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农劲荪拆开那信看了一遍,笑道:“四爷,恭喜你!信中说已得了奥比音的同意,约我们明天去他家里谈话。”

霍元甲道:“我看这番又是十九靠不住的,外国人无耻无赖的举动,大概都差不多。今天的事,不是昨日已经得了那盂康的同意的吗?双方律师都到了场,临时居然可以说出那些无理的限制来,只听那亚猛斯特朗所说我应允了他这些限制,再议其他条件的话,即可知我就件件答应他了,他又得想出使我万不能承认的条件来。总而言之,那黑东西不敢和我较量,却又不肯示弱,亲口说出不敢较量的话来,只好节外生枝的想出种种难题,好由我说出不肯比较的话。究竟奥比音有没有和我较量的勇气,不得而知,他本人真心愿意与我较量,便没有问题,若不然,一定又是今日这般结果。较量不成没要紧,只是害得我荒时废事的从天津到这里来,无端在此地耽搁了这么多时间,细想起来,未免使人气闷。”

农劲荪安慰他道:“四爷尽管放心。我看沃林虽也是一个狡猾商人,然奥比音决非孟康可比。奥比音的声望,本也远在孟康之上,并且白人的性质,与黑人不同。白人的性质多骄蹇自大,尤其是瞧不起黄色人。黑人受白人欺负惯了,就是对黄色人,也没有白人那种骄矜的气焰,所以孟康对四爷还不免存了些畏怯之念,我料奥比音不至如此。”

霍元甲叹道:“但愿他不至如此才好。”

彭庶白不知道与沃林约了,在此等候通知的事,听不出霍、农二人谈话的原委。农劲荪向他述了一遍,他便说道:“沃林他既知道霍先生是特地从天津来找奥比音角力的,如果奥比音不愿意,他何妨直截了当的回复不角,并且奥比音已不在上海了,沃林尤其容易拒绝,与其假意应允,又节外生枝的种种刁难,何如一口拒绝比赛的为妙呢?沃林信里只约霍先生明日去他家里谈话,我不便也跟着去,明日这时分我再到这里来;看与沃林谈话的结果怎样?”

说毕,同着那律师作辞去了。

这夜,霍元甲因着急沃林变卦,一夜不曾安睡。第二日早点后,即带着刘震声跟农劲荪坐了马车到沃林家来。沃林正在家中等候,见了农劲荪即道歉说道:“这番使霍君等侯了好几日,很对不起。鄙人为霍君要与奥比音比赛的事,特地就到南洋走了一遭,将霍君的意思向奥比音说了,征求他的同意。尚好,他闻霍君的名,也很愿意与霍君比赛,并很希望早来上海实行,无奈他去南洋的时候,已与人订了条约,一时还不能自由动身到上海来。不过,比赛是决定比赛了,鄙人昨日才从南洋回来所以请霍君来谈谈。”

农劲荪对霍元甲译述了沃林的言语,霍元甲听了,顿时笑逐颜开的问道:“他不曾说什么时候能比赛么?”

农劲荪道:“还不曾说,且待和他谈判。他既决定了比赛,比赛日期是好商量的。”

遂对沃林说道:“奥比音君去南洋的条约,何时满期,何时方能来上海比赛,已与沃林君说妥了没有呢?”

沃林道:“鄙人前次已与霍君谈过的,此刻已近年底了,鄙人的事务多,不能抽闲办理这比赛的事,明年一月内的日期,可听凭霍君选择。”

农劲荪笑道:“这话鄙人前次也曾说过的,阳历一月,正是阴历年底,霍君在天津经商,年底也是不能抽闲。我看,比赛之期既不能提早,就只得索性迟到明年二月,不知奥比音可能久等?”

沃林踌躇了一会说道:“他本人原没有担任旁的职务,与人角力或卖艺,本是他生平唯一的事业,教他多等些时,大约是不生问题的。”

农劲荪将这话与霍元甲商量,霍元甲道:“既是教他多等些时不生问题,那就好办了,只是我们是要回天津去的,此时若不与沃林将条约订好,将来他有翻覆,我们岂不是一点儿对付的办法也没有?”

