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云:

佛佛佛,非异物,原是人心人性出,

弗同人处是慈悲,人弗同他因汩没;

灵根慧性虽本来,清净无为实道法,

大千世界只此中,莫认灵山在西域;

自成自度须自修,莫望慈航与宝筏,

嫡亲骨肉本分明,一体看承休鹘突;

若教走得路儿差,差之毫厘千里失。

话说唐半偈师徒四众,过了挂碍关,又复西行,一路上虽也有高山大水,只觉山光秀媚,水色澄清,全无险恶之气,师徒们欢心乐意而行。忽一日,行到一个地方,唐半偈在马上远远望见前面有人家,叫一声:“徒弟呀,行了许多路,腹中觉得有些饥了,前面有善信人家,须去化一顿饱斋吃了再行方好。”猪一戒道:“阿弥陀佛!师父一般也说饿了,我若说饿,你们又要道我是馋痨。”小行者道:“饿原不同。师父的饿是三餐饮食之常;你的饿是馋心涎口贪饕无厌之求。怎么比得?”猪一戒道:“偏我要吃就是贪饕!师父不消讲,只是过一会化了斋你不要吃,我就信你不是贪饕。”小行者笑道:“既有斋怎的不吃?但吃便吃,却不象你身心性命都专注在吃上。”弟兄们说不了,早已走到一个村口。唐长老抬头一看,只见那村坊:

街坊洁净,道路修齐。鳞鳞瓦屋,全无倾攲之象;寂寂门墙,殊多安辑之风。分明村落,却不见有鸡彘牛羊出入;宛然田野,实全无禾苗菽麦生成。四境不闻诵读声,孰是求名之客?百逵了无奔走迹,谁为觅利之人?衣冠古朴,不披剃而了不异于高僧;视履端详,纵蠢愚而亦知其为善士。家家清净,登其室疑入丛林;处处清闲,履其域俨然佛国。静忽闻香,任鼻端受用却不见人焚;空常现色,使眼界光明始知乃天设。观草木而祇树成林,优婆待坐,睹人间所未有;问山水而峰悬灵鹫,波滴曹溪,悟佛道之至精。故进而观境,总是无尘;虚以问心,大都不染。

唐半偈在马上看见这村坊风光清净,气象无为,惊讶不已。遂跳下马来对小行者道:“履真呀,这是什么去处?怎这样吉祥如意!定有大圣贤在内,须细细访问,不可轻易造次。”小行者道:“佛法微妙宏深,这地方虽然清净却无造就,止不过得些皮毛,师父看见怎便这等大惊小怪起来?”唐半偈道:“徒弟呀,不是我大惊小怪。你看这地方不沾不染,其实难得。”小行者道:“这都是师父在中国看厌了那些邪魔外道,故才挹真风,便生欢喜。其实佛法庄严何所不有,也不是一味枯寂,老师父见过我佛自然知道。”正说着,只见一个人家开了两扇板门,走出一个老者来。须眉皓然,手拄着一条过头竹杖,伸着鼻孔向空间嗅道:“今日莲花这等香得极,莫非又有法侣化来?”小行者看见,忙上前叫一声:“老官儿,我们师徒是化斋的。”那老者误听了,只当做他说是化“来”的。急低头一看,见小行者尖嘴缩腮,形容古怪,着了一惊。再一看时,又是猪一戒长嘴大耳;沙弥晦气颜色,一发丑陋。愈加惊慌道:“怎今日这样香骨香胎,却化出许多恶种来?”不觉连打两个寒噤道:“诧异,诧异!”小行者道:“化斋常事,有什么诧异?”老者道:“我这地方化来虽是常事,却从不见有此异种!莫非不是红莲、白莲?只恐怕来得性急错投了胎,还是莲叶下龟蛇化的哩!怎好到我村里来同居共住?”小行者听了半晌,全不知他说些什么,叫声:“老官儿,不必唠唠叨叨,我们乃过路僧人,肚中饥了,只化你一顿饱斋吃了就行,哪个同你同居共住?”那老者方听明白是化斋的,微微笑道:“是我老拙听差了。既是过往师父要化斋,请到寒舍去供养。”猪一戒听见老者叫请,就报与唐半偈道:“那老施主请我们去吃斋哩!师父快过去相见。”唐半偈忙走上前打一个问讯道:“多蒙老菩萨布施了。”那老者看见唐半偈一表人物,笑嘻嘻的道:“怎老师父法容这般端伟,这三位高徒又大相悬绝?”唐半偈道:“外貌虽然悬绝,中间却相去不远。”老者连连点头道:“老师父见教的是。”一面说一面就邀他师徒四人入去。

