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晋五说了这一大套,在他自己想着,瑞琦听了,一定要咨嗟叹息,替满清可惜那金梁玉柱。再不然,一定要痛骂彭国珍,不应残害多年的老友。哪知瑞琦听了,竟自哈哈大笑。晋五忙问道:“二爷为何笑起来?难道说这件事还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吗?”

瑞琦道:“难为你也是在德国留学七八年的,连这件小小的历史,全不知道。瞎说了半天,直然是少所见而多所怪嘛!”

晋五道:“二爷,你先不要责备我。你得知道,你留学的地方,同我留学的地方,性质迥乎不同。你在美国,人家那是共和的鼻祖,真正言论自由,集会自由,不受丝毫的拘束。我留学是德国。德是君主国家,名为立宪,其实是开明专制。所有防范革命的手段,非常之严,随便开一个会,全得递四五道呈文,有一处批不准,这个会便开不成。至于革命党人,尤其不准入境。你何时听说革命党中,有一个德国留学生吗?”

瑞琦道:“怨不得五哥的奴隶性这样深呢,原来是在奴隶国家、奴隶学堂毕业的。”

晋五道:“你先不要开玩笑,到底说一说,内中有什么可笑的历史?”

瑞琦道:“我是在美国时,听一位革命党人亲口对我说的。他说,彭国珍同善辅在东洋留学时,两个人年岁相同,相貌相同,并且在学校中的成绩,甚至身上穿的衣服,无一不同。彼时留学的人,全认着他两人是亲兄弟,哪知连姓全不同呢。两人好到极点,便提倡要仿照当年刘关张桃园结义。人家结义在桃园,他们结义,却跑到东京小金井樱花园中,朝着老天爷叩拜宣誓,结为异姓兄弟,同心协力,兴汉灭清,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来,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去,将桃园盟文,略微变通了变通。从此,两人益发亲密。后来善辅回国,才露出本相来,把彭国珍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即刻回国,把善辅炸为碎粉,才消胸中之气。倒是善辅识趣,给他去了一封信,很说得娓娓动听,并应许从此以后,决不残害民党→珍的气,才略略平复了一半。近年善辅利令智昏,竟完全变了卦,对于民党分子,一点也不留情。听你说,索性连北京的汉人,全要斩草除根,这也就难怪国珍不肯留情了。我想他两人当年的交好,竟会有今日的结果,实在令人可笑,所以禁不得笑起来。这种人有什么可惜的,也值得你这样张大其词吗?”

晋五又喝了一杯酒叹道:“看起来,满清的天下,是没得希望了。常言说,人心既去,天道难回。如今也不必管南方、北方,只这一个小小京城,便是榜样。除去我们旗人,吃钱粮度日的,生命所关,还不会改变心志,其余无论商家住户,各界人民,口口声声,全都要赞成共和。其实共和是个什么物儿,根本上他们也满不知道,却偏要随着摇旗呐喊,发那种无谓的狂热。这种愚民,说起来还不十分可恨,最可恨的,是有两家报馆,终日在纸篇上大吹大擂,把共和民主平等自由说得天花乱坠,把君主专制贬得一文不值。在辇毂之下,竟敢发这种狂言,闹得满城风雨,人心动摇,真真是可恶极了。”

瑞琦忙问:“是哪两家报馆?”

晋五叹了一口气,说这两家报馆,性质绝对不同,主张却是一样。瑞琦笑道:“这话怪极了,性质既然不同,主张怎么会一样呢?”

晋五道:“你哪里知道?这两家报馆,一家是《国风新闻》,一家是《京都日报》。《国风新闻》本是日出两大张,一种文话大报;《京都日报》却是日出一小张半的白话小报。哪知他这小报的力量,比那大报却高出十倍,差不多北京的人心,全被他这一张小报给说变了,真比三千毛瑟还厉害呢。但是他们那主笔同经理人,也太无味了。人家《国风新闻》主张共和,赞助革命,为的是大洋钱。一篇社论,一条新闻,真能一千八百的换钱花。终日坐马车,吃大菜,住班子,置新衣裳,也对得起自己那一支笔。至于《京都日报》里边,经理同编辑穷得没裤子穿,也不懂得去运动革命党,弄几个钱花花,偏偏要饿着肚子,提倡共和,赞助革命。请你想一想,这种人不是冤蛋吗?”

瑞琦道:“你倒不可这样说。照人家的行为,才是真正纯洁高尚的革命呢。至于《国风新闻》,不过是些高等流氓,打着排满革命的旗号,好骗钱花,哪里值得一论呢?本来老同盟会中的分子,也过于杂乱。在当初创始之时,党规未尝不敢肃,党员也还知道自爱。后来每况愈下,那些下级党员,直然变成了一种强盗结合:越是有品行有操守的人,越不能容;越是下三烂,拆烂污,明劫暗骗,生抢硬夺,满嘴不说人话,一肚子奸盗邪淫的人,越能出风头,在党里奉为大将。那《京都日报》的几位,当然同他们联不到一处了。但是我久居北京,还不会注意《京都日报》里边,居然会有这样出色的人物。五哥料想知道他们的底细,你何妨详详细细地说给我听呢?”

晋五嘴里咽着饭,说:“我吃饱了,还得回旅馆睡觉呢,要陪着你说到天亮,那可真办不了。今天只好把他们高高供起,等明天我吃过早饭,破出一天工夫说给二爷听,今天晚上,就求您饶了我吧。”

瑞琦道:“岂有此理,你正说到热闹中间,为何打住不说呢?莫不成还要卖关子吗?”

到底崇晋五是打算卖关子不卖关子,作小说的实在不知道。可是作小说的,决不想着卖关子,使阅者诸君心里发闷。咱们暂且把这一位阔少、两位骗子手,全高高地供起来,直然把《京都日报》的人物,痛痛快快,请他们揭幕登场。

