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胡九见彭庶白问他打算怎么办,他随口说道:“我不打算怎么办,且看他们怎么办?”

彭庶白摇头道:“等到他们动起手来,我们才防范,只怕已是来不及了呢!”

胡九笑道:“他们还没有动手,我们怎么好先动手!依你的意思,打算怎么办呢?”

彭庶白想了一想道:“我是没遇过这种事的人,究竟应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不过依我想,我们这一行的人虽多,认真动起手来,除了你一个人而外,只有我还能勉强保住自己,其余都是连自身且保不了的。他们有八个人,看情形一个也不弱。他们在白天动手倒罢了,所怕在黑夜动手,你一个人顾此失彼,到那时岂不为难!我想既已确实看出他们是强盗了,常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如趁着白天,你出头去与他们打招呼,他们闻了你名头害怕,不敢动手,自然是再好没有的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他们不肯讲交情,不买你的帐,那就说不得,老实不客气给些厉害他看,也免得太太受惊。”

胡九也笑着摇头道:“你说老实不客气,我看你却太对他们客气了,要我出头去与他们打招呼,还太早了,再过三、四天之后,已走出陕西境了,那时要我出头打招呼,我便不能不去。”

彭庶白道:“你这话我不明白。他们如何肯跟我们走三、四天之后,出了陕西境才动手呢?我看他们今夜不动手,明夜定要动手的。”

胡九道:“他们要动手,我也不阻拦,看他们何时高兴便了。我说太早的话,是因为此地还是陕西境内。

在陕西境内,只有人家来向我打招呼的,我出世就不曾向人家打过招呼,既出了陕西境,便要看各人的情面了。我几十年没有出来,或者有不和我讲情面的,我不能不先出头与人家打招呼。这八个东西,不是瞎了,便是聋了,公然敢跟在我背后,想显神通给我看,我还不看吗?你不知道,这也是难得的事。我几十年躲在家里不出来,说不定陕西省出了大英雄、大豪杰,我乐得见识见识,岂不甚好!你不要害怕,更不可去对太太说。”

彭庶白听了,才明白胡九的意思,是不把这八个强盗看在眼里,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这夜宿店,八骑马也在一处市镇上歇了。只因彭家眷属一行人马太多,占满了一家火铺,不能再容纳以外的旅客,八骑马只得在旁边另一家火铺里歇宿。

胡九亲自指挥着脚夫,将所有行李包扛安放妥当了,照例到彭纪洲太太面前请了安出来。大家用过了晚膳,吩咐一切人早些安寝,即对彭庶白说道:“我带你同去玩一个把戏,你愿意去么?”

彭庶白问道:“带我去哪里玩什么把戏?我们去了,留下他们在这里不妨事么?”

胡九道:“就到隔壁去玩一个把戏便回来,我们从后院里翻过去,但是你不可高声。”

彭庶白虽知道隔壁必是八个强盗歇宿的火铺,然猜不出他去玩什么把戏,少年人好事,自是欣然答应。

胡九当下携着彭庶白的手,悄悄走到后院子里,看两边都有丈多高的土墙障隔了。

胡九在彭庶白耳边轻轻说道,“你能跳过这墙去么?”

彭庶白摇头道:“我不敢跳。”

胡九即挽着他的胳膊,只一耸身就提起彭庶白身体腾空,筒直如脚下有东西托住的一样,并不如何迅速,缓缓的由墙越空而过,脚踏了实地。彭庶白看那边楼上有一个小小的窗户,从里面透出有灯光来,因窗户太高,在地下看不见里面有没有人。胡九用手指着那窗户对面给他看,原来是一株很高大的树,彭庶白知道是要他爬上树枝。好看见窗户里面的情形,遂缘了上去,果然看见窗户里面,有八个汉子围着一张方桌坐了,方桌中间安放一个烛台,插着一枝大蜡烛,八人好象会议什么大事。那八人的装束象貌,不待细看,已能认识就是骑马约八个强盗,议论的是什么话,因相离太远,说话的声音又不大,一句也听不明白。

