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红矾鹊卵治病,真是从来未有的奇方,然而对症则灵,有时候竟能收起死回生之效。湘君吸下这两枚鹊卵去,陶一鹗对大家说:“少时药力发作,她一定要肚痛,并且痛得很凶,大家却不必害怕,待痛过去,一定要作泻,两条生物全从大便泄出来。善后调理戒一个月生冷油腻,三日以后,只喝米汤,用素食调养,在百日以内,万不可吃面条子。一过百日,便全无禁忌了。”

一鹗说一句,金氏答应一声。他的话尚未说完,湘君在床上,用西子捧心而颦的架势说道:“我肚子疼得很厉害,啊呀可了不得啦。”

大家都劝她忍着,只是忍不住,后来索性疼得满床上乱滚,口口声声只说肚内有虫子打架,一鹗道:“它打不了多时,自然就死掉了,你忍着一点吧。”

又过了片刻,湘君向金氏道:“娘,我要大解,请老爷们外面坐吧。”

大家一同出来,金氏取过恭桶,亲自伺候湘君大解过了,扶她到床上躺下。然后亲自提恭桶来,在光亮处一看,里面果然有两条红似火鲜如朱的蛇虫,已经是死了。她这才佩服陶大人真是神医,特到她自己屋中,向一鹗叩头致谢,并述其所见,众人都为之惊服。一鹗又向天宠道:“这可用着贵药了,三日以内,要吃银花野参,一面消毒,一面培她的元气。三日以后,取极好的花旗洋参,将它切成饮片,便放在粥锅里去煮,每日喝上三四遍参粥。喝过两个星期,就不用喝了,有一个月,便可复原,同好人一样,永不复发。”

他交代完了,便立起身来走。天宠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坚留,只喊套车送陶大人回宅。等把一鹗送走,他吩咐长班拿了一百块钱,到同仁堂买野参洋参。再看湘君,已经瘫摊在床上,喘不过气来,便安慰了几句仍回金氏屋中。呈祥又一力劝他吸烟,只得吸了两口。从本日为始,每天午后,三个人必然同来看视湘君的病。有时候凑上手,便在这里叉几圈麻将;凑不上手,便在金氏屋中,吸烟闲谈。整整一个月,天宠的烟瘾已经差不多了。湘君的病,也好得复旧如初。从认识那一天起,这一个月中,天宠花了足有两千多块。两人的感情,当然与日俱深。天宠把自己的果直意思,向张、万两人说知,愿代湘君脱籍,纳之簉室。其盛满口应承,说一定能替你做到。他是单刀直入,向金氏提议:不多不少给你五千块钱,这是当日治病时候,说好了的价钱。你如果不答应,恐怕一个也得不着。金氏始而表示不愿,说:“我有这一株摇钱树,每年的进益,就不止五千元,如今连根割掉只有此数,请张大人想一想,我苦老婆子下半世的生活朝谁说啊。”

其盛冷笑道:“你不要脂油糊心啦,你还想把持良家子女吃一辈子吗?实对你说,这五千块钱就如同恩赏,你如果不乐意,将来叫你人财两空,遇巧还许把你打一个解地还家,想在北京混都做不到啦。”

几句话把金氏说住,她又放出软磨的手段来,磕头礼拜,求其盛给她说好话,再多添几千,后来算是八千块钱定议。天宠特特备了一辆花车,将湘君接到家中,又备了几席酒,有几位近朋友一律请来贺了一番。

张、万两人吃过这回席,便到总统府谒见项子城复命:怎样费了两个月工夫,天宠的大烟瘾已吃上了。又在荤中接出一个人来,正在烟色并行,决不至再有所图,请总统放心好了。项子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下来,子城心中还有点信不及,自己打算:我必须再试验一回,才能知道他的宗旨何在。这时候距大选仅剩了一个星期了,一切方法手续俱都布置妥帖,只是对北京民众方面,如何促着使他们不约而同地愿我当选,这也是一幕重要戏剧,必须有一个名角扮演,才足以示威,压住大家口面才好。这份差使,我就派在天宠头上吧。想到这里,立刻传谕派公府侍从文官,率领四名府役,拿着八样金饰、四匹绸缎、一双如意、两大匣化妆品送与王将军,给他贺纳星之喜。天宠真是欢喜不尽,得着了这一份意外赏赐。在他不稀罕这些东西,但是出自大总统所赐,叫湘君看着,才一进门就有这样光荣,妇人的虚荣心最盛,当然觉着格外光彩。他自己也不能不到府中当面申谢。项子城听说天宠来了,即刻传见。一见面,天宠便叩头致谢,子城亲手将他搀起来,笑着说:“你今天有纳星之喜,我听见了很是高兴,几样粗旧东西,权作为给新宠催妆吧。”

天宠道:“末弁因为丧妻,家中小孩子无人照料,不得已接来一个侧室,怎敢劳大总统宠赐多珍,卑弁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子城让他坐下谈话,他一定不肯。子城笑道:“老弟是侠义,我不以武弁待你,你何必这样拘泥?”

天宠却不似杨德林,见总统恳切相让,他便依实坐了。始而谈几句闲话,后来慢慢说到大选上,子城叹气说:“这一群糊涂议员故意捣乱,实在使人灰心。”

天宠道:“总统何必灰心,眼前民意全都归向总统,总统想怎样办,就怎样办,何必顾虑那些议员呢?”

子城道:“民意固然归向,但是表面上,也得叫他们有的可以借口,然后才能督促那一班议员,不至临时乱投选票。”

天宠道:“总统虑得很是,有什么方法可以使人民借口呢?”

子城道:“方法倒不是绝对没有,不过谁能破脸去做?这个人选却很难呢。”

天宠本是武人,性情直爽,哪里懂得对方的机械陷阱,率尔说:“怎见得没人去做?只要不是笔尖上的事,天宠全可以直任不辞。”

他说完了这几句,心里又觉着失言,但是再想拉回来,可就有点不容易了。何况项子城净等的是他这一句,听他已然说出来了,不觉满面堆欢,抱拳拱手,说:“难得老弟这样忠勇,大选的事,不难成功了。”

随将座位向前凑近一步,低声对天宠说了几句,又加以解释,说:“这样办,不过是给人民一个借口的机会,好叫他们督促议员正式投票,并不是真要这样办,并且也决然不至到这一步∠弟只管放胆去做,将来大功告成,我必要重重酬报。”

天宠道:“总统吩咐,末弁义不容辞,也不敢希望酬报。不过总要有一种名义,然后才可调动军队。要不然,一个参议空衔,谁肯听末弁的指挥呢?”

子城笑道:“那是自然,并且我给你的这种名义,所有北京九城的警察军队一律都可以节制调遣,你难道还怕不好办吗?”

天宠道:“也无须如此,只要三二百人,暂时叫末弁节制,再有几辆炮车,虚张声势,也足足够用得了。这本不是行军上阵,只算威吓人民,难道还用着什么坚甲利兵吗?”

子城说:“你所论很是,明天我就下公事,你在家听信好了。”

天宠辞了总统,回家候令。

第二天午后,果然由文传宣处送来一件公事。天宠抽出来一看,是委他为京师军警总稽查,并拨拱卫军一营归他训练,稽查兵又准由他自择一块地方,组织稽查处。每月饷糈公费,准由该处作正开销,该处长月薪八百元,公费六百元,着即到差任事。此令。天宠接了这一道委任令,心中觉着着实为难:这个老家伙,又利用到我头上了。明明是挨骂招怨的事,却叫我去做。北京城一二百万人民,都在九城以内居住,无是无非的,在城头架起炮来,叫人民看着,我倒成了一个什么人?有炮不去对外却把炮口对准同胞,世界上哪有这样不要脸的人?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昨天因为一时高兴,竟在他面前告了奋勇。总怨我器量太小,受了人家这一点私恩小惠,就不知如何是好,脱口而出,竟给自己招出这一场苦恼来,如今可怨谁呢?他想到这里不自觉地唉声叹气,湘君在一旁看着诧异,心说我昨天进门,他今天就这样不高兴,看起来未必是真有爱情。想到这里,不觉秀目中落下泪来。天宠一见,也是诧异,忙问道:“你为什么哭啊?”

