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霍元甲听了农劲荪推测的话,连连点头道:“大概不出这些情形。不过我们总得想个法子,使他不能拒绝比赛才好。”

农劲荪道:“我们且将保证人弄妥,律师是容易聘请的,等待三、五日,若沃林没有通知书来,我们不妨再来催促他,看他怎样说法。

力霍元甲道:“假若我们将律师和保证人都弄妥当了,他忽然变挂,借故不比赛了,我们不上他的当吗?”

农劲荪点头道:“这自然也是一件可虑的事,不能保其绝对没有的。

所以我说只先将保证人弄妥,这种保证人是由各人的交情面子找来的,找妥了不用,也不受损失。律师是非钱不行,等到临耐聘请也来得及。”

次日,农劲荪独自出外,访了一日的朋友,想代霍元甲找一家能作一万银子保证人的商家。无奈直接或问接和农劲荪有交情的上海商人,都在报纸上或亲眼见过奥比音的本领,都存心以为世界上决没有再比奥比音强大的人了。农劲荪又不会替霍元甲吹牛皮,因自己不曾亲眼见过奥比音,心里虽相信霍元甲不是荒唐冒失人,口里却不敢对人说能操券获胜的话。商人十九胆小,这更是要和外国人交涉的事,谁肯轻易承诺呢?“

农劲荪找保不着,不由得纳闷回来,对霍元甲说了奔走一日的情形。霍元甲也着急道:“这事怎么是好呢?我其所以敢当面答应赌赛一万银子,实有两种原因。一则能自信以我的本领,若和中国有本领的人比赛,又不曾见过面看过工夫,确不敢随口答应赌这多银两。如今是和外国的大力士比赛,尽管奥比音的气力再大三、五倍,我也有把握,要赌多少,敢答应他赌多少,越赌的银两多,便越显得我家的迷踪艺值价。二则我代替我一个把兄弟,在天津几家银号里借了不少的钱,这里面很有些纠葛,我若能在这回赢奥比音一万两银子,则一切的纠葛,都立时解决了。我既自信有把握能赢一万两银子,赢了这银子的用处又极大,我如阿能不一口承认呢!”

农劲荪道:“四爷的把兄弟,究竟是哪个,借钱还有些什么纠葛呢?”

霍元甲道:“那人农爷不曾会过,也是在天津做生意的,姓胡名震泽。胡家有一张牙帖,遗传几代了,传到胡震泽的父亲手里,因自己不会经商,又没有充足的本钱,有好些年没拿出来做生意,直到震泽兄弟成了人,都在市面上混得有些儿资格了,他父亲才将那牙帖拿出来,对震泽一班兄弟道:‘你们都是生意中人,这祖传的牙帖,不可长远搁在家里白糟踏了。你们兄弟谁有信用,能在外面借得一万串钱到手,便谁拿这牙帖去做生意。两人借得着,两人合做,大家都借得着,大家合做更好。’

震泽知道我在天津略有点儿信用,要拉扯些银钱还不甚难,特地到药栈来找我。那时正遇着李富东老英雄,打发他徒弟摩霸来接我,也正是此刻将近年关的时候,很为他的事忙了几日,凑足了一万串钱给他。他向我借钱,说明了是当本钱做生意,还期自然不能太促,而我在天津各银号里借来,还期是不能拖久的。到了期,只得由我拿出钱来偿还。除这一万串钱之外,还有几家银号,是由我介绍给震泽做来往的,如今震泽因生意不顺手,所有的帐项都牵丝绊藤的不能了清,我栈里这一万串钱,我既知道他的境况,不便向他催讨。他也觉得是自家兄弟,比旁人容易说话,更没把这笔帐项列入计开。农爷是知道我家里情形的,我这淮庆药栈的本钱,是我们十兄弟公有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总共不过三、四万串本钱,已嫌不大充足,稍为大一点儿的生意,因自己吃不下,常被别人本钱大的抢了去。这里更整整的去了一万串,生意上怎么能不受影响呢?为我一个人结交朋友,使众兄弟都吃很大的亏,便是众兄弟都瞧我的面子,不说什么,我自己也不觉得难过么?我为想弥补这一万串钱的亏空,不知用了多少心思,只因自己不能分身在生意以外弄钱,始终得不着能弥补的机会。我思量这番的事,若得成功,岂不是一举两得!”

