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臣笑道:“你不用害怕,我自有法子,能叫你平平安安地到上海。你暂且在宜昌住几天,到了时候,我自打发你走。你千万不要到大街上去,只藏在我衙门里,任事没有。”

虎臣道:“你到底是用什么法子?预先告诉我,也好有一个准备啊。”

清臣道:“你暂且不要打听,到了时候,自然会知道的。”

虎臣也不便再问。住了两天,清臣又忽然备酒给他饯行。同席的有一个英国商人马利,清臣给他二人引见过,又对虎臣说:“这马利正是一位洋货商人,他在上海英租界自己有行,此番也是到四川去才回来的,由此经过。我两人在北洋时候,就有交情,他特意来拜访我,我留他在宜昌玩几天。恰赶上你也到这里,正发愁沪汉两关不易经过,我便想到马先生可以带你同走。但是得屈尊你暂且做一名西崽,才能蒙混得过。等到了上海,只要避入租界,便没事了。”

虎臣再三称谢,向马利周旋几句。马利在中国已逾十年,说一口好京话,对虎臣道:“李先生,你此番做的事,我已听李大人讲过了,实在是侠肠义骨,不可多得。兄弟虽是外国人,也很乐意帮你的忙。你只管放心大胆随我同去。到了上海,如果没有地方住,可以住在我的洋行里。”

虎臣又谢了。大家吃过饭,马利便邀虎臣一同上船。清臣封了二百块钱,送给虎臣做路费。又把木柜取出来,交代清楚了,然后分手。虎臣随马利到江轮上,表面上,虎臣是侍候马利的西崽,其实二人同台吃饭,同舱睡觉←然外国人有势力,无论到了哪个关上,一律放行,并不行那检查手续。二人到了汉口,虎臣的意思,想要下船去,探一探瑞姨太太的下落。马利拦住他,说:“你去不得。如今汉阳的战事,还在彼此相持,你一下船,就难免有侦探注意。莫如随我快到上海,再打主意。”

虎臣想,这话很是。在汉口停了一夜,第二天便开往上海。及至到了上海,此时陈起梅已经宣布独立,上海稽查往来行旅很严。马利因为是英国人,便安然携带虎臣下了江轮,直到英租界去了。及至来到本行,马利还再三留他,在行中暂住。虎臣却执意不肯,迁到旅馆中,一天没敢停留,便拟了一封电报。直拍到北京亮果厂瑞宅。电上标明,是十万火急,立候回音。

谁知隔了两天,依然没有回电。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瑞方自离京以后,瑞棉同瑞琦叔侄两个,恰似溜了缰的马,出了笼的画眉,韩天空地胡搞起来。瑞琦有两个得意的朋友,一个叫李子青,一个叫崇晋五。这两人,本是北京著名架秧子的好手☆子青从前在金店做生意,专办理捐柜事务,同官场很有拉拢。因为他长得相貌极美,真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又兼他性好修饰,衣履上很有考究,终日梳头弄姿,顾影自怜,大家便送了一个绰号,叫赛潘安。后来同瑞琦拉拢到一处,他便用尽了拍马手段,把这位阔少爷拍得欢天喜地,形影不离,连吃饭睡觉,全离他不得。所有瑞琦的银钱,全归他一手经理,较比在金店做生意,自然强得多了。那一位崇晋五,本也是阔少出身,并且是一位宗室。他父亲还袭了一次辅国将军。到得他本人身上,便没有得袭了。他父亲倒是很有思想,从他十八岁上,便送到德国去学陆军。他整整在德国住了七年,据说是在陆军大学已经毕业了。其实他是在德国玩了七年,上学的日子,通共算起来,连七个月也未必有。可是外国的流氓习气同敲诈的手段,全学会了。回国之后,在陆军部当差,空挂一个郎中虚衔。一年到头,也不准到部里去一趟,终日约集一班高等流氓,设局撞骗,什么砸班子,吃宝局,种种下流勾当,他全都干到了。瑞琦在外洋留学时就认得他,回国之后,益发引为知己。两人在小班中,全有很大的威名:一提五爷,便是崇晋五;一提二爷,便是瑞琦,本姓早已诳没了。更有一班古董客人,知道瑞方宅中宝物很多,如今老头子不在家,便勾结李崇两人,同少爷交朋友。少爷有时钱不敷用,他们便竭力供给。等借到几千之数,大家便撺掇瑞琦,把宅里的古玩字画拿出两件来,他们随便估价。明值一万的,只估三千;明值三千的,只估五百。除去还账之外,还能找给瑞琦几个钱。半年工夫,这样交易便做了十几次。瑞琦的脾气,是只有钱花就好,至于东西值多少,他却满不在意。他叔叔瑞棉,同他的脾气不一样,花钱方法也各别。这位先生,鸦片烟瘾很大,又好钻私门头,却不逛明班子。他所钻的私门头,还是些极下等烂污的去处。只要钻着一个,至少得在里边趴两星期,有时候一个月二十天,也说不定。去的时候,至少也要带二三百块,甚时候花光了,便滚蛋大吉。

这位瑞五爷,一个月之中,至少得要丢失一次。每逢丢失了,这位五太太便要翻江搅海地大闹一次,立派宅里多少家人四处寻访。有时寻得到,也有时寻不到。这些家人,全知道五老爷的毛病,所以寻访时候,必须在极幽僻极肮脏的深街小巷,破瓦寒窑式的小住房里,方才能寻得着。有时寻着了,连裤子带袄,俱都入了典铺,还得从账房支钱,先给他赎出来,然后穿扎好了,用马车把他拉回…到家中,五太太必要坐堂问案,大发雌威,施用阃刑。五老爷叩头谢罪,谨领懿训,然后这一案才能了结。可是了结之后,多则半月,少则十天,五老爷又宣告寿了。不定费多少事,再把他寻回来。纵然五太太加倍责罚,转眼依然无效。家人因为寻他,不知跑了多少腿,挨了多少骂,哪一个不恨得牙痒痒。这一次又丢了,虽然访着他的下落,家人约会好了,谁也不去拉他。却撺掇五太太亲自出马,说这一次太太自己去,羞他一回,以后五老爷自然就学好了。五太太本是一位胭脂虎,上文已经表过。她本不懂得什么叫出乖露丑,听了下人的话,当真带了两个丫鬟、两名仆妇,另外还有两个家人,坐了两辆马车,一直寻去。这地方,在金鱼池旁一个极窄的小胡同内,倒下套的一所破土房内。家人将门叫开,也不打招呼,便一直将五太太领到破土房里。这一进屋子,可真把五太太气坏了。原来是一间又小又矮的破土房,才一进来,这股熏人的恶味,直刺鼻孔,激脑呕心,几乎没有吐出来。再看土炕上,五爷正在横躺着吸鸦片烟。一个小香水瓶儿,做了烟灯,白纸糊了一个灯罩儿,一根破竹子旱烟袋权作烟枪,把烟斗安在烟锅上,便吸起来。此时正在九十月天气,五爷身上的棉袍子棉马褂,早入了长生库了,只穿着一件破旧油腻的洋绉小棉袄。同他对脸躺着一个妇人,替他烧烟,看神气,总有三十开外了,一脸横肉。上擦着极厚的粉,头上却绾着一个髻儿。地上还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子,正在烧水,给他们做饭。五太太进屋来,那炕上的妇人先看见了,一骨碌爬起来,对老婆子发话道:“你管什么的?进来生人全看不见!”