湘君说:“我见将军唉声叹气,必是嫌妾丑陋愚拙,不堪侍奉巾栉。因此自叹命薄,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还望将军原情宽恕。”

天宠听了,不觉大笑,说:“你们妇人家心眼儿太多了,我方才唉声叹气,忧的是国事,并非有什么不快于你,你何必多这心呢?”

湘君忙问什么国事,天宠便说:“今日总统下令,委我为京师军警总稽查,叫我去威吓民众,你请想,这是什么好事?将来成了功,是他做总统;成不了功,却是我们挨骂招怨,叫人民背地里,说某人某人是项家的走狗。凭我一个侠义出身,名满全国,结果却给人当走狗,这事有多么委屈啊!再说京城这个地方,本来人心就不定,我再领着头儿捣乱,人家还有好日子过吗?这事不怨旁的,总怨我太沉不住气,昨天受了他一点赏赐,又被他用话一领,我便自投罗网,告起奋勇来。今天再后悔,也无可奈何了,我是越想越懊恼,所以唉声叹气,没想到却招出你的误会,这真是冬瓜拉到茄子架上——太可笑了。”

湘君目光一转,向天宠笑道:“将军要是仅仅为这一点小事,妾倒有一主意,不知可能采纳否?”

天宠道:“好好,你果然说得有理,岂止采纳,我当时就可以实行。你快说吧。”

湘君道:“天下事名不正则言不顺,将军城头吊炮,虽说是奉总统面谕,然而并没有正式公文,将来事情办好了,固然没得说,倘然激出一点事变来,总统不认这一笔账,到那时,将军岂不是有口难分诉?这是第一步得想办法。第二步大选之后,如果项子城落选,那时北京秩序一定要紊乱,将军手下这一营军人如何疵呢?我们真能开炮向城里打吗?那时拱卫军、禁卫军必然全部哗变,我们这一营人,要随在里面抢劫,固然说不下去,然而袖手旁观,其势又有所不能。我以为到了那时,最好把这一营人改作总统的亲军卫队,随着他的专车开往河南。到了河南,将军有这一营的兵士同全部军械子弹,凭你在河南的声望,登高一呼,便可啸聚两三万人。有这一营拱卫军作基本军队,一面再招降北京的拱卫军,双方并进,取得一种相当实力。然后决定或是拥护项公,或是自立为王,无论如何,总可以制人而不受制于人。这是第二步的办法。如今先说第一步办法,将军可面见拱卫军总帅,请他来一封移文给总稽查处,就说大选以前,有许多党人潜来北京,想要乘机扰乱,破坏选举,请总稽查消弭隐患,先事预防,务取一种示威举动,以资震慑。然后将军再按照总统的话去办,自然就可以压住大家的口面了。”

天宠听她洋洋洒洒发了这一大篇议论,而且头头是道,娓娓动听,不觉跳起来,拍着巴掌笑道:“你真不愧是一位女谋士,我自从丧了前妻,料想中国再没有她那样的奇妇人,如今听你定谋划策,俨然是我那前妻复活重生。我王天宠真是生来的幸福,接连得这样贤内助。看起来,人生全是前定,不能勉强了。”

湘君道:“你先不必这样高兴,赶紧地办正事要紧。”

天宠忙换了制服,先到公府谢委,并说明求下公事的意思。总统点头道:“回来由本府下一公事,也不必知会拱卫军了。如果一营人不敷分布,你可向张世裕多要一营,这是壮声威的事,气派大一点不妨。”

天宠又乘势向总统建议说:“固然民意所为,议员也不能选举他人,自绝于民,到底在总统也不能不做退步打算。比如大选结果,倘然竟出人意料,不知总统有何准备?如有驱遣之处,末弁情愿效劳。”

项子城哈哈大笑道:“老弟可称善为我谋。我的意思,将来如果落选,这北京地方,多一天我也不住。在大选的前三天,我在东站便备好了专车,将煤水俱都上足。但听结果一宣布,我不在当选之列,即刻率领家眷,回我的彰德洹上村,从此终老山林,不问世事。所有北京全部治安,谁当选总统,谁便来负责任,我是丝毫不能管。”

天宠听项子城这样说,他心中又觉得很佩服湘君的智慧果然不小,便正色对子城说:“总统既打算倏然远引,末弁是伺候总统的近人,还在北京住着有什么意思呢?将来总统如果归山,末弁情愿随驾还乡,一者不离开总统,稍报从前知遇之恩;二者到了河南,总统如有驱遣之处,可以随时呼唤,天宠必竭恋护总统到底。”

天宠这一席话,真把项子城说信了。他是非常欢喜,说:“难得老弟这样热心,真不失侠义本色。这样你就下去会同本府庶务季云程,早早地将车备妥,省得临时仓促之间,没有这许多辆,那时岂不要大费周章?”

天宠答应一声,便去寻季云程,说是奉总统面谕,同你接洽车辆的事。云程说:“我已知会好了西站预备五列专车,每一列是十八辆,一共是九十辆车。不知王将军有多少军队?再增加多少辆车才可敷用?”

天宠说:“我的部下一共是两营,大约有一千二百人,似乎也得有一列车才可敷用。”

云程皱眉道:“这事很难办了,方才说的五列车,我费了三天工夫,说了有几千句话,方才同京汉、京奉、津浦三局局长交涉妥协。据他们说这五列车,差不多把三路整齐一点的车全搜罗净了。他们为营业起见,至不济每天总要开三次车,如今全被总统调了来。在临时三天以内,连两次也开不成了,这三日营业上的损失,三路合起来,怕不有一百几十万。如今再叫他们增加一列,他们如何肯答应呢?”

天宠笑道:“这事我能办,请云翁带着我去见他们,就说总统当面派我为车卫长,将来启程时候,完全由我带兵护驾。我部下有许多人,当然要早早将车给他们备好,我自有法子同他们交涉要车。”

本来季云程正在发愁,他深知道项子城的脾气,凡是不好的事,总不愿自己出名,必须有人迎合他的心思,将事情替他办好。不但挨骂招怨,还得当面受他的申斥,但申斥自管申斥,你可沉住了气,不出三天五日,不是升你的官,便是给你一份优差,至不济也津贴你几个钱,决不叫你白费力,空受申斥。此次要专车预备离京,在项子城口中,并不肯正式发表,尤其不能行文路局,说出这样不顾大局的话来。可是季云程早已明白他的意思,只好自己出面同路局去交涉,偏偏这些局长不甚明了项子城的脾气,他们总愿意有总统的公事,将来卖些力气将专车备好,无论用得着用不着,总可在总统驾前擎一笔功。如今只有公府庶务处长的口头吩咐,固然他们也不敢驳回,但是总觉着未奉明文,气力卖在空地上。所以推三阻四,费了许多唇舌,才要得五列车。在季云程又不好将这意思对他们说明,其实他的理想中,恨不得把所有三路的车,一辆也不剩,完全调到西站,由前门西一直排到西便门。好叫北京人民知道总统要回河南,不管北京的治安,并且把全部军队也一律调走。将来北京这个地方,便要实行扮演《空城计》,如此大大地威吓一下,岂不使大选可以促成?他的打算未尝不好,只是实际上又有点不易做到。正在为难发愁,来了这位莽将军向他要车,他心中早已有了成算,故意推到三路的局长身上,好叫天宠同他们对面交涉,天宠果然揽到自己身上。在天宠也是有他个人的打算,不趁这个机会将车交涉好了,将来倘然有一个意外,我这两营基本军队向何方安置呢?只要有了车,不管北京糟成什么样儿,我马上就可以到河南,最低限度,总可恢复我那杆子头儿的本来面目。他想到这里,便催季云程一同前往。

云程心里是有根的,他知道唯有京汉路局长孙葆华最难说话,他便将天宠一直带至西站京汉路局办公处。卫警认得云程,知道这是总统管事的头目,怎敢怠慢,立刻上去回话。孙葆华吩咐一声请,自己出来接见。一见云程,倒不怎样,只有随着云程进来的这个人,却不免叫他吃惊:头戴簪缨军帽,身穿中将制服,腰间还挎着军刀。孙葆华不认得天宠,心说这位不是都督,也是师长。他跑来见我,可有什么事呢?云程忙给引见,说:“这位是公府高等军事参议,现任北京军警总稽查王天宠王将军,这位是京汉路局长孙葆华孙局长,你二位大概还是初次见吧。”