农劲荪点头道:“那是当然要趁此时交涉妥当的。”

遂向沃林说道:“前次沃林君曾说霍君与奥比音君比赛。得赌赛银子一万两,这种办法,霍君也很欢迎,并愿意双方都拿出一万两银子,交出双方推举的公正人管理,比赛结果谁胜了,谁去领那银两。关于这一层,不知奥比音君有无异议?”

沃林道:“鄙人已与奥比音君研究过了,他觉得一万两的数目过大了些,只愿赌赛五千两。”

农劲荪笑道:“一万两的数目,原是由沃林君提议出来的。霍君的志愿。只在与奥比音大力士角力,并没有赌赛银两的心思,因沃林君说出非赌赛银两不可的话,霍君为希望角力的事能于最近的时期实现,所以情愿应允沃林君这种提议。如今奥比音君只愿赌赛五千两,我想霍君是决不会在这上面固执的。”

便与霍元甲商议,霍元甲道:“做事这么不爽利,真有些教人不耐烦。他说要赌一万两,我不能减价说赌五千,他如今又只要赌五千,我自然不能勉强要赌一万。赌一万也好,赌五千也好,总求他赶紧把合同订好,象他这样说话没有凭准。我实在有些害怕。农爷要记得订合同的时候,务必载明如有谁逾期不到的,须赔偿损失费银一千两。”

农劲荪点头对沃林说道:“霍君虽没有定要赌赛一万两银子的心,不过因沃林君要赌赛一万两,他已准备着一万两银子在这里。若沃社君愿践前言,霍君是非常希望的。

如定要减少做五千两,好在还不曾订约,就是五千两也使得。但是霍君在天津经商,年内不能比赛,是得仍回天津去的,明年按照合同上所订日期,再到上海来,是这般一来一往。时间上、金钱上都得受些损失。这种损失,围是为角力所不能不受,不过万一奥比音君不按照合同上所定的日期来上海,以致角力的事不能实行,那么这种损失,就得出奥比音君负赔偿的责任。翻转来说,若霍君逾期不到,也一般的应该赔偿奥比音君的损失,这一条须在合同上订明白。”

沃林也笑道:“这是决无其事的。霍君既提出这条来,合同是双方遵守的,就订明白也使得。”

农劲荪道:“雹君这方面的保证人和律师,都已准备了,只看沃林君打算何日订立合同?鄙人与霍君为这事,已在这里牺牲不少的时间了,订合同的日期,要求愈速愈妙。”

沃林问道:“霍君的保证人,是租界内的殷实商家么?”

农劲荪道:“当然是租界内能担保一万两银子以上的商家。”

当下双方又议论了一阵,才议定第三日在沃林家订约,比赛的时日,也议定了阴历明年二月初十。因霍元甲恐怕正月应酬多,羁绊住身体不能到上海来,赔偿损失费,也议定了数目是五百两。霍元甲心里,至此才稍稍的宽舒了。

三人从沃林家回到客栈里来,彭庶白已在客栈里等候,见面迎着笑道:“看霍先生面上的颜色,喜气洋洋的样子,想必今日与沃林谈话的结果很好。”

农劲荪笑道:“你的眼睛倒不错,竟被你看出来了。今日谈话的结果,虽不能说很好,但也不是霍四爷所料的那么靠不住。”

随即将谈话的情形述了一遍。彭庶白道:“沃林前次要赌赛一万两银子的话,是有意那么说着恐吓霍先生的,及见霍先生不怕吓,一口就应允他,他有什么把握敢赌赛这么多银子?恭喜霍先生,这回的比赛,一定是名利双收的了。”

霍元甲道:“比赛没有把握的话,我是不会说的。因为他奥比音并不曾要求和我比赛,我既自觉没有胜他的把握,何苦是这般烦神费力的自讨没趣呢?若教我与中国大力士比赛,无论那大力士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敢说有把握,对外国人确有这点儿自信力,所虑的就是后天临时变卦。只要不变卦,订妥了合同,事情总可以说有几成希望。”

彭庶白道:“角力时应有限制的话,沃林曾说过么?”

农劲荪道:“那却没有。”

彭庶白道:“今日他不曾说,后日料不至说。外国人虽说狡猾,也没有这么不顾面子的,霍先生放心好了。后日与沃林订过了合同,还是就回天津去呢,还是再在此地盘桓些时呢?”