到得客堂上,尚未施礼逊座,早看见堂正当中设着一桌盛斋。汤饭、素菜、点心、馒头,无所不有,俱热气腾腾,就似才整备完的。老者一一见过了礼,就请他师徒们坐下受用。唐半偈与小行者心下还惊惊疑疑道:“大家一齐同进门来,又不曾见他分付人整治,就是现成有的叫人搬出来,也要一会工夫,怎这等安排得停当!莫非这老儿能未卜先知的么?”猪一戒看见米面精美,素菜新鲜,又烹调可口,冷热称心,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放开肚皮,直吃得风卷残云,落花流水。却又作怪,吃了一碗,转转眼又是一碗,满桌上的饮食,任你饱食再吃不了。猪一戒只吃得个撑肠拄肚,无可奈何,方放下碗箸抹抹嘴坐着。唐长老看见猪一戒住手,才起身向老者作礼道:“多谢老菩萨布施。”老者道:“佛天衣食,各人的缘法,怎么谢起我来?”唐半偈听见老者说话跷蹊,心下一发狐疑,忍不住问道:“贫僧偶尔化斋,虽蒙老菩萨慨然见惠,就是一茶一饭,也须炊爨而后齐备,怎才一登堂,便罗列满案?况滋味如甘露醍醐,绝不似人间烟火。此中必有妙义,万望老菩萨剖示。”老者道:“老师父想是远方来的,还不知敝村之事。我这敝村叫做莲化村,村坊虽小,也不止有上万人家,居民虽也老少不同,面庞各别,却都不是父母精血交感生成,乃是四方善信积功累行,投托莲花化生而来者。生既不假父母精血,则饮食自不取人间烟火,故我这地方从来不知耕种,人家并无井灶。”唐半偈道:“既不耕种,又无井灶,似方才这些斋供却是哪里来的?”老者道:“多感佛天保佑,但一动念,便随念而集。方才老师父一说化斋,自然备具。故我这地方从无贪求争夺之事。”唐半偈听了大生欢喜道:“常闻西方佛地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愚蠢之人,多不深信,今日身经目击,方知一字不虚。”又回头攒着眉对小行者说道:“西方佛地果是极乐世界,只可怜东土沉沦苦海,不知何日方能度脱?”老者听见唐半偈说东土沉沦,因问道:

“老师父念及东土沉沦,莫非与东土有甚相干?”唐半偈道:“贫僧实乃东土大唐国所生,因念东土口舌是非牵缠不了,故奉天子钦差往天竺国雷音寺见我佛如来,拜求真解,以求济度。今路过空方,见宝方风土无荣无辱,无是无非,谓之极乐,真可谓名实相副。偶忆及本乡,不胜动念。”老者道:“据老师父这等说来,还是见得东土不如西天了!就是我老拙前世也是东土人,不知在前世怎生样苦修,方得在莲花中化生于此。白生于此,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已感佛天不尽。不期这莲花西乡忽来了一个和尚,自号冥报,生得眉浓如败帚,眼大若弹丸,面黑如泥,皮相似癞,十分恶相。自创一个高论说,佛法庄严富丽,当以东土为正。