天宠明前同葆华握手,葆华一面周旋,心中却有些打鼓:这是有名的大杆子头儿,他跑来见我,莫非是要绑我的票吗?赶紧让至客厅,敬烟敬茶,非常殷勤,说:“王将军在北京保持治安,这真是地方人民的幸福。”

天宠道:“小弟本不能担此重任,好在总统的意思,并非叫我稽查奸宄,不过叫我做一个临时护卫。有这总稽查头衔,凡北京军警,我全可以任便指挥。目前大选只有两三天了,总统特派我为车卫长,预备将来不能当选即刻出京,我在车上保护总统的军队,一共有两千来人,除去总统自用的五列车之外,最低限度,还得再预备两列车,好分载这两千来名军士。因此小弟特来晋谒台端,恳求格外帮忙,无论如何,在明日务必备齐,不误大选那一天开用才好。”

孙葆华一听,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心说这可真是难题,当这仓促之间,不要说两列车,便是一列车也没地方去搜寻啊。何况本路的车已完全调来,加入五列之数,下余只剩了几十辆残破不齐的车,还要敷衍营业,这却如何是好呢?但是这位王将军,看来头又有点不易开发,只好先用油滑手段宕一宕。便和颜悦色地回道:“王将军所命,本局长自当敬谨遵从,不过这事据我看,十分之九总是用它不着,以项大总统的德望威灵,两院不选他,更有何人可选?在总统本人,固不能不有此一虑,其实他老人家想回河南,事实上也做不到啊。备车的事,只能认为姑存一格。以将军之明,难道还见不及此吗?”

说罢又哈哈大笑。天宠却正颜厉色地回道:“小弟此次来是向贵局长要车,并不是同贵局长议论大选。你有车没车,片言可决,何须发这许多议论呢?”

几句话把孙葆华顶住,半晌答不上来。还是季云程代为解围,说这事总有办法,王将军也不可过于性急。孙葆华面上含着一种苦笑,向天宠道:“王将军,咱们说一句私话,谁不是总统提拔的人?对于总统的事,当然惟力是视,绝不敢稍存一种推诿之心,不过天下事,就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就以兄弟说吧,假如自己的力量能够调得车来,不要说两列,便是二十列二百列也点到不回。只因事实上实在有种种困难:一者京汉路并没有许多富余车;二者在汉口存的车,又不能说话就开到。将军的事便是总统的事,我决然尽力去办,不过两列能否凑齐,可实在无此把握。比如我眼前答应了,临时做不到,那便是有意扯谎,更不对了。”

天宠听人家说这话,确是开诚布公,自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便也借着套儿下,说:“贵局长的话,我也很信得及。如能努力调集,不怕两列做不到,稍差一点,也可以将就。”

孙葆华听他口气松了,便又说了许多感激奉承的话,好容易把这两人打发走了。

天宠心中有了底,知道临时准有出路,不至留在北京。便坦坦然然又向拱卫军要了一营人,前后一共是两营,一营炮兵,一营步队,又拉来十二辆野战炮车。他以又军警总稽查名义出了许多布告,大意说现值大选之期,北京治安关系重要,风闻有乱党秘密来京,预备乘机扰乱,本总稽查身负重责,自不能不事先预防,除在城垣安设炮位外,并随时严密检查,以保安宁,而消隐患云云。出过告示以后,他便命兵士将炮车拉上城头,始而尚没有一定位置,直到大选这一天的早晨,城头的炮算是有了一定方向了。从顺治门城楼向西,每隔二三十步,便有一辆炮车,尤其是对准象坊桥一带。众议院大门同参议院大门,全有很大的炮车,不偏不倚,正对成一条直线,吓得象坊桥的住户纷纷搬家,内中有一家开私烟馆的,乃是旗人,一共三口:儿子叫恩多,现充众议院守卫巡长;妈妈德氏,是旗人中一位女光棍;媳妇塔氏生得模样很好。德氏家里住着三间房子,特意收拾出一间来做烟馆。所交的照顾主儿,多半是参、众两院的职员,间有一二破落派的议员也夹在其中,前去过瘾。这位女老板倚着儿子是巡长,仿佛有了保险票,大肆招揽,生意非常兴隆。每天参、众两院的老爷们来过瘾,总是早饭后或晚饭后。今天恰恰赶上大选,照例的规矩,议员同职员全是许入不许出的,非待大选揭晓之后,不准自由出入。因此一班有瘾的职员,在头一天便定下,明日早晨七八点钟便来过瘾,过足了瘾好回院中,帮着办理大选的手续。内中唯有议事科担的责任最重,手续也最繁,参议院的议事科长王文源,外号叫王大混子,他的烟瘾是非常之大,每日风雨无阻,必到德氏家里吸烟。众议院的议事科中,有一位头等科员武宪章,因为他生得身量矮小,大家便送他一个绰号,管他叫武二哥哥。言他是行者二郎武松的哥哥,专就他的身量而论,总算名实相符。这位先生也是一位瘾者,每日同王大混子总是对灯吸烟。由他两人身上,又介绍了两位议员:一位是关外人,姓金叫金人铭,生得身体魁梧,比寻常人总高着一尺有半。每逢到烟馆来,必须低着头方能走入,进了屋子,差不多他的头顶便紧挨着顶棚。他的绰号叫曹交,言其准够九尺四寸以上;那个议员是陕西人,姓江,身量又太矮,大家便管他叫江豆子,这全是德氏的好照顾主儿。

大选这一天早晨,才交八点,武二哥哥先来了,一进门便躺在床上向德氏道:“老板快挑两块钱的,我得一气吸光。要不然,这一天的活儿,可实在了不下来。”

德氏赶紧把烟挑好了,点上灯,武二哥哥便实行工作起来。一口烟不曾吸完,王大混子推门进来说:“好啊!天这般早,武大郎就显魂来了。快吸快吸!好把枪让给我。”

武二哥哥说:“我才吸一口,你要等这枪,可早得很呢。莫如将就点使那一支吧。”

原来德氏烟馆中只有两支枪,一支是象牙的,资格最老。不但吸到口中沉着有力,而且有三钱烟的瘾,用这支枪只吸二钱便足可以抵住了。这支枪非是老顾主、阔顾主,轻易摸不着使。在平常日子,有的是工夫,可以轮流串换。如王、武、金、江这四个人,全可以使得着。怎奈今天是一刻千金的日子,当然捷足先登,谁跑到头里,谁便得了便宜。王大混子眼巴巴地落了后,看人家使象牙枪,他却摸不着使,两眼几乎冒出火来。恨不一拳将武二哥哥捶死,他好做那象牙枪的承袭人。偏偏遇着武二哥哥是一个带粘性的匪类,他能沉得住气,一声儿不言语,只是目不旁视地眼对着灯,灯对着枪,连一口大气儿也不喘。王大混子恨极了,说:“你再不起来,我把你提出门去,扔在大道上,看你还赖不赖。”

武二哥哥央告道:“王科长,王大哥,王仁兄,请你稍候一刻,我再吸一口便让给你,还不成吗?”

王大混子听说再吸一口,有盼望了,便直着两眼等候。谁知一口吸完了,他仍然不起来,说:“您已经候了这多时了,我再来一口,一定奉让,说谎的是乌龟。”

大混子听他起誓发愿,料定不假,哪知吸完了,依然还是不起。说:“你再候一刻,我当一辈子乌龟,还有什么不便宜的?”

大浑子骂道:“你本来是乌龟,还拿这个起誓冤人,真真可恨极了,我今天非把乌龟的黄子砸出来不可。”

他揎拳挽袖,正要对付武二哥哥,忽然闯进一条大汉,一言不发,把武二哥哥从床上提起来,仿佛提一条小叭狗似的掷出门外。一歪身躺在床上,把住那一支象牙枪,向德氏用命令式的口气说道:“给我平一两来,再点上一盏灯,替我烧几个泡儿。”

王大混子一看,不是旁人,正是外号曹交的金人铭。这一来不但象牙枪到不了自己的手,连那一盏烟灯也被人家占上,自己再想降格以求都做不到了。他心中怎能不起火着急,一腔愤怒,完全倾注在武二哥哥身上,冷不防上去便打了武二哥哥两个嘴巴,说:“我今天就是打你这只奸坏的乌龟。”

武二哥哥挨了嘴巴,当然也不答应,说:“你凭什么无故打人!你既瘾得难过,为什么不早来?来晚了还要发横,使霸道,世界上还有说理的地方没有啊?”