霍元甲道:“我若不是为要等候沃林的通知,早已动身回去了。我在天津因做了一点小生意,经手的事情原来很多,不是为这种重大的事,决不能抽工夫到这里来,只待后天合同订好了,立刻便须回去,巴不得半日也不再停留,后天如不能将合同订好,也决心不再上这东西的当了。总之,过了几天,有船便走。”

彭庶白道:“可惜这回与霍先生相见得迟了,还有一个老拳术家,不能介绍与霍先生会面。”

霍元甲连忙问道:“老拳术家是谁,怎么不能介绍会面。这人不在此地吗?”

彭庶白道:“这人祖居在上海,前夜我已请了他,想介绍与霍先生在一枝香会面,不料他家里有事,不能出门。昨日我到他家,打算邀他今日到这里来看霍先生,无奈他的家事还不曾了,仍是不能出来。这人姓秦名鹤岐,原籍是山东人,移家到上海来,至今已经过九代了。不知道他家历史的,都只道他家是上海人。”

霍元甲登时现出欣喜的样子说道:“秦鹤岐么,这人现在上海吗?”

彭庶白点头道:“先生认识他吗?他从来住在上海,少有出门的时候。”

霍元甲笑道:“我不听你提起他的名字,一时也想不起来。我并不与他认识,不过我久已闻他的名。我在几年前曾听得一个河南朋友说过,因家父喜研究伤科,无论伤势如何沉重,绝少治不好的。有一次有个河南人姓杜名毓泉的,来我家访友,定要看看我霍家迷踪艺的巧妙,不提防被我一脚踢断了他一条腿,他自谓已经成了废人,亏了家父尽心替他医治,居然治好了,和没有受过伤的一样。他心里不待说又是感激,又是佩服,偶然与我谈论现在伤科圣手,据他说在不曾遇到家父以前,他最钦佩的就是秦鹤岐。我问他秦鹤岐是何许人,他说是上海人,不但伤科的手段很高,便是武艺也了不得。我那时忘记问秦鹤岐住在上海什么地方,有多大年纪了,后来我到天津做生意,所往来的多是生意场中的人,因此没把秦鹤岐这名字搁在脑筋里,到如今已事隔好几年了。今日若不是有你提起他来,恐怕再过几年,便是有人提起他,我也想不起来了。”

彭庶白笑道:“一点不错,他是祖传的伤科。他的伤科与武艺,都是祖传,一代一代的传下来,传到他手里,已是第八代了。据他说,他家的武艺,简直一代不如一代。

他祖传的本是内家工夫,他的叙父的本领,虽赶不上他祖父,然端起一只茶杯喝茶,能随意用嘴唇将茶杯的边舐下来,和用钢剪子剪下来的一般无二。他自谓赶不上他叔父。只是以我的眼睛看他的本领,已是很了不得了。”

霍元甲喜问道:“你见过他什么了不得的本领呢?”

彭庶白道:“我亲眼看见他做出来的武艺,有几次已是了不得,而当时我不在场,事后听得人说的,更有两次很大的事,上海知道的极多。一次我与他同到一个俱乐部里玩耍,那俱乐部差不多全是安徽人组织的,因组织的份子当中,有一半欢喜练练武艺,那俱乐部里面,遂置了许多兵器和砂袋、石担之类的东西,并有一块半亩大小的草坪。只要是衣冠齐整的人,会些武艺,或是欢喜此道的,都可直到里面练习,素来的章程是这么的。这日我与秦鹤岐走进那草坪,只见已有二、三十个人,在草坪中站了一个圈子,好象是看人练把式。我固是生性欢喜这东西,他也很高兴的指着那人圈子向我说道:“只怕是来了一个好手,在那里显工夫,我们何不也去见识见识呢!’

我说;‘那些看的人看了兴头似乎不浅,我们今日来得好。,他于是牵了我的手走到那圈子跟前,不看犹可,看了倒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一个身材比我足高一尺,足大一倍的汉子,一手擎着一把铁把大砍刀,盘旋如飞的使弄着。那把刀是一个同乡武举人家里捐给俱乐部的,科举时代练习气力的头号大刀,重一百二十五斤,放在俱乐部将近一年了。俱乐部内喜武的人虽多,却没有一个人能使得动那把刀。那汉子居然能一只手提起来使弄,那种气力自然也是可惊的了。当下秦鹤岐看了,也对我点头道:‘这东西的力量确是不错,你认识他是谁么?’