正待低头看胡丸有什么举动,猛见窗户上有黑影一晃,即分明看见胡九飞了进去,头朝下,脚朝上,倒悬在方桌当中,口街了那枝旱烟管,就烛火上吸旱烟,只吓得那八个强盗同时托地跳了起来。有抽出单刀来要动手的,却又有些害怕的神气,各自向后退了两步,即有一个喝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快通出姓名来。“胡九已翻身落下来,声色俱厉的向八人叱道:“你们这些狗东西,真瞎了眼么?嗄嗄!连我胡九都不认识了?我倒要看看你们的手段。”

这几句话说得非常响亮。

彭庶白在树枝上听得分明,以为八个强盗受了胡九这般呵叱,必有—番反抗的举动,谁知,八人都吓得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动一动。再看胡九时,已没了踪影,并没看见是如何走了的,也不见他从窗口出来,不由得觉着奇柽,正拿眼向那楼上搜索,猛听得胡九的声音在树下喊道:“把戏玩过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彭庶白倒吃了一惊,忙跳下树来。胡九伸手又将彭庶白的胳膊挽住,身体不知不觉的就腾空而起,越过了土墙。回到前面房里。彭庶白问道:“刚才那么腾空翻过墙去,既不是纵跳,是腾云驾雾么?”

胡九笑着摇头道:“哪里是腾云驾雾,我固能腾云驾雾就好了,这不过是运气飞腾之法罢了!”

彭庶白道:“这法子我能学么?”

胡九道:“有谁不能学?但是不容易学。你将来虽不是仕宦中人,然也不是能山林终老的,这种学问不易讲求,也不必讲求,有防身的本领就够了。刚才我在那边楼上,玩了那么一回把戏,他们若是识相的,立刻就得过这边来,向我请罪,我决不能拿嘴脸给他们看,这事要留个好人给你做。你在后边房里听着,我口里尽管说定要取他们的性命,你听到他们求情不准的时候,便出来替他们说几句求情的话,我把这面子做到你分下,以后的事情好办些。”

彭庶白道:“他们既是怕了你,立时撤开手不做这批买卖就完了,无端还跑到这里来请什么罪,求什么情呢?”

胡九正色道:“这不是你们当公子少爷的人所能知道的。”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有人敲店门,胡九挥手对彭庶白道:“必是那些狗东西来了,你且去后房里等着吧。”

彭庶白心里还有些疑惑不是那八个强盗,以为另有来落店的人,先从门缝中朝外面一看,只见店小二开了店门,跨进门来的,不是那八个强盗又还有谁呢?

为首的一个进门便问:“胡九太爷住在哪间房里?”

彭庶白连忙躲入后房,心想:胡九的威望真不小!只看这八人面上诚惶诚恐的神情,和白天那种雄抖抖的样子比较起来,便可知道他们心里委实害怕极了。彭庶白是这般心理想着,昕那八人已走进了前房,忙就门缝中张望,只见八人中有一个随手将房门关上,也不说话,也不作揖,一个个拜佛也似的,排列着跪下去,朝着胡九一起一伏拜个不停止,并且把额头碰在地下,只听得咚咚的响。

胡九踞坐在土炕上,理也不理。碰了不计数的响头,为首的一人停止了,其余七人才跟着停止,就听得胡九用很和平的声音说道:“你们来干什么的?”

为首的一人才开口说道:“我们罪该万死,实在不认识是九太爷,若早知道有九太爷在这里,我们就有吃雷的胆量,也不敢跟上来转这妄念了,特地过来磕头,求九太爷高抬贵手,放我们回去。”

胡九冷笑了一声道:“你们眼睛里有我么?怎么说出不认识的话来!本也难怪,你们都是后起的英雄,哪里把我这个三十多年躲在家里不敢出头的脚色看在眼里呢?

