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孙福全让吴鉴泉来家,彼此寒喧了几句,孙福全开口问道:“承你赐步,有什么贵干?”

吴鉴泉笑道:“并没有旁的事故,想来邀你同去上海走一遭,不知你能否抽身同去?”

孙福全道:“我身上原无一定的职务,无论要去哪里,只要我自己高兴,随时皆可前去,不过得看我自己愿意不愿意。你邀我去上海干什么呢?你且说说出原由来,我若高兴去,一定陪你同去走一遭。”

吴鉴泉即将到天津看霍元甲,霍元甲托他多邀几个好手前去上海帮场的话,说了一番道:“霍四爷曾对我说,此刻上海也有几个练内家武艺的能手,我其所以安排前去,固然是想看看这位英国大力士的本领,然也想借此时机,与在上海的几个会内家武艺的人物结识。”

孙福全喜道:“霍元甲和英国大力士比武,真有这一回事吗?我在去年就听得从天津来的人说,霍元甲带了一个徒弟,同一个姓农的朋友,到上海找英国大力士比武去了,我立时就打昕英国大力士是谁。霍元甲在天津做生意,为什么要巴巴的跑到上海去和那大力士比武?无奈说这话的人也弄不明白,据说是听得旁人这么说。后来我遇着天津来的熟人就问,多不知道有这回事,我以为必是谣言,便不搁存心上。照你这样说来,竟是实有其事,喜得还没在去年比赛,留给我们也瞧瞧热闹。我决定和你同去,霍元甲说在何日动身呢?”

吴鉴泉见孙福全应允同去,也很高兴的答道:“霍四爷说比赛的期虽在二月,但是他预备就在日内动身前去。”

孙福全道:“从天津去上海一水之便,何必要去这么早呢?

象我们身上没有一定职务的人,迟去早去,本来都没有关系,不过早去得多花儿文旅费罢了。霍四爷现做着药材生意,不比闲人。去这么早干什么?”

吴鉴泉摇头道:“早去有何用意,他没明说。他仅说正二月生意清淡,早去没有妨碍!因恐怕迟走临时发生意外的阻隔,以致过了约期,得受五百两银子的罚金尚在其次,名誉上所受的损失太大。”

孙福全摇头道:“原出决不止此,必还有道理,他不肯在事前说出来。好在你我闲着无事,就在日内动身前去也使得。”

当下吴、孙二人约好了动身的日期,各自准备,后文自有交代,暂且放下。

如今单说霍元甲在淮庆会馆过了新年初五,因不久就得去上海和奥比音比赛,虽自信有八、九成可望比赛胜利,然不能绝对不作失败的准备。万一比赛的结果,竟不能取胜,五千两纹银,在中人之产的霍家自是巨款,并且这种事情关系霍家的声名甚大,不得不在事前归家一趟,将情由奉告老父。在霍元甲以为这种因外国人藐视中国无人,仗义出头和外国人赌赛的事?不但是个人得名誉,霍家迷踪艺的声威,也可因此震动全世界,自己老父和众兄弟,都是能相信他自己的武艺,不至比不过外国人的,断无不赞成此举之理。谁知竟大不然。霍元甲归到家园,向霍恩第拜了年,众兄弟都在家中度岁,新年相见,自有一番家礼,这都不用细表。

霍元甲特地将众兄弟邀到他老父房中,将去年到上海详细情形说了一遍道:“我其所以敢于赌此巨款,实在是自信和外国大力士动手,确有把握,不至被他打败。”

霍恩第听了就问道:“你在天津曾和外国大力士比过么?”

霍元甲道:“不曾比过。去年俄国的大力士到天津来显武艺,自称是世界上第一个大力士,孩儿特地邀同好友农劲荪君前去,要求较量。那大力士不中用,竟不敢动手,就这么悄悄的跑了。后来打听,才知道已从天津往别国去了,不敢再在中国地方显武艺。”

霍恩第又问道:“你会过上海那个英国大力士,见过他的工夫么?”

霍元甲道:“孩儿见报载奥比音在上海显艺的事,邀农君赶到上海时,不料迟了几日,奥比音已动身到南洋群岛去了,因此不曾会过面,工夫如何,更不知道。”

霍恩第摇头道:“你这孩子真荒唐极了,既是不曾会过面,更不知道工夫深浅,怎敢糊里糊涂的与人赌胜负,赌到五千两银子呢?你是练武的世家子弟,难道不知道武艺这东西,工夫深浅是没有止境的吗?无论谁人,也不能说自信没有对手。你冒昧与外国人订赌五千两银子的约,岂不是荒谬的举动!”