瑞棉听见生人两字,才放下烟枪,抬头观看。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唉呀”一声,几乎吓得屙出大粪来,连骨碌带爬地下了土炕,朝着五太太双膝跪下,说这样肮脏地方,太太如何来得?五太太也不理他,蹲下身子去,先左右开弓,打了他十几个嘴巴,骂道:“现世宝,你还有脸活着!”

又喊丫鬟仆妇:“你们还不动手,等待何时!”

这些人如狼似虎地拥上来,把炕上的妇人拉到地下,又是踢,又是打,又是撕,又是拧。妇人虽极力挣扎,怎当得一人难敌八手,直打得狼嚎鬼叫。瑞棉看着心疼,直向五太太磕头求情。五太太恶狠狠地啐了他两口唾沫,骂道:“不要脸的臭乌龟,你还爱惜这过了时的娼妇粉头,我非活活把她打死不出这口气。”

女鬟仆妇听五太太这样说,那拳脚下去得更狠了。随来的家人见打得这样凶,生怕闹出人命来,偷偷地溜出一个来,招呼站岗的警察,来了两个,吆喝着住了手。五太太见警察来了,便戟手大骂:“你们是管什么的?遍地暗娼,你们睁着两只狗眼,装看不见。我把这娼妇同你们两个,一齐送到警察厅去,问你们厅丞,到底该管什么事?”

两个警察白挨了一顿骂,倒得请安唱诺的,直央求她。后来算是答应,把这暗娼送区究办,即日封她的门。五太太这才开恩不究了,气愤愤地把五爷装到车上,拉回家中,又着实训责了一番。从此不准再出屋门,硬囚禁了两个星期。

瑞棉在家里憋得乱蹦,只是不敢同五太太抗,却想在旁人身上出气。恰赶上瑞琦这几天没有钱花,从家里抬出一架很大的汉鼎,想要卖与琉璃厂延清堂古玩铺。偏偏被瑞棉看见了,立刻把家人喝住:“你们好大胆子!这样值钱的东西,抬了就走,你们要造反啊!”

家人回道:“五老爷,不要生气。奴才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偷宅中一草一木。这是大少爷叫我们抬的,我们敢不抬吗?”

瑞棉听了,益发火上加油,大声骂道:“混账,胡说八道!少爷叫你抬鼎,你就抬鼎,少爷要叫你上吊,你也上吊去吗?再说道一家之中,我是家主。一草一木,非经我允许,谁敢擅动!你不先来禀知我,愣敢向外抬东西,这就是目无家主。今天非送你警厅,从重惩办不可〈呀!小旺儿,拿我的片子,送这混账东西到厅里去。”

原来小旺儿是瑞棉贴身的小厮,他在主人身旁,是是嗻嗻的,连声答应,身子却一动也不动。那抬鼎的两个小厮,一个叫二斗,一个叫二升,是专侍候少爷的,平日并不把五老爷放在眼中。如今被他吹胡子瞪眼睛的,一路大薰,早就薰起火儿来了,朝着五爷嘿嘿一阵狂笑。二斗先说道:“五老爷,我劝你老人家少管闲事吧。少爷不拘卖什么,反正是他老子挣来的,并沾不着五老爷一根汗毛。你凭空阻拦着不听劝,这不是三个鼻子眼,多出一股气儿吗?我们当奴才的,伺候谁就得听谁的指使。你送我们进警厅去,自有少爷把我们要出来,徒劳往返,更可以不必了。”

这一套话,把个瑞棉顶得山嚷怪叫,暴跳如雷。偏偏瑞琦又钻过来了,大骂二斗二升:“两个混账崽子!不快快给我抬出去,在这里门口!你们吃着少爷的,穿着少爷的,还敢拦少爷的高兴。你们有本事把老爷请回。错非他来,谁敢管我!”

瑞琦朝着小厮大发脾气,其实语含讥讽,全是冲着他叔父瑞棉。瑞棉听了,如何能忍受得下,立刻也连嚷带骂地闹起来,说:“你眼中没有叔父,便是没有亲爹。你以为家私是你爹挣来,便可由着你的性儿毁坏,那是做春梦呢。实对你说,一天没有分家,一天就是公共的产业。一草一木,全得由我同你爹同你六叔,按三股均分,哪里就轮到你啦?”

瑞琦听他五叔这样说,自然更不忿了。爷儿两个,越闹越僵。瑞棉要送他侄儿忤逆,瑞琦便要驱逐叔叔出门。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忽见家人李富手里拿着一封电报,上来回话说:“五老爷同少爷,先消消气儿吧。这里有上捍的急电,多半是老爷拍来的,您赶紧翻出来看看吧。”

叔侄两个依然乱吵了一阵,仿佛是没听见似的☆富急了,只得又去寻大太太同五太太、六太太,请她们翻出来看看。五太太因为事不干己,一声也不响便躲开了。大太太、六太太正在盼望音信,望得眼穿之际,忽见有电报到了,直仿佛获着宝贝一般。六太太伸手便接过去,大太太随着她一同进了屋子,说咱们妯娌两个翻吧,不用等他叔侄了。六太太便寻出一本电码来,说嫂子你念我查。好在字数不多,一刻就查完了。大太太念一个号码,六太太便检出一个字来,写在电报纸上。一个一个地向下写道:

“北京亮果厂瑞宅鉴:大帅六帅在四川资州遇——”六太太翻到这个“遇”字,已经心摇手颤,举止慌张,有些翻不上来了。大太太报完了底下的码子,抬头一看,也不觉吓了一跳,忙问说:“弟妹,是怎么一件事?莫非有什么不好消息吗?”

六太太不答言,却仍然按码寻字。哪知这一个字才寻出来,没顾得写,“哎呀”一个倒仰,连人带椅子全摔倒了。大太太虽然惊慌,还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一面叫丫鬟搀扶六太太,一面自己拿起电报来看。只看到“遇”字,两眼发直,身子也颤动起来。想接连向下再翻,怎奈心绪已乱,眼手全不听支使,直然是翻不上来。回头看六太太,已然苏醒过来,放声大哭,哭得十分悲惨。大太太忙问是怎么一回事,“遇”字下面到底是一个什么字,你也宣布出来,叫大家明白明白啊。六太太哭着说道:“嫂子你真糊涂啊,他们兄弟两个,全遇难被人害了,你还叫我宣布什么啊!”