你们要知道,我虽是躲在家里三十多年不敢出头,不知道有了你们这些大英雄、大豪杰,但是陕西省还是陕西省,并不曾变成陕南陕北。那句不认识我的话,恐怕哄骗三岁小孩也哄骗不过去。你们打算做这一大批的买卖,难道就不问问来头?我胡九的面貌,你们可以说不认识,难道连我胡九的声名也不认识?我从城固动身到这里,只差三、四日路程要出陕西境了,一路上经过了多少码头,多少山寨,倒不曾遇见有因我躲在家里三十多年,便不认识我的人,可见你们存心想斗斗我这个老东西,要栽我一个跟头,好显显你们的脸子,想不到我这老东西肚皮里还有几句春秋,没奈何,只得过来敷衍敷衍。

主意是不错,做得到时,脸子也显了,财也发了,做不到时,不过说几句不费本的话,碰几个不值价的头,世间最便宜的事,只怕除了这个没有了。老实对你们讲,你们若出了陕西境再跟上来,那么你们是主,我是客,恶龙斗不过地头蛇,我只好让你们一脚。

此地还在陕西境内,不能和你们客气,各自值价些,九太爷没精神一个一个的动手,你们自己去把脑袋瓜子摘下来,最后一个由九太爷亲自动手。这事怨不得我九太爷太狠,去吧。”

胡九说这番话的声调,并不严厉,看八个人跪在地下,简直全体抖的和筛糠一样,又不住的碰响头,只求饶恕了这一遭。胡九这才厉声喝道:“休得在这里啰唣,谁有工夫和你们纠缠?”

八个人一面碰头求饶,一面哭泣起来了。

彭庶白心想这是时候了,遂走了出来,对胡九说道:“九爷的话,我已听得明白了。他们果然太慢忽了,使九爷的面子下不来,不过这番有家伯母同行,她老人家居心最是仁慈不过,平日杀鸡杀鸭都不忍看的,若因护送她老人家,了却他们八条性命,在他们固是罪有应得,家伯母心里必很难过,望九爷暂息雷霆之怒,饶恕了他们这一遭,如下次再敢这么对九爷慢忽,那时我也不敢再求情了。”

胡九缓缓的点头道:“既是侄少爷来替他们说话,太太不愿意伤生,我看在太太和侄少爷份上,便饶恕了他们。”

八个人想不到有彭庶白来说情,听了胡九饶恕的话,登时如奉了赦旨,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欢喜感激的样子,对胡九碰了几个头,掉过身躯来又对彭庶白叩头。

胡九道:“你们这些东西,确是没长着眼睛,哪里配在绿林中混。姑无论这番有我九太爷同行,你们不应胡里胡涂动这妄念。便是我九太爷不在内,你们做一批买卖。也应打听这批买卖有多少的油水。你们可知逆这里十几副包扛里面,扛抬的是什么东西?”

为首的一个答道:“我们看包扛的分量。估料不是银两,便是洋钱。若是衣服裁料,不应有这般沉重。”

胡九哈哈笑道:“你们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如何配做这种没本钱的买卖。不过如今在绿林中混的,象你们这般瞎眼睛的居多,因此才不能不要人护送,若都是有眼力的,十几包扛古书,难道还怕强盗劫了去给盗子盗孙读吗?你们且坐下来,我有话和你们说。”

八个人都斜着半边屁股坐了,彭庶白也坐在胡九旁边。胡九向八人说道:“你们大约都知道我还有一个年将九十的老母,我其所以躲在家里三十多年不出头,为的就是要侍奉老母。这一趟去桐城的差使,我原是不能接受的,无奈来头太硬,我推却不了,只得忍心动身。此刻在陕西境内遇了你们,倒得了一个通融的办法。你们自己推举出两个交游宽广、武艺高强的人来,代替我护送到桐城,我在城固县衙里等你们的回信。”

八个人听了,竟象得了好差事的一样,即时欣然推出两个人来,说道:“我等如何够得上在九太爷面前说交游宽广、武艺高强的话,只是我两人在同伙的里面,略混的日子多些,河南、安徽都去过几趟,这番能替九太爷当差,我们的面子也就很有光彩了。

九太爷尽管安心回城固县去,我两人在路上决不敢疏忽。”

胡九点头,问了两人的姓名并履历。次日早起,胡九亲自带着两人见过彭纪洲的太太,禀明了原由,饭后即分途动身,胡九仍回城固。

两强盗继续护送去桐城,一路上真是兢兢业业的,丝毫不敢大意。究竟这两个强盗,也是有些资望的,沿途有两人打着招呼,得以安然无恙的到了桐城。彭太太因他两人一路辛苦了,拿出一百两银子,交彭庶白赏给两人。两人哪里肯受呢?竭力推辞着说道:“只求少爷一封信,我两人好带回去销差,蒙太太,少爷的恩典,不责我两人沿途伺候不周,求少爷在信上方便一两句,使九太爷知道我两人不敢偷懒,我两人就感激少爷的恩典了,有什么功劳敢领太太、少爷的重赏?”