霍元甲道:“爹爹请放宽心,孩儿决不敢荒谬。孩儿虽不曾与奥比音会过面,不知道他的工夫如何,只是孩儿的好友农君,他是一个会武艺的人,在外国多岁,深知外国人的武艺,曾详细将外国武艺的方法说给孩儿听,孩儿又亲眼看过外国大力士与外国大力士比赛,外国武艺的手法身法,早已知的一个大概了。外国武艺全仗气力,若能使他有气力用不着,他便无法可以取胜了,因此孩儿觉得有把握,不至被外国人打败。”

霍恩第见霍元甲这么说,知道这个儿子,平日作事,素不荒唐,也就不再说责备的话了。只是众兄弟当中,有两个听了不愿意,最反对的是霍大爷。他接着向霍元甲这么说道:“外国武艺的手法身法,在你所亲目看见的,尽管极笨极不中用,然不能就此断定外国人的武艺不好,因为武艺在乎各人能否下苦工夫,哪怕手法身法都好极了,不曾下过一番苦工夫,难道就中用吗?这英国大力士既能名震全球,居然敢飘洋过海到上海来显武艺,可知他的武艺,断不是平常外国人所能赶上的。你看了有武艺不好的外国人,便断定凡是外国人都没有好武艺,公然敢与人订约,赌五千两银子的胜负,万一这英国大力士,不和你所看见的大力士一般不中用,你被他打败了,霍家百多年迷踪艺的威名,被你丧尽还在其次,这五千两银子的损失,还是你一个人拿出来呢,还是在公帐内开支呢?去年你替胡震泽在各钱店张罗的一万串饯,至今胡震泽不曾偿还一文,各钱店都把这笔帐拨到淮庆药栈帐上,我家吃这种亏已吃得不耐烦了,若再加上五千两,我家破产还不够呢!”

霍元甲见自己大哥说得这般气忿,一时不敢辩驳,想起胡震泽那一万串钱的事,问心也是觉得对不起自家兄弟。因为胡震泽与家中兄弟都没有交情,而淮庆药栈是十弟兄共有的财产,为顾一个人的私交,使大家受损失,也无怪大哥这般气忿。霍元甲既如此着想,所以不敢再加辩驳,只得和颜悦色的说道:“请大哥不用这么着虑,胡家的那一万串钱,虽是拖延了不少的时日,不过他此刻的生意,并不曾收歇,若做的得法,偿还一万串钱也非难事”。

霍大爷不待霍元甲说下去,即连连摇手截住话头说道:“你这呆子还在这里望胡家的生意得法,你睡着了啊!胡家的生意,何时做得不得法,你尚以为他是偿还不起这一万串钱吗?我早已听得人说,胡震泽那小子,当日向弥开口就起了不良之心。他知道你是一个呆子,人家说满口的假话,你也照例相信是真的,所以他钱借到手之后,不断的到淮庆会馆里来,今日对你说这样生意蚀了本,明日又对你说那项生意蚀了本,你信以为实,便不向他讨账。他的生意真蚀了本吗?他仅借了一万串钱做生意,若据他所说今日也蚀本,明日也蚀本,蚀到此刻,这一万串的本不早已蚀完了吗,何以生意还不曾收歇呢?”

霍元甲本不敢和自己大哥辩驳的,只是他的生性最爱朋友,他要好的朋友,如有人毁谤,他是非竭力辩护不可的,当下也连连摇手说道:“这活太不实在了。如果胡震泽是这样的人,我自愿挖了我两只眼睛。他并不曾时常到我那里说蚀本的话,仅有一万串的本钱,才做了不到一年的生意,若就逼着他偿还,他除却将生意收歇,如何能偿还得起呢?”

霍大爷不听这话犹可,听了更加气忿道:“不逼着他偿还,倒逼着我们兄弟来偿还,你毕竟安着什么心眼?”

霍元甲被逼得叹了一声道:“大哥也不要生气,这一万串钱,我尽我的力量,设法偿还便了。好在是由我出面向各钱店张罗得来的,并不是从淮庆药找的本钱内提出来的。至于和外国人赌赛的这五千两银子,我能侥幸打胜,是不须说了,便是打败了,我自有代替我赔钱的人,外国人决不至向家里来要帐。”

霍元甲说毕这番话,心里总不免有些难过,也不高兴在家里停留,即辞别家人,回到天津来。到天津后想起这回事,仍是闷闷不乐。农劲荪见他不是寻常潇洒的神气,便问他为什么事纳闷,霍元甲初不肯说,农劲荪问了几遍,他才将回家的情形说出来道:“大家兄也是一番好意,着虑家中人多业少,吃不起这么大的亏累,只是我眼见胡震泽这种情形,又何忍逼迫他拿出钱来呢?偏我自己又不争气,没有代还的能力,因此一筹莫展。”

