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志远的侄儿,见自己叔父这般问他,不由得流泪答道:“吴大屠夫打了我。”

陈志远忙上前牵了他侄儿的手问道:“吴大屠夫为甚打你,打了你什么地方?快说给我听。”

他侄儿揩着眼泪说道:“早起妈教我去买肉,我走到合胜屠坊,因为早了些儿,猪杀了还不曾破开,只把猪头割了下来,吴大屠夫教我站着多等一会,我怕先生起来,耽搁了读书的时刻,不肯多等,催他先切半斤肉给我走。吴大屠夫就亲自拿刀,在颈圈杀口地方,切了一片肉给我。我提回来给妈看,妈说:‘这是杀口肉,精不成精,肥不成肥,怎么能吃,快拿去换一块好的来,不要给你叔叔看了生气,也免得你叔叔又要亲跑一趟。’

我只得回头教吴大屠夫更换,吴大屠夫横起两眼望着我道:‘谁家屠坊里的肉,出了门可以退换的?先教你等,你不肯,能怪人切错了肉给你吗?’

我说:‘不是怪你切错了肉。我家买的肉太少,这精不成精,肥不成肥的肉,实在不好,怎生弄了吃,请你换给我一块吧!’

吴大屠夫就生气说道:‘刚才也是你买了去的,既说精不成精,肥不成肥,你当时又不瞎了眼,为什么不教换,到这时才提来换呢?快些滚吧,没人有工夫和你啰唣。’

他说着,掉身过去和别人说话,不睬理我。我只好走到他面前说道:“我虽是把这肉提回了家,但是动出没动一下。我家每天来买肉的,换给我吧!’

吴大屠夫对我脸上呸了一口道:‘你每天来买也好,一百年不来买也好,这包退回换的事,我们屠坊里不能为你开端。你是明白的,快点儿滚开些。我这里不只做你一家的生意,清晨早起,就在这里啰唣讨厌。’

我说:‘我们多年的老往来,换一块肉都不肯,还要开口骂人,是什么道理?我又不是切动了你的肉再来换!’

我这句话才说了,吴大屠夫便大怒起来,说我,‘切动了你的肉’这句话,是骂了他,把他当做一只猪,切他的肉,跳起来劈面就是一拳,打在我脸上。我登时被他打倒在地下,昏过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亏了合胜隔壁张老板,将我扶起,送我回来。吴大屠夫还叫我把那肉捉回,我不肯接。张老板送我到门口,才转身去了,我如今还觉得头目昏昏的,里面有些疼痛。”

陈志远急就他侄儿耳边说道:“你万不可把吴大屠夫打你的情形,说给你妈知道。你快去我床上睡下,妈若来问你,你只说受了点儿凉,身体不大爽快,睡一会儿就好了。我出外一刻就回来。”

陈志远扶他侄儿到床上睡了,自已急匆匆的到山上,寻了几味草药,回家给侄儿敷在头上,才走到合胜屠坊。这时吴振楚正忙着砍肉,陈志远走上前说道:“吴振楚,你为什么把我侄儿打伤到那一步”?吴振楚一翻眼望了望陈志远,随口答道:“他开口就骂人,我为什么不打?”

陈志远道:“他年轻不懂事,就在你跟前说错了话,你教训他几句,也就罢了。他若不服你教训,他家有娘有我,你应该告诉他娘和我,我自然会勒令他向你陪罪。你是一个大人,怎么也不懂事,竟把他打伤到那一步!”

吴振楚听了,将手中割肉尖刀往屠凳上一拍,骂道:“你家是些什么东西?你家平日若有教训,他也不敢在外面开口就骂人。我在这里做了几十年生意,历来是谁敢在这里乱说,我就打谁,不管他老少,如今打也打过了,你是知趣的,赶紧回去,给他准备后事,不要在这里学他的样。我看在小时候和你兄弟同在一块儿玩耍的份上,已经很让你了,若再不走,说不定也要对不起了。”

陈志远听了这些话,倒改换了一副笑脸问道:“怎么叫做‘也要对不起’,难道连我也要打吗?”