大太太一听,登时哇的一声,也号啕大哭起来。此时瑞方的小姐,瑞锦的公子,也都跑过来,随着他们的母亲,放声大哭。立时刻宅里哭的,喊的,叫的,嘈成一片。五太太同瑞棉、瑞琦也不能不过来了。他叔侄两个,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及至打听明白了,谁也不掉一个眼泪。瑞棉说:“他们自己去寻死,却怨谁呢?当初我不是没有拦过,哥哥不听我的话,偏要听老六的话。如今落一个外丧鬼,全念老六的好处。他把哥哥害了,还饶上自己一条命。当初要肯听我的话,稳坐在家里纳福,把那四十万块钱交给我,不但哥哥一个人又安闲又自在,白受下半世的快活,就连全家大小,吃喝穿戴,听戏,逛庙,游东安市场,哪一样不称心如意?偏偏痰迷心窍,无是无非地害官瘾,又被老六从旁蛊惑,硬拿出白花花四十万大洋钱,弟兄两个捐一个热缺,连一把骨什子,全扔在四川了。这简直是自作孽,还埋怨谁呢?”

瑞棉唠唠叨叨地发了这一篇议论,并没有半点悲惨痛惜之心。

瑞琦取过电报来看了一看,说:“大家不要哭了,五叔也不要胡发议论了,咱们先把这电报翻完,说不定还有救星,未见得准是死啊。”

瑞琦这一句话,提醒了大家。大太太、六太太心里,仿佛又有了一线希望,异口同音,全说琦儿这话很对,你赶紧翻几个字看看。瑞棉却拦道:“算了吧!再翻更翻出不高兴的来了。明明说是遇难,难道还能再活不成?”

大太太听这话真急了,说:“老五,你敢情是盼望你哥哥死啊!实告你说,你哥哥死了,也轮不到你当家!”

六太太也插言道:“五哥,您也要想开一点,至不济同他们是手足。他们有个好歹,也未见得于你有什么好处。再说您同六弟,谁不是指着哥哥的名姓出头露脸?哥哥如果没有了,你这五老爷也只好坐在家里道字号吧。您想想,我这话说得是不是啊?”

六太太这几句软中带刺的话,直然比小刀子还锋利得多。瑞棉脸上羞得一红一紫,只是答不上来。此时五太太却看不过了,冷笑了两声说:“算了吧,大嫂子同六妹妹,全不用说了。万总归一,总怨咱们瑞家祖上没有德行。凭大哥那样才学,堂堂皇上家一品大员,六弟虽然不及哥哥,总也算滴水不漏,理财大家。哪一位全比我屋里这位现世宝高出百倍。比如瑞家有德行,叫现世宝替他弟兄两个死了,岂不是大快人心?偏偏没用的活着,有用的死,败家子儿欢蹦乱跳,大好佬一去不回头,这可有什么法子呢?嫂子,我替你们姐儿两个很难过。虽说现世宝不好,我屋里倒还有这么一个。可叹你们屋里,从今以后,连这样的一个现世宝也没处去寻了。嘿嘿!够多么可怜啊!”

五太太这一套说完,还自己用手帕子擦抹眼泪,仿佛是真替人家难过似的。闹得大太太、六太太如万箭钻心,发作也不好发作,哭也哭不出来。

正在这时候,忽听瑞琦失声说道:“不好啦!我爸爸的脑袋被李虎臣带到上翰!”

他这一句不要紧,大太太、六太太同两个孩子,又重新大哭起来。瑞琦也不哭,也不叫,依然往下翻他的电报。电报翻完了,却吆喝他嫡母同他婶娘道:“不要哭了!净哭鼻子,当得什么啊。如今头颅带到上海,大家倒是想一个法子,赶快地把尸棺接回北京来啊。”

大太太擦了擦眼泪,说:“你的话固然很对,但是当这兵荒马乱之际,谁能走这一趟啊?”

瑞琦道:“这一层娘自请放心,儿子同那些革命党全是老朋友,只要我亲自去,避没什么阻难。”

大太太埋怨瑞琦道:“你既同革命党是朋友,为什么不预先知会他们,对于你爹同你六叔格外地关照一下?为什么眼睁睁地葬送在他们手里,你却一言不发呢?”

瑞琦大笑道:“娘怎么说出这样糊涂话来?我爹挂着一个满清大员的招牌,革命党抱的是一个排满的宗旨,彼此乃是死对头,我如何能做调和人?再说,如今人已经死了,空抱怨一阵子也当不了什么,赶紧马上加鞭,到上海把骨什子运回来,比什么全要紧。不然,夜长梦多,再出了旁的岔儿,连死人的脑袋全回不了家,那时后悔还来得及吗?”

大太太此时是神昏意乱,哪里还有什么主张。听瑞琦这样说,便信以为实,催他即日到上海去。瑞琦道:“到上海并不难,拿起脚来便能走。只是盘缠运费,还得另外预备几个钱打点革命党。若不筹划好了,我能够动身吗?”

大太太问道:“得用多少钱?”

瑞琦想了想说:“至少得有两万。除非这个数儿,决办不到。”

大太太吓了一怔,说:“通共你们两三个活人,捎带一个死人头,哪里用得了这许多钱呢?”

瑞琦道:“你哪里知道,要买通革命党,至少也得用两万块钱。这是我自己出头去办,要换一个人,只怕十万块钱,也打不通这个关节呢。”

大太太此时只有百依百顺,哪还有辩白的余地。但是两万块钱,宅里并不现成,银行里虽然还存着七八万,怎奈全是定期存款,没到日子是提不出来的。大太太无法,只得拿出房地契来,向银行押了两万块钱。这时候正在金融奇紧,直出到二分息,方才说妥。洋钱拨过来,瑞棉看着眼红,一定要跟瑞琦一同到上海去。瑞琦却执意不肯,说:“这是冒险的事,五叔万去不得。你老人家倘然再有个山高水低,我婶娘屋中岂不缺了活宝,她老人家肯答应我吗?”

五太太听了,便大骂瑞琦不是东西:“你愣敢拿尊长打哈哈凑趣儿,我非管教管教你不可!”