原来在前清时代,北京城风气开得最晚。直到庚子拳乱之后,两宫由陕西回銮,励志变法维新,北京城这才有创始的日报。但在那个时代,名目虽说维新,骨子里仍是守旧。因为慈禧太后,根本上本不赞成变法,不过为时势所迫,面子上不得不敷衍迁就,好粉饰中外人的耳目。至于她的本志,就抱定了活一天乐一天。其实未来的局面,她早已看清,明知自己万年之后,大清朝的宗社,一定要支撑不住。可是你要叫她放弃大权,由光绪皇帝自行亲政,把国家着实地整顿一番,那却万万休想。这是什么缘故呢?一者因为贪权好利,天性万不能移;二者因为她手下的几个宠臣,全是光绪的冤家对头,生怕还政之后,保不住他们的首领,所以活一天就得庇护他们一天;三者因为同光绪的母子感情,也过于恶劣,终身衔恨刺骨,决不能使她有舒心如意的一天。有此三种原因,所以宁可瞪着眼睛,坐视祖宗艰难缔造的基业付之东流,也决不能回心转意←然,她崩逝之后未足三年,便出了这意外的变故。追原祸始,总不能不归咎于慈禧了。因为这样,所以北京的舆论,也不能不受这种势力的支配。那些开始创行的日报,大半全含些半官性质,非如此不足以图存。仅仅有一足以图存、仅仅有一个敢说话的《京话日报》,落叶归根,还把总理彭翼仲发往新疆效力。那时候创始的文话大报,只有朱琪办的一个《北京日报》。白话小报倒是存有两三家:最早的是《京话日报》,其次是《正宗爱国报》,再次便是《京都日报》。这三家小报,在北京城的势力,确是非常大。因为九城内外,各商家,各住户,差不多家家全要看一份小报。价值非常便宜,上面载的新闻,却又不少。尤其是本京地方新闻,消息非常敏捷。不怕是昨日晚夜发生的事情,次日早晨便能详详细细地登在报上。而且稍有关系的事,一志再志,三志四志,甚至连载十几天,必要把始末根由,收场结果,原原本本地登出来给大家看。所以小报的销路,非常之广。自《京话日报》被封之后,只剩了《正宗爱国报》同《京都日报》两家,其余还有一两家,等诸自郐而下,不足数了。这两家报,要论销路,以爱国为第一,它每日总能销三万上下。可是敢说话,有价值,却要推《京都日报》。它每天约销七八千份。可是看《京都日报》的,大半是中上等社会知识界中的人。因为它这报虽系白话,做得却并不俗,可称得起是短小精悍,雅俗共赏。而且演说那一门,尤其是言中有物,字字生动,真能替商民说几句公道话。因此,上北京城稍有知识的人,提起《京都日报》来,没有不赞成的。

可是这个报在当初组织之时,也未见得十分出色,全是后来由两位有思想的人慢慢演进,而造成的一种价值。《京都日报》的发起人,便是四十几回中打奏案的何益三。他自组成此报,便身为总理。办了两年多,不见发达。有人建议,说你所约的那几位编辑,实在不够材料,要想谋发达,非另请有学识有手笔的人来做编辑,是万万难求进步的。何益三倒是肯听话,决然于北京几个报混子之外,另请高明。此时恰有一位印刷界的朋友,名叫萧玉成的,对他说:“你要想请主笔,我意中恰有一位。此人在旧学中,是举过优的医生;在新学中,是出洋留过学的学生。年纪不大,而且又有新闻的阅历。因为那印字馆中,曾承印过通报,这位先生便是通报的编辑。他就住在我们馆中,彼此盘桓了有半年多。我从旁冷眼观察,见他编辑,又敏捷又有条理。一个桌子上,堆半尺多高的稿件,他目阅手批,笔挥墨染,只需一个钟头的工夫,便整理得井井有条,改写得停停妥妥。要说到做文章,更是下笔千言,倚马可待,而且文言白话,无一不精。至于他的品行,更是洁身自好,从不会交过一个污烂的朋友。可是他的性情,却非常和平,无论对待什么人,从不曾有疾言厉色。照这样的新闻记者,在如今世界中,只怕打着灯笼也没地方寻去。你如果将他请来,我敢保你那《京都日报》,不上一年,必能超过爱国报以上。”

何益三道:“我仿佛也见过这个人,真不愧是一位有品的名士,就请你费神,替我约一约吧。”

萧玉成道:“他肯就不肯就,我可没有一定把握,咱们约一约看。我必破出情面替你说话,他如果有些活动意思,我再陪你去一趟,当面恳求。他为人是很脸热的,朋友当面求他,他总不好意思驳回,这事就算妥当了。”

益三又再再托付。玉成去了,过了两天,欢欢喜喜地跑来,说:“活该你《京都日报》要发达。这位先生因为在家里闷得慌,正想要出来消遣消遣。我乘这个机会把你的片子拿出来,极道仰慕之意,求他出来帮忙。他当时虽未应许,可说容我再思索两天,然后决定。这事占八成可以妥当了。我临别时候,他还给了一张回片,叫我替他回拜你。”

说着把名片取出来,双手递与益三,仿佛很郑重的。益三接过来看,见小白片当中,印着三个字,是田念壬,下首四个小字,是秋蝉浙绍。益三道:“这样好极了!明天午后,我同金二爷先到你馆里,然后一同去见田先生。我同老金这两张嘴,避能说得叫他满意。”

玉成道:“这样我明天候着你吧。”

便匆匆地去了。

方才益三口中说的金二爷,便是《京都日报》的经理。此人姓金名戋,号叫戈二,是北京九城有名的一位文光棍,在仓漕两界,很有一点声名,凡北京吃仓漕饭的,差不多全得听他的指挥。他从十七八岁便在市面上创光棍,立字号,专好扶弱抑强,替朋友打个不平;口才极好,无论遇着什么难事,他过来三言五语,便能解决。东城一带,没有不知道金二爷的。金家在北京,本是多年的老土著,住家在东直门内羊肠胡同。他家世代当医生,金戋的父亲,在北京医界很享过盛名。那位老先生,把毕生的精力,全用在儿科上,因此对于小儿的病症,真是手到回春。有一年某贝子的阿哥,才五六岁,忽然得了一种奇病,肚子里仿佛有一块石头,有鸡卵大小,忽隐忽现,面黄肌瘦,饮食不进。请了多少名医,吃了不少贵重药品,何曾有一点效力?某贝子年近半百,只此一子,急得终日打旋。是他的护卫进言,说这东城现放着一位儿科专家,爷为何不请他诊一诊呢?某贝子忙问是谁,护卫便把金先生荐上。某贝子立刻叫他拿着自己名片,套上本府的轿车,即刻将金先生请来。金先生平心静气诊了一回脉,又仔细看了看手纹,然后叫解开衣裳,用手在肚腹上抚摩了一回,笑向某贝子道:“贝子爷自请万安,阿哥病势虽重,并无大碍。医生敢保一个月之内,不但腹病全除,而且精神焕发。我有一种秘制的丸药,可不能先给他吃,只留下一包,另外开一汤方,先把汤药吃下,过一点半钟之后,再吃这丸药。丸药吃下去,必要大泻,只管叫他泻去,贝子爷不必害怕。因为有先服的药滋阴助气,决不至有旁的差错。”