农劲荪听了叹道:“原来四爷有这种私人担负,怪道我们从天津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四爷那么愁眉不展,果然那时四爷就说给我听,我也没有代四爷解决的能力,总得有此番这么好的机会,若因我们找不着保、证人,竟将比赛的事弄决裂了,实在有些可惜。”

霍元甲道:“要一家商店独立担保一万两银子,本也是一件难事,我想作几家分保,沃林总不能借故说不行。”

农劲荪点头道:“这没有不行的理由,分保是比较容易一点。”

霍元甲道:“在天津和我栈里做来往的几家银号,上海都有分庄,只得去找他们交涉一番试试看。”

农劲荪自然说好。

第二日,霍元甲邀同农劲荪去各银号交涉。有两处东家在上海的,因与霍元甲认识,知道不妨担保,每家承认保五千两。霍、农二人见这难题已经解决,心里都说不出的高兴,一心一意等待沃林的通知。一连等了五日,全无消息。霍元甲每日从早至晚,坐在客栈里等候,一步也不敢出外,恐怕沃林着人来通知,自己不在栈里,误了时刻。这日实在等得心里焦躁起来了,走到隔壁农劲荪住的房里,见农劲荪正坐在窗前看书,神气安闲得很,不觉叹道:“农爷的涵养工夫真了得!我是简直等得焦急不堪了,农爷不是曾说等待他三、五日,没有通知书来,使去催促的吗?今日已是第五日了,可不可以去催促一番呢?”

农劲荪刚立起身待回答,忽见刘震声笑容满面的走了进来说道:“有人来看师傅。”

霍元甲不待思索的,即笑向农劲荪道:“必是从沃林那里来的,此外没有来看我的人,农爷一阵过去吧。”

农劲荪欣然答应着,一同过霍元甲这边房里来。农劲荪看房中立着一个身材魁硕的汉子,气象非常骄傲,心中不由十分惊异,暗想:这汉子不就是我动身的前一日,在天津遇见的那个挑一百串钱的汉子吗?怎么他也到这里来了呢?难道也是来找奥比音的么?正这么想着,只见那汉子放开巨雷般的嗓音,问霍元甲道:“天津霍四爷便是你么?”

霍元甲拱手道:“不敢当!兄弟霍元甲,排行第四。请教老哥尊姓大名,找兄弟有何事故?”

那汉子才向霍元甲一揖到地道:“我姓吴,名振楚,湖南凤凰厅人,家中几代都做屠户,我也是做屠户的,如今因事不得已,倾家荡产出门访求名师,练习武艺。一路在江湖上闻得霍四爷的大名,特地到天津拜访。无奈事不凑巧,一到天津,就害了两天感冒,第三日到淮庆会馆拜访四爷时,四爷已动身到这里来了,只得又赶到这里来。此时得见着了四爷的面,我的心才放下了。我要求四爷教我的武艺,师傅钱多的没有,只一百串大钱,一百两纹银,都已随身带来了。”

说时,从腰问掏出两只元宝搁在桌上道:“一百串钱,现在外面帐房里,我立时去挑到这里来。”