吴振楚哼了一声道:“难说不照你侄儿的样,请你在这地下趟一会儿再走。”

陈志远哈哈大笑道:“好厉害!我正是活得不耐烦了,特地来找你送终,你快将我打的躺下来吧!”

吴振楚见这么一来。那气就更大了,厉声说道:“你既是有意来讨死,我若不敢打你,也不算好汉!一边说边向陈志远举拳就打。

陈志远伸着两个指头,在吴振楚肘弯里捏了一下。说也奇怪,吴振楚这条被捏的胳膊,就和触了电一般,登时麻木了,伸不得,缩不得,上不得,下不得,与前人小说书上所写受了定身法的一样。不过定身法是全部的,吴振楚这回是局部的,只有被捏的胳膊,呆呆的是那么举着,这条胳膊以外的肢体,仍和平常一样,能自由行动。吴振楚心里明白,是被陈志远点正了穴道,只苦于自己不懂得解救的方法。陈志远捏过那下之后,接着打了一个哈哈道:“吴振楚,你怎么不打下来呢?原来你只会欺负小孩子,大人叫你打,你还是不敢打啊!你既客气不打我,我就只得少陪你了。”

说罢,自归家去了。

吴振楚见陈志远走了,许多买肉的人和过路的人,都一个个望着吴振楚发怔。吴振楚面上又羞又愧,心里又急又气,手膀又胀又痛,只得跑进里面房中,想自己将胳膊转动。但是,不转动胀痛得还能忍受,越是转动越痛的不堪。打发人四处请外科医生,请专治跌打损伤的医生,直闹了一昼夜,吃药敷药,都没有丝毫效验。刚换过一个对时,自然回复了原状,一些儿不觉得痛苦了。只是手膀虽自然回复了原状,然而这一昼夜之间,因为事情来得奇怪,受伤的又是凤凰厅第一个享大名会武艺的吴振楚,这新闻登时传遍了满城,人人都说吴大屠夫平日动辄行凶打人,今日却遇见对手,把他十多年的威风,一时扫尽了这类话,自免不了要传到吴振楚耳里去,更把吴振楚一气一个半死,心想:这仇不报,我在凤凰厅也无面目能见人了。若我败在一个武艺有名的人手里也没要紧,陈志远在小时候,就是一个有名的痨病鬼,莫说打不过我们,连走路也走不过我们,如今虽说有十多年不见他,见面仍看得出是十多年前的痨病鬼模样,人家不知道他会点穴,只说我打不过他。我此刻若明去找他报仇,他有了防备,我是不见得能打的他过,古人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何不在夜间乘他不备,带一把尖刀在手里,悄悄的到他家,将他一刀刺死呢?

心中计算已定,即拣选了一把最锋利的杀猪尖刀,磨了一会。这时正是六月问天气,吴振楚在初更时候,带了尖刀,走向陈志远家去。陈志远的大门外面,有一片石坪。

这夜有些月色,吴振楚才走近石坪,就见石坪中问,安放了一张竹床,竹床上仰面睡了一个人在那里乘凉。吴振楚停了步,借着月光,仔细看竹床上的人,不是陈志远是哪个呢?吴振楚站的地方,离竹床约有丈多远,不敢竖起身子走上前去,恐怕脚声惊醒了陈志远。蹲下身来,将尖刀含在口中,用牙齿咬了,两手撑在地下,两膝跪着,狗也似的一步一步往前爬,直爬到竹床跟前,听陈志远睡着打呼,不由得暗暗欢喜道:“你陈志远也有落在我手里的时候啊?”

