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这一次选,项子城再不能当选,眼前就要发生非常的祸乱。第一步议院内这七八百公民,再勾上议院外一千多公民,一共是两千多人。这两千多人身上全带着有手枪,有手叉子(按:手叉子即短刀之别名),他们对于这六百多议员,一定要下毒手。说不定枪子儿一路乱飞,手叉子一路乱扎,最少数也得死个一百八十的。那时市面大乱,项子城带着家眷一走,拱卫军、禁卫军,还有多年的老毅军,他们再出来趁火打抢,北京九城内外,不定要蹂躏成一个什么样子。王天宠在城头吊的炮,虽然不至向城里打,但是他保着项子城走了以后,说不定哪一路的丘八大爷,就许向城内开上几炮。到那时候,可真应了一句古语:城门举火,殃及池鱼。北京二百万商民,恐怕全免不了焦头烂额。连作者彼时正在北京,也是此中的一分子,只好认命,还能想出逃的路儿来吗?结果总算北京商民不该遭劫,吉人天相,项子城居然以四百八十九票宣布当选,为中华民国第一任正式大总统。连议长汪立堂宣布时候,也是眉飞色舞,非常高兴。有人说:“幸亏是项子城当选了,假如要另换一位,汪立堂决然不敢宣布。说不定他也许一声不响,从后门溜之大吉。”

这种推测,虽说有点过于刻薄,到底在当时也是实在情形,谁还同自己的性命有仇吗?当他宣布项子城当选之后,议员鼓掌,公民欢呼。这一座议场上,立刻乌烟瘴气地热闹起来。当这热闹声中,议长宣布散会,明天再选举副总统。并向公民拱手说道:“大功已成,诸位可以早走一步,不再挡着他们的路了。”

这一班公民真肯听话,哄的一声,全从议场散出去。这些位大议员,每人身后边,去了一个镇物,立刻觉得身体安适,头胸轻松。一个个从座位上下来,鱼贯而出。一壁走着,一壁嘴里骂大街:这是哪里来的晦气,凭空坐了一天监狱。还被人监视着,张口就骂,举手就打,这同失机败阵的俘虏,还有什么分别呢?

不提众议员纷纷议论,却说汪立堂出离议院,坐上马车,如风驰电掣一般直赴新华宫,给项大总统报信叩喜。其实公府中早就知道消息了。项子城听说汪议长来了,立刻吩咐一声请,就在他的办公室内延见。立堂一见子城,深深鞠躬,说:“恭喜总统,贺喜总统。这一来,我们中华民国可要得到长治久安了。”

项子城脸上并不露丝毫欣喜之色,只淡淡地说道:“议长太辛苦了,敝人年老力衰,恐怕不能担此重任。将来倘有陨越,倒有负诸君期望之殷了。”

立堂道:“总统太谦,目前我国这种形势,错非总统出来,谁能任此艰巨?总统虽然有意高蹈,其如为时势所不许何?”

这时子城脸上有一点笑容了,说:“我们在一天职,尽一天心,也只好做着看吧。要说准能办到好处,恐怕无论何人,也未必有此把握。”

正谈着话,梁世翼、阮中书、杨志奇等一班谋士,都上来道喜。项子城真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他说:“汪议长在议院中受了这一天累,一定晚饭尚未吃到口中。你几位可陪着他去吃饭,恕我公事太多,不能亲举一觞,为议长寿了。”

大家一听,便拉立堂一同下来,特特寻了一间宽敞的屋子。由膳房头目传下话去,叫备一桌上好的燕菜席,不大工夫,酒菜齐上,汪立堂已经是半天半夜连一口点心都不曾入肚。这时候忽有适口美味到了眼前,焉能不放量一吃。他一壁吃着,一壁心里暗道一声惭愧,假如不是选出他来,不要说吃饭,连吃饭的家伙,都许保不牢了。阮中书至再劝酒,又同他商量:“将来总统正式就任一切的礼仪,这是关系中外观瞻的事,我们大家必须预先参酌好了,省得临时简陋,贻笑大方。立堂你曾经留学美国,对于美国总统就任典礼,一定曾经观光。就请你拟出一个节略来,我们大家研究好了,然后再呈之总统,请他核定,这样岂不简捷?省得经过礼官处许多无谓的手续嘛。”

立堂道:“这个据小弟看,倒可以不必。因为公府中有侍从武官长,有大礼官,这是他们责任以内的事。假如我们要越俎代谋,岂不容易招人误会?”

阮中哈大笑,说:“议长太小心了,就任典礼的事,你可以推说不管。至于总统当选证书,你可要早早地预备出来,免得临时误事。”

立堂笑道:“这个不劳吩咐。我们议院分内的事,难道能放弃责任吗?”