彭庶白道:“不待你们说,我的信已写在这里了。这一点儿银子,并不算是赏号,只给你两人在路上喝一杯酒,我信上也不曾提起。这是家伯母一点儿意思,你们这般推辞,家伯母必以为你们是嫌轻微了。”

两人露出很为难的神气说道:“不是我两人不受抬举,敢于推却,实在因这回是九太爷的差使,不比寻常,无功受赏,怎敢回去见九太爷的面呢?”

彭庶白道:“我信上不提这事,你们也不对九太爷说,九太爷从哪里得知道呢?”

两人连忙摇手道:“受了赏回去不提还了得,提了不过受一番责骂,勒令即时将银两退回,若瞒下去不说,那么我们就死定了。”

彭庶白问道:“九太爷既有这么厉害,你们何以又跟上想打劫我们的行李呢?”

两人叹道:“我们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九太爷忽然会替人护送行李,我等园距离城固县太远,又素来知道九太爷早已不问外事,所以才弄出这么大的笑话来。我们绿林中自从有了他胡九太爷,也不知替我们做了多少挡箭牌,救了我们多少性命?我们不服他,又去服谁呢?不怕他,又去怕谁呢?”

彭庶白点头道:“既是这般的情形,我信上写出你们不肯受银子的情形来,是我家太太定要你们受的。写明白了,九太爷便不能再责骂你们。”

两人不好再说,只得收了信和银两,作辞回城固。

这日到了,胡九正和彭纪洲同坐着闲谈,门房上来禀报,彭纪洲也想看看这两人,遂教传了进来。两人进见,先向胡九碰了几个头,才对彭纪洲叩头,捧出彭庶白的信和银两,送给胡九。胡九随手送给彭纪洲,彭纪洲看了信说道:“辛苦了你两个。这一点点银子,说不上赏号两个字,你们喝杯酒吧!”

两人望着胡九,不敢回答。胡九看了信,问了问沿途的情形,说道:“既是大老爷和太太的恩典,赏给你们银两,你们叩头谢赏便了。”

两人这才接受了,然仍是先碰头谢了胡九的赏,再向彭纪洲叩头谢赏。彭纪洲事后向人谈起这事,还叹道:“皇家国法的尊严,哪里赶得上一个盗首!”

彭纪洲这回进京引见之后,便回桐城休隐了。彭庶白就在回桐城的第二年,把父亲死了。他母亲是江苏人,因亲戚多住在上海,彭庶白又是少年,性喜繁华,便移居到上海来。从胡九手里学来的武艺,虽不曾积极用苦功练习,然每日也拿着当一门运动的功课,未尝间断。凡是练过武艺的人,自然欢喜和会武艺的来往。江、浙两省人的体魄,虽十九孱弱,而上海又是繁华柔靡的地方,然因上海是中国第一个交通口岸,各省各地的人都有在这里,其中会武艺的也就不少,加以彭庶白好尚此道,只要耳里听得某人的武艺高强,他一定去登门拜访。虽其中有不免名过其实的,但是真好手也会见得不少。

有外省人流落在上海卖武的,他不遇着便罢,遇了只要工夫能勉强看得上眼,他无不竭力周济。因此,很有许多人称道你疏财仗义,而尤以一般在圈子里的人。对他的感情极好。上海所谓“白相朋友”,稍稍出头露脸的,无不知道他彭大少爷,都不称他的名字。