某贝子再三致谢,并追问阿哥肚中究竟存的是什么东西,为何坚硬得同石头一个样呢?金先生笑道:“爷一定问肚子里是什么东西,说出来却不值半文钱。阿哥肚中存的,是一粒杏核。因为吃杏时候,连杏核吞下去,那杏核上附带着有须,最能牵引血液,所以日积月累,成了这大的一颗硬物。我那药专门能克制他,吃下去之后,必能从下部泄出。因为阿哥体气已亏,须先服补气的药,然后才能禁得住泄。爷自请放宽心,若没有把握,医生也决不敢说这大话的。”

金先生去后,某贝子果然遵照他的法子,把汤药丸药先后服下↓了一刻钟工夫,阿哥喊着肚子疼要出恭,大家扶他坐在小恭桶上,足足泻了有多半桶。最后喊着疼得慌,用尽气力,只听扑通一声,不知泻下一个什么东西来。只见他满头是汗,气力已微。某贝子自己把他抱至床上,然后看桶中泻的东西,全是金黄颜色,果然含着有杏子气味。家人从内中捞出一个黄蛋来,足有鸡卵大小,用清水漂净了,使手掰,哪里掰得开。费了很大气力,掰出来看,果然是一枚杏核。某贝子到此时,真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弥把金先生请来,斟酌病后调理的方药↓了半个月,居然慢慢地复了原,脸上气色也红润了,身上肌肉也生出来了。某贝子特备一千银子,作为谢礼,又请金先生在府宴会。席上闲谈起来,说先生的丸药真是仙丹,何妨将它公之于世,普济众生,岂不是无量的功德。金先生道:“这药很不容易配,须经许多手续,方能成功。医生已经上了年纪,偶然配一点,就觉着很吃累,要配的太多了,实在没有这大的精神气力。”

某贝子道:“先生有几位世兄,何妨将法子传给他们,你老先生在旁边监督一点,也就行了,何用自己上手呢?”

金先生道:“爷说得很有道理。医生两个小孩子,大的已经送到药店去学生意。虽然笨一点,倒是很老实的,将来教给他配药倒还对付着,不至有什么舛错。唯独第二的小儿,天性怪僻,念书很聪明,只是终日逃学,不肯去念,专好在孩子队里充大王。什么刺枪使棒,跳高跑远,甚至摔跤打架,好勇斗狠,他是无一不好,医生也管不了他,只好随他终日胡闹。”

某贝子道:“先生倒不要这样说。你看越淘气的,将来一定出色不群。最好顺他的性儿,倒不可过于拘束。”

金先生点头称是。自此以后,果然遵照某贝子的话,配药出卖,定名为七宝丹,专治小儿各种时症,非常灵验。

哪知道这一卖药,竟自招出了很大是非。原来同巷住的有一家破落户,姓陈行八,名叫陈宜,大家只管他叫陈八。本是汉军旗人,也吃着一分钱粮,只是不务正业,终日提笼架鸟,随着一群土棍地痞,各处胡闹。他这一天在门前站着,看见金先生门口立着不少人买药。他心里一动,从此便注上了意。第二天向金家女仆打听,说每日能卖出六七十包,准能得一百数十吊大钱。陈八听见这个信,便起了不良之心,暗暗托付女仆,当金先生配药时候,你可从旁查看,全是些什么。若值金先生高兴之时,你便胡乱打听,这样是什么,那样是什么。如能完全将药料方法打听明白了,来报与我知道,我情愿送你二十两银子。女仆听见有二十两银子的来头,立刻满口愿承,必能做到←然费了两个月的工夫,居然全探听明白了。本来一边有心,一边无意,又因金先生心地忠实,从不疑惑旁人有坏心,所以女仆得告成功。陈八得了这个方子,真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自己也照样配起来,遇着亲友家小孩子有病,拿了去试验,若是实症,果然也有些效验。只是药力太猛了一点,总没有金家的药来得柔和。后来打听,才知道人家用巴豆,是要炼成霜的,经过好几次炮制,方才入药,他陈家是用生巴豆,当然没有人家的柔和了。可是炼霜的法子,无论花多少钱,再也买不出来,只好将就着用生巴豆。他也挑幌子,撒传单,大吹大擂地卖起七宝丹来。金先生见了,不免十分诧异,说他们为何也同我卖一样的药呢?托人买了一包,仔细化分,果然同自家的原料一样。这可怪了,是谁传出去的呢?后来想到女仆身上,把她开发了。自己越想越生气,那时候又没有专利的法规,只得忍在肚里。偏偏这陈八饶偷了人家的方药,反倒大造谣言,硬说金家卖的是假药。金先生知道了,便过去同他理论。哪知陈八蛮不讲理,反倒大骂金先生偷了他家祖传的方子。经四邻出来解劝,将金先生劝回家中。金先生本是一位忠厚长者,怎禁得同土棍怄气,从此得了一场夹气伤寒,竟自呜呼哀哉了。临终之时,拉着二公子金戋的手说道:“你娘同你哥哥,全是老实人,自然不敢同陈家对抗。你的年纪小,倒是有胆量,有志气。要知道,我这病全是被陈八气的,你要是我的肖子,我身后不拘早晚,必须替我出这一口怨气。”

金戋这时才十五岁,听了他父亲的话,便毅然说道:“你老人家自管放心,三年以内,我必能替您出这一口气。”

金先生点点头,说报仇不在迟早,只要你有这志向就好了。金先生说罢遗嘱,便下世去了。

从此金戋也不再去读书,却终日同摔跤的扑户在一处练习。那时候清廷有善扑营,养着几百名摔跤的扑户。这还是当年康熙皇帝,因为捕拿鳖拜,传留下的这个机关,历代相沿,直然成了皇帝驾前一种变相的护卫。吃钱粮的,足有五六百人,内中也有总队长,也有分队长,也有管理善扑营的王大臣。那些有名的扑户,全有千百斤气力,一见面便能把人抓起来,摔出几丈远去。凭你多好的武术,自见了扑户,便没有用武之地。在彼时最有名的,有两个扑户头儿,全都是旗人,一个叫大祥子,一个叫二祥子。大祥子身高七尺六寸,二祥子却身高四尺二寸。两个人站在一处,二祥子的头,正顶着大祥子的肚腹。大祥子不但他本人身量高,连他那一队的扑户,身量全在七尺上下;二祥子不但他本人身量矮,连他教的那一队扑户,身量没有过五尺的。高的是真高,矮的是真矮,有时候彼此对手摔起来,那高的只要被矮的贴到身上,便得全躺下。别看身量矮,却真是力大无穷。那时候,恰赶上光绪皇帝亲政。他很好看摔跤的,如果摔得好,当时赏金银锞子,赏绸缎尺头,每月还多加钱粮。他这一提倡,善扑营又多出了不少的人才。金戋心里,是迸一种复仇的大志,所以也投在大祥子名下,学习摔跤。所有十几岁二十来岁有名的扑户,经他竭力联络,全结为拜盟兄弟。是年金戋已十七岁了,他两年来智深勇沉,不动一点声色。陈八看他弟兄两个全是小孩子,益发肆无忌惮,变着方法欺负人家。他自从冒牌卖药之后,生意很是不错,仍自贪心不足,总想把金家挤出羊肠胡同,归他一家专利。他有两个儿子、两个侄子,全是饿狼一般的,打遍街,骂遍巷。他便派出这四个人来,分别在东西胡同口外,只看见有人到金家买药,他便过去阻拦,说金家卖的是假药,千万不要去买,买去小孩子吃了,定要发生危险。你到陈家去买,是真药,避吃下去立刻就能好。每天这样被他搅散的,总有几十号买卖。金戋却仍然沉住了气,不同他理论。哪知陈八父子,误认金家是怕他们呢,索性得一步赶一步。这一天早晨,竟公然把金家卖药的招牌也摘去了。金老太太知道了,气得只是哭。金大少白瞪着眼,却想不出主意来。唯独二少金戋,在旁边嘻嘻地笑,说娘同哥哥净哭会子,管什么事呢?我避不出三天,叫陈家把招牌给咱送回,还得好好地挂上,磕头赔礼∠太太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哪里有这大本事?不要再闯祸吧。”