霍元甲见这吴振楚的言语神情,来得过于奇特,一时倒猜不出是什么用意,暗想:一百串大钱,足有六、七百斤轻重,他能一个人挑在肩上,出门访师,气力已是可观的了,若是不曾下苦功练过武艺的人,断不会有这么好的气力。从湖南访师一路访到天津,路上不待说必遇过不少的好手,毕竟没有能收他做徒弟的,可见得他的工夫已非等闲可知,要做他的师傅也不容易。并且他眉目之间的杀气甚重,使人一望就知道不是一个安分善良之人,不明白他的来历,纵有本领教他,也得提防将来为他受累。霍元甲如此一思量,心里早已定了主意,见吴振楚要去帐房里挑那一百串钱进来的样子,即阻拦着笑道:“老哥误听了江湖中人的传言,以为兄弟有什么惊人的本领,劳动老哥如此长途跋涉的来寻我,兄弟心里异常不安。兄弟在少年的时候,确曾练过两年武艺,就因生长在乡村之中,不得名师传授工夫,一些儿没长进,却打熬出几斤蛮气力。那时有几位江湖中朋友,瞧得起兄弟,一味替兄弟揄扬,才传出这一点虚名,害得老哥奔走。其实老哥的本领,已比兄弟高强,就专讲气力,兄弟也万分不及老哥。兄弟因在生意场中,混了这么多年,已没有练武艺的心肠了,若还是少年时候的兴致,今日见老哥的面,一定要拜老哥为师,决不至失之交臂。”

说罢,哈哈大笑。

吴振楚道:“霍四爷不用说得这般客气。我挑着师傅钱出门访师,心目中原没有一定的师傅,只要是本领在我之上的,无论什么人,我都心悦诚服的跟他做徒弟。我本是一个开屠坊的人,生意做得很是顺遂,我既不靠武艺谋衣食,何必是这么倾家荡产的,拿着银钱到处求师呢?这其中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人生在世,争的就是这口气。我只因有一个仇人,压得我别不过这口气来,情愿什么东西都不要了,只要能出这口气,哪怕连性命都丢了也使得。我这话没一些欺假,知道霍四爷是个有胸襟、有气魄的好汉,必然肯为人打抱不平的。我这一点点师傅钱,本来菲薄得很,不过要求霍四爷,一念我家贫寒,拿不出多的银钱。二念我诚心,一百串大钱,从湖南凤凰厅挑到这里,除了水路,在旱路上不曾请人挑过半里,赏情把我收下来,我将来死了,都得感激霍四爷的恩典。”

霍元甲笑道:“老哥这番话都白说了。兄弟也是个做生意的人,那有见了这白花花的银子不爱的道理?从来有本领的人,只愁收不着好徒弟,我若真有教老哥的本领,象老哥这样的徒弟不收,去哪里找比老哥再好的徒弟呢?”

吴振楚想再说要求的话,农劲荪已在旁说道:“吴君是南方人,初到北方来,只闻得霍四爷的大名,却不知道霍四爷得名的来历,只闻得霍四爷的武艺高强,也不知道高强的是什么武艺。霍四爷虽练了一身武艺,并不曾在江湖上显过身手,也不曾轻易和人较量过高低,可见得他的声名,不是从武艺上得来的。他的武艺果然高强,然不是寻常的武艺,是他霍家祖传教媳不教女的迷踪艺,除他霍家的子弟而外,谁也不能学他家一手迷踪艺。这是他家历代相传的家法。他为人何等谨慎,岂肯由他破坏祖宗成法,收吴君做徒弟。吴君若是真心想研究武艺,自不妨常和他往来,做一个朋友,大家都可得些切磋之益,无如吴君挟着一片报仇的心,决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依我的愚见,还是去另找高明吧!”

吴振楚听了霍家拳不传异姓的话,知道说也无用,只得无精打采的,收了桌上的两只元宝作辞,挑了那一百串大钱去了。这吴振楚毕竟是个什么人,他所谓压得他别不过气来的仇人毕竟是那个,实在情形毕竟怎么一回事呢?这其中却有一个了不得的英雄,一段饶有趣味的故事,在下若不趁这沃林没有通知书到来,霍元甲闲着无事的当儿,叙述他一番,一来使看官们闷破肚子,二来势必妨碍以下霍元甲摆擂台的正文,只得夹杂在这中间,表白表白。