我说:‘今日是初次才看见,不认识是谁?’

我正和他说话的时候,那汉子已将大刀放下了。看的人多竖起大指头,对那汉子称赞道:‘真是好气力。这种好气力的人,不但上海地方没有,恐怕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那汉子得意扬扬的说道:‘这刀我还嫌轻了,显不出我全身的力量来,我再走一趟给你们看看。’

围着看的人不约而同的拍掌,口里一迭连声的喊‘欢迎’!秦鹤岐也笑嘻嘻的跟着喊‘欢迎!’

那汉子剥了上身的衣服,露出半截肌肉暴起的身体,走了一趟,并踢了几下弹腿,却没有甚了不得的地方。只是看的人吼着叫好,吼的那汉子忘乎其所以然了,一面做着手势,一面演说这一手有多重的力量,如何的厉害。我听了已觉得太粗俗无味了,向一个俱乐部里的人打听他的来历,才知他也是我们安徽人,姓魏名国雄,曾在第七师当过连长,到处仗着武艺逞强,没有遇过对手。我因这魏国雄谈吐太粗俗无味了,拳脚又并不高明,仅有几斤蛮力,已显露过了,懒得多看,拉了秦鹤岐的手,待去找一个朋友谈话,忽听得他高声说道:“有些人说,好武艺不必气力大,气力大的武艺必不好,这话完全是狗屁。只要真个气力大,一成本领,足敌人家十成本领。我生成的气力大,仅从师练了一年武艺,南北各省都走过,有名的拳教师也不知被我打倒了多少。’

说时手舞足蹈,目空一切的样子,使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当时在场的也有几个练了多年武艺的,虽听了这话,面子上也很表示不以为然的神气,但是都存心畏惧魏国雄的气力太大,不敢出头尝试。哪知道秦鹤岐是最不服人夸口的,已提步要走了,忽转身撇开我的手,走进圈子,向魏国雄劈头问道:‘你走南北各省,打倒多少有名的拳教师,究竟你打倒的是哪几个?请你说几个姓名给大家听听。既是有名的,我们大家总应该知道。’

魏国雄想不到有人这般来质问,只急得圆睁着两眼。望着秦鹤岐半晌才说道:‘我打倒的自然有人,不与你相干,要你来问我做什么?我又不曾说打倒了你。’

秦鹤岐笑道;‘你只说打倒了南北各省多少有名的拳教师,又不说出被打倒的姓名来,好象南北各省有名的拳教师,都被你打倒了似的。

区区在南北各省中,却可称得起半个有名的拳教师。你这话,不说出来便罢,说出来,我的面子上很觉有些难为情,若不出来向你问个明白,在场看热闹的人,说不定都要疑心我也曾被你打倒过。我并不是有意要挑你的眼,说明了才免得大家误会。我这个拳教师是不承认你能打得倒的,不但我自己一个不承认,并且我知道我江苏全省有名的拳教师,没一个曾被你打倒过。你果是曾打倒过的,快些把姓名说出来。’

秦鹤岐这般说,那些面子上表示不以为然的人,也都气壮心雄起来了,也有问他到山东打倒了谁的,也有问他到安徽打倒了谁的。这个一言,那个一语,问得魏国雄委实有些窘急了,举起两手连向左右摇着说道:‘你们不要以为我这话是吹牛皮的,我打倒过的人,姓名我自然知道,不过我不能破坏人家名誉,便不能说出他们的姓名来。你们不相信的,尽管来试两手。’

说毕。对秦鹤岐抱了抱拳说道:‘请教尊姓大名。’

秦鹤岐笑道:‘好在你不肯破坏人家的名誉,就把姓名说给你听也不要紧,便是被你打倒了,喜得你不至对人宣布。你是想打倒我么?要打也使得。’