先将两脚立稳,才慢慢的将腰往上伸直,刚伸到一半,猛见陈志远的手一动,即时觉得尾脊骨上,仿佛中了一锤子,自己知道不妙,急想取刀刺去,哪里来得及呢。这回的麻木,比前回就更加厉害了。前回只麻木了一条胳膊,不能转动,这回是全身都麻木了,腰也伸缩不得,四肢也动弹不得,口也张合不得,杀猪尖刀掉落在地下,但牙齿仍和咬着刀一般的,张露在外,全身抖个不住,与发了疟疾相似。心里明白,两耳能听,两目能看,只口不能言语,脚不能移,手不能动。见陈志远就和没知道有这回事的一样,仍是仰面朝天的睡着,打呼的声音,比初见时越发加大了。吴振楚恨不得将陈志远生吞活吃了,只是自己成了这个模样,不但前仇不曾报了,心里反增加了无穷的毒恨,眼睁睁的望着仇人仰睡在自己面前,自己一不能动弹,便一点儿摆布的方法也没有,是这么触了电似的。

约莫抖了一个多更次,才远远的听得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音,边走边说笑着,渐渐的走近跟前了。吴振楚心中越发急的,恨不得就一头将自己撞死,免得过路的人看了自己这种奇丑不堪的形象,传播出去,比前次更觉丢脸。但是,心里尽管想撞死,事实上哪里由他做得到,正在急得无可奈何的时候,那好几个过路的人已走到了身边,只听得几人同声喊着“哎呀”道:“这是什么东西?”

随即有一个人,将手中提的灯笼举起来说道:“等我来照照看。”

旋说旋照到吴振楚脸上,不由得都发出惊讶的声音道:“这不是合胜屠坊的吴大老板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

同时又有个人,发见睡着的是陈志远了,也很惊讶的说道:“啊呀!原来睡在这里的是陈志远。你们看陈志远好大的瞌睡,还兀自睡着不醒呢!”

其中有一个眼快的,一眼看见了掉在地下的那把杀猪尖刀,忙俯身拾了起来,就灯笼的光给大家看了说道:“好雪亮的快刀,这刀准是吴大老板的。哦,不错!近来有好多人说,吴大老板和陈志远有仇,今夜大约是吴大老板带了这刀来这里,想寻陈志远报仇,不知如何倒成了这个模样,我们只把陈志远叫醒一问,便知道底了。”

当下就有人叫陈志远醒来。陈志远应声而醒,翻身坐起来,双手揉着两眼,带着朦胧有睡意的声音说道:“我在这里乘凉,正睡得舒服,你们无缘无故的把我叫醒来干什么呢?”

众人笑道:“你说的好太平话,还怪我们不该叫醒了你,你瞧瞧这是哪个,这雪亮的是什么东西?”

陈志远放下手来,见说话的那人一手拿着刀,一手指着吴振楚。

陈志远故做惊慌的样子说道:“这不是吴大屠夫吗,这不是吴大屠犬的杀猪刀吗?喂,吴振楚,你做出这要死的样子干什么?你发了疟疾,还不快回去请医生,开着方服药,此刻大概已是半夜了,天气很凉了,我也得进屋里去睡。”

说着,下了竹床站起来,望着众人问道:“诸位街邻,怎么这时分都到了这里?”

众人道:“我们也是因天气太热,在家睡不着,约了几个朋友,在前面某某家里推牌九耍子,刚散了场,回各人家去,打这里经过,就看见你睡在这里,吴大老板在这里发抖。我们倒被他这怪样子吓了一大跳。咦,快看,吴大老板哭起来了。”

陈志远看吴振楚两眼的泪珠儿,种豆子也似的洒下来,也不说什么,弯腰提起竹床,向众人笑道:“对不起诸位街邻,我是要进屋子里面睡去了。”

众人中一个略略老成有些儿见识的人说道:“陈二爷就这么进去睡了,吴大老板不要在这里抖一通夜吗?做好事,给他治一治吧!”

陈志远摇头道:“我又不做医生,如何能给他治病?凤凰厅有的是好医生,诸位若是和他有交情的,最好去替他请个医生。我从来不会治病,并不知道他这是什么病症。”

那人陪笑着说道:“陈二爷不要装模糊了吧,吴大老板是个有名的鲁莽人,看他这情形,不待说是拿了刀想找你报仇。你是这么惩罚他,自是应该的。

不过,我们既打这里走过,不能看着他在这里受罪。无论如何,总得求你瞧我们一点儿情面,将他治好,告戒他下次再不许对你无礼。”