奥比音在上海卖艺,他已看过了,他也很佩服奥比音的力量了得,只因他的心理,不与霍元甲相同,虽看了奥比音夸大的广告,只认作是营业广告招来的法门,并不感觉其中含有瞧不起中国人、欺侮中国人的意思。又因他自己的武艺,并无十分惊人之处,加以是文人体格,就是感觉外国人有欺侮中国人的用意,也没有挺身出头替中国人争面子的勇气。这次在张园看了黑人与自人比赛的武剧,也觉得黑、白二种人的身手都极笨滞,并自信以他自己的武艺,无论与白人或黑人比赛,决不至失败,但是不曾动这个去请求比赛的念头。他看过比赛之后,忽听得那个当通译的朋友,说起霍元甲来交涉与黑人孟康比赛的事,不禁触动了他少年好事之心。他久闻霍元甲在天津的威名,这回来了上海,便没有要与盂康比赛的事,他也是免不了要去拜访的,何况有这种合他好尚的事情在后面呢!当下向姓萧的问明了霍元甲的寓处,乘兴前来拜访。

非常之人,必有非常的气宇。在俗人的眼光分辨不出,然在稍有眼力的人见了,自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农劲荪一见彭庶白,即觉得这少年丰度翩翩,精神奕奕,不是上海一般油头粉面的浮薄少年可比,不因不由的注目而视。彭庶白访霍元甲不着,本已将一团的高兴扫了大半,打算去马路上闲逛一会再来。他既不曾与霍元甲会过面,自然没有希望在路上巧遇的念头,谁知刚待走如那客栈的大门,迎面就遇着三人回来,当时从那大门出进的络绎不绝,在彭庶白的眼中看来,只觉得霍元甲等三个人的精神气宇,与同时出进的那些人有别。他曾听得姓萧的说,去与孟康办交涉的是三个人,心里登时动了一下,然觉得不好就冒昧上前询问,暗想:这三人若是住在这客栈里的,必有霍元甲在内是无疑的了,若不是住在这客栈,也是来这里访朋友的,就是我猜错了,且看他们瞧不瞧旅客一览表,并向帐房或茶房问活也不,心里如此想着,两眼即跟在三人背后注意。只见三人径走到一间房门口站住,有一个茶房从身边掏出一把钥匙来,将房门开了,放三人进去,彭庶白暗自喜道:“我猜的有八成不错了。”

连忙回身到帐房探问,果然所见的不差,三人中正有霍元甲在。

彼此见面谈了一阵,彭庶白说道:“庶白听得敝友萧君说,霍先生已与孟康交涉妥当了,约了明日带律师去亚猛斯特朗家里订比赛的条约,不知道将订些什么条约?外国大力士或拳斗家比赛,十九带着赌博性质,输赢的数目并且很大,每有一次比赛,输赢数十万元的,今日孟康不曾提出比赛金钱的话么?”

霍元甲摇头道:“这倒没听他说起。”

随向农劲荪问道:“是不曾说么?他若说了,农爷必向我说。”

农劲荪笑道:“今日是不曾说,或者在明日订条约的时候说出来也未可知。”

霍元甲问道:“外国大力士拳斗家,难道都是大富豪么,怎的能一赌数十万元的输赢呢?”

彭庶白道:“外国大力士拳斗家,不要说大富豪,连有中人赀产的都不多,其所以能赌这么大的输赢,并不是他们本身的钱,就和我们中国人斗蟋蟀一样,输赢与蟋蟀本身无关。蟋蟀是受人豢养的,外国大力士拳斗家略有声名的,无不受几个大富豪的豢养,就是到各处卖艺,也是受有钱人的指挥,完全自动的绝少。日本人虽不敢公开的赌搏,然大力士与柔道家受富豪贵族的豢养,也和西洋人一样。”

霍元甲道:“原来外国会武艺的人,是这般的人格,这般的身份。我若不是因他们太欺负我国人了,不服这口气,无端找他们这种受人豢养、供人驱使的大力士比赛,实不值得。”

彭庶白道:“霍先生是何等胸襟、何等气魄的豪侠之士,完全为要替国人争面子,才荒时废事的来上海找他们比赛。这一点不但我等自家人知道,就是外国略明白中国社会情形的人,也都能知道。并且所比赛的是武艺,至于他们的人格如何,身份如何,与比武是没有关系的。德国大力士森堂与狮子比武,霍先生也只当他们是狮子就得了。”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

彭庶白接着说道:“据敝友萧君说,明日订条约的时侯,霍先生这边也得带律师去,不知这律师已经聘请了没有?”