大家都笑,汪立堂吃得酒足饭饱,方才告辞回家。

第二天接续着选举副总统,全场一致,全投李天洪的票。并未费事,一气便将副总统选出。两位正副总统已经选出来了,以后还有许多手续,照例由参议院承办。第一桩要紧的事,便是总统证书。汪唐两位议长先研究用什么纸,立堂是一个新派人,当然不赞成中国的旧式纸。他主张用外国印钞票的那种厚纸,又白净又结实,纸内还隐着花纹,十分美观。唐议长却不赞成,说我们中国总统的证书,为什么要用外国纸呢?古年时拜相用黄麻纸,现在改用玉版宣。这是我们中国的国粹,又洁白,又美丽,岂不比钞票纸强得多吗?立堂虽然不赞成,但这不过是一件小事,犯不上因为小事得罪人,便完全表示同意。又商量得用绫锦裱成卷轴,另外做两个檀香木的匣子,然后再送过去才显着冠冕堂皇。两人商量好了,立刻把庶务科长叫上来,叫他遵着这种样式办理。这位庶务科长,本是一位著名的赚钱好手,他领了两位议长的命令,认定这是一个赚钱的机会。连夜赶制这两副证书,特特从拍卖场中,瞧了两副诰命匣子,倒是檀香木的,拆大改小,制成两份证书匣子。证书里面的字,是请前清状元王寿彭给写的,黑大光圆,很有殿试策的风味。用上好绫锦裱成卷轴,一共报销了一千二百块钱,其实他连二十块钱也不曾用得,真可称利市百倍。项子城自当选了正式总统,他把左右一班谋士全都叫来,开了一次会议。头一样是总统就任,应当到众议院当着全体议员宣誓,然后才可以正式接受证书。这件事便很有商酌余地,大家全明白他的意思,是不乐意到议院去,恐怕路上遇着什么危险。阮中书首先建议说:“古语有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总统以一身系全国之安危,倘贸然到议院去,如沿路之上有一个风吹草动,那还了得。据中书想,总是以不去的为是。”

项子城道:“这是大典,如果不去岂不使人民非议?说本大总统,惧怕危险,弁髦宪章,那就太不值得了。”

杨志奇建议说:“下官倒有一条两全之策,既不使总统担丝毫危险,且可堵住大家的嘴,使他们无可非议。”

大家都问他计将安出。志奇道:“我们中国正式总统就任,这还是第一次。最好由公府下帖,请各国公使观礼,并知照北京各部院、各局所,所有文武官员,一律叫他们到公府来襄礼。这样一招集,至少也有一千多人,再加上两院议员,便是二千开外。众议院的议场虽大,到底也容不开这许多人。到那时总统便借口议院地方狭小,改在新华宫中正式就任,请两院议长率领全体议员捧着总统证书,到新华宫当面授受。得派大礼官亲奉礼舆,将两位议长接进宫中。这样面子上,并不显得总统是有所避忌,不肯到议院去。而骨子里,却是脱去了议院这一关。在两院议长同一班议员,也一定乐意这样做。他们既出风头,又逛一回新华宫,还有上好的酒席款待他们,比蹲在议院中岂不强得多吗?”

项子城听了,大为赞赏,说:“杨侍郎的识见,毕竟与人不同。我们就是这样定局好了。”

阮中书见杨志奇得了口头奖励,他心中有点不甘:我素号智多星,如今这开宗明义的文章,却被他做了。我必须出奇制胜,另想一条法子压倒他。遂向子城说道:“不知大总统就任这一天可戴什么礼冠?穿什么礼服?这也须预先研究好了,免得临时叫外人看了不壮观瞻。”

子城想了想,说:“民国大总统,照例兼陆海军大元帅,我就穿大元帅制服。外人看着,也就很体统了。”

中书摇头说:“大元帅制服,只能用之于阅兵或行军之时,不足以代表总统全部尊严。必须于堂皇冠冕之中,还寓着古雅美丽之意。据中书想,最好是采取古制,而辅以近代的花样,酌中定制熔治古今,自然有一种经文纬武的冠裳,发现于中外人士之目。较比沿用俗套,可就强得多了。”

项子城欣然问道:“你所说的主意我极赞成,但是怎样复古?怎样合今?也得有一种研究。恐怕不是仓促间所能制成的吧。”

中书笑道:“这个并没有什么难处∨来时的帝王以及在朝群臣,全戴的是冕旒,穿的是兖衣。不过旒有多少之分,衣有文绣之别。如今要复古,冕旒可以仿效古时,总统用十三旒,特任官国务卿用十一旒,各部总长督军省长等用九旒,简任官用七旒,荐任官用五旒◇贱的等级,由多少而分;至于兖衣,无取乎什么藻火粉米,龙章黼黻,只需绣上几枝嘉禾。衣服用青缎地,以金线绣成黄禾,也十分美观;至于靴子,穿古式的圆头官靴,如此又新奇,又大方。宜文宜武,合今合古。总统请想,可以用得吗?”