众人也从旁帮着向陈志远要求,陈志远才放下竹床,正色说道:“诸位街邻都是明理的人,象吴振楚这般不讲情理,专一欺负人,应不应该给点儿厉害他看!我家兄弟和他小时候,是同玩耍同长大的人,先兄去世,只留下一个侄儿,他若是顾念交情的,理应凡事照顾一些才是,谁知他这没天良的东西,欺孤儿寡妇的本领真大。前几日舍侄去他店里换肉,他不换也就罢了,想不到竟把舍侄打成重伤,还亏我略知道几味药草,舍侄才没有性命之忧,不然早已被他打死了。我实在气不过,亲去他店里和他论理,他翻眼无情,连我也打起来了。他打我,我并没回手打他,他自已动手不小心,把胳膊上的筋络拗动了,才请医生治好,今夜却又来想杀我。这种没天良不讲情理的东西,诸位但看他的行为,天地虽大,有容他的地方没有?”

众人同声说道:“我们部是本地方的人,吴大老板平日的行为,我们没一个不知道,也没一个以他为然的。只因他的武艺好,气力大,谁也不敢说一句公道话,免得和他淘气。这回他受了陈二爷两次教训,以后的行为,想必会痛加改悔。如果陈二爷这番瞧我们的情面,饶恕了他,此后他还是怙恶不改,再落在陈二爷手里时,我们决不来替他求情,听凭陈二爷如何处置。”

陈志远点头笑道:“诸位既这么说,我看诸位的份上,不妨饶了他这次,不过望他改悔行为的话,是万万做不到的。只是我陈志远终年住在这里,他定要再来和我为难,我也没有方法能使他不来,惟有在家中等着他便了。”

说时,走近吴振楚面前伸手一巴掌,朝吴振楚左脸打去,打的往右边一偏,又伸左手一巴掌打去,打的往左边一偏。这两巴掌打过,吴振楚的头立时能向左右摆动了,再抓了顶心发,往上一提,只听得骨节乱响,腰腿同时提直了,双手抛燕子似的,将吴振楚反覆抛了几下,放下来说道:“你能改过自新,是你自己的造化。你我本无仇恨,如何用得着报复,自寻苦恼。良言尽此,去吧!”

吴振楚这时得回复了自由,如释去了千百斤重负,只是羞忿得不知应如何才好,哪里还肯停留片刻,连杀猪刀都不要了,提步就跑。无奈四肢百骸,酸麻过久,一时何能回复得和平时一样呢?跑几步跌一交,爬起来又跑,跑几步又趺。众人看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笑得吴振楚更是忿火中烧,一口气奔回家中,绝不踌躇的将雇用的伙计退了,次早便不开门做生意,把所有的产业全行低价变卖,卖了一百串大饯,一百七、八十两银子,做两麻布袋装了一百串大钱,一肩挑起来,揣了两只元宝,将七、八十两散碎银子做出门旅费,准备走遍天涯,访求名师,练习武艺,好回家湔冼陈志远两次的当众羞辱。一路之上,也遇了会武艺的人,只是十有六、七,还敌不过吴振楚,便有些工夫在吴振楚之上的,吴振楚觉得不能比陈志远高强,不敢冒昧拜师,访来访去,闻得霍元甲的武艺,在当时一般有名望的武术家当中,可称首屈一指,因此特地到天津,上岸的时候为这一百串大钱,和天津的码头挑夫闹了一番口舌,便凉动了许多好事的人,跟在他后面瞧热闹。农劲荪也就是其中的一分子。

吴振楚原打算一落客栈,就去淮庆会馆拜访霍元甲的。无奈他是南方人,平生不但没到过北方,并不曾离开过风凰厅,数月来长途跋涉,心里因访不着名师,又不免有些着急,这日一落到客栈里,就头痛发热,得了个伤风病,整整的躺了两口才好。等他病好了去访霍元甲时,霍元甲已动身往上海去了,只得又赶到上海。谁知见面也是枉然,霍家的祖传武艺,从来不能教给外姓人,吴振楚只索垂头丧气的离开了上海,心想;我从凤凰厅出来,已走过了好几省,所经过的地方,凡是有些名望的好手,也都拜访过了,实在没一个有陈志远那种本领的,可见得声名很靠不住,即如陈志远有那么高的本领,凤凰厅人有谁知道?若有和我一般的人,专凭声名到凤凰厅来求师傅,不待说是要拜在我门下,决不会拜在陈志远门下。我这回就是专凭声名,所以访来访去,访不着一个有真才实学的,此后得改变方法,凡是有声名的教师,都用不着去拜会,倒不如在一般九流三教没有会武艺声名的人当中,去留神观察,或者还能找得着一个师傅。