话不曾说完,魏国雄有一个同来玩的朋友,看了这情形不对,连忙出来调和,想将魏国雄拉出来。魏国雄仗着那一身比牛还大的气力,看秦鹤岐的身材又不高大,有些文人气概,不象一个会武艺的人,已存了个轻视的心,哪里肯就是这么受了一顿羞辱出去呢?一手把那朋友推得几乎跌了一交,说道:‘我出世以来,没受人欺负过,哪怕就把性命拚了,也得试两下。’

说到这里,已恶狠狠的举拳向秦鹤岐面上一晃,跟着一抬右腿,便对准秦鹤岐的下阴踢来。我这时目不转睛的看着,只见秦鹤岐并不躲闪,迎上去只将左臂略荡了一荡,碰在他脚上,就和提起来抛掷过去的一般,魏国雄的高大身体,已腾空从看的人头顶上抛过去一丈五、六尺远近,才跌落下来,只跌得他半晌动不得。秦鹤岐跑过去把他拉起来,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姓名叫秦鹤岐,你以后对人就说秦鹤岐被你打倒了也使得。’

魏国雄羞得两脸如泼了鲜血,一言不发的掳起剥下的衣服就跑。魏国雄既走,留在草坪中的那把大刀,依然横在青草里面,本是魏国雄拿到草坪里去的,如今魏国雄走了,谁有这力量能将那刀移回原处呢?当时就有一个常住在俱乐部的同乡,笑对秦鹤岐道:‘秦先生把魏国雄打走了,这把大刀非秦先生负责搬到原处去不可。我们平日四个人扛这把刀,还累得气喘气急,秦先生能将魏国雄打倒,力量总比魏国雄大些。’

秦鹤岐笑道:‘我却没有他那么大的蛮力,不过这刀也只有一百多斤,不见得就移不动。’

旋说旋走近大刀,弯腰用一个中指勾住刀柄上头的铁环,往上一提便起来了,问那同乡的要安放何处?

那人故意羁延时刻,一面在前引着走,一面不住的回头和秦鹤岐说话,以为一个指头勾住的决不能持久,谁知秦鹤岐一点儿没露出吃力的样子,从容放归原处。这两件事是我亲眼看见的。”

霍元甲连连点头称赞道:“只就这两事看起来,已非大好手干不了,不是魏国雄难胜,难在打的这么爽利,不是内家工夫,决打不到这么脆。就是中指提大刀,也是内家工夫。魏国雄的气力虽大,然教他用一个指头勾起来,是做不到的。”

彭庶白道:“准英雄能识英雄,这话果然不错。我曾将这两事说给也是有武艺的人听,他们都不相信,说我替秦鹤岐吹牛皮。他们说,秦鹤岐的手既没打到魏国雄的身上,又不曾抓住魏国雄的脚,只手膀子在魏国雄脚上荡了一荡,如何能将身材高大的魏国雄,荡的腾空跌到一丈五、六尺远近呢?我也懒得和他们争辩。霍先生的学问,毕竟不同,所以一听便知道是内家工夫。”

霍元甲笑道:“这算得什么。你曾听说过他家工夫的来历么?”

彭庶白摇头道:“我只知道他是八代的祖传。他八代祖传自何人,倒不曾听他说过。

他家原来住在浦东,虽是世代不绝的传着了不得的武艺,然因家教甚严,绝对不许子弟拿着武艺到外边炫耀及行凶打架,就是伤科也只能与人行方便,不许借着敛钱。所以便是住居浦东的人,多只听说秦家子弟的武艺好,究竟好到怎样,附近邻居的人都不知道。

直到秦鹤岐手里,才在浦东显过一次本领。那次的事,至今浦东人能说得出的尚多。那时浦东有一个茶楼。招牌叫做望江楼,是沙船帮里的人合股开设的。沙船帮里无论发生了什么问题,只要不是属于个人的,照例都在那望江楼会议,船帮不会议的时候卖客茶,遇有会议就停止客茶不卖,是这般营业已有好几年了。因为上茶楼喝茶的,早起为多,而船帮会议多在下午,所以几年也没有时间上发生过冲突。秦鹤岐在浦东生长二十多年,竟不知道那望江楼是船帮中人开设的。这日下午。他在外边闲逛,忽然高兴走上那茶楼喝茶,这时茶楼上还有几个喝茶的客。他才坐了一会,那几个客都渐渐的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正觉的没有兴味,也待起身走了,忽听得梯子声响,仿佛有好多人的脚声,他只道是上楼喝茶的客,回头望楼口,果然接连上来了四、五十个人,看得出都是些驾船的模样。他心想必是新到了一大批的船,也没作理会,仍旧从容喝茶,随即就有一个堂倌过来说道:“请客人让一让座头,我们这里就要议话。’