王大混子不服,仍要挺身来打,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见一个警察穿着一身制服,由外面匆匆地跑进来,形色很是仓皇。把王、武两人吓了一怔,也顾不得打架了,仔细观看,原来正是这烟馆的少老板恩多。他一进门,便向德氏说道:“阿妈不好啦,咱们收拾收拾,快点走吧。”

德氏还认着是有抄烟馆来的,说:“怎么你当了这好几年的差,他们还好意思来抄吗?”

恩多发急道:“不是抄烟馆,是城头吊起炮来啦,正对着这一条象坊桥街,咱家的门口正对着炮口,难道还等着填炮眼吗?我姥姥家住在后门外,咱们到那里躲避一时。”

德氏听了呸的一口,啐了恩多满脸唾沫,说:“真浑蛋,糊涂虫!难为你还当了七八年差使,连这一点哑谜全猜不透。这是大总统使的一种手法,预备着炮打金刚,火烧罗汉,好吓唬着,叫他们服服帖帖地投票选举项宫保做大总统‰我们人民八丈远呢,你害的是哪一门子怕?”

德氏真是久经大敌的女光棍,她几句话提醒了恩多。恩多立刻不害怕了,脸上也现出笑容来,说:“到底是阿妈的眼光远,见识大,可怜我活了快三十岁,连这一点诀窍也看不开。”

他母子在屋里说着话,床上躺着吸烟的同地下站着两个候补的听了这些话,全有点动心。这就应了戏台上的话:事不关心,关心者乱。金人铭举着象牙枪吓得直打哆嗦,烟也吸不好了。偏偏江豆子又赶了来,也要忙着吸烟,叫金人铭将枪让给他。人铭没好气,说:“你死到头上,还要过瘾呢!”

江豆子吓了一跳,说:“你这是什么话,怎么无故咒人?”

金人铭道:“你别做梦啦,你来的时候,难道没看见城头吊的是什么东西吗?”

江豆子说:“我瘾得要命,哪里还顾得向城上看?我那拉车的小奎,一气便把我拉到这里,我进门就吸烟,当然看不见城上有什么东西。你快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金人铭把吊炮的情形对他说了,江豆子胆量更小,不觉叫了一声妈,说:“这样倘然选不出他来,我们岂不都变成炮屎啦吗?”

人铭说:“这事谁有把握?只好碰大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应该遭劫,还能逃得开吗?”

江豆子连连摇头,说:“人没有自趋死路的,我不管你,我决不能向炮口里钻。”

他说完这话,便朝着德氏深深一揖,说:“老大娘,老伯母,您只当积德修好,容我在您家里躲避一天,我情愿送您十块钱买点心吃。”

德氏眼皮一翻,心说这是肥猪拱门,我得多敲他几个。想到这里,便正颜厉色地说:“这个我可不敢,选举是国家大典,我把投票人关在家里,这事叫大总统知道了,脑袋砍下去,腔子还得扛枷呢。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江豆子急了,从十元直添到四十元,德氏方才勉强应允。金人铭倒是有点胆气,说:“我过足了瘾,便去出席投票,不犯着花冤钱。”

江豆子却随着德氏,跑到人家的卧室去藏躲,自以为万无一失了。

哪知过了没有十分钟,外面叫门之声如擂鼓一般。德氏隔着门问是谁,外面说,我们是参众两院的茶房,特来寻科长科员有紧急公事。德氏将门开了,忽地闯进七、八个人来,全是灰布棉袍,青布马褂,说话多半是天津口音,一进门便直奔烟房。德氏道:“你们倒是干什么的,怎么硬往人家住房屋里跑啊?”

内中有一个说道:“你开私馆,这便是营业不正,怎么还敢拘留议员?误了大选投票,你担得起吗?”

说着直闯进屋中,见王大混子同武二哥哥正在地上来回打转,每人揪着一个,大打耳光子,说:“你们身为两院议员,这是什么日子,还在这里吃大烟,不去办正事。你们看一看,天都快到晌午了,离开会就差两个钟头了,你们还在这里自由什么?”

说着便有两个人将王大混子、武二哥哥押解着,仿佛押囚犯一般,一直押回议院。这里只剩了金人铭,还在床上躺着想再吸一口,早有两个人过来,说:“金先生,走吧,今天是投票选举总统的日子,不是吸烟的日子。等过了今天,可以放开量地吸一个饱,请你先到议院投票去吧。”

金人铭一看这神气,光棍不吃眼前亏,连忙将烟枪一放立起身来,说:“好好,我这就走。”

来的人说:“先等一等,你还有一个姓江的伙伴呢,他到哪里去了?”

人铭向旁的屋子一努嘴,大家都明白了,立刻分出四个人来,要到隔壁的屋子去搜,德氏用胳臂一横,说:“慢着,那是我儿媳妇的屋子,她生了小孩,还没有满月呢,你们怎这样不讲理啊?”

这些人也说得好:“我们不管产房不产房,我们是来寻议员的,你既窝藏着议员,就得许我们大家搜。”

说罢便一拥而上,进了塔氏的屋了。他们住的原是三间西厢房,一明两暗,当中一间是厨房,南间是烟房,又是德氏的卧室。北间是恩多两口子住着,江豆子藏在北间,以为这是人家小媳妇的闺房,当然无人敢入。哪知道这一群人心里是有根的,他们自金、江两个议员从家里起身之时,就在后面跟定了,一直跟到德氏门前。他们早经调查明白,这两位大议员每天必到这里来过瘾。甚至连王大混子、武二哥哥,他们也都认得。

这些人本是奉了祝子琴的命令,在午饭以前,无论如何必须把这七八百议员一律送入众议院,预备开会投票。内中有宿妓的,便到妓院去;有在俱乐部赌钱的,便到赌窟去抓;有鸦片烟瘾太大,不能起床的,便堵在他门外吵嚷,必须把本人叫起来,赶紧到院,不误投票。除去规矩议员按时到院的,用不着他们以非常手段对付,其余多半要受他们一种威迫。尤其是这一天各站岗的警察,对于保护议员,都不肯十分出力。凡议员同这些公民冲突起来,总是帮着公民,说议员的不是。本来北京的警察是训练出来的,人人有一条苏张之舌,他们面子上,虽不敢公然说议员的不是,但是高调是要唱的,什么大选就在今日,时光一刻千金,诸位今天如不早到院去,有负人民期望。这几位公民前来督促着,正是看得重您,你就急速前去,不必迟疑了。异口同声,警察嘴里,都是这样说话。闹得那些滑头好玩的议员,也都没有法儿了,只可乖乖地到议院去。偏偏金、江这两位大议员,竟闷在烟馆里不出来,这如何能躲得过?他们原是派好了的,跟金人铭的是两个,跟江豆子的也是两个,另有四个人是看守议院,专查两院议员,在大选这一天不能尽职,他们便实行干涉。最重要的议事科科长科员,临时却不知哪里去了,他们如何肯答应?问本院的守卫警察,全说不知道,后来问到一个当茶房的,此人姓史,因为他天性邋蹋,大家送他一个外号,叫屎里混。他原是伺候议事科的茶房,素常日子很受武二哥哥的气,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直不拿他当人待。积威之下,屎里混当然是敢怒而不敢言,不过他心里,总也存着一种报复的念头。如今无意中遇着这几个假公民,向他打听王大混子同武二哥哥的下落,屎里混说:“你几位问他做什么?”

这几人便回说:“我们大家全是公民,今天特来监督大选,却看不见议事科的重要职员。他们每月三百二百地拿着薪水,今天到了大选之期,如何重要,却躲起来不肯露面,这样的职员还要得吗?”