农劲荪道:“胡家这一万串钱的事,我早已虑到四爷得受些拖累,不过四爷不用焦急,去上海与奥比音较量起来,我能代四爷保险,得他五千两纹银。有了这五千两银子,弥补这一万串钱,相差也不多了,并且四爷到了上海,我还有方法可以替四爷张罗些银钱,但是得早去。”

霍元甲问有什么方法?农劲荪道:“我想上海是中国第一个通商码头,水陆交通便当。四爷到上海之后,可以与彭庶白等老居上海的人商量,择地方摆一个擂台,登报招人打擂,这种摆擂打擂的事,在小说上多有,然实行的极少。上海那种地方,更是从来不曾有人摆过擂,预料摆起来,一登报纸,必有来打的人,在打的时候,来看的必十分拥挤,那时不妨依照去年俄国大力士到天津来卖艺的办法,发卖入场券,不用说每张卖十元、八元,哪怕就卖几角钱一张,积少成多,摆到十天、半月,也可以得不少的钱了。”

霍元甲踌躇道:“这办法只怕干不了,一则恐怕真有武艺高强的见报面来,我敌不过人家,二则从来摆擂,都是任人观看,没听说要看钱的摆擂,由我创始做出来,一定给人笑话。”

农劲荪连忙摇手说道:“不然,不然!中国古时摆擂不取看钱,并不见得摆擂的人品就高尚;现在摆擂取看钱,也不见得人品就卑下。因是时候不同,地方不同,而摆擂的用意也不同。西洋各国的拳斗家比赛,没有不卖入场券的。如是比赛的是两国最有名的拳斗家,入场券有卖到每人一百多元的。中国古时摆擂,多是有钱的人想得声名,或想选快婿,所以不取看费,难道我们自己掏腰包?至于真的怕有武艺高强的敌不过,这更是过虑,与四爷交过手的,何止几百人,几曾有敌不过的?我料定一般练武艺的心理,动辄欢喜与人较量的,必是年轻经验不多的人,纵有能耐,也不会有比四爷再高强的。武艺比四爷高强的,年纪必在四爷之上,大凡中年以后的人,十九火性已退,越是用了多年的苦功,越不肯轻易尝试,一则因自己的经验阅历多,知道这东西难操必胜之券,二则因这人既有几十年的苦功,必已有几十年的名誉,这名誉得之非易,失之不难,摆擂的又不曾指名逼他较量,而且就打胜了,也毫无所得,他何苦勉强出头呢?”

霍元甲想了想点头道:“农爷说可行,自然是可行的,只是不怕国人骂我狂妄吗?”

农劲荪道:“摆擂台的事很平常,怎能骂你狂妄呢?并且登报的措词,其权在我,我已思量了一个极妥善的办法,到上海后再与彭庶白商量一番,便可决定。依照我这计划做下去,不但胡震泽这一万串钱可望偿还,以后尚可以因此于一番惊人的事业。”

霍元甲忙起身向农劲荪拱手笑道:“我简直是一个瞎子,农爷可算是我引路的人。”

农劲荪也笑道:“四爷能认识我,便是有眼的人。”

二人商议停当了,即准备动身到上海来。

正月十四日就到了上海,仍住在去年所住四马路的一家旅馆里。将行李安顿妥当,霍元甲即邀同农劲荪带着刘震声,一同雇车去拜访彭庶白。凑巧彭庶白这日不曾出门,他是一个生性欢喜武艺的人,见霍元甲等三人来了,自是异常欣喜,见面寒喧了几句即问道:“此刻距订约比赛之期还有一个多月,三位何以就到上海来了呢?难道去年所订约有变更吗?”

农劲荪答道:“订约并无变更,其所以早来一个多月,却有两种原因:一则因四爷在天津,做药材生意,恐怕等到约期已近才动身,或者临时发生意外的事故,使不得抽身,不如早些离开天津,索性将生意托人照顾;二则因为我思量了一种计划,须早来方能实行,我的计划,正待与足下商量。是什么计划呢?我想在上海择地方摆设一个擂台,借以多号召国内武艺高强的好汉到上海来,专一准备与外国大力士及拳斗家比赛。不过我有一句话得先声明,我这摆设擂台的性质,与中国各小说书上所写摆设擂台的性负完全不同。从来的摆擂台,目的不外显台主本领,及挑选女婿两种,不然就是有意图谋不轨,借擂台召集天下豪杰之士。我们这擂台不是这般目的,无非要借擂台这名目,可以惊动远近的好汉都到上海来,我们好竭力联络,一致对外。因为霍四爷虽抱着一种对外不挠不屈的雄心,只是一个人的力量终属有限,若能合全中国武艺高强的人,都与霍四爷一般行径,这力量就极大了。古人摆擂台,是以台主为主体,这台主的本领真大,在预定摆设若干时日中,没有能将台主打翻的,自然平安摆满预定的时期,如果开台三、五日。便来了一个本领比台主更大的人,三拳两脚竟将台主打翻了,这擂台就跟着台主同倒,不能再支持下去了。我们这擂台不然,是以台为主体,不以人为主体的。譬如第一个台主,无论谁人都可以当得,这台主是预备给人打败的,所谓抛砖引玉,谁能打翻第一个台主,就做第二个台主,有谁能打翻第二个台主,就做第三个台主,是这般推下去,谁的本领如何,我们看了也就可以知道一个等第。其所以要订这么一个办法,也还有一个意思在内,因霍家家传武艺,对人第一要谦让有礼,不许狂妄。