吴振楚自己对霍元甲所述的身世,确是实情,并非造作。吴振楚在凤凰厅城里开设合胜屠坊,已经历了三代,开张了六十多年。在风凰城内,算是第一家老资格的屠坊,终年生意比别家畅旺。吴振楚在七、八岁的时候,便生成顽铁一般的筋骨,牯牛一般的气劲,性质更是生成的凶横暴厉。他父亲是个当屠户的人,一则不知道什么叫教育,二则镇日忙着杀猪切肉,连管理的工夫也没有了。吴振楚自己没有兄弟,年纪虽才得七、八岁,身体却发育得和十四、五岁的人差不多。因他父亲既没工夫拘管他,他也镇日在三街六巷,与一般顽皮小孩,成群结队的无所不为。这时,他在凤凰厅城里,已得了一个“小瘟神”绰号。看官们只就这绰号上一着想,顾名思义,必已知道他这时的行为举动了。是这么混到一十五岁,忽然被凤凰厅第一个会使蛇矛的高继唐赏识了,自愿不要师傅钱,收他做徒弟。这高继唐少年时候,在塔齐布部下当过统领。他那时一条蛇矛,很出过十足的风头。他当初在塔齐布营里,不过当一名十长。塔齐布自己是个最会使蛇矛的人,教部下的兵士,也很注重这样武器。有一次,塔齐布亲自督操,挑选会使蛇矛的兵官,分班对校,轮到高继唐名下,对校的一上手,矛头就被高继唐的矛头震断了,一连震断了三条。塔齐布不觉诧异起来,亲自点了三个平日在营中使矛有声名的,轮流和高继唐较量,第一、第二两个的矛头,也是一上手便断了,第三个的矛头掣得快些,虽不曾震断,然一转眼,手中的矛已脱手飞了一丈多高,把右手的虎口都震裂了。

塔齐布看了不胜惊讶,将高继唐叫到跟前,问他是从谁学的。高继唐说出师傅来,原来就是珞齐布的师伯,还算是同门兄弟。塔齐布大喜,要亲自和高继唐较量一番,高继唐连说不敢。那时塔齐布何等的声威,蛇矛又实在是使得当行出色,高继唐只得一个十长的地位,虽说与塔齐布是同门兄弟,然地位既高下悬殊,平日积威之渐,已足以慑服高继唐,使不敢施展生平本领。只是塔齐布一团高兴,定要与高继唐对使一趟,高继唐却又不敢违抗命令,只得勉强奉陪。二人下了校场,高继唐自然让塔齐布抢先,才交手几下,塔齐布便向高继唐喝道:“你怕伤了我吗,怎么不把本领施展出来呢?当仁不让,你尽管将看家本领拿出来吧!”

论高继唐的本领,原在塔齐布之上,但是他为人异常宽厚。一来因塔齐布是自己的长官,居这么高大地位,万不能使他败在自己手里。二来因塔齐布与自己是同门兄弟,塔齐布的蛇矛已享了大名,塔齐布的蛇矛声名大,自己同门的也觉得光荣。若一两手将塔齐布打败了,自己的地位太卑,于声名没有多大的关系,而塔齐布的声名,便不免要受些损失。并且,高继唐心中很佩服塔齐布,想凭着一身本领与同门的关系,在塔齐布跟前寻个出头。有这两种原因,所以任凭塔齐布叫他施展看家本领,他只是不肯认真使出来,还手总得欠几分,使塔齐布有腾挪的余地。塔齐布却误会了,以为高继唐的本领固比自己欠几分,使得兴发,一手紧似一手,矛头闪闪逼将过去。高继唐一步退让一步,往后只躲。较量蛇矛,不比较量旁的武器,彼此都使着一丈多长的器械,校进溜退,极占地方。在宽展场所,双方进退自如,胜负各凭实力。