项子城道:“这样衣服穿在身上,果然美观。但恐怕急剧之间制造不来。”

阮中书道:“只要总统赞成,可以先由总统一个人做表率。在就任以前,先做出一套来,由总统穿着。俟等过了这一日,再由总统下令,知照全国官员,一律遵照这种式样,制作礼服。这种礼服,只能用之于郊天祭地,或祀各种神祇,及总统就任受贺,外官来京朝觐。其余平常典礼,仍用西礼服或绸服。这样一变通,于复古之中,仍不背今日的潮流。大总统就任之始,理应使中外耳目一新。这种冠裳之会,似乎还是很切要呢。”

项子城点头说:“很好。你下去先画一个图式,交庶务处承办。好在我的冠服尺寸,他们全知道,叫他赶做,不误临时穿着好了。”

阮中书见总统采纳,面子十足,高高兴兴地下去寻季云程接洽。

这时候合府之中,只忙了三个人,一个是侍从武官长印长,一个是大礼官洪启文,一个便是庶务处长季云程。尤其是这位季先生,他在平常日子,管着一府的庶务,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如今又加上就任典礼。而这种就任典礼,就在公府内居仁堂举行,他焉得不忙得格外厉害。阮中书寻了他去,一说这冠服的式样,叫他赶做,他不觉皱眉道:“我的阮老爷,您怎么单在这时候,出这新鲜花样呢?这一套衣服,平金绣花,最快也得一个星期方能制成∠头子定规大后天就要接任,临时做不出来,这不是活要我的好看吗?我的阮老爷,你怎么就这样不体恤人呢。”

中书笑道:“季老爷,你是磐磐大才,多少事都窘不住你。这一件衣裳,一顶帽子,就会把你窘住啦。总统大喜之期,穿在身上,连我们大家也跟着露脸啊。”

季云程笑道:“阮老爷,你别听我说着玩。大总统就任,这是千载一时。无论什么难做的事,我们也得邀之于成,何况是一件衣裳一顶帽子呢?不过日期太促,我们非想特别的法子,恐怕赶办不来。衣裳虽然难做,究竟花不了几个钱。只有这顶帽子,前后是二十六挂珠子,每一挂只用二十颗吧,还得五百二十颗珠子呢。这种珠子到底是用真用假,很有商量余地,这里面所差的价值也很多。不知阮老爷可曾请示总统不曾?”

中书道:“这个倒不曾提及,你酌量着办吧。”

云程道:“这个谁敢专主?不是一个钱两个钱的事。倘然花多了,总统不认可,我们一个当庶务的,卖老婆孩子也赔补不起啊!”

中哈大笑,说:“我的庶务老爷,这是你们发财的机会到了,怎么说赔不起呢?”

云程瞠目问道:“这话怎么讲?”

中书道:“五百二十粒珍珠,每百元一粒,便是五万二千元。打一个八折吧,稳当当一万元,到了你的手中。这真是王恺临门,石崇税驾,天外飞来的幸运,向何处去寻啊?”

云程听了,不觉掩耳疾走,说:“我的阮老爷,你这不是抬举我,简直是要我这一颗吃饭的家伙吗?王治馨吃了几十元的私,就被总统枪毙了。我要吃一万,项上这颗头颅,还能长得牢啊?”

阮中书说笑了一阵,方才告辞而去。季云程心中打算:这一顶珠冠,如果用真的,虽不能赚一万,三五千块钱总可稳稳拿到手中。但是这一件衣裳,如果寻绣怀去做,虽说也能起得出来,恐怕未必能十分漂亮。北京女子职业学校,有绣花一科,听说里面的教习,有日本人,有湖南人,全是上好的手艺。只需求她们绣一绣,不怕多花几个钱的手工,也算不了一回事,他想到这里,刻不容缓地坐着马车,去拜访职业学校校长。

这位校长是湖南人,姓叶名芳字香秋。他的夫人,姓周名兰芬字畹九。夫妻两人,全是留学日本的。叶香秋在高等美术学校毕业,周畹九在女子职业学校毕业。两人的技术,都非长致,周女士尤善刺绣。能在一方锦缎上,绣花虫草卉,栩栩如生。因此他夫妻俩才成立了这一处女子职业学校。所收的学生足有二百多人,又特特从日本东京,邀来两位专门刺绣的女教习,每人每月全是二三百元的薪金。因此他这校中的成绩很有可观。这一天季云程特特来访叶香秋,香秋心中很是诧异:我同公府素无往来,他的庶务处长,寻我有什么事呢?忙吩咐堂役,将云程让至厅中,自己出来招待。一见面,云程便拱手笑道:“久仰久仰,先生新教育,为我国女同胞扩张生计,实在难得。小弟久想到贵写参观领教,只因职事缠身,总不得暇。今天恰有一事相求,特来专诚奉谒,并顺道参观参观。”

香秋笑道:“学生是无才的人,不能置身青云,仅仅借着办教育聊资糊口∠先生乃当代名公巨卿,不知来寻学生,有何见教?”