四爷觉得摆设擂台的举动,近于狂妄。恐有犯霍家的家规,是这么定下规则,四爷出面做一个台主,就无妨碍了。以我的眼光看来,决不至有能将四爷打翻做第二个台主的,不是说中国没有武艺高过四爷的人,尽管有武艺比四爷高强十倍的,不见得肯轻易上台动手,即算有这样的好手,能上台将四爷打翻,在我们心里,更是巴不得有这种好手前来,帮助我们对付外国人。我们在来摆擂之先,原已声明过了,第一个台主是抛砖引玉,预备给人打败的,也没要紧。”

彭庶白听了鼓掌称赞道:“这种办法,又新奇又妥善。在中国内地各省这么办,还不见得能号召多少人,上海是华洋杂处、水陆交通四达之地,只要做几条各国文字的广告,在中外各报纸上一登载,旬日之间,不但全国的人都知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我常说江浙两省的人,也太柔弱得不成话了,有这种尚武的举动,哄动一时,也可以提一提江浙人的勇气。我看摆擂的地方,还是在租界上好些。因为中国官府对于拳脚工夫,自庚子而后,曾有明文禁止拳师设厂教练,象这种摆设擂台的举动,还不见得许可呢!租界上的巡捕房,倒比较好说话。”

农劲荪点头道:“这事非得足下帮忙,其中困难更多,所以我们才到就来奉访。”

彭庶白道:“农爷说活太客气了。农爷、霍爷都是为国家争体面,并借以提倡中国的拳术,这种胸襟,这种气魄,谁不钦佩,谁不应该从旁赞助!三位今日才到,我本当洁治盛筵为三位接风。只是此刻仓卒来不及,拟邀三位且先到酒馆里小吃一顿,顺便还可以为三位介绍几个朋友谈谈。”

农、霍二人听了同时起身推辞,彭庶白笑道:“我还是不喜专讲客气的人,所以随便奉邀到酒馆里去小吃。用意还是想就此为三位介绍朋友。有两个新到上海来不久的朋友,曾昕我们淡到三位的人品及能耐,都十分钦慕,亟思一见。”

霍元甲问道:“贵友想必也是武艺高强的了?”

彭庶白道:“自然是会武艺的,不过高强与否,我却不敢乱说,因为我也新交,只是从中介绍的人,于双方都是多年的老友,深知道那两人的履历。据介绍人所谈的履历,确足以当得武艺高强的评判。”

农劲荪笑道:“既承介绍朋友,我们也就不便固执推辞。”

彭庶白即向三人告罪,进里面更换衣服。一会儿出来,邀三人一同出门,乘街车到三马路一家徽菜馆里。刚走进大门,那当门坐在柜台里面的帐房,一见是彭庶白来了,忙走出柜台来迎接,满面堆着笑容。立在柜台旁边的几个堂倌,更是满身现出惟恐趋奉不及的样子,无论谁人,一见这种特别欢迎的情形,也必逆料彭庶自定是这酒菜馆里唯一无二的大主顾。彭庶白引三人上楼,选了一间幽静点儿的房间,让三人坐了,仍回身出去了一会进来,笑向农、霍二人道:“已打发人请那两个朋友去了,大约一会儿就来了。”

农劲荪问道:“那两位朋友是哪省人,姓名什么?足下既知道他们的履历,可否请先将他们的履历,给我等介绍一番。”

彭庶白刚待回答,只见堂倌捧来杯筷等食具进来,彭庶白即对堂倌说道:“就去教厨房先开几样下酒的菜来,我们要一面喝酒!一面等客。”

堂倌照例问了酒名,放下食具去了。彭庶白便邀三人入席笑道:“那两个朋友的履历,真是说来话长,请旋喝酒旋听我说。他们的履历,也有些儿是可以下酒的,要说他两人的履历,得先从这酒菜馆说起。