若有一方面背后消步的地方仄狭,又要败中求胜,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塔齐布好胜的心极高,见高继唐步步后退,看看离背后的照壁不远了,心中甚是畅快,打算再逼近几步,任你高继唐如何会躲闪,也得伏输了。将矛抖了一个碗大的花,贯足全身气劲,腾进一步,使出一个单鞭救主的身法,朝着高继唐前胸,直刺过去。高继唐的矛头,已被那个碗大的花逼开,本想再退一步,让过塔齐布的矛头,猛然间看见地下日影,才知道照壁就在背后,这一退必为照壁阻挡,但是不退便让不过矛头,自己的矛被压在底下,不但使用不着,并且占住自己两只手,失了招架的能力。到了这时候,在工夫平常的人,除了伏输投降之外,就只有急将手中矛丢开,望斜刺里逃命的一个方法。高继唐没想到塔齐布务必求胜,相逼到了这一步,伏输投降这种辱没师傅的事,高继唐既不愿做,丢矛逃命的举动,也觉不妥。这时,就得显出他的真实本领来了。塔齐布单鞭救主的矛,刚朝胸口刺到,高继唐不慌不忙的将手中矛丢下,双掌当胸一合,恰好把塔齐布的矛头夹住,口里连称:“佩服,佩服!。”

塔齐布不料高继唐有这种本领,直把矛头陷在掌心里,进退不能移动丝毫,才心悦诚服的罢手。从此塔齐布十分优待高继唐,高继唐也很立了些战功。塔齐布死后,高继唐就懒得做官了。他原籍是凤凰厅人,辞官归到家中,过安闲日月。

吴振楚十五岁的时候,他的年纪已是六十八岁了,因时常看见吴振楚与一般小无赖,做种种顽皮小孩的玩意,被他看出吴振楚异人的禀赋来,觉得这种天才埋没了可惜,当面教吴振楚拜他为师。高继唐的武艺,当时凤凰厅的三岁小孩都知道,想拜在他门下的人,也不知有过多少,不问贫富老少,高继唐一概拒绝不收。这回忽然由他自己要收吴振楚做徒弟,并一文师傅钱不要,凤凰厅的人没一个不诧为奇事,更没一个不代吴振楚欢喜。吴振楚相从练了四年,高继唐死了,吴振楚也已有了二十岁,他父亲要他接手做屠坊,他只得继承父业。凤凰厅人却不叫他“小瘟神”了,一般人都呼他吴大屠夫。

高继唐死后,吴大屠夫的武艺,在凤凰厅也是第一个。风凰厅人知道他性情暴厉,手脚又毒辣,动不动就瞪着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吆喝人,敢反抗他一言半语的,弄发了他的暴性,无论怎么强壮身体的人,他只须随手拍一巴掌,包管把人打得发昏,因此没有人敢惹他。他说什么,也没人敢和他争论。还亏他家是六十多年的老店,生意从来做得规矩,不然早已没人敢上他家的门买肉了。

离吴家不到半里远近,有一家姓陈的,兄弟两个,兄名志宏,弟名志远。吴振楚当“小瘟神”的时候,常和陈志宏兄弟在一块儿玩耍。陈志宏比吴振楚大十来岁,那时也没有职业,因家中略有些财产,不愁衣食,便专一在外面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陈志远比陈志宏小两岁,因身体生得孱弱,虽也常和吴振楚这瘟神做一块,然遇事落后,不为众瘟神所重视。这日,陈志宏兄弟和吴振楚一干瘟神,在城外丛山之中玩耍,玩了大半日,大家都觉得身体也玩疲了,肚中也玩饿了,各人要回各人家中吃饭休息去。陈志宏向众人丛中一看,自己兄弟志远不见了,问众人看见没有,众人都说来是看见同来的,只是进山以后,一次也不曾见他的面。众人都因他平日同玩,事事甘居人后,大家不把他当个重要的人物,不见他也没人注意。陈志宏提高喉咙,向山林中叫唤了一会,不见有人答应,便要求众人分途到山中各处岩穴里寻找。吴振楚不依道:“陈志远比我大七、八岁,又不是小孩子,还怕他不认识道路回家吗?他从来是这般快要死的人似的,走路都怕踏伤了蚂蚁的样子,他一时跑我们不过,没赶上,慢慢的自会跟着回来,此时谁还有气力去寻他!”