屎里混一听,心说好好,这可到了我报仇的机会了。遂对那些人说道:“我的公民老爷,您要知道那王科长同武科员全是鸦片烟鬼,今天一早就出去过瘾去了,遇巧了午后三点都不准回来。他们不到场预备一切,看今天这大选会怎样开法。”

这些人一听急了,说:“你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过瘾吗?”

屎里混用手一指,说:“您出门向东走,就在这象坊桥街上路北,门牌七十二号,有一家姓恩的开私烟馆。他们全在那里抽烟,准能见得着,要去晚可就怕他们走了。”

这些人一听,立刻选出四个胳臂粗、力气大的马上加鞭,到七十二号去寻。恰恰同金、江两位议员身后跟的合在一处,一共是八条好汉,正好对这四个人,两个架一个,也能把他们架到议场。先用诈语将门诈开,敬了王大混子、武二哥哥每人两个耳光子,脚不沾地,把他们架回众议院。可怜王大混子连一口烟也不曾吸着,三行鼻涕两行泪,勉强回议院办公。心里只恨武二哥哥松奸坏,早晚非报复他不可。哪知武二哥哥的瘾,也不曾十分过足,连走路都没有气力。多亏有两位架着,要不然,就得跌倒在地。

不提这两位职员被人架走,却说金人铭把一两膏子已经吸了八钱,他的瘾过足了,丝毫没用费话,站起来说一声走,两个护卫他的公民,也脚尖随定了他的脚跟,说着便一直闯入北间。见屋中冷清清的并没有一个人,一张床上挂着一架半新不旧的粉红洋布帐子,帐帘垂着,并未打起来。内中一个鲁莽的抢上前去便要揭帐子,德氏高声喊道:“慢着!我儿媳妇正屡小孩睡觉呢,你们难道还要强奸民妇吗?”

哪知这位莽大夫满不听,一伸手便把帐子揭开。见帐子里有一床花棉被,花棉被里裹着一个人,据德氏说,这就是她的儿媳妇。那四人说不成,我们得看一看,德氏说看不得,她没穿衣服,难道赤条精光的,真叫你们看模特儿吗?内中一个说,没要紧,模特儿我们也一样看。说罢抢上前去,将棉被一揭,这个戏法儿变得真快,哪里有二十多岁的小媳妇,正是三十多岁穿着西装的一个大男人。德氏也跑了。正所谓光棍不吃眼前亏,江豆子再想装死是装不成了,只得爬起来,说:“你们几位怎么这样逼人太甚?我是害肚子疼,才吃过药,在这里忍一刻,并非有意逃席。”

公民哈哈大笑,说:“好一位议员!好一位国民代表!你害肚子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何跑到人家小媳妇屋里藏着?难道那个老太婆说她儿媳妇生了小孩,生的就是你吗?”

可怜江豆子被人家骂得一语答不上来,只可垂头丧气,随着他们走出屋门。迎头遇见金人铭,人铭看着他冷笑,说:“四十块钱白花了,依然还得出席,这是何苦呢!”

江豆子也不理他。

大家离了德氏家中,一同到众议院来,却见众议院门前围了许多人,言词嘈杂,秩序纷乱,仿佛像打架似的,也不知为了什么事。大家挤上去看,原来是门口挂的牌示,被公民摔碎了。警卫长立在大门前,对许多公民演说,说:“诸君不要误会,本警卫长有多大胆子,敢阻拦诸位主人翁前来监视大选。只因本院议长唐先生以今日为大选之期,理应严肃,如果放进许多闲人来,于议场秩序必有妨碍,所以特特吩咐本警卫长悬出牌示,所为限制闲杂人等不准随便出入。至于诸位尽可自由,本警卫长绝不敢滥使权力。”

众公民依然是不依不饶的,非面见唐议长请他答复不可。此时唐议长也不知躲到哪里,哪敢出头露面。本来这件事也怨他过于鲁莽,他因为自己是议长,今天大选理应早早出席,八九点钟他就到议院来了。一进门就看见许多长袍马褂的人把一座议场全包围了。他心里也明白,这是项子城派来监视大选的,但是面子上太不成体统了。尤其是夹杂着许多本京的游民,甚至连一件长大衣裳全不穿,跑了来逛议院。唐议长看在眼中,心里老大的不痛快。他来至办公室,便把警卫长张清臣叫来,说:“你看这议院围了人山人海,怎么也不干涉干涉,任着他们的性儿胡闯呢?”

张清臣躬身回道:“议长圣明,请想这些人全是有来头的,警察如何敢干涉他们?倘然干涉出是非来,岂不是给议长添烦吗?”

唐议长皱眉道:“这个我也明白,不过有来头的,我们可以许他自由;那没来头的多少也要有一点限制才好。”

张清臣道:“人是太多了,谁有来头,谁没来头,哪能够一望而知呢?”

几句话问住了唐议长,有点拐不过弯子来,他沉吟了一会便强词夺理地说:“这也不见得,最好挂出一个牌示来禁止闲人。那些没来头的见了牌示,自然就不敢向里乱闯了,这岂不是顶好的一个法子吗?”

张清臣还有意要驳他,后来一想犯不着啦,等牌示悬出去招出麻烦来,我便往他身上推,倒看他怎样应付。张清臣因为存了这种私心,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便自己写了一张牌示,哪知才挂出去便出了麻烦,本来在大门站岗的警察,谁知道这内中层层黑幕,他们就知道执行上司的命令,见警卫长悬出这样牌示来,便信以为真,在大门以前实行阻止闲人,不许擅入。自然本京的闲人,专为逛议院来的,当然可以阻止住了。至于那一班奉天承运的假公民,正在趾高气扬,谁肯听这一套,他们仍然是昂然直入。警察过来一拦,说:“慢着点,你们没看见牌示吗?怎么还向里硬闯呢?”

这几十位假公民,正在兴滋滋大摇大摆向里走着,被警察迎头一拦,如何不气?大声喝道:“什么东西敢拦我,牌在那里?拿出来我看!”

警察见他们这样横,也不肯示弱,大声回道:“你怎么出口伤人?这是有尺寸的地方,要看牌示,没长着眼睛吗?”

内中一个不服气的,过去将虎头摘下来,朝着门前的石墩,咔嚓一声,摔成了好几块,说:“这些东西,只能吓吓毛贼小偷儿,怎么竟拿来吓中华民国的主人翁?”

警察一见摔了牌可急啦,过去当胸一把将那人揪住,说:“你搅扰议场,得随我去见警卫长,送你警察厅至少罚你三个月苦力。”

这一把尚未揪住,早被人家包围起来,上头一拳,底下一脚,将警察打倒在地。一吆喝,又来了二三十个公民,全是灰布棉袍,青布马褂,一个个腆胸叠肚,精神非常整齐,过来问什么事。摔牌的从头至尾一说,大家异口同声,便说摔得好,摔得对,净摔牌不能算完,咱们得寻那出牌示的人,质问他为什么阻拦大家,不叫进去。

正在吵嚷着,张清臣已从里面出来,原来当那个警察被人打倒之时,他的伙伴早已拔步飞奔,跑至警卫长办公室中。张清臣正在端坐看报,见这个警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吁吁直喘,不觉诧异问道:“什么事?你这样慌张。”

警察回道:“现有许多公民在议院门前,把牌示也摔碎啦,连警察也打伤啦,口口声声还要见警卫长。请示您是见他们,还是不见他们?”