这酒菜馆的东家,是我的同乡,其家离我家甚近,从小彼此认识,因此舍间自移居上海以后,儿有喜庆宴会的帐,总是在这馆里包办的酒席,我有应酬请客,除却请西餐外,也多是在这里。这里的东家早已关照了帐房,对我特别优待。这帐房是湖南人,姓谭名承祖,甚得这里的东家的信用。其所以得东家信用,也有个特殊原因在内,也有一说的价值。这里的东家姓李,行九,人都称李九少爷,虽是一个当少爷出身的人,然生性极喜武艺,专聘了一个在北道还有一点儿声名的教师在身边,教他的武艺,十多年来,也练得有个样子了,更喜结交会武艺的人。这个谭承祖,并不与李九少爷认识,也不曾营谋到李家来当帐房。寒舍移居上海的前二年,谭承祖在上海一个最有名的富家哈公馆里当食客。哈公馆的食客极多,上、中、下三等社会的人都有,也聘了一个直隶姓张的拳师,常川住在公馆里,教子侄的拳棒。只因哈家是经商致富,对于武艺是绝对的外行,只知道要聘教师,于教师的能力怎样,绝不过问。那位张教师的气力,据见过的一般人多说委实不小,二百五十斤的石担,能一只手举起盘旋飞舞,哈家看了这种气力,便以为是极好的教师了。谁知谭承祖在少年的时候,也是一个喜欢练拳,并曾用过三、五年昔工夫,近年来虽没积极的练习,但也没完全荒疏,早晚睡起的时分,总得练几十分钟。和谭承祖同住一房的,也是哈家的食客,知道谭承祖也会武艺,就想从中挑拨得和张教师较量一番,他好在旁看热闹,其他的恶意却没有。”

彭庶白继续说道:“一次张教师正在教哈家子侄的拳脚,谭承祖与同住的食客,都反操着手在旁闲看,谭承祖不知怎的,忽然扑哧笑了一笑。张教师回头望了望谭承祖,谭承祖便转身走开了。这个想挑拨的食客,背着人就对张教师说道:‘你知道谭承祖今日为什么看你教拳,忽然扑哧一笑么?’

张教师道:‘他没说话,谁知道他为什么呢?他对你说了么?’

这食客笑道:‘他自然对我说了。’

张教师忙问:‘他说笑的什么?’

这食客做出忍了又忍,忍不住才大笑道:‘你不要生气,我就说给你听。’

张教师自然答应不生气,食客就说道:‘他说你教拳的姿势,正象一把茶壶,所以他看了不由得好笑。’

张教师心里已是生了气,面上还勉强忍耐着说道:‘他不懂得拳脚工夫,知道什么?懒得睬他。’

这食客咦了一声道:‘你说他不懂得拳脚工夫吗?他表面是一个读书人,实在拳脚工夫还很好呢!我与他同住一间房,他早晚练拳,我都看见。’

张教师听了动气说道:‘他既是会武艺,同在外边混饭吃,就不应该笑我!他还对你说什么吗?’

这食客更装出待说不说的样子,半晌才摇头说道:‘并没说你什么,你也不要疑心追问,万一闹出是非来,人家都得骂我的口不紧。’

张教师听了这半吞半吐的话,以为谭承祖必是在背地里议论了他许多话,当下就气得什么似的,但也不说什么。

次日便特地到谭承祖房间里来坐谈,开口就对谭承祖拱了拱手道:‘我听得某某说,老哥的武艺了得,如今早晚还是拳不离手的做工夫,兄弟钦佩极了,特来想领教领教。’

谭承祖做梦也想不到同房的人从中挑拨,看了张教师的神色和言语。不觉愕然说道:‘这话从哪儿说起?我若会武艺倒也好了,张师傅看我的身体模样,也相信是会武艺的么?走路都怕风吹倒。某某与我同房,我知道他是素来欢喜开玩笑的,请不要听他的话。’

张教师就是因谭承祖的身体瘦削如竹竿,加以满面烟容,毫无精采、才存心瞧不起他,今听谭承祖这么说,更不放在心上了,随即点头道:‘我因听得某某这般说,本来我也是不相信的。不过你昨日当众笑我,使我过不去,你不懂武艺倒罢了,若果真懂截艺,我便不能模糊过去。’

谭承祖哈哈大笑道:‘你教武艺,不许旁边看的人笑,难道要人哭吗?我笑我的,与你有甚相干!幸而你是教武艺,会武艺的本来可以欺压不会武艺的人,若你不会武艺,用旁人的手艺教人,有人看着笑了一笑,你又怎么办呢?我国会武艺的人,其所以不能使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看得起,就是这种野蛮粗鲁,动辄要郅人拚命的原故。我姓谭的从小读了几句书,凭着一只笔,在外混了半世,还愁谋不着衣食,不靠教武艺混饭吃。你靠拳头我靠笔,各有各的生路,两不相犯,譬如我在这里替东家写什么东西,你就在旁边笑一个不休歇,我也不能说要领教你的文墨!’