说着便扑过去,要打瑞琦。瑞琦吓得抹头就跑,一气跑出大门。当天晚上,不曾回来,第二天早车,便下天津去了。

原来瑞琦手中有了两万块钱,便同李子青商议何日起身。子青说:“我的二爷!这是什么事情,你还要选黄道吉日呢?再说,五老爷同五太太看你手中有了两万块钱,心里一定不忿。你要不赶快走,他们变着方法,也得敲你几千。你要不给,五老爷硬磨着随你到上海去。沿路之上,有他伴着,咱们想干什么全不方便,这不是自寻苦恼吗?依我的主意,明天早晨,咱们来一个不辞而别,我陪着二爷一同到天津。到了天津,如果招商局有船,咱们就一同到上海。到那时再给家里去一封信,说明情形,五老爷就是不痛快,也没有法子了。”

瑞琦听子青所说,真是恰合孤意,当夜在小班子住了一宵。次日早晨,雇了两辆胶皮车。瑞琦把两万块钱钞票,全放在一个大皮包内,交给子青提着。到了车站,买得两张头等票,一直上车。车上的茶房认得是瑞二少爷,格外巴结,把他们引到包房间里,沏了一壶上好的小叶京庄,摆上四碟瓜子花生,手巾把一个跟着一个地向上递。把二爷哄欢喜了,到天津站,赏了茶房五块大洋。在老龙头车站下车,出了站台,跨上一辆马车,直拉到日租界得义楼饭店。饭店伙计见是瑞二爷到了,前呼后拥地,将他拥到头等房间。一切伺候,无不体贴入微。又低声下气地请示二爷,是吃中餐,是吃西餐?瑞琦道:“你们这里的中餐还能吃吗?开两份大菜来,不拘样数,拣可口的做。”

茶房是是嗻嗻的,连声答应。不大工夫,饭开上来,两人草草吃过了,却没的可消遣。要放在平日,子青早出主意,不是听戏,便是打茶围;再不然便上弹子房打几盘球。如今因为瑞琦丁了忧,自己做朋友的,总不便开口再去引他寻欢觅乐。哪知瑞琦却满不在乎,向子青道:“方才咱们在车站上,不是看见三麻子在丹桂贴的有戏吗?仿佛记得是过五关斩六将,还有李吉瑞请宋灵。咱们在北京,有三年没听王洪寿的戏了,就是吉瑞,还是去年腊月听过一次。你陪我一同到丹桂听戏去,在店里闷着,有多难过啊。”

子青听他这样说,又是惊,又是喜。惊的是他爹那样横死,才得信不几天,他居然还有闲心去听戏,真要算别有肺肝,喜的是难得他自开了例,以后便可以放开胆子,带着他追欢取乐,不愁没有油水可沾了。他在这一惊一喜之间,瑞琦已经看出他的意思来,便哈哈大笑道:“老李,你以我现在丁忧,就看不得戏吗?真正是生意人的脑筋,腐败极了。你要知道,如今这文明世界上,父亲并不占什么重要位置;做儿子的,对于他也并没有什么恩情可言。我们中国古人,造出种种谬说来,又是什么天君啦,严父啦,不过是束缚人的自由。我在外国六七年所看见的,除去那迷信宗教的人,还讲什么伦常父子。其余那些崭新的新学家,差不多都要挑出讨父的旗帜来啦。你们买卖人懂得什么,趁早儿跟我听戏去吧,不要装这假惺惺了。”

子青连声答应,说:“到底是二爷学问高,见识大。我们一个生意人,哪里比得上,不要说没有看见过,连听见也不曾听见过啊!”

他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却盘算:你这小子!真可称得起无父无君。不要说身从何处来,试问你吃着谁的,穿着谁的,所挥霍的,都是谁的金钱?就连带这两万块,也是你爹积下的民膏民脂。你却说出这样话来。我们真不明白,你那脏腑是个什么样儿?继而又转念:管他呢。他要不这样胡糟,我却吃谁喝谁,白拿谁的钱呢?想到这里,便先立起身来,说二爷是坐马车去,还是将就坐胶皮?瑞琦笑道:“这几步还值得坐车?等明天咱们叫一辆汽车来,兜兜圈子,今天先走几步路吧。”

子青诺诺连声,跟在他的后边。

出了旅馆,顺着大路向北走,直走过下天仙,这才往西拐。进了丹桂舞台,向看座儿的要下场门第三个包厢。看座儿的笑道:“对不起两位老爷,第三厢已被项三少爷包下,请两位老爷屈尊在二厢吧。”

瑞琦道:“原来项老三也在这里呢。”

又对子青说:“咱们不要理他,快到第二厢去。”

看座儿的把他两人领至第二厢,沏茶摆瓜子,照例应酬了一阵。此时张宝昆正唱《辕门射戟》,瑞琦道:“小张也穷得跑来天津了,咱们闭上眼,听他这条桶儿嗓子,颇有点小香的风味。可惜不会运用,偏偏又长这一身肥肉,蹒跚臃肿,实在难看,只好闭上眼听吧。”

子青道:“二爷评论得一点也不差。假如二爷扮出小生来,一定比他好看多了。”

瑞琦经这一捧,乐得手舞足蹈。少时射戟完了,是牡丹花的《老少换》,虽然粗野一点,看着却十分醒脾,把一园子看戏的人,全招得拍手打掌,哄堂大笑。正在这笑声中,忽见一个青年男子,携着一个花枝招展的丽人,步上楼来,一直便进入下场门第三包厢。瑞琦的眼快,向子青道:“你看见了吗?方才项老三拉着花莺莺,进第三包厢。怎么他两个会凑在一处了?花莺莺在北京,不是从了小俞五吗,怎么又会跑到天津来了?”

子青道:“原来二爷不知道,花莺莺早就不跟俞五啦。凭俞五那个身份,怎配要得起花莺莺?她一天到晚洗澡净面,只香水胰皂,得用二十块钱的。天天吃过晚饭,还得坐汽车去兜风。北京城只有英美德三国公使,每人有一辆汽车。连项宫保出门,还坐马车呢!她却逼着俞五,非买汽车不可。俞五到洋行里一打听价值,普通的还得四千八百块钱一辆,略好一点的,就得六七千。俞五哪里买得起,只得商量着,租了一辆。每天租价是二十八元,车夫工饭钱在外。只坐了两天,便闯出祸来了。经过交民巷,轧死了德国使馆一条洋狗。俞五叫车夫开足了一直便闯过去,自以为使馆也没处寻他们了。哪知回到家里,屁股未坐稳,就被本区的警察署给传去了,一直送往警厅。原来一个京城中,中国人坐汽车的,只有他一个。所以手到拿来,硬罚了一千三百块钱,赔偿狗的代价,这才把他放出来。从此以后,俞五再也不敢坐汽车了。花莺莺大为扫兴,便商量同他折姘。说好说歹,俞五又拿出一千二百块来,这才完全了结,花莺莺便跑来天津了。”