张清臣心里有底,知道是健身社的同人都来到了,自己毫不犹豫地随着警察出来∠远就看见乱哄哄的,议院门前全挤满了。警察高声喊道:“警卫长出来啦,闲人闪一闪,不要挡着路。”

这些人如同没听见一样,依然围了一个风雨不透,高低还是张清臣自己说:“众位公民先生,不要动手打警察了,这事全由警卫长负责。我有几句话同诸位先生说,请暂时压音,不要再嚷了。”

清臣这几句话,果然有效力,大家轰的一声散开,都脸朝着清臣,倒听他说些什么。清臣先用眼望一望,见这一群假公民中有两个认识的,正是陆福通、车福上这两人,是健身社的小头目。上次阻拦凌、许两个议员不能登车,祝子琴给他们记大功一次,又由小队长升为中队长,一个人管着六十个公民。张清臣曾受祝子琴之约,在惠丰堂饭庄吃过一回饭,同那些大队长、中队长,都换过名片认得他们。祝子琴请张清臣也是为说明底细,将来大选时,这一班假公民自由出入,不致发生龃龉。清臣是多年的老官僚,乐得做人情,满口应许。不料今天阴错阳差,却出了这一场是非。他看见车陆两人,心说既有熟人,这事就好办了。满脸含笑,朝着车陆两人拱一拱手。这两人也笑着朝他点头。清臣说:“诸位先生,千万不要误会!凭我一个警卫长,有多大胆子,敢拦阻中华民国的主人翁,不叫进院来监视大选?实在因为本院议长唐先生,见来的人太多了,内中分子复杂,恐怕与大选秩序有妨,因此才吩咐兄弟我出了那一道牌示。其实也不过是纸面的文章,只限制一班无知识的下等人,至于诸位乃是关心大选的爱国志士,本警卫长欢迎还来不及,哪有拒却之理呢?”

张清臣油腔滑调地说了这一大套,自以为总可压住他们的口面了,哪知内中还有几个非面见唐议长不可。清臣又再三解劝,怎奈这些人是得理不让人,清臣又不好意思真去请唐议长,相持了足有一刻钟,恰赶上参议院的汪议长来到,这才给解了围。汪立堂是一位辩才无碍的博士,他到门前下了马车,一看这种情景,心中早明白了八九。没等张清臣向他回话,他便对大家演说:“今天选举总统,是国家大典,理应公开。诸君在旁监视,不可人太多了,于做事的手续上,不能无妨。据兄弟想,倒有一条最妙的法子,可以两无妨碍。”

众人一听都高兴了,忙问议长有什么高明主意。立堂笑道:“我这法子极其捷便。是不问公民不公民,只问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凡是穿灰布棉袍、青布马褂的,今天允许有自由出入之权。这样一限制,凡闲杂人等自然进不来了。这岂不是最简便最容易的好法子吗?”

众人听了,全都鼓掌赞成。这一幕摔牌的话剧,才算告一段落。

汪议长洋洋得意地走进议院,先到办公室中同唐议长晤面,述说方才和解了事的情形。唐议长面子上虽不便反对,但是心里总有点闷闷不舒,说:“事已至此,我们只求着候今天这一场敷衍过去,哪里顾得许多。只要不出岔子,便是如天之福。看神气,恐怕议场要变成战场也说不定呢。”

汪立堂只摇摇头,说:“但愿平平安安地选出项子城来,天大的祸事,也可以云消雾散。要不然,我们想出议院的门,都恐怕不容易呢。”

正谈着闲话,议事科长王大混子上来请示什么时候开会散票。汪立堂看一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说:“你就赶紧预备吧,一点钟准开会,比往常提前一点。”

王大混子烟瘾不曾过,迷迷糊糊的,手捧着议员名册,才走出议员办公室,被地上一口黏痰滑了一个跟头,仰面朝天,摔得不能起来。多亏夫役将他搀起,架至议事科中,半晌缓不过气来。他的责任,只好暂由武二哥哥代庖。汪唐两议长草草吃过早饭,预备到议场出席。先问茶房:“议场上来了多少议员了?”

茶房回说:“已经有四百上下,但是议场上的人数已经过千。”

唐议长问:“这话怎么讲呢?”

茶房道:“坐着的是议员,立着的是公民。每一个议员背后,也有立着一个的,也有立着两个的。议场上的警卫,谁也不敢阻拦。议员多有说话质问他们的,全都碰了钉子。少时两位议长到议场去,自然就知道了。”

唐议长听了皱眉,他对立堂说:“我先到辩论席上去,好在今天你是主席,可以晚一刻也没要紧。”

立堂明知道他这是一种油滑手段,不愿随着自己到议场去,招那些假公民注目,故此先走一步,在辩论席上一忍,等到散票时候,草草投过票,便可以溜之大吉。这种打算,未尝不是。偏偏他才一进议场的门,议席中有几个议员,便高声喊叫起来:“唐议长到了,有了主席人啦!”

一壁喊着,还一壁鼓掌表示欢迎。这一来,真把唐议长气坏了。心说:我这里躲还躲不及,怎么明喊出来,非架我上台不可呢?自己真是进退两难:有心不登主席台吧,人家既喊出来,怎能放弃责任;真去做一位临时主席吧,倘然被公民巍,受了窘,又实在有点太不合算。后来急中生智,一直奔到主席台上,向大家演说道:“今天是大选之期,照例由参议院议长主席。本议长此来责任也仅止系于投票,并无其他事故。诸位安心等候汪议长吧。”

他演说完,向大家一鞠躬,便慢慢退下。他的脚踪儿尚未来到辩论席前,早有两位穿长袍马褂的公民,雄赳赳气昂昂地随在他的身后。他一看心说不好,这两个人,看神气全是有武力的练家,倘然言语不合,被他们打几下,真是有冤没处诉。他正在战战兢兢的,有些胆怯,内中一个居然向他发言,说:“足下就是唐议长吗?”

唐议长只得答了一声是。那位假公民,便正颜厉色向他说道:“足下身为议长,当然是议员的表率。但不知今日贵议长选举何人,我们大家很愿一闻其详,求您提前发表吧。”

这几句话,真把唐议长窘苦了。他只得用很和气的态度向那两人回道:“议场的规矩,向来在开会时不准谈话。鄙人既身为议长,岂敢自乱其例。这一层务必求二位格外原谅,恕我不能答复。”

这两位公民听他这样说,不觉冷笑了一声,说:“我们要求的事,仅止两三个字,说出口来就能使我们满意。议长却说了十来句,并不对题。假如议场上不准说话,议长说了这许多句,岂不是自乱其例?要是可以说话,就请你告诉我们一个人名,并用不着做长谈,这还有什么隐蔽的吗?”

唐议长被这几句话,问得无言可答,迟疑了有三分钟,方才正式答道:“选举何人,投票之后当时揭晓,诸君自然知道。本议长决不能在投票之先,发表人家的姓名,这是法律所不许的事情。望二君千万不要强人所难。”

公民将脸一沉,说:“议长这话,说得很没道理。我们当公民的,盼望大选,如大旱之盼云霓。好容易到了今天,恨不得早一刻知道谁人当选,也可稍慰大家望治之心。况且在外国选举总统,一切都是公开。我们中国,当然也不能独外此例。议长是这一院的领袖,比如你要投谁的票,其余议员也当然随着你投。所以我们只问你一个,其余便可以类推,你偏偏要这样深闭固绝。你就不想一想,要没有我们公民,如何能选出议员?既没有议员,如何能推举议长?你对于外国人可以严守秘密,对于中华民国的主人翁,有什么秘密可言?你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也不见得于你议长的尊严有损,何必说什么法律不法律呢?”

唐议长被他们逼得没有路儿了,说:“你二位既然关心大选,目前可以当选的人,当然也在你们意计之中。凡是众公民大多数所倾望的,本议长当然就是举他。我们彼此心心相印,也用不着再说了。”

这两个公民听唐议长这样说,似乎不好再向下追问,便故意由自己揭开,说:“目前救时人物,当然要推项子城项大总统。唐议长既知尊重人民的意思,当然是选举他了。”

这时候唐议长尚未答言,忽听议员席中有一人骂道:“项子城什么东西!”