秦鹤岐既不知道那茶楼的内容,陡然听了让座头的话,自然很觉的诧异,反质问那堂倌道:‘什么话,我的茶还没喝了,你怎么能教我让座头给人。你们做买卖是这般不讲情理的吗?’

那堂倌道:‘客人不是外路人,应该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我们这茶楼是船帮开的,照例船帮里议话,都在这楼上,议话的时候,是不能卖客茶的,此刻正要议话了。’

秦鹤岐生气道:‘既是议话不能卖客茶,你们便不应该卖茶给我,既卖了给我,收了我的钱,就得由我将茶喝了,不能由你们教我让座头。若定要我让也使得,只须你老板亲自来说个道理给我听。’

堂倌道:‘老板不在店里,就是老板回来,也是要请客人让的。’

堂倌正在与秦鹤岐交涉,那上楼的四、五十个驾船模样的人,原已就几张桌子围坐好了的,至此便有几个年轻的走过来,大模大样的向堂倌说道:‘只他一个人,那里用得着和他多说,看收了他多少茶钱,退还给他,教他走便了。’

堂倌还没有答应,秦鹤岐如何受得起那般嘴脸,已带怒说道:‘谁要你退钱!你收下去的钱可以退,我喝下去的茶不能退。你们定要我走,立刻把招牌摘下来,我便没得话说。’

这句话,却犯了船帮中人的忌讳,拍着桌子骂他放屁。船帮仗着人多势大,也有些欺负秦鹤岐的心思,以为大家对他做出些凶恶样子来,必能将他吓跑,哪知道这回遇错人了。秦鹤岐竟毫不畏惧,也拍着桌子对骂起来。年轻的性躁些,见秦鹤岐拍桌对骂,只气得伸手来抓秦鹤岐,秦鹤岐坐着连身都没起,只伸手在那人腰眼里捏了一下,那人登时立脚不稳,软瘫了下去,仰面朝天的躺在楼板上,就和死了的人一样。那些驾船的见秦鹤岐打死人了,大家一拥包围上来,有动手要打的,有伸手要抓的。秦鹤岐这时不能坐着不动了,但又不能下重手打那些人,因为真个把那些人打伤了,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待不打吧,就免不了要受那些人的乱打,只得一个腰眼上捏一把,顷刻将四、五十个人,都照第一个的样捏翻在地。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一茶楼,把几个堂倌吓的不知所措。喜得茶楼老板不前不后的在这时候回来了,堂倌将情形说给他听,好在那老板是个老走江湖的人,知道这是用点穴的方法点昏了,并不是遭了人命,连忙走上楼,看秦鹤岐的衣冠齐整,气宇不凡,一望就料定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即带笑拱手说道:‘我因有事出门去了,伙计们不懂事,出言无状,得罪了少爷,求少爷高抬贵手,将他们救醒来。我在这里赔罪了。’

说罢,就地一揖。秦鹤岐问道:“你是这里的老板么?’

老板答道:‘这茶楼生意,暂时是由我经手在这里做,一般人都称我老板,其实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老板,这茶楼是伙计生意,不过我出的本钱,比他们多些。话虽如此,只是生意是我经手,伙计们得罪了少爷,就是我得罪了少爷,求少爷大度包涵吧。’

秦鹤岐刚待开口,楼梯响处,接连又走上十多个人来,看这十多个人当中,竟有大半是秦鹤岐索来认识的本地绅耆。原来有一个精干些儿的堂倌,料想打翻了这么多人在楼上,这乱子一定是要闹大的,也来不及等老板回来,匆匆溜出门,跑到本地几个出头露面的绅耆家里,如此这般的投诉一遍,求那些绅耆赶紧到望江楼来。那些绅耆都没想到是秦鹤岐干的玩意,以为若真个闹出了四、五十条命案,这还了得,因此急忙邀集了十多个绅耆。一道奔望江楼来。其中多半认识秦鹤岐的,上楼一看,老板与秦鹤岐同站在许多死人中间,楼上并没有第三个人,都失声叫”

哎呀“,问道:“凶手呢,已放他逃跑了吗?,秦鹤岐接声答道:“凶手便是我,有诸位大绅耆来了,最好。请你们将我这个凶手捆起来送官吧!’