若是东土出了一个高僧,不但入山龙降虎伏,就是居市也鬼敬神钦。讲起经来,每每龙女献供,天女散花;说起法来,往往王侯听信,天子皈依。行处有旌幡宝盖为之拥护,坐处有香花灯烛为之供养。开一丛林,参禅学道动辄数千人;作一善事,舍帛施钱必以百万计。故金人兴教于汉明之梦,志公显道于梁武之朝,其余传灯立教,不一而足。如此者方足尊荣。佛法开导众生,象西方这样寂寂寞莫,居无室家琴瑟之乐;出无君臣鱼水之欢。略动一念,便叫做妄想;但行一事,便以为贫嗔。有时而有,踪迹若空花;有时而无,行藏如浮云。虽说化生不死,然痴痴蠢蠢,如木如石,却与不生何异?怎如东土,梵宇过于王宫,缁流半于天下。南堂北院,诵礼不休,大刹小庵,鼓钟不绝。施财者,贫儿忽生富贵;悭吝者,荣华一旦销沉。昭佛教之无边,彰报应于不爽。今新立一教叫从东教,朝夕与许多弟子诵经拜忏,望生东土。一时间将这莲化西村的居民都哄骗得心摇情动,妄想富贵繁华,不肯自甘冷淡。他的教法渐渐行开,这几日连我东村也立脚不定,也有人道他说得有理。我老拙正在狐疑之际,请问,老师父既生于东土,自知东土的受用,为何转到西方来求解?又为何转又说东土沉沦?又为何见我们寂寞转生欢喜?万望见教。”唐半偈听了叹息道:“佛法从来清净,岂待贫僧饶舌。若东土道胜西天,贫僧又何苦跋涉?此僧妖言惑众,罪不待言。但宝方相近灵山,日瞻我佛慈云,况托身莲花必具本来慧性,岂容妖僧于此颠倒是非,搅乱道法?”老者道:

“就是村中居民,也有几个高明的在背后议论他的破绽,不肯信从,争奈力量浅薄,驳他不倒。这冥报和尚又有些幻术,最会持咒咒人。咒得人昏迷不醒,登时跌倒。人要害他,又有丈六佛光,结成楼阁,以为护身之宝,若有急难,将身遁入,任是刀剑如林,也不能伤。我这阖村居民,虽说化生佛地,却没有神通手段,如何与他做得对头?故只得凡事依从。老师父若要往天竺国雷音寺去,必要打从西村经过,须悄悄瞒了他过去方妙。若使他知道,定道你东土人不自尊东土,转来西方求解,是个败类,怎肯轻轻放过?”唐半偈道:“贫僧既为佛家弟子,佛法是非敢畏祸而不辨明?承老菩萨指教,且到前途,再作区处。”遂起身辞别了出来。老者送至门外,又叮嘱道:“闻得那冥报和尚十分惫懒,老师父须要仔细。”唐半偈点头作谢,方才上马而行。正是:

妖人偏幻佛,佛地也生妖,

毕竟谁妖佛?人心所自招。

唐半偈坐在马上行了数步,对着小行者说道:“据这位老善人说来,那冥报和尚定是个妖僧。我们此一去须要留心防范。”小行者道:“千魔百怪,虎穴龙潭,也都过来了,个把妖僧怕他怎的?”唐半偈道:“徒弟呀,不是这等说,俗语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不听见方才这老善人说,他有妖术,又会咒人,倘不预防,三不知被他咒倒,却如何区处?”小行者笑道:“我只晓得刀能砍人,枪会刺人,从不知念一个咒儿便能咒得人倒。”猪一戒道:“师兄莫要说嘴。若说咒儿咒不倒人,怎师父念起紧箍咒来你就头痛?”小行者道:“师父是明明有个箍儿套在我头上,我服他管,故念动咒语箍儿便束得头疼。这妖僧我与他皮毛既不连属,痛痒又不相关,如何咒得我动?”师徒们在路闲论,不觉又走了一两日程途,忽到了一个乡村,细看那风土景物,虽也与莲化村相去不远,但只觉来往的人民熙熙攘攘,不象莲化村的安静。师徒们知是西乡,唐长老回头对小行者道:“进村去须要小心。”小行者点头道:“师父只管放心,有甚事多在我。”一面说一面大家走入村来。

走到村中热闹之处,猪一戒想起莲化东乡思食得食吃得快活,便对小行者道:“这西乡人家比东乡又多,料想风俗也是一般,斋是现成的,何不再化一餐吃了好走?”小行者道:

“一村有一村的风俗,怎定得他是一般?此时才过午不久,肚中也还不饿,况这村中又说有那妖僧在此,莫若悄悄过去,赶到前村再去化斋也不迟。”唐长老听了道:“履真说的最是,快快走过去吧,不要又化斋耽搁了。”猪一戒见师父说不化斋,便咕哝道:“挑着这样重担子走山路,不化斋吃,人就是铁做的也挨不去。”唐长老道:“哪个说不化斋?只说这地方有妖僧在内,恐怕化斋耽搁,惊动他又要惹出事来。莫若悄悄过去,到前面街坊去化岂不安静?”猪一戒道:“现放着这样大乡村富厚人家不化斋,转要到前面三家村冷巷中败落人家破灶前一碗半碗去求人。你看这村有百里远近,几万人家,那妖僧知在哪里?我们化斋不消半个时辰,吃了就走有甚耽搁?怎能够惊动他?你们不要忒小心过分。”小行者道:“师父,这呆子的馋虫又爬动了,若不与他化些噇噇,莫说琐絮不了,就是走路也没心肠。”唐半偈道:“既是这等,你们三个就去化些吃吃吧。我腹中尚饱,还不消吃得。”猪一戒道:“既是师父不要吃,我们三个多少化些吃了就走。”小行者道:“都去了谁伴师父?我也不饿,你两个去吧。”

沙弥道:“我也还不饿,我要看马,二师兄自去吧。”猪一戒听见大家都不去,遂发急道:“我晓得你们都是一路神祇,单单算计我,化斋是大家的事,怎叫我一个独去?我若独去,明日又要说我害馋痨贪嘴了。罢罢罢!拚着死在你们眼里,你们才快活。”便翘着嘴,挑起行李往前直奔。小行者笑道:“呆子不要恼!你不肯化,待我化与你吃何如?”猪一戒也不答应,往前一发奔得快。唐长老看见,对小行者道:“履真呀,你看猪守拙发急往前跑,想是他食肠大,肚里实实饿了,故作悻悻之状。总是佛门广大,各人有各人的本来面目,不必强他。

我们到前面去看有甚大户人家,化些与他吃吧。”小行者道:“化斋容易,单怪他为了饮食动不动就要变嘴变脸,师父莫要惯了他,等他饿饿着,料还饿不死,看他跑到哪里去?”唐长老听了便不言语,将马缰一拎,远远随着猪一戒赶来。