子青说到这里,瑞琦仰起头来,似有所思。沉吟了一刻笑道:“当初她在北京时,我花了不少钱,并不曾一次留髡,却跟着唱戏的胡混。她以为唱戏的准比我们强,那知落叶归根,连一辆汽车全买不起,索性连北京也立不住脚了,明天我倒得去会会她。”

子青道:“二爷这一次去,她一定特别欢迎,管保不用花几个钱,她就得老老实实的,留二爷做入幕之宾。”

子青这一捧架,瑞琦立刻觉得身入云端,心花开放,连戏也顾不得听了,恨不得此时便飞入花莺莺下处,一显他那阔少的面目。至于他老子的首级何日运回,早放在九霄云外。又再三嘱咐子青:不要露面,被项三少看见;也不得高声说话,被项三少听见。他要知道我在这里,又要拈酸吃醋,搬弄是非了。少时戏唱罢了,项三少领着花莺莺步下楼去,瑞琦同子青才起身下楼。

第二天午后四点,还带着太阳,二人便出了旅馆,在日租界三不管一带,寻花莺莺的下处。好容易寻到天顺、大兴两里当中,才看见一所大四合房子,门上悬着水月电灯。电灯后横着一块彩牌,花底金字是“花莺莺”三个大字,赫然照入眼帘。瑞琦一见,欢喜地拍手打掌,拉定了子青,一直便跑来。看门的大将见了他们,连大气也不哼一声。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天津风气与北京不同。北京是全国第一首都,讲的是里阔外不阔。无论甚样的阔人物,只要到了北京,便也平平常常,显不出什么声势来。许多公子王孙,达官显宦,身上只穿两件洋布衣裳,在地上随便走路,也不坐车。可是到了园馆居楼,班子下处,那些里门的,一见面就认得,老远便招呼儿爷儿爷,请安问好,恭维得了不得。要不是他们素常认识的,你便穿一身云锦霞缎,驾着驷马高轩,他也只照寻常应酬,决不肯刮目相待的。这乃是北京下等社会的惯例,差不多久住北京的全都知道。至于天津上海,可就大大不然了。因为这些地方是商埠,纵然有阔人,也不过是浮来暂去。至于老土著的阔客,是很少的。所以养成下等社会一种势利眼,对于来游的客人,专在衣服车马上留意,居然分出三六九等来。比如你来的时候,驾着汽车,穿一身华丽洋服,或是时花时色的袍子马褂,再有两个护兵,或是长班随着。你看吧,那看门的,便如接着黑虎财神一般,又是欢迎,又是害怕。立时提高了嗓子,一声吆喝,恨不将全院子的人全叫出来,好迎接贵人。这是头一等的。要坐马车来,便是第二等了。坐包月胶皮是三等。坐现雇人力车,是四等。至于安步当车的,在他们眼里,是最下等,也可叫作不列等,连招呼一声也没有了。偏巧瑞琦同李子青,连人力车也不曾坐,地下走着便走进了花莺莺的下处。在看门大将一看,当然把他们安放在不列等中,所以连大气不曾哼得一声。瑞琦是在北京出风头出惯了的,从不曾有一家敢这样冷待他。如今见了这情形,如何忍耐得下,立时破口骂道:“你们这龟窝里,都是一群死龟吗!为什么把脖颈全缩到腔子里,连一个探头儿的也没有呢?”

这句刻薄话,本来十分难听,再加上那些当大将的,一个个扬眉吐气,自命不凡,谁肯老老实实地听这一套。立刻便钻出一个来,大声问道:“你说嘛呀?嘴里干净着一点,别找不自在啊。”

这几句话不曾说完,早被李子青左右开弓,打了两个嘴巴。看门的急了,说好小子,还讲打吗?才待举拳回敬,花莺莺已经出来,高声喝道:“汪八!你要反啊!你要举起手来,回头就有人砍你的脑袋。”

吓得汪八缩手低头,不敢再言语了。花莺莺忙过来,满面赔笑地先招呼一声二爷,又招呼一声三爷:“不要生气,他们这一群东西,本不是人,何必同他们怄气呢。”

又唤汪八快给两位爷磕头赔不是:“你真是瞎了眼睛,不想活着啦!这是钦差大人的少爷,一句话就能要你的命!”

汪八吓得跪在地上,咕咚咕咚地连磕响头,嘴里直说小的该死,求两位老爷饶命。瑞琦同子青也不理他,便一直进了花莺莺的屋子。只见这屋里糊得花团锦簇,三间明着,尤其灿烂光明,照眼生致。瑞琦进来,一头便躺在床上,拉着长腔问道:“花姑娘你被金钱豹背到洞里,做了许多日子夫妻,为什么又跑到天津来了?”

这几句话,分明是讥诮她同俞五搭姘。哪知花莺莺本是风月中的老将,阅历既深,应对尤其敏妙。她听瑞琦用这话来开心,便正颜厉色地回道:“二爷,你还有脸说这话吗?自湖北造反,北京城闹得风声鹤唳,所有各班子,关的关了,歇的歇了。我们当妓女的,连一块容身之地全没有。那时候,我伸长了脖子,去等二爷大驾光临,把我拉到宅里,暂且存身,就是当一名青衣侍女,也是情甘愿意的。哪知左等也不到,右等也不到。房东急待收房,扯着腿便往大街上扔。我是真没有法儿了,这才想起干姊妹花媛媛,现从了俞老五做外家,只得投到他那里。幸亏他还念旧日的情分,分出半间房来,留我住下。我住了不到一个月,自己想着总不方便,这才毅然决然地跑到天津来鬼混。那时候我们盼二爷盼得眼穿,二爷连个影儿也不给我们看见;如今见了面,听不见一句安慰话儿,反倒拿我们这苦命人开胃。我们也不知是哪辈子造了孽,今生今世才托生妓女。患难时候没有人过问,等到平安了,便给人开心,这世界上还有我们活路儿吗?”

说着便哭起来。从来妓女的手段,是操纵变化,层出不穷。其所说的话,更是惝恍迷离,满天云雾。何况花莺莺是在上海毕业的专门名家,瑞琦是个不通世故专会花钱的阔少,三言五言,不但把他搪回去,在花莺莺自己,还显着是光明坦白,瑞琦倒觉得是无理无情。这位阔少爷,反倒自赔不是,说了许多安慰话儿,花莺莺这才不提前事了。

两人说来说去,说到汽车上。花莺莺道:“到底还是天津比北京强得多,租界中的汽车一辆跟着一辆跑,哪里像北京城,一天到晚不准能看见一辆。”

瑞琦道:“你喜欢坐汽车,明天我买他一辆。咱们从早晨跑到黑夜,在租界中,大大地兜几个圈子,你看有多么惬意啊。”

花莺莺一听,立时柳眉舒翠,杏眼流波,把全副高兴全鼓起来,拍着手儿笑道:“妙啊妙啊!除非是二爷,谁能做这样漂亮事啊!可怜我在北京住了一年多,只坐了两回汽车,还几乎闯出大祸来,吓得我连北京全不敢住了。万没想到,到天津来却遇着二爷,话该是我出风头的日子到了。事不宜迟,今天夜里,二爷便到洋行去看汽车,明天吃过早饭,咱们就跑起来,也不枉二爷赏脸来这一次。”

子青在旁边大笑道:“你这个特性急了。明天一同去看,还晚得了,何必忙在这一天呢?”