农劲荪道:“我们刚从张园回来,律师还不曾去聘。”

彭庶白问道:“农先生有熟识的律师么?”

农劲荪道:“没有!”

彭庶白道:“这种事原不必有熟识的律师,不过律师照例是有些敲竹杠的,熟律师比较的容易说话。庶白在上海居住的时间路久,倒有熟识的律师,这类替国人争面子的事,庶白可以去找一个愿尽义务的律师来。”

农、霍二人听了都很高兴,连说:“拜托。”

彭庶白道:“庶白还认识几个专练武艺的人,人品都很正直,并多是在上海住了多年的。他们不待说,必也是景仰二位先生之为人的,我想介绍与二位先生见见,不知尊意怎样?”

霍元甲喜笑道:“我正苦此地的朋友太少,有彭先生给我们介绍还不好吗!此地专练武艺的朋友,我本来应该一到岸就去登门拜访,无奈不知道姓名、住处,不能前去拜会。就是彭先生,我们也应该先到府上奉看,难得先生倒先到这里来。今日就劳神请介绍我们去拜那几位朋友何如呢?”

彭庶白略沉吟了一下说道:“用不着二位先生亲劳步履,并且各人住的地址不在一方,今日辰光也不甚早了,庶白有一个办法,虽然简慢一点儿,但是很便当。我今晚七点钟,请农、霍二先生并这位刘君到一枝香大菜馆晚膳,将那几个要介绍的朋友和熟识的律师,都约到一枝香相见。我也不做虚套,不再发帖相请了。”

霍、农二人因欢迎彭庶白介绍律师与专练武艺的朋友,也就不甚谦辞。这夜便由彭庶白介绍了六、七个武术家和在上海有些场面的绅士相见了,执律师业的也有几个。

席间,彭庶白将霍、农二人的历史、来意,大略介绍了一番。农劲荪接着把霍元甲的性情、抱负以及在天津逼走俄大力士,这番来找奥比音不遇,明日将与黑人孟康订条约比赛的话,详细演说了一遍,说得在座的人无不眉飞色舞,鼓掌称赞。几个当律师的,都欣然愿尽义务。但是只用得着一个,当下由几个律师中推定了一个,负责同去办理这交涉。霍元甲问了各武术家的住处,准备日后拜访。

次日早饭后,彭庶白特雇了两乘马车,带同那律师到客栈里来。霍、农、刘三人正在客栈里盼望,亚猛斯特朗住在徐家汇,路程很远,农劲荪叫茶房雇马车,彭庶白拦住道:“我特地雇两乘马车来,就是准备与三位分坐的。”

霍元甲笑道:“这如何使得!”

彭庶白忙抢着说道:“霍先生这种举动,凡是中国人都应当尽力赞助,方不辜负霍先生这番替中国人争面子的热心,何况庶白是久已钦仰霍先生、农先生的人,又是素性欢喜武事的,将来叨教的日子长,望两位先生以后不要对庶白存心客气”

霍元甲、农劲荪都是慷爽性质,见彭庶白一见如故,也就不故意客气了。当即五人分乘两辆马车,直向徐家汇奔来。一会儿到了,霍元甲看亚猛斯特朗的住宅,倒是一座三层楼,规模很大的洋房。农劲荪拿出自己和霍元甲的名片,向门房说了来意。那门房似乎己受了他主人的吩咐,看了名片,并不说什么,也不先进里面通报,随即将五人请进一间很宏敞、很精丽的客室坐了,复向彭庶白等三人索名片,三人都拿了名片给他,才转身通告去了。不一会,就听得有通电话的声音。农劲荪笑对霍元甲道:“这电话多半是通给律师和那孟康的,他说我们都已来了,请即刻到这里来,不是通给律师是什么呢?”