张教师是个粗人,一张嘴如何说得过谭承祖呢?被这么奚落一阵,回答不出话来,只得忍气退出。将话说给那存心挑拨的人听。这人笑道:‘你不逼着他动手,他是瞧不起你武艺的人,懒得和你纠缠,所以向你开教训。可惜他谭承祖不遇着我,我若有你这种武艺?他对我如此,我就没有你这样容易说话。’

张教师道:‘他不承认会武艺,又没当我面说我不好,我如何好逼让动手呢?’

这人摇手说道:‘不用谈了,将来传到旁人知道,定骂我无端挑得你们相打。你是离家乡数千里来教人武艺,凡事忍耐忍耐也好,不可随便寻人动手,打赢了还好,若被他打倒了真难为情呢!’

说罢,就走向别处去了。

张教师独自越想越气,越气越没有办法。凑巧过不了几日便是中秋节,哈公馆照例逢年节必有宴会,酒席丰盛。主人亲自与众宾客欢饮。张教师一时高兴,多喝了两杯酒,筵席散后,张教师乘着酒兴,忽然想起要和谭承祖动手的事来,一团盛气,找到谭承祖房里,空空的不见一人,转到后院,只见青草地上,照着光明如昼的月色,月光之下,约有十多个人,同坐在铁靠椅上赏月清谈。哈公馆的花园,是上海有名极堂皇富丽的花园,最宜赏月。张教师一心想与谭承祖动手,无论什么好景,也无心领略,直走到十多人当中,就各人面部一个个细看。恰好谭承祖正在其内。张教师一见面就伸手握住谭承祖的手说道:‘来来来!我今夜无论如何得和你较量几下,看你是什么大好老!’

谭承祖笑道:‘哎呀呀!不得了,不得了!张教师一身的本领无处使,要在我这痨病鬼面前逞威风了,请诸位老哥救救我!’

谭承祖一面这么说,一面被张教师拉向花园坦宽之处行走。同在一块儿清谈的十多人,多莫明其妙,只得跟在后面看,约走了二、三十步远近,张教师刚将手一松,不知怎的突然退后一交,竞跌到一丈开外。这一交实在跌的不轻,只把那个张教师跌得头昏眼花,躺在草地上,半晌还爬不起来,谭承祖倒行所无事的走过去笑嘻嘻的说道:‘张老师好快的身法,怎么这般快就到了这里,酒喝多了,请回房歇息去吧!这青草地上露水太重,起来起来!’

边说边将张教师拉起,张教师这才自知不是对手,次日一早就辞职回原籍去了。

当谭承祖打倒张教师的时候,凑巧这里东家李九少爷也在那十多人之中。十多人看了,都不明白张教师如何跌倒的,唯有李九少爷是一个内行,一望就知道谭承祖是用什么手法打的,觉得谭承祖的武艺不错,当夜就与谭承祖谈了一番,甚是投机。过不了几日,李九少爷即到哈家交涉,要聘请谭承祖来家佐理家务。哈公馆的食客多,去一个人算得什么。谭承祖一出手,打破了张教师一只饭碗,却到手了自己一只饭碗。到李家后,因来历与别人不同,又时常能和九少爷谈论拳棒,所以独见信用,委他在这里当帐房。

我刚才打发人去请的两个朋友,就是由谭承祖特地从他家乡地方接到这里来的,一个姓杨名万兴,一个姓刘名天禄。两人的年纪都将近六十岁了,为什么不远数千里,无端把两人接到这里来呢?只因谭承祖平日与九少爷谈话,不谈到武艺上便罢,一谈武艺,便免不了提起杨万兴、刘天禄两人,功力如何老到,身手如何矫健,某次在某处和某人是如何打胜的,谈到精神百倍,唾花四溅。九少爷是公子哥儿脾气,听了兴高彩烈,问刘、杨两人是古时的人物呢,还是现在的人物呢?谭承祖道:‘自然是现在的人物,若是古时的人物,已死无对证了,又何须说呢?’