众绅耆不由得诧异起来,有两个和秦家有交谊的,便向秦鹤岐问原因,问明之后,自然都责驾船的不应该倚仗人多,欺负单身客人,要秦鹤岐救醒转来,再向秦鹤岐谢罪。这件事传播得最远,当时浦东简直是妇孺皆知。”

霍元甲道:“真了不得。有这种人物在上海,我又已经到上海来了。不知道便罢,知道了岂可不去拜他!你说他因家里有事不能出来,我邀你同去他家里拜他,使得么?”

彭庶白道:“霍先生高兴去,我当然奉陪。这几日他在家中不至出外,随时皆可以去得。”

霍元甲回头问农劲荪道:“我打算后天不论合同订妥与否,得动身回天津去,明日须去邀保证人和律师,趁今日这时候还早,我们同去访访这位秦先生好么?”

农劲荪笑道:“四爷便不说,我也是这般打算了。这种人物,既有彭君介绍,岂可不去瞻仰瞻仰!”

于是霍、农二人带着刘震声,跟彭庶白同乘车向秦鹤岐家进发。

此时秦鹤歧位在戈登路。车行迅速,没多一会工夫就到了。霍元甲看大门的墙上,悬挂着一张“九世伤科秦鹤岐”的铜招牌,房屋是西洋式的,门前一道矮墙,约有五尺多高,两扇花格铁门关着,在门外能看见门内是一个小小的丹墀,种了几色花木在内。

只见彭庶白将铁门上的电铃轻按了一下,即时有个当差模洋的人走来拉开了门,喊了一声“彭大少爷!”

彭庶白问道:“你老爷在家么?”

当差的道:“有客来了,正在客房里谈话。”

彭庶白问道:“是熟客呢,还是亲诊病的呢?”

当差的摇头道:“不是熟客,也不象是来诊病的。”

说对望了望霍元甲等三人,问彭庶白道:“这三位是来会我家老爷的么?要不要我去通报呢?”

彭庶白道:“用不着你去通报。”

说罢,引霍元甲等走进客房。

霍元甲留神看这客房很宏敞,一个宽袍大袖的人,正在面朝里边演把式,一个身材瘦小、神气很精干的汉子,拱手立在房角上,聚精会神的观看。彭庶白回头低声对霍元甲道:“演手法的就是。”

秦鹤岐似乎已听得了,忙收住手势,回身一眼看见彭庶白的背后立着三个气宇非凡的人物,仿佛已知道是霍元甲了,连忙向三人拱手,对彭庶白道:“你带了客来,怎么不说,又使我现丑,又使我怠慢贵客。”

彭庶白这才为霍元甲三人一一介绍。秦鹤岐指着那旁观的汉子向三人道:“诸位认识他么?他便是南北驰名的开口跳赛活猴。好一身武艺。我闻他的大名已很久了,今日才得会面。”

赛活猴过来与彭庶白四人见礼,秦鹤岐也替四人介绍了。彼此都说了一阵久闻久仰的客气话。

宾主方各就坐,霍元甲先开口向秦鹤岐说道:“几年前在静海家乡地方不曾出门的时候,就昕得河南朋友杜毓泉谈起秦先生的内家工夫了得,更是治伤圣手。已是很钦仰的了。这回遇见庶白大哥,听他谈了秦先生许多惊人的故事,更使我心心念念的非来拜访不可。”

秦鹤岐笑道:“霍先生上了庶白的当了。庶白是和我最要好的朋友,随时随地都替我揄扬,那些话是靠不住的。”

秦鹤岐说到这里?霍元甲正待回答,赛活猴已立起身来说道:“难得今日幸会了几位盖世的英雄,原想多多领教的,无奈我的俗事太多,只得改日再到诸位英雄府上,敬求指教。”