只说了这一句,以下不再说了。他这一句,算是给唐议长解了围。他身旁的两位公民,立刻把眼睁大了,仿佛像走狗寻狡兔一般,随着声音便冲过去。大声问道:“方才是什么人说话?请你再说一遍。”

哪知问了两三遍也问不出人来,当时议场里这些公民,一个个把眼睛瞪得滚圆,还有几个摩拳挽袖,仿佛要寻着这个骂项子城的人,立刻抓过来,就应当活活打死。

正当这空气紧张之际,忽听一阵掌声,原来是汪立堂走进议场。一班议员早已等得不耐烦,好容易盼他到了,全体鼓掌表示欢迎。骂项子城的人,也借此脱了一场灾难。汪立堂到了主席台上,睁眼一看,乌压压把一座很大的议场全塞满了,连站一个人的空地都寻不出来了。也真整齐好看,每一位议员身后,必有一两位保镖的,紧紧贴在议员的座位上,直然同野台子戏棚的底下差不多了。可怜这五六百议员,想要喘一口大气,都有点不容易。甚至连主席台上,也堆得满满的。汪立堂本是滑头,他一看这神气,心说今天这一关,实在有点不大好过。最好是快投票,快揭晓,早早打发他一走,省得怄气。再说这个议场里,气味熏蒸,中人欲呕,如何受得了。他先对大家演说:“今天选举总统,必不负诸君的期望,不过投票一切手续,也非常繁杂。诸君监视只管监视,但总要腾出一点空地来,好叫议员得以自由,写票投入票匦之中,也好早早揭晓。要不然,可就要耽误时间了。”

汪立堂这几句话,果然发生了一点效力,这些公民居然散出有二三百去。然而在议场上,还不下七八百之多。武二哥哥领着议事科几个职员,挨着座位散票。他的大烟瘾不曾过足,怕了不下这一幕差事来,又狠狠地吞了两个大烟泡儿。瘾倒是挡回去了,只烧得他五脏如焚,脑袋嗡嗡的,仿佛要涨裂。强自支持,挨着座位送票,好容易把票散完了。于是一班议员,个人拿着一支笔,预备书写个人意中要投的人物。这时候每一个议员的身后,全有两只大眼瞪着,看到底书写何人。有那决定投项子城的,当然不怕身后人看;若于项子城之外,属意他人,可就有点畏首畏尾,不敢下笔了。在他们一迟钝,身后便有人催,说:“你打算写谁?要胡乱投人,我们只有在议院门外候着你。”

这一吓唬,居然有害怕投项子城的;可也有拿着笔,立起身来,走出议席之外,要到票匦前面去写票~民也随在后边说:“选举大总统,是光明正大的事,为什么要这样鬼鬼祟祟的,难道还怕人看吗?”

内中有一位西藏议员,名叫阿旺喜,乃是一位喇嘛。他不会书写中国字,按议院的规矩,原可以请人代书。不过他请的这个人太不妥当了,此人姓胡名教韩,生平专好玩笑胡调,不说人话,不办人事。阿旺喜偏偏请他代书。他提起笔来,问阿旺喜投谁,阿旺喜说着不自然的中国话:“投心贼臣。”

胡教韩明白他说的是项子城,却故意开玩笑,在票上写了梅兰芳三个字。他以为没人看见,哪知身后边的冒牌公民,早就看清楚了。这位公民心思既狡,手段也辣,他不动声色地随在胡教韩后边。胡教韩不敢把这张票交与阿旺喜,怕人看见,说:“我替你投吧。”

阿旺喜点点头。胡教韩努力挤到前边,来至票匦旁,手拿着票才要向匦中投递′不防身后一人,从肩膀后伸过手来,乘他要投之时,轻轻一抄,便将那一张梅兰芳的票抄到手中。紧跟着一扯胡教韩的衣领,说:“咱们是在这里说,是到外边去说?”

胡教韩别看他性好胡调,却是一个混混出身,很明白此中的诀窍。他见把柄已经到了人家手中,这事要吵嚷起来,一者阿旺喜一定不答应;二者犯了议会的规章,须受惩罚。究竟这两样,他还不十分担心。最担心的,是这个风声如果传到项子城耳中,说不定就许想法子对付他,这是顶危险的一关。他想到这里,只好向对方用一种滑稽态度,说:“这位大哥,咱们到外边谈一谈。”

这位假公民手段也很不弱,他却笑着摇头,说:“到外边做不到,咱们就在这议场,寻一个背静地方谈谈吧。”

胡教韩说好好,随着他来到主席台的后边。这个地方倒是轻易人迹罕至。假公民说:“你办的好事,人家叫你投项子城,你在票上写梅兰芳。还居然敢向票匦去投票。你们当议员的,要都这样儿戏国事,咱们这中华民国可就快拆台了。你说话吧,咱们是私了,是官了?”

胡教韩笑道:“私了怎样,官了怎样呢?”

假公民道:“官了票在我的手里,索性趁着议员都在这里,咱们当着大家公布。请他们评一评你这个议员,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所办的都是什么事。”

胡教韩道:“要是私了呢?”

假公民哈哈一笑,说:“这个要你自己去想。票在我的手里,想法子叫它仍旧回到你的手中,这确在乎你的巧妙如何了。”

胡教韩微微一笑,回手从怀中取出票夹子来,轻轻揭开,由里面抽出一卷钞票,也不点数儿,便向假公民递去,说:“这一百元,老哥买杯茶吃。求你把选票赏还我吧。”

假公民冷笑一声,说:“看我们也太不值钱,这是保全你的名誉,保全你的生命,就值一百元吗?这件事要传入项大总统耳中,说不定就许枪毙你。你拿一百块钱就想买命,世界上没有这样便宜事!”

胡教韩一听,这口气太大。他便开诚布公地说:“我很知道,这一张值得多。但是我的票夹中只有此数,可叫我有什么法子呢?”

假公民说:“这话谁信得及,你既说票夹中只有此数,那么我倒有一条两全的法子。你将票夹及取出来的一百元,一同交给我,我将选票交还你。假如那票夹中只有此数,我也决不嫌少。倘然多出来,你也别自恨吃亏。你看这个法子可好吗?”

胡教韩笑道:“我票夹中还有私信同重要文件,这个怎好交给你呢?”

假公民道:“这有什么,私信文件,请你当着我的面,一律取出来。难道我还扣留那无用的东西吗?”

胡教韩被挤得没有法儿,只得从票夹中取出一百元来,一共凑了二百元,双手奉上,说:“不腆之仪,请你笑纳。我这实在是罄其所有了。”

假公民仍然不肯接,说:“要论这件事的价值,千元并不为多。我如今折半,只向你要五百,你就快快拿出来。再迟延两分钟,我便一个也不要了。咱们是公事公办,你要放明白些,不要脂油糊着心窍。”

胡教韩心里明白了,他准知道我这票夹子里,确有五百之数。因为今天大选,财政部不先不后,恰于昨天晚上发两院的经费。又授意两院议长发出通告去,准于今日早饭前发放议员公费。这八百罗汉,十分之九是奔着这五百块钱来的。不过五百块钱领到手,当时就有人把他们看住,再想出议院的门,是决然不能了。胡教韩也是才领到的五百元,全放在票夹中,被假公民一吓唬,先拿出一百,后来又添上一百。人家只是不承认还他选票,一死儿非要他的票夹子不可。胡教韩这才明白了,对方是知道今日发薪,抱定一网打尽的主意。应许吧,五百元钞票白白送入他人手中;不应许吧,容他喊出来,将来吃的苦头,一定要比这五百元大。我姑且先用宕字诀,宕一刻说一刻,说:“这样吧,二百你既嫌少,等回头出离议院,我给你开支票。因为银行的支簿,未曾带在身上。假如在身上带着,我当时便开给你五百元,用不着费这许多话了。”

假公民一听,他这明明是用延宕手段,少时议场一散,朝谁去要支票。不说五百元,五元也没地方去领了。心说:我不给他一个厉害,当然是善财难舍。立刻把脸一沉说:“算了吧,你也不用用这哄小孩子手段来糊弄我,咱们还是到议场前边说吧。”

一伸手拉住胡教韩的洋服,说:“咱们一同去见议长,我得问问他,梅兰芳是否有当选资格?”

他这样一变脸,果然发生了特大效力,胡教韩连连摆手,说:“不要嚷,我将票夹子全交给你还不成吗?”

一壁说着,将票夹子递过去。假公民接过来,揭开内中一叠钞票,全掏出来,放在自己衣袋中,说:“还有一百元呢,怎么不掏出来?”