九少爷见说其人还在,随即教谭承祖写信打发人去迎接,谭承祖道:‘写信不见得能接来。’

九少爷就教他亲自前去,随即拿了五百块钱,给刘、杨两人做安家费和三人同来的路费。于是不到一个月,刘天禄、杨万兴已到上海来了。初到上海的几日,九少爷因见这两人的本领确实难得,谭承祖平日所谈的并无虚假,也就十分钦敬,备办了几桌酒席,陪款两人。凡是上海会有些武艺的人,平时与九少爷有来往的,无不请来作陪。我因是同乡的关系,也在被邀之列,我如今且把当日在李家所见的情形,先说一说,再说他两人的履历。”

彭庶白说到这里,堂倌已送上酒菜来,忙起身替三人斟了酒。大家一面吃喝,一面听彭庶白继续说道:“我从来与李家来往很密,刘天禄、杨万兴的声名,早已间接听李九爷说过多次了,想瞻仰的心思,也不减于李九。众陪客中唯我到的极早,到时只见李九爷、谭承祖和一个土里土气的乡老头儿,同立在客厅中,三人都面朝上边望着,好象看什么把戏的样子。找也不向他们打招呼,跟着朝上边一望,原来还有一个身体瘦弱些儿的乡老头,正用背贴在墙上,双肩向上移动,已爬上几尺高了,仍不停留的向上移去,转眼便头顶着天花板了。这种壁虎功,原不算稀奇,我在小孩时代就见过,不过壁虎功向上走是容易,能横行的却没见过。此时这乡老头儿的头,既顶着天花板了,就将两掌心贴着墙壁,靠天花板横行起来,并且移动得甚快,只在转角的时候,似乎有点儿吃力的样子,走了两方墙壁,才溜下地来,对李九爷拱手说献丑。我也上前打招呼,始知道显壁虎功的是刘天禄,立着看的是杨万兴,因见有客来了,不肯再显能为。

据李九爷这日在席上对众陪客演说,刘天禄、杨万兴两人的轶事道。’

我不与刘、杨二公同乡,在今番以前,又绝没有亲近过二公,对于二公的历史。应该无从知道,只是有谭君朝夕替二公介绍,所谈不止数十次,因此两耳已经听得极熟了。我初听了谭君所谈的,心里异常钦仰二公的能耐,孜孜的想能会面才好,打发谭君去迎接的时候,我心里却又异常惴惴,唯恐迎接二公不来。今日在座诸君,于二公先见面,后闻名,不劳想慕,很是幸福。我如今且把我所知道的二公轶事,说两件出来,给诸君下酒。

刘公是长沙人,十四岁的时候,从湘阴最有名的大教师刘才三练习拳脚,不间断练了十年,就跟着自己叔父去辰州做木排生意。这一去,就是十多年不通音问。刘才三仍是到各处教拳脚,所至之处,从学的都是本地练武艺有名的人物。湖南的风俗,教拳的没人敢悬金字招牌,唯有刘才三无论到什么地方教拳,总是带着一块金牌同走,开场之日,便将红绸盖在招牌上,悬挂大门外面,燃放鞭炮庆贺。如遇有来拆场的打手,在未动手前,刘才三必与来人交涉妥当,若打场被人拆了,刘才三打不过人,将金字招牌劈破,即时离开本地,如拆场的本领不高,反被刘才三打败了,便得挂红陪礼。刘才三从教拳以来,经过拆场的次数,在一百次以上了,没一次不是打得来人挂红陪礼的,因此金字招牌上所挂的红绸有二、三百张之多,望去只是一个红球,不象是招牌了。南州地方有几个有钱的人,喜欢练武,闻刘才三的名,派人专诚奉请,说好了两千两银子,教一年的拳脚。那时两千两银子教一场武艺,在寻常教师是没有的事,而在刘才三却非高价,因刘才三教拳,至少非有二千两银子不教。刘才三平时告诫徒弟,有三不打的话:一、出家人不打,二、乞丐不打;三、女子不打。因这三种人不会武艺便罢,会武艺的多有惊人的本领。刘才三常说,在一般人的眼中看这三种人,多以为是没有能力的可怜人,练了武艺去和这三种人动手,便先自担了个不是的声名,万一遇着武艺高强的,挨一顿打,更不值得。刘才三既以这三不打教徒弟,他本人自然存心不和这三种人动手,到南州教了半年,并没有敢来拆场的。这日忽来了一个和尚,到门房里说要见刘师傅,门房进去传报,刘才三听说来的是和尚,即连忙摇手道:说我不在家就完了。门房退出对和尚道:对不起!刘师傅今日出门拜客去了,不在家中。和尚点了点头,折身就走。第二日那和尚又走了来,门房只得又进去传报,刘才三对门房说道:不是会武艺的,不至一次又一次的来找我,我的规矩,不与出家人动手,你还是去回报他不在家。门房出来说了又不在家,那和尚面上已露出不高兴的样子,然也没说什么,就退出去了。

第三日又走来对门房说道:今日难道刘师傅又不在家么?门房明知刘才三不肯相会,便答道:今日果然又不在家,和尚找他有何贵干?和尚这番就不似前昨两日那么和平了,高声发话说道:好大的架子,连看他三日,三日都不在家。我不相信有这么凑巧,若真不在家,可放我进里面寻找,寻找不着,就坐下等他回来。门房说:不行,不行!你是出家人,如何好放你进里面去,里面住着家眷。和尚不依道:我只寻刘才三,与里面的家眷无涉。我长途跋涉的到这里来,也不知受了多少风霜劳苦,为的就是要见刘才三。