花莺莺道:“三爷你说这话就该受罚!也不怕二爷怪你吗?”

子青听他这样说,不觉吓了一跳,忙问道:“你这话奇了,二爷有什么怪罪我的?”

花莺莺笑道:“三爷,你不明白吗?听我告诉你。你方才说的话,纯粹是我们中国人一种因循懒惰的恶习。要放在旁人呢,自然以为你说的很对了。唯独我们这位二爷,他是在西洋住过多年的,差不多脾气禀性,同西洋人是一般无二。人家西洋人,无论什么,说了立刻就办。今天的话,决不等到明天去行。早晨的话,决不等到夜晚去做。我想二爷既说出了买汽车,纵然我不催他,他也决不会等到明天的。你偏偏要说那样话,在二爷听了,能不扫兴呢?”

花莺莺呖呖莺声,发了这一大篇议论,果然把瑞琦说动了。只见他跳起来指着子青说道:“我把你这种腐败人,懒惰鬼!买买汽车,你就嫌路程远,今天支到明天,还能办大事吗!”

花莺莺听了,拍着手儿笑道:“三爷你看怎样,二爷是不是怪下来了。”

子青本是久惯架哥儿的老手,随机应变,来得很快,便也拍着手儿笑道:“你知道什么?连二爷全上了我的当了。你要知道,我们二爷虽是西洋的脾气,随说随办,可是他还有一种毛病,是贵人多忘事。说得虽然好听,转眼也许忘了。必须有一个人,用反话来激他,他再也不会忘记,立时便能鼓勇前进,把事情办得停停妥妥。”

子青这一套掩饰之词,居然说得头头是道,面面俱圆,不但堵住花莺莺的嘴,使她无话再说,并且把瑞琦哄欢喜了,说:“到底子青真是我知己,怎么把我平日的性格,全揣摩得这样到家呢〈来来!快去叫几部胶皮车,咱们三个,这就到紫竹林洋行买车去!”

此时,花莺莺已经叫了一桌晚餐来,留他两人吃晚饭,说索性等吃过饭,再去看吧。瑞琦却执意不肯,说还是先买车,后吃饭,吃下肚去,也觉着香甜。大家知道他那阔少的脾气,是一时高兴,无论谁也不准拦阻的。只得叫了两三辆很干净的胶皮,三人一齐跳上,转眼拉到英租界一个大洋行里。好在瑞琦的英国话是很好的,不必用翻译传达,可以同外国人讲交易。这位英国大班名叫克老治,在中国多年,华语说得很好。偏偏今天用不着了,两人讲了有半个钟头英国话。克老治对瑞琦拿出格外欢迎巴结的态度来,吩咐西崽,端出上品的牛奶糖果,请他三人随便吃。瑞琦又向花莺莺说:“方才同克老治已经讲好,有一辆上好的轿式汽车,只用四千六百块钱,便讲妥了。并且由克老治亲手教给我怎样开,怎样住,怎样拐弯那,情愿尽义务,不取分文。明天午后,钱车两交。先在英租界跑马场练习好了,然后再开入中国地。”

花莺莺听了,自然是非常高兴。瑞琦又到行后边,亲自看了一回车,然后叫李子青拿出票夹子来,点了二百块钱钞票作为定钱。然后出门上车,一同回花莺莺的下处,胡嘈了一阵,方才回德义楼休息。第二天老早就起来,便要子青一同到下边行里去取车。子青道:“我的二爷,你何必这样心急?从来洋行的规矩,不到下午两点钟,不能开门的。咱们这早去,难道给人家看门不成?”

瑞琦道:“不然咱们到花莺莺那里去吃早饭。”

子青大笑道:“二爷许是欢喜糊涂了,不然怎会说出这样外行话来?他们吃下处饭的,哪一个不是午后一点起床。一个头得要梳到三点以后,早饭四点吃,我们这时候去,人家还做梦呢,岂不是自讨无趣吗?”

瑞琦道:“这可难了。到行里你嫌早,到下处你也嫌早,我们难道就瞪眼等着吗?”

子青想了想说:“这样吧,咱们坐黄牌电车,到贺去看轮船。看罢了,再坐电车回北大关,然后改乘红牌电车,在河东绕个圈子。等到了老龙头,再改乘蓝牌电车,到法租界广隆泰去吃烤鹅,也到了吃早饭时光了。吃过早饭后,咱们再到英租界取车,用电话招呼花莺莺,一同去乘坐。二爷请想,我这个法子可好吗?”

瑞琦拍掌大笑道:“老李,真难为你想出这排空驭电的法子来,我们半天工夫,差不多就要把天津游遍了!可惜还漏下环城的白牌电车,要不然再唱一出《杀四门》,岂不更妙!咱们说话就走,别耽误工夫了。”

二人出了旅馆,跳上黄牌电车←然照着子青所说的路程,挨次走了一遍。及到法租界广隆泰下车,恰恰天交正午,二人进去吃了一回烤鹅。因为烤的工夫很大,等吃完了,天已交三点,两人跳上黄包车,一直拉到英界洋行。克老治正在专诚等候,并迎头告诉瑞琦:已经替他寻好了一个汽车夫,名叫大马,从前是给英国领事开汽车的。因为领事卸任回国,又换了别人,所以他也随着下了工。克老治把他荐与瑞琦。瑞琦正在用人之时,当然是欢迎极了。大马过来,给瑞琦子青请了安。克老治吩咐他,把汽车开出来,预备一同到跑马场去练习。瑞琦说,慢着,等我招呼一个人来,一同乘坐。便借洋行电话,同花莺莺谈了两句,叫她即刻就来。花莺莺答应了。哪知等到五点以后,她方才跑来,头上只梳一条大辫子,也未曾擦粉涂脂,淡扫蛾眉,更显着娇娆漂亮。瑞琦迎头埋怨道:“你为何不快来?叫我们等到这般时候。你看看天都黑了,还能到跑马场去吗?像你们这种懒人,世界上真少有。”

花莺莺道:“你看一个电话,把人家赶勒得连头全顾不得梳,反倒招你这闲言碎语一大片。天黑了,坐夜车兜风不更有趣儿吗?”