胡教韩用苦笑的脸子,向他央告道:“好哥哥,你难道真挤得我一钱不名吗?只当我一个要饭的花子,你把这一百元,赏给我吃饭吧。”

假公民听他说得怪可怜的,不好过为已甚,便将梅兰芳的选票取出来,说:“这张票不能还你,咱们一同去投入票匦。我准替你保守秘密,不向别人说就是了。”

两人又从人群中,挤至票匦前边,胡教韩亲眼看着那一张梅兰芳的票入了票匦,他这才把一颗心放下。

少时投票的手续,俱都办完了。将票匦抬至议长面前,汪立堂亲手将锁开开,由秘书长取出票来,先数清了票数,核对议员的席数。彼此相符,既不多一张,也不少一张,一共是六百三十六张。票数既然对了,然后由议长唱名,秘书长接票,议事科长记数。大家忙得不可开交,议长所唱的人名,当然以项子城为最多了。但是副总统李天洪的票,也不在少处。夹杂着还有孙中山华自强蔡元培等等,每人也不过三票五票,不过十票,唯有读到最后的一票,全场中不觉哄然大乱。这也是汪立堂一种手法,其实他当检票之时,早就看见这一张票了,他准知道,这一张如果提前唱出,必至招起全场反感,大家一起哄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因此把它压入最末的一张。等六百多张票全唱完了,方才唱这一张,只听他高声唱道梅兰芳,脸上却正厉颜色的,并没有丝毫笑容。本来这是做议长应守的态度,票上写什么,他唱什么。不要说梅兰芳,还是完完全全的一位中华国民,便是写上虾兵蟹将,兔子龟孙,他也一样得郑重其事地高唱出来。不过他这一唱,议席上可就捣起乱来了,有的大声说道:“什么东西,敢投梅兰芳的票。请议长非根究此人不可。”

有的说:“他既敢投梅兰芳的票,当然就敢出头承认。是好朋友,赶紧出来,不要等大家骂他,那就没有意思了。”

更有一班假公民,听见梅兰芳三字,全都气愤填胸,大声叫骂:“我们公民选你做议员,你却选梅兰芳为总统。梅兰芳是一个唱戏的伶人,连外国人都知道,如今举他做总统,这明明是儿戏大选,给外国人取笑儿。像这样没心肝的东西,就应当打死他,也出不了大家这一口怨气。”

当时议场的秩序,简直要乱了。汪立堂一看形势不好,连忙跑上了演说台,向大家说道:“诸君暂且消一消气儿,本议长有几句话奉告。今天大选之期,关系我国前途,至为重要。两院议员同各界公民,所以如此的宗旨,不是为赶紧选出一位救时的总统吗?假如我们要因为这一点小事争执起来,必至耽误了正事,今天或者还不能选出总统来。这个贻误罪过,谁担得起?因小害大,智者不为。我奉劝诸君,暂时先不要提这件事,俟等大选终了,正式总统已经有人,然后咱们再追寻这一件事也不为晚。就请诸君压言,不要再说了。”

立堂这一演说,果然给投梅兰芳的人解了围,他仍回到主席台上,查点票数。按四分之三的票数,这六百三十六票,应当得四百七十七票才能当选。虽然有两张废票也得够四百七十六票。哪知检查的结果,项子城得四百一十六票,还差着六十张票呢,当然不能当选。次多数便是李天洪,李天洪得一百八十二票。余不过三票五票,最多的不过十票。看这神气当日简直是选不出了。要依照宪法规定,如第一次投票,没有人能得四分之三的大多数,便连续再投,谓之决选。决选的规定是就第一次得票最多的两个人,把他提出来,作为决选标准。凡再投票的,不能在此两人之外,别投他人。俟等开票时,谁的票过了半数,谁就当选。当时第一次投票,既未能选出正式大总统来,按规矩说,本应当日连续再选。无奈这时候,正值昼短夜长,五点钟天就快黑了。这两位议长同六百多议员,从早晨九点钟,直饿到下午四点。一个个的肚子里,全都闹了八音盒儿,仿佛是庆贺五脏庵的工程告竣。哪知五脏庵中,还是空空如也,并没有一个人肯送进一点布施来。就这一个饿字,已经闹得这七八百议员职员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住。再加上内中有三分之一是有大烟瘾的,因为本日起床太早,草草吸几口烟,便奔议院而来,多半不曾将瘾过足。当投票时候,已经有不少位涕泗横流,勉强挣扎着,将公事办完。等回到议席上坐下,好似一摊肉泥,有气无力的,连一丝也动不得了。只盼着议长快快唱票,快快宣布结果,何人当选,然后好摇铃散会。个人奔个人的家,吃饭抽烟,好延续这将毙的生命。哪知最后结果,竟无人正式当选。汪议长此时也有点为难了:有心宣告散会,明天再决选吧,准知道这一班假公民,一定捣乱不答应;要在夜里延长时间,将决选的手续办竣吧,不要说这六百多议员不能认可,就是自己也实在有一点支持不住。到底怎么好呢?我还给他一个两面不伤,取决于多数。他想到这里,便在议席台上对大家演说:“此次大选开票结果,并没有足四分之三以上票数的,按选举法规定,应当连续决选。不过此时已到昏夜,早过了闭会时间,可否延会到明天午后,继续再选,请诸君表决。赞成延会者起立。”

他这样一说,在场六百多议员,差不多没有一个不起立的,可称是全场一致,明天再继续决选。汪议长一看这情形,才要宣布散会,只听议场中不约而同地大声喊起来:“不能散会,不能延至明天!如果有一个人走了,我们公民同他誓不两立。”

喊叫完了,立刻分出许多人来,也有把门的,也有挡路的,更有跑到主席台前,向议长厉声质问:“你因为什么不将选举办完了,便宣告延会?我们公民拿出钱来,养你们这群东西,平日净吃粮不办事,也还罢了;如今到了这紧急关头,我们望总统望得眼穿,早一刻选出来,大家心里便可得到一刻的安慰。你们还要今天支到明天,明天支到后天,像这样简直是毫无心肝,并非人类。你就急速预备决选手续,不要把我们公民招翻了,眼前便叫你们这些人知道知道。”

汪立堂虽然年纪不大,在官僚中却是一个著名的光棍,从来不吃眼前亏的。他一看这情形,立刻掉转风头,向那些公民说道:“诸君千万不要误会是本议长诿卸责任,不肯一气将大选办完。实因为议场的规则,过了闭会时间。如欲继续开会,必须咨询大家,议长不能专主。如今诸君既这样主张,本议长可以再表决一次。”

说罢又朝着议员发言,说:“现有大多数公民临时建议,必须在今夜将决选手续办完,诸君有不赞成此议者,可以起立。”

说也真怪,汪议长这样一说,全场之中只起立两个人:一个是金人铭;一个是青海议员,此人姓唐名铎,本是冒青海籍当选为议员的,年纪不大,却是一个滑头政客。他所以起立的缘故,是因为他的烟瘾太大。在议场中,已经吞了三枚很大的烟泡,五脏六腑全都快燃着了,却又得不到一口水喝。两眼冒金星,嗓子冒生烟。要错非在议场上,他简直要发阳狂。议长在台上说的话,他也不曾听清,还是认着为散会表决呢,所以勉强挣扎着站起来。这一站起来不要紧,可就吃了大苦啦。冒冒失失地挨了两个耳光子,打得唐铎乱晃。金人铭也照样吃了两个嘴巴。这两人还在不服,在议场上大喊着:“为什么打人?”

只听众公民喊道:“挨打是便宜你,趁早儿坐下等着投票。再敢说话,捉出来将你俩活活打死。”

汪议长一看这神气,恐怕议场上打出人命来,忙正式宣布继续开会,投决选票,并催着秘书长议事科长赶紧地散票。到底是秘书长张奇鳌,不愧是一位青年健者,从早晨忙到日暮,仍然精神焕发,并无丝毫倦怠之意。等到将票散完了,天已交了十点,这些议员忍着肚痛,各自执笔写票。好在这一次投票,是有限制的,谁也不肯写废票了,较比第一次仿佛爽利得多。那位得了四百元的假公民,仍立在胡教韩背后看他替人写票,是否还写梅兰芳。天下哪有这样的傻人呢,他规规矩矩地代阿旺喜写得项子城三字,写完了回过头去向后面观看,不觉彼此相视一笑。心说:我再有五百元,也不犯上送给你了。不大工夫,票已投齐。议长开匦唱名,履行一切手续,把票数检查完了,宣布当选人的姓名。议场上欢声雷动,屋瓦欲飞。若问当选之人为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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