金戋道:“娘不用多管,到时候您自然知道。”

金戋到外边访看盟兄弟,全安置好了。然后预备了一份候教的帖,派人送至陈家。帖上写的是:定于某日,在城南陶然亭,杯茗候教。下款落的是:金戋拜订。陈八看了,不觉微微一笑,对他子侄说道:“你们看,小孩子也露出头来了。他请咱爷们做什么,莫不是央求咱们,以后别掐他家的嗓子?常言说有三不让,这是产业,丝毫也不能让啊。”

他侄子陈二在一旁冷笑道:“叔叔先不要说大话吧。你想他如果是哀求,什么地方不能请客,却偏偏要上陶然亭?谁不知陶然亭是一个决斗的所在。他既约会在那里,我们要不去,便是怕了他,以后在这条街上不能再创光棍了;要贸然去,倘或吃了苦头,跟头栽得更大。依我说,咱们事前得有一种预备,才去得呢。”

陈八笑道:“对付一个小孩子,还用什么预备,你也太小心了。谁不知咱们陈家五虎,明天爷儿五个一齐上,吓也把他吓回去了!”

第二天午后三点多,陈八领着两个侄子两个儿子,一直奔陶然亭‰亭子还有十来步,金戋便迎出来,满面赔笑道:“真不失信,请里面坐吧。”

陈八只点点头,便领着那四个小虎昂然而入。举目观看,见亭子里面也并未陈列酒席,只有十来个少年,一律丁字步排班站立。金戋见他们进来,立刻把脸一沉,大声喝道:“陈八!你可知道我今天约你来的意思吗?”

陈八哈哈大笑,说八太爷要是怕你,今天还不来呢。金戋不待他说完,如风一般地过去,便是一个大嘴巴,骂道:“你向谁充太爷!今天太爷得现出原形来给我看看!”

陈八突然被打,爷儿五个便一齐扑向金戋。那边几个少年也一拥而上。说也真怪,一照面,扑通扑通,全都摔在地上,挣扎不起。少年拍掌笑道:“你们创光棍,横行霸道,我当有多大本事,原来是一众脓包。快起来!咱们一个对一个的,再分个上下高低。”

陈八的两个儿子小五小六,还不服气,挣扎起来,饿虎扑食,又奔过去。却被内中两个少年,一手抓住胳膊,一手抄腿,从亭子里边扔到亭子外边,足有四五丈远,吭的一声,嘴吃屎趴在地上。再想挣扎起来,实在有些不易了。金戋这才转过脸来,向陈八大开谈判,说:“陈八!咱们住了十年街坊,彼此并无嫌隙。前年你用不道德手段,窃取我秘方,配药牟利。我父亲宽宏大度,并不曾同你计较,你反倒造谣生事,污搅我家名誉,还把我父亲气病,因而致命。你要稍微有人心的,此后就应当偃旗息鼓,不再出头捣乱了。哪知你贪心不足,竟敢明目张胆,阻止人家卖药,又公然把我家招牌窃去。究竟你存的是什么心?少爷今天也想开了,横竖到了势不两立之时,我豁出一命,抵你家五命,这是再便宜不过的事。我容你十分钟工夫,自己先算计算计,要如何便如何,我要眨一眨眼睛,便不是金家的小孙后代!”

金戋说这话时,真是声色俱厉,怒发冲冠,把两只眼睛钉在陈八面上。他的眼光中透出一种杀气,十分怕人。陈八哪敢同他对眼光,就这一瞬间的目战,他先就失败了。常言说得好,光棍不吃眼前亏。陈八本是多年的老光棍,做梦也不会梦到,今天竟会栽到这十七岁的孩子身上。这时如再嘴硬,看金戋的神气,说到便能做得到。眼睁睁拿五条命换他一条命,实在有些不合算。但要输嘴赔不是,面子上又实在难看。到底是老江湖,真能抹稀泥,只见他盘膝坐在地上,朝金戋笑道:“金二少,这一点小事,你怎么认起真来?咱们本是十年的好街坊,承你府上谅情,容我卖药度命,我感激还来不及,哪有与你们作对的理?你千万别听外间的闲言碎语,给咱两家挑拨。”

金戋道:“你这话差了。现在我家的招牌,全被你窃去了,怎么说是有人挑拨呢?”

陈八道:“这件事等我回去调查调查,或者是我那不肖子侄做出来的,也说不定,横竖我陈八决不能做那样事。你自管放心,我回去一短训他们,将你家的招牌原物送还,我并且亲自登门赔礼。你总可以消了这口气儿了。”

金戋道:“我原是一个小孩子,你是有年纪的人,我在你面前,决不愿过为已甚。照你方才所说,果能做到,咱两家仍然是好街坊,以前的事,便算一笔勾销。不过有一件事我不放心,倘然你回到家去,把方才的话全都抹了,不算数儿,岂不还是一场饥荒吗?”

陈八哈哈大笑,说:“你这太多虑了。我五十岁的人,要在你十几岁人的面前撒谎调皮,说了不算,以后我还能在市面上混吗?再说这亭子里还有你十几位朋友,面面相观,他们便是最好见证。我如果言不应典,请他们哥儿几位只管寻上我的门,兴问罪之师。我难道栽一回,还愿意栽二回吗?”