子青道:“你们二位不要互相抱怨了,咱们坐车要紧。”

大马将车开出来,三个人一齐坐上。瑞琦定要请克老治一同游一游,克老治情不可却,便同大马并肩坐在车前,一转眼便风驰电掣地开下去了。在英德两租界,兜了一个大圈子,瑞琦吩咐开到利顺德饭店,请克老治吃夜饭。克老治对他说:“这车子虽卖给你,但是眼前还得用本洋行的符号名义,才能在租界通行。要不然,租界以内,生人的汽车是不能开的。”

瑞琦问他,必须怎样,才能在租界通行呢?克老治道:“我们英租界的规矩:是得先挂号报名,定期由工部局考验;开车的人,须亲自驾驭汽车,在工部局指定地点跑上一趟,工部局看了,认为合格,不致发生危险的,当时便能发给执照;要有特别开得好的,工部局还赏给银牌,作为一种褒奖;若开得不熟悉,决然不准通行。只要把英租界这一关闯过,其余别的租界,全好办了。”

瑞琦听了,哈哈大笑道:“原来这样。你看我不出十天,定把银牌领到手中。”

克老治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暗发笑:你就有过人的聪明,十天也学不会开汽车。大家吃过了饭,瑞琦吩咐子青,将皮包打开,点了四千四百块钱,交与克老治,算是钱车两清。又赏了大马十块钱,叫他把汽车开回租界,寄放马车行里。本来瑞琦的为人,虽系纨绔子弟,却具有绝顶的聪明,凡一切玩笑场中吹弹拉唱,无一不精。自从在天津置了汽车,便终日拉着花莺莺、李子青在租界里兜风跑圈子,他本人却并肩同大马坐在前边,所为学习开车的法子。跑三天,他就全看会了;到第四天,他硬要自己开。大马道:“二爷自己开,我省一点气力这是极好了。不过在租界之中,不比在咱们的地面上,开汽车的人,全经他们考试认可的。要贸然一换人,巡捕就要出来干涉。二爷是有身份的人,若被他们拦住,面子上似乎不大好看。还是小人先开几天,俟等经过考验之后,就不妨了。”

瑞琦听他说得很有道理,便改变方针,先在租界以外开,顺着四马路的电车道,足跑一气。始而花莺莺还不敢坐,生怕电车同汽车撞在一处。后来开了两趟,非常平稳,一切转弯那,无不控纵如意,花莺莺同李子青这才放了心。大马却非常惊讶,说:“二爷真是圣人!当初我们学开汽车,三个月的工夫还不曾毕业。如今三天工夫,二爷就学会了,要不是圣人,能够这样儿吗?”

又过了两天,便在英租界工部局请求考验。恰赶上报名的人很多,到试验这一天,瑞琦驾着汽车,在马厂兜了几个圈子,真有六辔在手,一尘不惊的神气。连英国人看了,全都非常佩服,夸他是驾驭汽车的老手。试验过了,一共九个人,及格的七个,不及格的两个。瑞琦在七个之中,列为第一,英工部局特奖给银牌一面。从此,瑞琦善驾汽车的名儿,各租界中无不知道。他本人也格外高兴,终日驾着花莺莺、李子青,及娘姨大姐等,在天津大跑汽车,把迎接他爹尸首的事,早抛在九霄云外了。

这一天,从河东意奥各界跑车回来,才进了花莺莺下处,就见看门的汪八迎着说道:“二爷快请屋里坐吧,有一位北京的大人,在这里候您老多时了。”

瑞琦听了,不觉一怔。心想:我在天津,北京并没人知道,怎么会有朋友来呢?莫不是我那五叔跟踪寻了来?但是,我五婶肯放他出门吗?他心里狐疑着,已步入花莺莺妆阁,才一进门,就见一个人迎上来,握了他的手,哈哈大笑。说二弟你在这里真乐啊,却把愚兄搁在北京,几乎没有吓杀。瑞琦也大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五哥来了。”

二人一说一答,阅者便可知道此人必是崇晋五了。晋五又同子青执手为礼,说:“三弟你太不对了,既陪着二爷来逛天津,为何也不知会愚兄一声?难道怕添我一个人的嚼过吗?”

子青道:“五哥,你为何说话就歪?我何尝不愿拉你同来。因为二爷有急事,我们走得仓促,想知会你也来不及了。难道老帅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晋五道:“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此次来,一者是为安慰二爷,不要过于悲伤;二者是北京真住不得了,特来天津躲避一时。”

瑞琦惊讶问道:“怎么北京住不得了,莫非新发生什么事故吗?”

晋五道:“这样惊天动地的事,你竟自不知道?难道连报也不曾看吗?”

瑞琦道:“谁有工夫看报,你就快快说是什么事吧,哪有这些啰唆呢!”

晋五道:“你忙我偏不忙,我从北京坐火车到这里,整整半天工夫,还不曾吃什么呢。你快快叫饭给我吃,咱们一边吃一边说,你看不好吗?”

瑞琦道:“这有什么难办的,来呀!”

汪八一听呼唤,连忙进来问道:“二爷有什么吩咐?”

瑞琦道:“你快到南市全聚德,叫他开一桌八块钱的席来,外带烧鸭一只,越快越好。”

汪八答应一声,扭转头来连蹿带蹦地便去了←然不大工夫,菜已送来。瑞琦拱晋五上坐,他自己同花莺莺对面相陪,子青却在下面打横。瑞琦敬了他一杯酒,说你可打开话匣子吧。晋五连喝了两杯,又拣可吃的菜,上紧吃了几箸,然后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你知道,咱们满人中的金梁玉柱善辅善公爷,昨天被人用炸弹炸死了。”

瑞琦一翻眼皮道:“他吗?早就该死!”

这一句话,崇晋五听了,非常刺耳。要放在旁人身上,他早说出不好听的来了。无奈瑞琦是他的饭东,他就是吃了狼心豹胆,也不敢在瑞琦眼前说一句横话,只得把气硬压下去了,却含笑问瑞琦道:“辅公怎样得罪了二爷,二爷却这样恨他?”

瑞琦哼了一声道:“那样给一家一姓当恶狗的东西,若不早早死了,中国还有实行立宪的那一天吗?”

晋五道:“这样看起来,连二爷也是民党了。”

瑞琦道:“你不要管我民党不民党,你快说善辅是怎样死的。怎么他死了,就会把你吓到天津来呢?”