霍元甲还不曾回答,亚猛斯特朗已出来了,宾主相见,农、劲荪替律师、彭庶白介绍了。亚猛斯特朗道:“我们外国人和中国人角力的事,上海租界上还不曾有过先例,工部局能不能领取执照,此刻尚不可知。鄙人已约了一个在巡捕房里供职的朋友到这里来,大家讨论讨论。”

农劲荪道:“角力的事,在上海租界上虽没有先例,然在备外国是普通常有的事,工部局没有不许可的理由。并且,孟康君昨日与英国大力士角力,工部局能许可,岂有霍君与孟康君角力,便不许可的道理。无论章程法律,皆不能因对人而有区别。”

亚猛斯特朗道:“鄙人也希望工部局不发生障碍。”

农劲荪将这话译给霍元甲听,霍元甲已蕴怒说道:“岂有此理!他们若借口工部局不许可来推却比赛,我决不能承认工部局应有这无理的举动。”

那律师笑道:“不会有这种事。角力是任何国家法律所许可的,工部局除却有意作难。断无不发执照的道理。”

几人正这么谈论,忽见房门开处,走进四个外国人来,黑人孟康走在最后。亚猛斯特朗起身向双方介绍,彼此相见,自有一番应酬故套。原来同进来的三个西人,一个是在上海执律师业的,一个是在工部局供职的,一个是孟康的朋友。相见已毕,一共宾主十人,分两边围着一张大餐台坐下,先由亚猛斯特朗开口说道:“大力士角力,存世界各国原是普通常有的事,照例没有多少条约磋商。不过鄙人在中国住了多年,知道中国的武术,绝对不与各国的武术相同,常有极毒辣的方法,只须用一个指头,就能断送对手的性命,这种武术,究竟是很危险的。外国大力士角力,差不多有一定的方法,从没有用一个指头便能断送对方性命的。鄙人主张要订的条约,就是为霍君是中国有名望的武术家,他的方法必也是很毒辣的。盂康君不知道中国武术,两下角力起来,应该有一种限制,才可避免伤害性命的危险,不知霍君的意思以为怎样?”

农劲苏将这番言语译给霍元甲听了,霍元甲道:“看他说应该有什么限制?”

农劲荪向亚猛斯特朗说了,亚猛斯特朗起身与盂康等四人低声商议了好一会,方回到原位说道:“鄙人知道中国武术,拳头脚尖果然很厉害,就是用头撞,用肩碰,都能撞碰死人。

孟康君的意思,要角力须限制霍君不许用拳,不许用脚,不许用头,不许用肩,肘也是用不得的,指头更不能伸直戳人。霍君对于这几种限制能同意,再议其他条约。”

农劲荪听了这类毫无理由的限制,已是很气忿了,但因角力的主体是霍元甲,不能不对霍元甲翻译,就由他自己驳复,只得照样向霍元甲说了。霍元甲怒道:“这也不能用,那也不能用,照他这样的限制,何不教我睡在地下不动,听凭他那大力士槌打呢!

他既是这么怕打的大力士,我就依了他的限制,他还是免不了要另生枝节的。农爷对他说吧,他不敢与我角力,只说不角就得了,不用说这些替他们外国人丢脸的活。”

农劲荪气忿不过,也就懒得客气,照着霍元甲的意思,高声演说了一遍,只说得几个外国人都羞惭满面,没一个有话回答。霍元甲愤忿极了,立起身望着同来的四人道:“走吧!象这种大力士,不和他比赛也罢了。”

刘震声、彭庶白也同时立起身来。亚猛斯特朗还勉强带笑说:“请坐下来慢慢商议。”

农劲荪和那律师都说:“孟康君既是存心畏惧,还是不与霍君比赛的最妥当。”

说话时,霍元甲已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走出去了。

五人仍同回到客栈,霍元甲一肚皮没好气的当先走进栈房,只见茶房迎上来说道:“刚才有个西崽来找霍老爷,说是从静安寺路来的,留了一封信在霍老爷房里桌上。”

霍元甲回头对农劲荪道:“静安寺路必是沃林。我的运气倒霉,你瞧着吧,一定也是和今天一样,通知上必有种种留难。”

边说边走进房,一手就从桌上取了那封信递给农劲荪。不知信中写些什么,且俟第四十八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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