说罢,向各人一一拱手告别,秦鹤岐也不强留,即送他出来,霍元甲等也跟着送了几步。因这客窒有玻璃门朝着前院,四人遂从玻璃门对外面望着,本来是无意探望什么的,却想不到看出把戏来了。只见赛活猴测着身体在前走,秦鹤岐跟在他背后送,赛活猴走几步又回头拱手,阻止秦鹤岐远送,秦鹤岐也拱手相还,接连阻止了两次。

第三次,赛活猴已走到了阶基的沿边,复回头拱了拱手,乘秦鹤岐不留意,猛将两手向秦鹤岐两肋插下。说时迟,那时快,秦鹤岐毫不着意的样子,双手仍是打拱手的架势,向上一起,已轻轻将赛活猴两手挽在自己肘下,身体跟着悬空起来,就听得秦鹤岐带着嘲笑的声音说道:“你今日幸亏遇的是我,换一个人说不定要上你的当,又幸亏你遇的是今日的我,若在十年前,说不定你也得上我一个小当。须知暗箭伤人不是好汉,去吧!”

吧字未说了,赛活猴已腾空跌出铁花格大门以外去了。

霍元甲看了,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好!”

秦鹤岐掉头见霍元甲在玻璃门里窥探,连忙带笑拱手道:“见笑方家,哪值得喝好。”

随说随转身回到客室里来,连眼角也不向大门外望望赛活猴,走进客室即对霍元甲说道:“这算得什么人物,他来访我,要看我的工夫,自己又不做工夫给我看,我请他指教几手,他又装模作样的说什么不敢不敢。我客客气气的把他当一个人,送他出去,他倒不受抬举了。并且这东西居心阴险,一动手就下毒手,我一则因有贵客在这里,没心情和他纠缠,二则因我近年来阅世稍深,心气比较几年前和平了,不然,只怕要对不起他。”

彭庶白笑道:“这东西照上海话说起来,便是一个不识相的人。你已做工夫给他看了,难道连工夫深浅都看不明白吗?”

霍元甲也笑道:“他若看得出工夫深浅,也不至在这里献丑了。看他动手的情形,是个略懂外家工夫的脚色,如何能看得出秦先生的内家工夫呢?”

秦鹤岐谦逊道:“见笑,见笑;象我这样毛手毛脚,真辱没内家工夫四个字了。”

秦鹤歧说话时喜做手势,霍元甲无意中看见他左手掌上有一道横纹,这种横纹,一落内行的眼,便看得出是刀伤痕,心里登时有些怀疑,忍不住问道:“秦先生左掌上怎的有这么一道痕呢?”

秦鹤岐见问,即望着自己的左掌,还没有回答,彭庶白已抢着说道:“他这一道痕,却有一段很名誉、又很惊人的历史在内,霍先生听了,一定也要称道的。”

秦鹤岐笑叱彭庶白道:“你还在这里替我瞎吹,有什么很名誉、很惊人的历史,你要知道,这真菩萨面前,是不能烧假香的。”

霍元甲道:“兄弟是个生性粗鲁的人,全不知道客气。秦先生也不要和我客气才好。”

秦鹤岐道:“提起这道痕,虽说不到有什么名誉,也没有什么惊人的地方,只是在我本人一生,倒是留下这一个永远的纪念,就到临死时候,这纪念也不至磨灭。霍先生是我同道中人,不妨谈谈,也可使霍先生知道,租界上并不是完全安乐之土,我一条性命,险些儿断送在这一道痕里面了,这事到如今八年了。那时,寒舍因祖遗的产业,一家人勉强可以温饱,只为我手头略散漫了些儿,外边有一班人看了,便不免有些眼红,曾托人示意我,教我拿出几千块钱来结交他们。我不是不舍得几千块钱,只是要我拿出钱来结交,除了确是英雄豪杰,我本心甘愿结交的便罢,一班不相干的人,敲竹杠也似的要我几千块钱,我若真个给了他们,面子上好象太过不去了。”

霍元甲道:“那是自然。这般平自无故的拿钱给人,就有百万千万的产业,也填不了那些无底的欲壑。”

不知秦鹤岐说出些什么历史来,且俟第四十九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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