陈八说到这里,那几位青年便挺身说道:“金二弟,你自请放心,我们几个人情愿给他作保。他三天如不到你家送招牌赔礼去,我们哥儿几个自有对待他的法子。”

金戋说:“既然这样,我冲着你们几位,以前的事,一概不说了。咱们是不打不成相知,今天我还要找补着请吃饭,咱们一同到观音寺惠丰堂,大家尽量地喝一回。不扰我的,便是看不起我。”

大家一齐说,叨扰叨扰。连陈家爷儿五个,也不好意思说不去,一同从陶然亭出来。那时候还没有人力车,只好安步当车。好在陈家少弟兄,也全是练家子,要不然,方才一摔,早就摔得不能迈步了。大家在惠丰堂吃了一回饭,尽欢而散。次日清晨,金家一开大门,便见卖药的招牌已经高高悬起。紧跟着陈八拿着自己的片子过来拜会金戋,当面请安赔礼。从此以后,两家彼此相安,再也不发生口角了。这便是金戋十七岁上一段历史。从此,大家全知道他是一位少年英俊。凡街面上有什么不平的事,全来寻他,他便挺身出来做鲁仲连,排难解纷,很替人家息了不少纷争,大有汉时朱家郭解之风。后来仓漕两面,看他是一条好汉,便约他出来帮忙。其间奇闻逸事很多,作书的也不能详细追述,不过略举他少年一事,好表明他的为人。后来全粮折价,仓漕的事,是完全取消了。

这位先生在家里闲着无事。恰赶上有人组织《京都日报》,便想起金戋来。论他的脾气性格,做辩的事,真是恰当其才。于是恳切地请他出来,做《京都日报》社经理。他自入馆以后,振刷精神,整顿一切。后来,又聘定了田念壬充总编辑,专管理第一张新闻社说各种稿件,对于北京城地方利弊,很恳切地发了几篇言论,因此一鸣惊人,九城全知道《京都日报》是北京第一个敢说话的报。这时候京都报社,真是人才济济。第二张小说杂俎的编辑,也是北京城中一位风流名士。此人姓余名两吾,号剑胆。本是一位世家公子,从小时专好书画诗词,写一手米海岳的字,直然可以乱真。画翎毛花卉专学二南,直合恽南田钱南园为一手。这还不算稀罕,此外皮黄昆弋,品竹调丝,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有时候高了兴,便粉墨登场,要闭上眼听,直然同谭叫天一鼻孔出气。因此北京社会没有不知道余剑胆的。金戋将他约来,充任小说编辑,于是《京都日报》益发出色。内中还有一位帮着做社评的姓纯名立,字卓先,乃是一个蒙古旗人。此人本不是读书人,幼小时候,专同北京的无赖地痞在一此混。后来营谋着,当了一名看街的蹲兵。

  那时候,北京城没有警察,管地面的,自九门提督而下,还有五路巡城御史,分南北东西中。每一名御史管辖着几百座官厅,每一个官厅里边,有一个老爷,还有几个看街的兵丁。所以巡城御史,又叫作街道厅。一个大厅辖着几百个小厅。小厅外号又叫作堆子,言其那办公的厅署,不过是一座十堆而已。似这样的官厅,九城里外,是一个挨着一个,同现在的警察派出所,是一般无二。那厅里的兵,平日在大街上,只寻一处背静的墙根,便蹲下不动,所以外号叫蹲兵,也可以叫作蹲岗。那纯卓先便是此中出身的翘楚。后来怎么会发迹了呢?因为彼时的九门提督,恰是敬亲王。他还兼着民政部尚书,对于海外革命排满的运动,十分关心,想要派一两个精明强干的旗人,假扮作留学东洋,好侦察革命的内幕。偏偏旗人都胆小,谁也不敢去,恐怕泄露机关,被革命党害了。有这纯卓先挺身愿往,敬王十分欢喜,立时赏他五品职衔,给了一千两银子,作为留学费用,又额外赏了五百安家。纯卓先去了一年半。冒称姓李名植,宇卓夫,在东京警监学校上学,终日同革命党交游。凡是内中的秘密,被他探去了一大半,随时给北京来快信,向敬王报告一切。

  后来因为事机不密,把一封告密的信落在革命党手里,大家这才知道他是天字第一号的汉奸。于是撒传单,开会议,要想法子对付他。幸亏他一个朋友叫张子业的,暗暗地给他报信,他便连夜逃至神户,由神户登轮回国,才算逃了这一场灾难。原来张子业也是随他一同来的。此公本是汉军旗人理藩院的主事,也经敬王挑选,来东专侦察革命的。不过子业的为人,与纯卓先迥乎不同。他本是一个极老实的书呆子,口齿既笨,又不喜交游,因此革命党一干人反倒不疑心他,不过看他是一个无用的废物罢了。所以一切隐秘,并不十分瞒着他。他得了这消息,便即刻报告与纯卓先。卓先何等精明,焉肯自陷罗网,便连夜逃回中国。到了北京,又将同盟会的内幕,加上许多的枝叶,报告与敬王听。敬王很夸他是一名干员,便派到西城囚犯习艺所中,充当所长,每月薪金一百六十元。凭一个看街的蹲兵,一跃而为所长,这个人的本事,总算不弱了。他本来有绝顶的聪明,小时虽不会读书,后来自己专心练习,又留了两年学,居然学业大进。在报上发几句言论,作几篇白话演说,思想很新颖,词句也很漂亮。在田念壬未入京都报时,北京辩,纯卓先的言论,差不多得列为第一。后来念壬重入辩,他的新旧学是全有根底的,更兼少年英发,笔底下非常明快,隐然迫了纯卓先一头。纯卓先面子上同念壬极力要好,哪知他心里,却怀了一种妒嫉之念,后来几乎闹出人命来。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京都日报》自从力加整顿之后,不料忽然出了一场是非。总理何益三,被人牵连在奏案中,在提督衙门押了一两个月。及至出来,他心里很不高兴,便把报馆的事,完全托付与金戈二,请他全权处理一切。这时候恰赶上武汉起义,风声传至北京,武昌、汉阳早已失陷了。清廷慌得手足无措,调兵遣将,预备迎敌。所有一切布置,前文俱已说过,也毋庸再述。如今只说这一个北京城中,自从得了武汉失守的消息,各界商民无不提心在口,生怕革命军杀到北京城,大家的性命全不能保。这时北京人民的心理,以为革命军便是当年的长毛子,到处屠杀掳掠,所过丘墟。更有那脑筋腐旧、知识浅薄的,直然骂革命党是反叛,是大逆不道,早晚天兵一到,这些东西一个也活不了。大家纷纷乱乱,茶馆酒肆中,所谈的无非是这一件事。这其间却激恼了一位少年英雄。你道此人是谁?