晋五道:“这话说起来很长了。自从项子城专政之后,他心里就憋着一肚子郁闷,偏巧咱们满人,自摄政王爷以下,全是脓包,眼看着权臣跋扈,竟想不出一点法子来,只有忍气吞声,受人家的气。辅公爷实在看不过了,他手下还有两团禁卫军,两个团长,一个是满人,一个是汉人,满人名叫隆治,汉人名叫张世裕。这两人,全是辅公部下的健将。他因项子城专权,想不出对付的方法来,心中郁闷已极,便在私邸中召隆张两位大将,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在辅公的意思,是专对付项子城一个人。哪知这位隆团长,横挑是非,硬说北京的汉人没有一个可靠的,必须剪草除根,才能保住满清的天下。辅公问他斩草除根是怎么样的办法?隆治脱口而出,说咱们把禁卫军两团人一律调齐,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将九城关闭,挨着家地搜杀。凡是汉人,一律枪毙,专留满人,看他们还有什么法子捣乱。辅公一听这话,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连自己亦觉着太过分了,便低头思索,半晌不能作答。迟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用眼望一望张世裕。这分明因为世裕是一个汉人,方才隆治说的话,过于冒昧,难保不触动世裕的反感,所以审颜观色,倒看看他的神气如何。却见世裕和颜悦色的,绝没有一点愤慨的表示。辅公心里,才觉着安定了许多,便含笑向世裕道:张将军你看老隆多半是有神经病,要不然怎会说出那样话来?本爵就是糊涂,不至糊涂那个分际。辅公这话,本是要探一探世裕的口气。你看张世裕真真不愧是汉奸,他当时答得更好。”

瑞琦听到这里,忙追问道:“他怎样回答的?你快讲给我听。”

晋五道:“他说公爷怎说他有精神病呢?他这主意,实在是斩草除根,直接痛快,是再好没有的了。团长虽是汉人,平日受皇家豢养,感公爷知遇,但知以身许国,不懂得什么叫满汉。况且汉人中出了一个项子城,团长时时刻刻引以为恨。如能杀掉他,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爷自请放开手做去,有用团长的地方,一声令下,马上加鞭,决不能有半点含糊。”

天下事也是有定数的,凭张世裕这一套话,竟会将辅公蒙住,信以为真。便立刻将他引为心腹,把怎样屠杀汉人的计策,彻始彻终,全同张隆二人商议好了。张世裕又献计说:“这件事第一得要机密。目前项子城有十营拱卫军,分驻在他的宅第左近,轮流着负保护责任。我们这件事,如果做得不机密,被他们知道了,只怕画虎不成,反倒被人家暗算了,那才不值呢。”

辅公道:“你这话很有道理。但是我们得用什么法子,才能制服他们,不至反抗呢?”

世裕想了想,说:“这件事必须同一个人商量,只要他赞成,不要说十营拱卫军,就是有千军万马,他也有法子能对付得下。”

辅公忙追问是谁。世裕说:“还有谁呢?便是咱们禁卫军的全军总教练官长印都统。他乃是中国陆军第一位人才,又恰恰是旗人,又是公爷的心腹~爷把他叫来,这件事完全托付他去办,难道还有舛错吗?”

辅公鼓掌赞成,说:“你荐的这人,真乃恰合孤意。事不宜迟,你这就去寻他,只说我有紧要事,同他商议,快去快去!”

世裕奉了公爷的命令,即刻去寻印长。这一来可就糟透了。瑞琦忙问是怎样的糟法。晋五道:“我们从前认着印长是满清的忠臣,原来这小子是天字第一号的汉奸,他早就投降项子城了,连张世裕也跟他是一路货。这两个东西,不知暗地里捏弄些个什么,把咱们那位辅公蒙在鼓里。今天也开秘密会议,明天也开秘密会议,直开了两三天,还议不出所以然来。人家项子城那边,可全都布置好了。也不知那个凶手是项子城派的不是。论人物可真漂亮极了,年纪也就在二十七八岁,剪发分头,穿一身很讲究的洋服,还坐着一部崭新的马车。”

崇晋五说到这里,瑞琦突然问道:“那刺客是你的朋友吧!”

这一句不要紧,连晋五的脸全吓白了,忙拦道:“二爷低声些,你这是什么话啊?”

瑞琦笑道:“你既同刺客不是朋友,为何知道得这样细呢?”

晋五道:“原来是为这个,内中也有一点缘故。因为辅公随身的卫队,有一个头目名叫斌升的,同我是近邻,又是很要好的朋友。当时他也被炸,不过受的伤很轻,我到他家去望看,是他抵面对我说的。要不然,我怎能知道得这样详细呢?据他说,这一天辅公又到禁卫军司令部去开会议。原定的是一点开议,三点散席,连天都是这样。那位刺客先生,大约是全采访明了。这日午后,将到三点,他就坐着车来了。下了车,自己掌着名片,到门房叫回事。恰赶上斌升在门房坐着,接过名片来看,见上面只印着三个字,是彭国珍。”

瑞琦听到这里,脱口说道:“原来是他啊!”

晋五忙问道:“二爷认得他吗?”

瑞琦道:“不要废话,你快说以后是怎一回事情?”

晋五道:“斌升拿着这名片,却不肯上去回,只对他说,公爷没在府,你改天再来吧。那人偏不肯走。他说我同你们公爷,是至好的朋友,他打电报招呼我来的,指派我在禁卫军充当参谋,我今天非见他不可。当时门房大家,知道公爷军学朋友很多,也许是招呼人家来的,便把他让到临街大客厅里,等候着公爷回来。天下事全是命该如此,假如辅公回来,要有人迎头把那名片给他看一看,说不定也许躲闪开了。偏偏这时候斌升拿着片子,不知到哪里去了。恰赶上公爷已经回府,马车到了门前,他跳下车来,便昂然而入,正从临街大客厅前经过。此时斌升拿着片子,要赶上来回话,哪知厅里的客人已经等不及了,一步蹿出来,喊一声大哥,便过来同公爷握手~爷冷不防看见他,仿佛看着怪物一般,立时颜色惨变。说也奇怪,却又不急速躲避,反倒迎上去同他去握手。大家见了,认定他们是朋友了,便围拢着看。但听公爷低声问他道,二弟来此何为?我们离别十年,不想今日还得相见~爷的话才说完,只见那少年忽然把眼一瞪,厉声说道:‘十年不见,大哥一变至此。小弟今天来,特为践当日同死之约。’说罢只见他一回手,从衣裳口袋里掏出一个光亮亮的东西来。大家看到此处,情知不妙,抹头就跑。哪里跑得及,但听轰然一声,惊天动地,满院黑烟四塞,对面看不见人。斌升是被震落的瓦片,将头颅打破。其余护卫门房,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此时连宅里人全惊动了。大家出来一看,见少年已经炸得血肉模糊,肢体残碎。再看公爷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右腿已被炸断。真好惨啊!”

瑞琦听到这里,不禁哈哈大笑。若问所笑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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