猪一戒为是大家不化斋一时着了气,往前直跑,跑到一个十字路口,再要跑时,争奈无数人一阵一阵的拥挤而来,将街都塞满了。肩上又挑着行李,东抓西碍十分难走,只得歇下担子立在半边。遂走上一个香烛纸码店内,问道:“街上怎这样人多?”店主答应道:“你不看见墙上贴的报帖?今日是十五,从东寺的冥报禅师普请十方贤圣赴斋,阖村人都要去,故此拥挤。”猪一戒道:“我们过路僧人也去得的么?”店主道:“普请是遍天下人皆可去,你怎么去不得?”猪一戒道:“普请人多,就是去也只好一两碗白饭罢了。”店主道:“你过路僧人原来不知,这寺里钱粮最多,素菜极其丰盛,烹疱美不可言,莫说口尝滋味五脏长生,就是立在旁边闻些馨香之气,连馋虫都要成仙哩!怎说白饭?”猪一戒听了,不觉口里粘涎都流出来,因又问道:“这斋一到就有得吃呢?还是要等齐了人耽搁工夫的呢?”店主人道:“斋是现成的,随到随吃。赶斋的从朝至暮络绎不断,哪里去等?”猪一戒又问道:“寺中离此多远?”店主用手一指道:“前面高幡竿里不是!不上一两箭路。”猪一戒暗想道:“又是便路,又是现成斋,不吃了去真是呆子了。”及回头一望,又见师父的马还不曾来,心里想道:“我且先去吃他一饱,就是他们走过去也还赶得上哩!”遂挑起行李乱闯,闯得人跌跌倒倒他都不管。闯到幡竿前看时,果然是一座大寺,他也无心看那寺是甚光景,竟往那里走。到二山门。果望见大殿前月台上一个形容古怪的和尚,据着一张高座,在那里点头合脑的讲说,四周围围绕着无数僧俗人等观看,十分热闹。猪一戒不知是讲经说法,竟认做吃斋,上前分开众人道:“你们住得近,须让我远路僧人先吃了,还要赶路哩!”众人被他推得东倒西歪,都打帐要嚷,及回过头看见猪一戒蒲扇耳,莲蓬嘴,十分丑恶,都吓得心惊胆战,不敢做声,只得闪开路让他进去。他挤到里面先将法座上一看,只见排列的都是香花灯烛,并无一毫饮食,口里乱嚷道:“满街贴报子请人吃斋,怎汤饭、馒头不见,却打团团在此说清话?”众执事僧人忽然看见,俱吃一惊,忙上前拦住道:“哪里来的野和尚?你既入了佛门,怎一毫规矩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却大惊小怪的乱叫!”猪一戒道:“乱叫乱叫!却是渴饮饥餐。真道象你们这样做势装腔,只怕转是假钞。”那冥报和尚在法座上瞪目一观,见猪一戒行径粗卤,言语唐突,大喝一声道:“孽障,你是初得人身的野彘,只管你压肩奔走作牛马罢了,晓得些什么?怎也要充做和尚败坏佛门?”猪一戒道:“什么佛门?怎生败坏?我都不管,只是你普请十方贤圣,我东方贤圣到此,快快拿出斋来请我吃了,也好算你分毫善果。”冥报和尚道:“你要吃斋不难,只要你有本事吃得去。”猪一戒道:“我有嘴,有牙齿,有肚皮,怎么吃不去?快拿来,我还要赶路哩!”冥报和尚便不答应,遂合掌瞑目,口中默默的诵,也不知念些什么。只见猪一戒正吵嚷要吃斋,忽一个头晕,扑通的跌倒在地,将行李用在半边,口流白沫,人事不知。众侍者看见,齐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冥报和尚方开眼说道:“非我佛门不广,是他自来寻死。”遂分付执事人役:“抬到后院廊下安放,行李也收了进去。待他有人来找寻,我自有处。”众执事依言,扛到后院放下不题。

却说唐长老马到村中,见人多挨挤,只得缓缓而行,行了半晌方出村口。往前一望,不见猪一戒,便说道:“猪守拙如何不见?不知还在前在后?”沙弥道:“他挑着担子在前面,着了气好不会跑,怎得落后?”唐半偈道:“只怕村中人挤难走。”沙弥道:“虽是人挤,你想哪个挤得他过?”小行者道:“你们不消猜疑,等我一看便知。”将身一纵,跳在空中往前观看,却是一条大直路,并无影响,复落下来对唐长老道:“呆子前面不见,定然还在后头。”唐半偈道:“他在后面做甚?莫非路上人多,挑着行李不好走?”小行者道:“也不是不好走,我才听得人说什么从东寺里斋僧,多分呆子听得,躲去吃斋了。”唐长老道:“若果是吃斋,他嚷了这半日肚饥,让他去吃些倒也罢了,只恐错走了路头,便找寻费力。”沙弥道:“一条直路如何得错?他若果是赶斋吃,定然在方才我们走过来竖着高幡竿的那个大寺里,离此不远,师父慢慢走着,等我去寻了他来。”唐半偈道:“寻了他来固好,莫要他来了又要等你。”沙弥道:“我不管寻得着寻不着即便赶来,如何要等。”说罢,竟踅转身复走入村来。沿路问人,方知果是那寺里斋僧,心下暗想道:“那呆子若是吃完了斋,叫他走便容易;若是等斋未吃,如何肯走?只好先挑了他的行李报知师父,等他吃了赶来。”不一刻到了寺前,见赶斋的人出出入入,络绎不断,便跟了众人挤将入去。到了大殿前,只见众人先朝着一个大和尚磕了无数的头,方有人指点到斋堂里去吃斋。沙弥在人丛里混了一阵,也随着众人到斋堂里来找寻猪一戒。斋堂虽有一二十处,处处寻遍,并不见一戒影儿。心下狐疑道:“难道他不曾来?莫非吃饱了躲在哪里睡觉不成?”又走到各处找寻。忽找寻到东廊下,只见两个和尚在那里开看他的行李。沙弥认得是真,心中大怒,遂走上前一把扯住,嚷道:“这是我们的行李,你们如何擅自盗来开看?我那挑行李的师兄哪里去了?”那两个和尚道:“这不干我二人之事,乃是你那长嘴大耳朵的师兄自不知礼,冲撞了大和尚,惹祸伤身。”沙弥着急道:“他惹甚祸?怎么伤身?难道被人害死了?”两个和尚道:“就不死也不活了。”沙弥听说不活,一发大怒,左手将两个和尚一齐抓住,舒开右手劈面就打道:“他一个好端端的人,进寺来吃斋,为甚就不活?快还我人来便罢,若无人,直打死了你两个偿命!”两个和尚被打急了,乱喊道:“这是大和尚做的事,与我何干?”一时喊叫声高,早惊动了许多和尚来看。见沙弥扯着两个打,都不愤道:“哪里走来的野和尚?怎敢在寺里打人!快拿去见大和尚。”遂不由分说,将沙弥与两个和尚并行李,都推推搡搡的拥到大殿前来,早有小侍者报知冥报和尚。