  原来就是《京都日报》社的经理金戈二。戈二自小时生长在旗人队中,他的脾气性格,却绝对与旗人相反。看旗人那种龌龊讨厌的神气,他真是从心里冒火。有时候,旗人狐假虎威地欺负汉人,被戈二看了,便挺身出来,替汉人打抱不平。两句话不投机,张口就骂,举手就打。那些欺软怕硬的旗人,一见了金戈二,便吓得屁滚尿流,连一口大气儿也不敢哼。自从武汉起义之后,那些无知的旗人,还大吹其牛,说有我们这一师禁卫军,敢保不出半个月,必能把湖北那一群反叛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也活不了。金戈二听见了,几乎连肺全气炸。回到报馆,便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出席的只有三人,便是金戈二、田念壬、余剑胆。戈二首先发言,说:“此番武汉首义,光复汉族,上海各报,差不多全都表明态度,一律赞成。我们《京都日报》在北京也很占一部分势力,到底应持什么态度?兄弟年纪既轻,学识尤浅,还求两位老大哥指点迷津,我们也好抱定宗旨,放手去做。”

念壬道:“此事老弟就是不说,愚兄也正想同你参酌。我们汉族受满人的专制荼毒,已经三百年了。愚兄在东洋留学时,便抱定了排满革命的宗旨,定欲见之实行,不过因同志的人太少,孤掌难鸣。如今武汉既首先发难,高举革命之旗,这正是我们汉族光复故物的好机会,咱弟兄岂可将这机会放过?再说,北京城为首都之地,民智却依然闭塞得很,大家提起革命来,还都目为反叛,若非有报纸大声疾呼,民意如何正得过来。若北京的民意不能反正,只怕革命事业还不能顺利进行。愚兄的意思,想从明日起,我们《京都日报》,必须先把革命的原理剀切向人民解释一番;然后再进一步提倡共和,推倒君主,务必使北京数百万汉族同胞,全知道满清是我们的仇敌,革命是我们的救主;然后首都的空气,必能为之一变。这便是我们《京都日报》第一步的大成功。不知你们两位以为何如?”

金戈二尚未答言,余剑胆先抢着说道:“秋蝉老弟所说与愚兄的心理恰是一般无二。不过据我想,还有许多地方不能不事前顾虑,因我们这个报馆是在北京,不是在天津上海。那津沪的报,所以敢放言高论,是因为有租界做护身符。我们要去学他,在首都辇毂之下,倘然那些官厅出来干涉,我们哪有抵抗的余地。再说还有一层可虑:咱们报馆中旗人朋友很多,他们所抱的全是保皇宗旨;咱们要赞成革命,反对君主,便同他们立于敌对的地位;他们人多势众,倘然想法子对付我们,我们是甘受其苦。这些地方,也不能不预为虑到。必须想一个两全的法子,一方面赞助革命,一方面还要保全我们三个人不致发生什么危险,那才可以放跌行呢。”

金戈二听了这话,便有些不耐烦的神气,说:“余二哥,你也虑得太远了。我们要是畏首畏尾,还能担当大事吗?再说北京城的官厅,一提起革命党来,就怕得什么似的,他哪里还有闲心管报纸上的事。至于一班旗人,更不足虑了。他们全是些饭桶衣架,不过会唱二黄、吃肥肉而已,有什么可怕的、二哥却说得这样郑重。”

田念壬见戈二说话带着三分气儿,连忙阻拦道:“二弟,你也不可大意了。旗人虽然无用,到底也不能一概而论。别人不用提,就以纯卓先说吧,他何尝不是旗人,难道也能说是饭桶衣架吗?这事咱们倒得要从长计议。”

三个人正谈着话,忽见檐笼启处,正是纯卓先走进来,笑吟吟地对金戈二说道:“二弟,你们三位倒会寻背静地方谈心。如今人心惶惶,九城全乱成一团糟了,咱报馆也应当有一种主张,好安慰人心啊。今天我来,倒要请教你三位,以后咱们持什么论调?”

金戈二才要答言,田念壬先抢着问道:“卓先哥,你是最有阅历的人,这个问题,倒得请教你了。”

纯卓先笑道:“田兄太谦了,讲学问,讲阅历,我哪样及得你?何况你又是总编辑,只要你赞成的,我决然不敢反对。”

田念壬道:“话不是这样说法。咱们论私交,没有合不来的事。如今这是关系国家的大问题,当然得要集思广益,一个人谁也不敢主张。到底革命是好是坏?君主当保存不当保存?你是研究过法律的人,不妨彻底地讨论一番,大家也好有所折中。我们自己人,也用不着谦让,你就直言无隐地说一说吧。”

念壬这一席话,真乃八面玲珑,不着边际,所为是要试探卓先的口吻。金余两位,是何等精明人,心中早已了然,便彼此然然,谁也不肯开口,静听纯卓先发什么议论。只见卓先把茶杯向桌上一放,先咳了一声,说:“大清的气数是完了,近年来益发糟得不像样子。摄政王是昏天黑地,什么人情世故一概不懂,还要自作聪明,不肯听好人的话。他那两个弟弟,更是无法无天。至于一班旗官,骄奢淫逸,一件正事也不会做,直闹得四海鼎沸,万民不安。革命党简直是他们造出来的,还能怨人家吗?你三位别看我是旗人,我这个旗人却与他们迥乎不同。一者我是蒙古人。我们蒙古同满洲,本是世仇,你三位看过历史,当然是知道的。当初我们受满清的蹂躏,几乎连人种全灭了。后来还想出毒法子,叫我们蒙古人全出家,当喇嘛,甚至一家有弟兄三个人,倒得硬逼着两个去出家,闹得我们蒙古种,一天比一天减少。似这般毒辣手段,直然是不讲人道。三位请想,我在蒙古人中,总算是明白一点的,对于满清还能有好感情吗?再说,我自前五年在东洋留学,便偷偷地入了同盟会,凡同盟会的领袖,全是我的好友。我对于民党,是极表同情的。所以这一回革命,我很盼着早早成功。因为你们三位是知己要好朋友,故而剖肝沥胆地说一说,要是有旗人在座,还一定拿我当汉奸办呢。”

卓先发了这一大篇议论,田念壬却低着头不答一言。到底还是金戋心直口快,他立刻拍着手儿赞道:“纯大哥,你真不愧是旗人中的麟凤!我从今以后,真要佩服你到五体投地了。这样说,咱们报纸,当然也得赞成革命了。”

卓先道:“那还用说吗?咱们这时候不赞助革命,更待何时!有田兄的一支笔,当然可抵过五千毛瑟。从明天起,咱们索性就放开手,鼓吹革命吧!”

