是由于自重自爱的,是由于处处有所谓法律手续预为之防的。好吧,农爷知道他们的狡猾,一切都托农爷作主办了就是。农爷说好,我决没有什么话说。”

农劲荪便对沃林道:“我们都在天津做生意,不能在这里多耽搁,延律师订合同的事,愈速愈妙,先生打算哪一天,在什么所在订呢?”

沃林道:“这事的关系很大,不能随便就行,且等我延好了律师,拟妥了条件,择定了日期与地点,再通知你们。你们只把律师保证人安排好了,等我的通知。”

农劲荪道:“这却使得,不过不能延长日期至一星期以外。”

沃林答应了。

农劲荪便作辞与霍、刘二人出来,商量延律师、请保证人的事。霍元甲道:“若在天津,莫说一万银子的保证人,便再多些,也容易请着。这上海地方,我此来还是初次,却教我去哪里找这么一个保证人呢?”

农劲荪道:“我当时听沃林这般说,也觉得找一万两银子的保证人不易,但是不能在他跟前露出为难的样子来。我看沃林的意思,起初很藐视四爷,以为四爷决不敢比赛,便是真心要比赛,也是为虚荣心所驱使,想和外国大力士比赛一次,无论胜负,可以出出风头,所以先拿奥比音拉汽车,滚汽车的话,打算把四爷吓退。及见四爷听了,毫不在意,才想出这赌赛银两和延律师、保证人订约的题目来,以为四爷若只是想借此出风头,自己原没有比赛的把握,就断不敢拿许多银子,冒昧从事。及见四爷又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不由得他不惊讶。他从欧洲把奥比音雇到上海来,为的是想借此骗几个钱。就是在广告上吹牛皮,也无非想惊动一般看客,哪里打算真有人会来比赛呢?如今见四爷说得这么认真,他一想到奥比音万一比输了,得出他拿一万两银子,平白的教他受这大的损失,如何能不着虑呢?因此,他不能不说刚才所说的话,不曾经过法律手续不能为凭的活。这就可以见得他心里对于四爷要和奥比音比赛的事,胜负毫没有把握,其所以推故要多迟几日订约,必是想打电报去南洋,问奥比音的意思怎样?奥比音回电赞成,他才放心和四爷订约,奥比音若有含糊闪烁,沃林十九会变挂,或者再提出更苛酷的条件来,使四爷不能答应,他便好趁此拒绝比赛。我所推测的如此,四爷的意思以为怎样?”

不知霍元甲说出什么来,且俟第四十一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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