不一时,沙弥拥到面前。冥报和尚大声喝道:“你是哪里来的野僧?怎敢恃蛮擅自打人!”沙弥被推搡急了,也大嚷道:“好不明白道理的和尚!这是讲经说法的寺院,又不是深山险谷强盗巢窝,怎打杀人夺了行李,还怪人查问?”冥报和尚道:“谁打杀人夺你行李?”沙弥道:“若不是打杀人,行李在此,那挑行李的人哪里去了?”冥报和尚道:“这是那挑行李的长嘴和尚不识规矩,犯了佛法,故遭活佛之谴死了,遗了行李在此,谁夺他的?”沙弥听说死了,急得暴跳道:“胡说!我那师兄他从东土大唐走到此处,差不多有十万多路,三头六臂的妖怪也不知逢着多少,并无损伤,什么活佛就能将他谴死?快还我人来,免我动手。”冥报和尚笑道:“你既是东方来的,定有些法力,不要这等性躁,自取其死。”沙弥道:“我的性儿要算极温柔的了,若是我大师兄知道你如此作恶,一条金箍铁棒此时已将这寺都擀平了。”冥报和尚大怒道:“这是你自来寻死,却与我无干。”遂又合掌瞑目,默默念了几句。沙弥不知不觉又扑通一跤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众侍者看见,又齐念一声:“阿弥陀佛!”冥报和尚方开眼微笑道:“孽障!为何直到这样田地方不言语?”众侍者上前问道:“此二人是何因缘?”冥报和尚道:“向取耳。”众侍者又问道:“自取云何?”冥报和尚道:

“吾道从东,胡为西举?

作之受之,故曰自取。”

众侍者问言,俱合掌赞叹,以为希有。冥报和尚说毕,方命执事人复将沙弥扛到后院放下,又命侍者将行李打开,检出通关文牒细细观看,方知是僧人大颠奉大唐天子之命差往西天求解的。心下暗想道:“我嫌西方寂寞,正在此兴从东之教;他东土繁华,转来西天求解,这是明明与我作对头。若容他过去,见了释迦,求了清净无为之解回去,流传东土,我这从东之教岂不被他破了?断乎不可!他师徒们虽说有些手段来了十万里程途,却未遇敌手。你看方才两个和尚,只用几句咒语便已自倒,那两个料想也不打紧,莫若叫人去邀了他转来,一发咒倒,率性断除了他的根儿,岂不美哉!”主意定了,遂叫响个侍者先将行李搬入禅堂,又唤两个能事的侍者,分付他到西村外去请两个东土大唐来的师父到寺吃斋。二僧领命而去。

正是:

四天同一佛,何必异东西?

若道全清醒,其中已着迷。

不知二僧去请唐半偈吃斋还能咒死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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