余剑胆道:“要论作白话文字,秋蝉同卓先全是数一数二的名手。从明天你们二位,一对一天地做起来,避不出半个月,北京城的民气就得为之一变。”

田念壬道:“小弟的手笔,怎敢比卓先哥,还是请卓先哥先作几篇,小弟愿附骥尾。”

这两人一吹一唱,内中全含着很深的意思。纯卓先听了,略一沉吟,眼珠儿转了几转,方才答道:“田兄的谦词,在咱们自己弟兄,原是用不着的。论事呢,小弟本是义不容辞。方才余二哥有话,咱们一对一天地发言论,这是我们极乐意的。不过内幕中有一种难处,还得求三位原谅,因为我的身份,不比你们三位。头一宗我是旗籍,第二宗我现当着官差,顶头上司便是满清的亲贵敬亲王。我如果明目张胆地在报纸上赞成革命,在旗人的眼光看我,直然就成了叛逆,要再叫敬王知道了,险一险就许摘我的脑袋。这是闹着玩的吗?所以小弟心里,无论怎样赞成革命,在报纸上却绝对不能发一言。至于秋蝉兄,既不是旗人,又不当官差,无论在报上说什么,他们也不会注意。这种情形,你三位心里,还能不透彻吗?咱们既是至好,料想你三位也不愿我冒险,言论的责任,还是请田兄独自担当吧。”

卓先说了这一套,田秋蝉同余剑胆,彼此相视,微然笑了一笑。秋蝉道也好,既然卓先哥有许多难处,我们也就不必攀他了。纯卓先道:“到底是田兄能体谅小弟的苦衷,咱们明天再见吧。”

说罢匆匆去了。

卓先走后,秋蝉拍着手儿笑道:“你二位看是何如?到底他也现出原形来了。”

剑胆道:“我本来信不及他,一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诡诈阴险。要不是我同田三弟用话挤对他,他还拣好听的说呢。可笑金二弟还捧他的场,什么麟凤!我看他简直是龟蛇嘛!”

戈二笑道:“余二哥,你太实心了,我哪里是捧他,不过是故意装呆,给他戴上个高帽子,以后盼他少冒一点坏,免得挑拨是非就是了。”

秋蝉叹道:“你那好意是白用了!你们看卓先,真是蛇眼鸟喙,未曾说话,眼珠先要翻几回。这种人顶难缠了。他今天来,纯粹是使鬼采病,要探一探我们真意何在,却先发出那样的议论来,好引逗我们的话。偏偏咱三人谁也不肯顺着他杆子爬,反倒把他的隐情揭破了。我想从今以后,更多结一重仇怨了。”

戈二道:“卓先的事,我们且不管,到底我们的报,明天表示什么态度呢?”

秋蝉道:“我们是抱定宗旨,百折不回。不要说有一个纯卓先,便是有一百个纯卓先,也拘不住我们的言论自由。何况他面子总也算赞成革命,我们便装糊涂,算是跟他表同情。至于他心里怎么样,谁管他呢!”

戈二大笑道:“三哥说话,真痛快!咱们明天倒得气一气那个汉奸,倒看他有什么法子制服我们,我们静候着他吧。”

果然从第二天,《京都日报》的言论,一天比一天激烈,直然变成了一种革命报。这时候正值清廷危急,宣统下了一道上谕,是征求民意,到底是赞成君主立宪,还是赞成民主共和?自有了这一道旨意,《京都日报》更抓住理了,便天天把民主共和的真谛切实发挥。所有北京商民,人人手里拿着一份《京都日报》,点头咂嘴的,说果然说得痛快,看起来,君主是万万要不得了。这时候《京都日报》,由五千一天便增到八千。第二天印一万两千,不到晌午,便全抢光了。后来的出到十个铜子一份,还没地方买去。一个星期的工夫,直销到一万七八千份。北京城的舆论,完全变过来,连几岁的小孩子,全大骂皇帝不是东西,我们必须改成民国,人人都可以自由平等。茶馆酒肆中的议论,较比前一个星期,完全翻转过来。这全是《京都日报》的力量。金、田、余三人,又亲自到街上调查一番,眼见收着这大的效果,心里自然是非常高兴。回至馆中,大家又研究一番。戈二说:“商民各界,总算被咱们的报完全化过来了。到底当道并不重视民意,大家纵然赞成共和,也怕发生不了什么大效力。要打算发生效力,非把军界说动了不可。”

秋蝉笑道:“这事容易得很。今天晚上,我便狠狠地发一篇言论,避明天登出去,能使北京城的军人一律赞成共和。”

他说了这话,当天夜间,果然聚精会神地作了一篇白话演说,第二天登在《京都日报》上。当日便沸沸扬扬的,轰动了九城,全说南苑的队伍要变,要包围北京,强迫着清廷下逊位诏书。

这个风声传出去,当时便惊动了在军界的一个旗人。此人姓联名星,号叫云亭,是满洲镶红旗人。曾在日本士官学校卒过业,回国来投效禁卫军,辅公便拔他做了一名连长。联星才二十几岁,正在少年英发,因感辅公知遇之恩,在军中不辞劳苦,训练士卒。当年曾随冯国华到武汉,与民党对垒。他自己带着一连人,情愿打前锋,同华自强见过一仗,居然把华自强的学生兵打得望影而逃。依他的主意还想乘胜前进,哪知冯国华暗地得了项子城的密电,只许严守阵地,不许向前再进一步,因此战事就停顿了。后来项子城又把冯国华调回,联星也随着回来。他心里憋着老大不忿,以为禁卫军如果再向前进一步,不难将革命军一律平灭,为何无缘无故地又调回来,这不是功败垂成吗?一肚子牢骚,却又无处发泄,便终日拿看报消遣。他最注意的,便是《京都日报》同《国风新闻》。每日早晨,必先把这两个报看过了,然后才净面漱口吃点心。这一天,看见《京都日报》又对军界大发议论,不觉跳起来喊道:“坏了坏了!这一样,皇室的地位可要保不住了!”

他草草地净漱已毕,便从南苑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拉到东四牌楼五条胡同龙宅。你道这龙宅是谁家?便是从前架着铁木贤,同汉人作对的龙子春。此时他已升了兵部给事中,在军谘处还兼着一份参议。只因铁木贤不在京城,他的阴谋诡计,也收敛多了。及至项子城来京,他益发韬光匿彩,恐怕项子城记挂前嫌,要他的性命。因此,他连都察院全不敢去了,终日坐在家里,约几个票友,大唱二黄。好在他家里锣鼓丝弦,无不齐备,这一群票友又都兼会文场,从早饭后便唱起来,直唱到日落西山。他预备一顿晚饭,吃过之后,仍然大唱特唱,一直唱到二三更天方才散局。天天这样,吵得四邻不安。地面上因为他是一位都老爷,也不好出头干涉。这一天早饭后,才打头通儿,打过去便开戏,唱的是《忠柄》,才唱了不几句,联星一步闯进来。大家见了他,全喊道:“好了好了!李娘娘来了!”