吴振楚打定了这个主意,便专在穷乡僻壤的庵堂寺观中盘桓。举动容止略为诡异些儿的人物,他无不十分注意。这日,他游到浙江石浦县境内(今已并南田为一县,无石浦县名目矣),正在一座不甚高峻的山脚下歇憩,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读书人,生得丰神飘逸,举止温文,俨然一个王孙公子的体态。只是衣服朴素,绝无一点豪富气象,从前面山嘴上走过来,脚步缓慢,象是无事闲游的样子。吴振楚看看那软弱无力的体格,不觉倒抽了一日冷气,暗自寻思道:我的命运,怎的直如此不济?几个月不曾遇见一个有些英雄气概的人物,不是粗浊不堪的手艺人,就是这一类风也吹得起的书生,难道我这趟出门是白跑吗?我这仇恨,永远没有报复的时候吗?想到这里,就联想到两次受辱的情形,不知不觉的掉下泪来,却又怕被那个迎面而来的读书少年看见,连忙扯着自己衣袖,把眼泪揩了,低头坐着伤感。

忽听得那少年走到跟前问道:“你这人是哪里来的,怎么独自坐在这里哭泣呢?”

吴振楚肚内骂道:我哭也好,笑也好,与你过路人鸟相干,要你盘问些什么?只是他肚里虽这么暗骂,口里却仍是好好的答道:“我自己心中有事,想起来不由得有些难过。”

少年听了吴振楚说话的口音问道:“你不是湖南人么,到这里来干什么事的呢?”

吴振楚点头道:“你到过我们湖南么?我到这里并不干什么事,随意玩耍一番就走。”

少年道:“我不曾去过湖南,朋友当中有湖南人,所以听得出你的声音。我不相信你是随意来这里玩耍的,你这两个麻布袋里,是两袋什么东西,很象有点儿分两的样子。”

吴振楚道:“没多少分两,只得一百串大钱。乃少年连忙打量了吴振楚两眼,问道:“这一百串大钱!挑到哪里去呢?”

吴振楚摇头道:“不一定挑到哪里去,挑到哪里是哪里。”

少年道:“挑着干什么呢?”

吴振楚笑道:“不干什么,不过拿他压一压肩胳,免得走路时一身轻飘飘的。”

少年也答道:“你这人,真可说是无钱不行的了,但不知一百串钱究竟有多少斤重?”

吴振楚顺口管道:“几百斤重。”

少年道:“我不相信一百串钱,竞有几百斤重。我挑一挑试试看,使得么?”

吴振楚道:“使是使得,只是闪痛了你的腰,却不能怪我。”

少年伸手将扁担拿起来,往肩胳上一搁,竟毫不费力的挑了起来。吴振楚这才大吃一惊,暗想:这样软弱的读书人,谁也看不出他有这么大的气力。正在这么着想时,只见少年又将布袋歇下来,用手揉着肩胳笑道:“我这肩上从来没受过一些儿压迫,犯不着拿这东西委曲它,并且它不曾受过压迫,也不知道轻重。还是这两只手有些灵验。无论甚么东西,它一拿就知道分两。”

说着,拿右手握住扁担当中,高高的举起来就走。

吴振楚望着他,走的极轻便的样子,更是又惊又喜,以为今日访着师傅了,眼睁睁的望着少年走了百来步远近,将要转过山角去了,满拟他不至转过山角去,必能就回头来的,想不到他头也不回,只一瞬眼就转过山角去了,不禁心里慌急起来,跳起身匆匆就赶。