众人听吴振楚这么说,谁不愿早些回家,肯留在山中,寻找大家不以为意的人呢!陈志宏要求不动,只好由他们回去,自己情关手足,究竟丢不开不去寻找。但是,陈志宏独自忍饿,寻遍了这座山,竞没寻出一些儿踪影,直寻到天色黑暗了,才垂头丧气的归家。陈志宏的父亲已死,只有一个母亲,将不见了兄弟的话,对母亲一说,陈母当然急得痛哭。次日托了许多人,再去山中寻找,简直似石沉大海,消息全无。一连访求了几日,都是枉然。陈母从此便不许陈志宏出门,给陈志宏娶了同乡何家的女儿做媳妇,在家过度。陈志宏也自知悔恨从前的行为,绝迹不和吴振楚这班瘟神来往了。陈志宏的媳妇,是好人家女子,极是贤淑,过门两年生了一个儿子,这儿子才到三岁,陈志宏就害痢症死了。陈母、何氏不待说更是伤心,幸赖何氏贤淑,抚孤事母,都能竭尽心力,地方上无人不交口称道。只是陈家的产业,原属不多,陈志宏兄弟在时,又皆不善经营,年复一年的亏累,到这时已是荡然无有了。何氏耐劳耐苦的,靠着十个指头代人做针线,洗衣裳,勉强糊住一家男女老小三口。又过了几年,陈母也老死了,只留下何氏母子两个。这时陈志宏这个儿子,已有一十二岁,何氏省衣节食的余出些钱来,送儿子到附近蒙馆里读书,自己仍是帮人做活。

如此又过了些时。一日清早,何氏母子才起床,忽见自己娘家的哥子,同一个年约四十来岁的瘦削汉子,行装打扮,背上驮着一个包袱,何氏刚打开大门,就走了进来。

何氏的哥子笑问何氏道:“妹妹,你知道这位是谁么?”

何氏没答自,这汉子已上前跪拜下去,哭道:“嫂嫂如何能认识我?我就是十六年前和哥哥一同玩耍,失散了的陈志远。十几年来全亏了嫂嫂仰事俯蓄,陈志远感恩不尽。”

说罢,连叩了四个头起来,倒把个何氏拜得不知所措,问自己哥子,才知道陈志远已归来了几日,家中十几年来的困苦情形,以及何氏贤孝的举动,都知道得非常详尽,只因何氏独自守节在家,又从来没见过陈志远的面,不敢冒昧回家,特地找到何家把话说明了,由何氏的哥子送回。陈志远虽离家了十六年,容貌并没大改变,少年时同玩要的人,见面都还认识,不过一般人问陈志远十六年当中,在什么地方停留,曾干了些什么事,陈志远却含糊答应,不肯详细告人。

陈志远归家以后,对何氏和对母亲一样,恭顺到极处。每日必拿出些钱来,拣何氏爱吃的菜,亲自烹词给何氏吃。对侄儿也十分新爱,专聘了一个有些儿学问的秀才,在家教侄儿的书,并雇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子,伺候何氏。每日何氏所吃的肉,多是陈志远一早起来,就亲去合胜屠坊去买。是这么已过了二、三年。有时陈志远自己没有工夫,就叫侄儿去买肉。何氏也体念陈志远,吩咐儿子每早不待陈志远起床,便去买肉归家,只等陈志远烹调,如此已成了习惯。

这日陈志远起来,见肉不曾买来,等了好一会,才见侄儿空手回家。陈志远一见面,不禁大惊,问道:“哎呀!谁把你打伤到这一步?”

不知他侄儿怎生回答,且俟第四十二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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