原来联星也好此道,他唱小嗓儿,很有时小福的风味,因此众人喊着李娘娘到了,硬要派他坐下唱戏。联星跺脚道:“你们这些东西,真应了古人说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了。眼前大清国到了什么地步,别人不关心,还有的可说,咱们随龙进关,是与国同休戚的,怎么也这样毫无心肝呢?”

联星一席话,把众人的戏瘾全打回去了。内中一个人立起身来说道:“云亭,你当我们真是及时行乐吗?这不过是遮掩耳目,免得叫老瞒注上意,使出辣手段来,性命先有些难保。”

联星见说话的正是主人龙子春,便有些不耐烦,说:“子春,你是世受皇恩、官居清要的人,怎么先说出惜命的话来?老瞒虽然厉害,他也不见得就注意到你身上啊。你终日在家里唱二黄,难道就能挽回国运吗?”

子春无端受他这一顿责备,又当着许多朋友,面子上也觉着很难过的,便冷笑了两声,说:“云亭,你把我看得太高了。凭我有什么本事能够挽回国运?你看堂堂的摄政王爷,全把大权放弃了,情愿将三百年的宗社赠给老瞒,我们还提到话下吗?!”

联星也冷笑道:“古人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摄政王既能把宗社赠给人,咱们就得想法子,从他人手中仍把宗社夺回来,那才不愧是男子汉、大丈夫。要都坐在家里,自认无能,归罪气数,满清的宗社,岂不从此罢休?我们也只好当顺民吧!”

联星的话一步紧似一步,在座的人生怕他两人口角急了,再动起武来,岂不更招了声气。内中有一个叫志仲梯的,便起来相劝。先把联星捺在椅子上坐下,又斟了一碗茶递给他,说云亭老远地来了,先休息一刻,再谈正事吧。联星坐下喝茶。又有一个宗室叫恒石风的开口说道:“方才云亭的话,我们大家听了,实在惭愧得很。今天趁着群英在座,我们说正经事吧。”

内中有一个蒙古旗人,叫乌勒春的,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必须先想一个名目,有了名目,然后可以成立机关。有了机关,然后可以分科做事。将来如果有了成绩,我们在座的,全是元勋,可称得起是再造山河。那时,摄政王爷如果再亲政,我们大家全跑不了一个世爵。石风是宗室,贝子贝勒,一定有分。就是我们几个人,一等公也跑不了的。”

乌勒春说话时,眉飞色舞,仿佛封爵的上谕,今天就可以发下了。却见座中一个人,从鼻子里冷笑了两声,说:“乌兄,你多半是做梦未醒啦!你睁大了眼,看一看现在到了什么时候?你还希望摄政王复位,大家封爵?恐怕到不了那一天,大清国的黄龙旗就要完全消灭了。难为你自己还开着报馆,连报上登的什么消息什么言论,你全不曾注意,还要说这许多炮话,真成了过屠门而大嚼了。”

联星听到这里,突然立起身来,说道:“卓先哥真是有心人。不要说别家,就看《京都日报》,便可以代表一切了。我今天来,是专为《京都日报》。他那报上发的言论,诸位料想全看见了。只今天这一篇演说,我们禁卫军几乎就炸营了。大家气势汹汹的,全要包围北京,请愿共和,全是受了这篇演说的毒。错非冯军长极力压迫着,不定闹出什么来了。咱们大家得急速想个法子,好对付《京都日报》,要不然再任着他鼓动几天,不必等革命党来到,北京就要变了。”

后来还是龙子春出主意,说:“咱们净空空地议论一阵,也是毫无用处,必须先成立一种党会,举出负责任的人来,然后才能进行一切。但是这个党会,我家里可万万不敢容留。不是旁的,如今老瞒的羽翼很多,倘然被他们得着一点风声,我这吃饭的家伙便要长不坚牢→爱不成,先把性命牺牲了,那犯得着吗?据我看,最好是在石风家里。他乃是天潢一派,当然义不容辞。从明天起,咱们就挪到他家去好了。”

恒石风未等他说完,便急着拦道:“子春,咱弟兄俩并无仇啊,你为何用这嫁祸东吴的手段,同我过不去呢?你知道怕老瞒,难道我不知道怕吗?”

两人为这事口角起来。还是纯卓先替出主意,说:“我倒有一个移挥木的法子。咱们表面上仍然是组织票房,唱二黄戏,骨子里却成立一个党会,取名为宗社党。就以咱们在座的十几个人充党员。以后有八旗同志,可以继续加入。第一不要汉人,汉人来便认为票友,旗人来便是党员。票房取名做霓裳会≠府侦探见我们唱二黄,当然不甚注意。我们唱完了戏,便议论正事,外人哪里知道?至于会所,千万不要拘定一处。据我想,最好城里是在子春家里,城外在石风家里。因为你们两处房子宽阔,可以多容几位会员。至于分科办事这一层,也万不可以彰明昭著,最好面子上是生旦净末丑,骨子里边即以个人认定的角色,为会员执行的职务。譬如,戏班中丑角最大,便以他为会长;管文牍的,责之小生;管交际的,责之贴旦;管内政的,责之老生老旦;管杂务的,责之副末;管探报的,责之武丑;管对付敌党拼命决斗的,责之武生武二花。这样一分配,面子上仍然是霓裳会,暗地里却是宗社党,即可遮掩官府的耳目,又可进行咱们的职务。大家请想,我这法子可妙不妙?”

众人听了,不约而同地鼓掌赞成。齐说到底是卓先,真不愧智多星,咱们一定就照这样办了。卓先又说道:“石风是宗室,当然要推他做会长,龙二爷是副会长,你们赞成不赞成?”

众人齐说道:“赞成赞成。”

石风同子春,却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儿似的,说:“卓先,你饶了我吧!你要一缎我当会长,我连北京也不敢住了,今天夜车,我们便到天津去。免得将来捉到官府里,按首犯治罪。”

众人见他两个这样害怕,也都有点畏首畏尾的。最可笑是一个瘦子叫宾小岑,立起身来便想要走,说这个党里没我,我先走吧。哪知他尚未迈步,就听得外面如这擂鼓一般的有人敲门,并喊道:“别放一个走了!倒看看是些什么人?”

小岑吓得哎呀了一声,便伏身钻入床下。要知来者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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