他若是怕了我,赶快将金字招牌劈破。旋说旋捋着两只大袖往里面走,门房哪里拦阻得住呢?此时刘才三正藏身在二门后,听外边的言语,见和尚公然冲了进来,慌忙退到厨房间,脱了脚上鞋袜,换了大司务的衣服,托了一盘茶出来,看和尚已坐在客堂椅上,两眼不住的向各处张望,看了刘才三托茶出来,也不在意。刘才三问道:大和尚是来会我师傅的么?他出门看朋友去了,我师傅的规矩,是不打出家人的,可惜我师傅的大徒弟,也跟着师傅出门去了,只留我这个不行的灶鸡子在家。你是来找我师傅比武艺的么?说时将茶递上去,和尚一面接茶,一面答应不错,茶杯还不曾接妥,茶盘已劈打将下来,和尚的手法好快,尽管在他无意中劈去,他避开茶盘,顺手就将刘才三的衣袖拉住,两边都朝自己怀里一拉,只听得喳的一声,衣袖被拉去半截。彼此各不相下的,就在客堂里动起手来。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打了二、三百个回合,没有分胜负。和尚忽然跳出圈子,指着刘才三说道:你不就是刘才三吗?假装什么灶鸡子?一个月后再来领教,那时定使你知道我的厉害。说毕扬长而去。刘才三看断了的半截衣袖,断处五个指爪印,就和五把极锋利尖刀刺破的一般,心想这和尚的本领,在我之上,我尽我的力量,才勉强支持一个平手,占不着他半点便宜,他若一个月后再来,我如何对付他呢?

我的金字招牌,难道就要在这地方劈破吗?心里越想越着急,越没有对付的方法。

光阴易逝,一霎眼就过了二十日。刘才三还是一筹莫展,只急得病倒在床,水米不能入口。所教的徒弟,虽都情愿帮助师傅,然哪有帮助的力量呢?当时在南州的湘阴人,都听说这么一回事,也多代替刘才三耽忧,因刘才三是湘阴最著名的好手,若被人打败了,同乡人的面子上多不好看,只是希望刘才三打胜的人虽多,然谁也没有办法。这事真是巧极了,刘才三十多年不得音信的徒弟,就是这位刘天禄先生,不知被一阵什么风吹到南州来了。这位刘公因驾着木排到南州,并不知道自己的师傅在南州教拳,与和尚相打的事,更是毫不知道。但是岸上做木排生意的,多湘阴人,见面闲谈起来,不知不觉的谈到刘才三身上去了,这位刘公便说道:刘才三么?是我们的师傅,如今既在这里教打,我又恰好到这里来了,免不得要办点儿礼物,去给师傅请安。做木排生意的听了笑道:你要去请安,就得快去,若去迟了,只怕他不能等你。这位刘公问是什么原故,那些人将和尚来访的事由说了,并说刘才三现已三日不沾水米,睡在床上,只奄奄一息了。这位刘公哪敢停留,礼物也来不及备了,迳向刘才三教拳的人家走去,照例请门房通报。刘才三想不到十多年不通音信的徒弟,无端会到这里来,以为又是来较量武艺的,连连对门房摇手说:病了不能见客。喜得这刘公能写字,当下向门房借了纸笔,写出自己的姓名履历,又教门房拿了进去。刘才三见了自家徒弟来了,心里虽安了些儿,然逆料自家的徒弟,本领必难胜过他自己,但欣喜有了一个可以托付后事的人,随即教门房将这刘公带进去。刘公的性情最厚,一见自家师傅病到那种憔悴样子,不由得心酸下泪,跪倒在床前问候病状。刘才三忍住不肯将病由说出来,刘公问道:师傅不曾请医生来服药吗?刘才三叹道:我这病不是医生能治好的,用不着请医生。刘公道:弟子也能治病,只请师终把病由说给我听。刘才三问道:体这十多年来,也曾另觅师傅,你在外面已听得人说和尚来拆场的事么?刘公道:南州的人,谁都知道这回事了!刘才三道:你这十多年来练了些什么惊人的本领?刘公道:硬本领练到师傅这般地位不容易高强了,弟子练的是软工夫,和人动手确有把握。刘才三道:你且使一点儿给我看看,不问什么软工夫!刘公知道师傅还不相信自己的工夫,能敌得过和尚,当即使出重拳法来,将床前做榻凳的一块方石,只轻轻一掌拍得粉碎。刘才三看了,一厥劣就翻起身来坐着说道:我的病已经好了。不知刘天禄如何对付和尚,且俟第六十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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