赶过山角,朝前一望,一条直路有二里来远,中间没一点遮断望眼的东西。但是举眼望去,并不见那少年的踪影,肚里恨道:原来是一个骗子,特来骗我这一百串钱的,然而他怎么跑得这么快呢?我如何会倒霉倒到这步田地?唉,这也只怪我不应该不将到这里来的实情告知他。他若知道我这一百串钱是特地挑来做师傅钱学武艺的,他有这般本领,自信能做我的师傅,我自会恭恭敬敬的将钱送给他,他也用不着是这么骗取了。

吴振楚一面思量着,一面仍脚不停步的急往前追。原来这条路,是围绕着过座山脚的,追了好一会,转过一个山嘴,一看那少年,已神闲气静的立在刚才自己坐着歇憩的地方,两布袋钱也安放在原处,吴振楚这才欢天喜地的跑上前去。那少年倒埋怨池道:“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走回来不见了你,害得我心里好着急,等的实在有些不耐烦了。你若再不来时,我只好把钱丢在这里,回家去了。你点一点钱数吧,我还有事去。”

吴振楚笑道:“我好容易才遇着你这么一个好汉,无论有什么事,也不能丢了我就去,且请坐下来,我有话说。”

少年道:“你有什么话,就爽利些说吧。”

吴振楚心想报仇的话,是不好说的,只得说道:“我为要练武艺,在湖南找不着好师傅,才巴巴的挑了这一百串钱,还有一百两银子,到外面来访求名师,无奈访了大半年,没访着一个象先生这么好汉,今日有缘给我遇见了,先生必要收我做徒弟的。”

说完,整了整身上衣服,打算拜丁下去。少年慌忙将吴振楚的胳膊扶住,哈哈笑道:“使不得,使不得!

我不能做你的师傅。你既这么诚心想学武艺,我可帮你找个师傅,包你能如愿以偿,你挑着这钱随我来吧。”

吴振楚只得依从,挑起钱跟着少年走到一处山冲里,只见许多竹木花草,围绕着一所小小的茅屋,门窗都是芦管编排的,一些儿不牢实。吴振楚看了,心想象这样的门窗,休说防贼盗,便是一只狗也关不住,有什么用处呢?想着,已走进了芦门。少年指着一块平方的青石道:“我这里没有桌椅。你疲劳了,就在这上面坐坐吧!”

吴振楚放下钱担,就青石坐下来,看少年走入旁边一问略小些儿的房里去了。吴振楚忍不住起身,轻轻走近房门口,向里张望,只见窗前安放一块见方二尺多长的大石头,似不曾经人力雕琢的,石上摊了几本破旧不堪的书,此外别无陈设。少年坐在石头跟前,提着一管笔写字。石桌对面用木板支着一个床,床上铺了一条芦席,一条破毡,床头堆了几本旧书。吴振楚不觉好笑,暗想:怪道用不着坚牢的门窗,这样一无所有的家,也断不至有贼盗来光顾。少年一会儿写好了,掷笔起身对吴振楚道:“今日天色已经不早,本应留你在这里歇宿了,明日再教你去拜师。无奈我这里没有床帐被褥,不便留你,我写了一封信,你就拿着动身去吧。从这里朝西走,不到二十里路,有一座笔尖也似的高山,很容易记认,你走列那山底下,随便找一个种地的人家借歇了,明日再上山去。就在半山中间,有一座石庙,我帮你找的师傅,便住在那石庙里。不过我吩咐你一句话,你得牢牢的记着;你到那庙里,将这信交了,必有人给羞辱你受,你没诚心学武艺则已,既诚心要学武艺,无论有什么羞辱,都得忍受。”

吴振楚伸手接了信道:“只要学得着武艺,忍耐些儿便了,但是这师傅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呢?请你说给我听,不要找错了人。”

少年笑道:“我教你去,哪有错的。那庙里没有第二人能做你的师傅,你去吧,用不着说给你听。”

吴振楚不好再说,只得揣好了信,复向少年道:“承先生的情,帮我找了师傅,先生的尊姓大名,我还不曾请教得。”

少年忽沉下脸挥手道:“休得啰唣,你、我有缘再见。”

说罢,转身上床睡了。

吴振楚心中好生纳闷,只好挑了钱出来,向西方投奔。不知此去找着了什么师傅,且俟第四十三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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