季云程倒是很诚实地,将来意直接说明。香秋道:“这种事学生是外行,必须叫内子出来,先生同她当面言讲。只要她认可能做,必能如期奉上,决不误用。”

云程道:“既然这样,就求香秋先生介绍,同尊夫人一谈。”

香秋点头答应,特到教员室中去寻畹九。夫妻两人秘密谈了一番〉九笑道:“这种工作,他不去寻绣匠,却来寻我们,其用意不过因我们的手工格外精细。我们抱定宗旨是货高价出头,钱少了决不伺候。你千万不要害官迷,听他花言巧语地哄你,你就糊涂应承,使我没有转圜余地。最好一言不发,就听我一个人同他交涉好了。”

香秋道:“你怎么把我竟看成官迷了。海枯石烂,也不能改变咱们的宗旨。除非是咱们那头儿,中山先生出来做总统,或者还有做官的希冀。这个独夫同一班走狗,谁能不要人格去伺候他们。”

畹九道:“你低声吧,心里有劲,何必嚷出来呢?今天这是送上门来的买卖,我们正发愁没钱开支,为什么把财神向外推呢?”

她一壁说着,随香秋出来,会见季云程。云程见这位女士,只穿一件爱国布棉袄,青布短裙,白袜青鞋,梳着美人髻,脸上自来带着很精明的样儿。云程忙鞠躬为礼。周女士也深深鞠躬,让云程坐下。自己先说道:“方才外子已将先生的来意说明了,这事期限太促,恐怕未必能做得了。事关总统就任大典,学生实不敢冒昧应承。如今北京绣花工匠,很有手艺好的,先生为什么不去寻他们呢?”

云程笑道:“实不相瞒,匠人绣工粗俗,穿在大总统身上,实在不称,因此才想到贵校的诸位先生。无论如何,总要求女士格外帮忙。”

畹九假作沉思,为难想了有十分钟工夫,方才答道:“先生既这样恳切相托,我于无可为廉中,想了一条变通的法子。在先生这一面多花几个钱工资,固然不成问题,不过对方肯绣不肯绣,学生也没有一点把握,只好说着看吧。”

云程道:“不知女士说的这变通办法,何人可以担承?”

畹九道:“我这学校中,虽有二三百学生,全是速成科,哪有这样惊人绝技。只有教绣工的两个日本女人,她们的技术实在不坏,而且做起手工来非常神速。如果她两人肯应承,这事就好办了。不过日本人天性狡猾,她们要知道是大总统就任穿的礼服,一定要大大敲一下竹杠,这个学生如何敢擅自应承。”

云程道:“只要她们肯做,多花几个工钱,算不得什么?”

畹九得了他这一句话,便起身说道:“先生稍候一刻,我这就去同她们商议。”

说罢匆匆地去了。直待了有两刻钟方才折回来,笑道:“幸不辱命,只是费的话太多一点,请您连图样带材料一齐送来。青缎子衣料是不消说了,另外金线十二两,黄绒丝线一斤,白绒丝线半斤。今天送来,后天晚半天准能交工,不误大后天总统服用。手工钱不折不扣,日本老头票一千五百元。”

季云程一听这工价,不觉激灵灵打了一个寒噤:好大的工价。日币一千五百元,折合中国币两千元。绣一件衣裳要千元工价,恐怕可着世界,也没有这大的工价。但是自己已经许了人家,又不好意思驳回。只得用和平态度,向畹九磋商。说:“这工价似乎太高一点,不知女士能否再向她商量,减为一千元,也就很不少了。”

畹九笑道:“学生的意思,也正与先生相同。我向她说了许多话,要一千元定议。她却一口咬定,一千四百九十九元也不做,并且工价还要先付。学生当时很生气,错非是总统急用,我一定回绝了她。宁可不穿,也不受她的挟制。”

季云程无法,只得取出支款簿来,签了一张支票,是日金一千五百元,交与畹九。说:“价值不驳,衣裳可要提前绣成才好。”

畹九道:“那个您自请万安,决然不至误事。”

季云程告辞,再预备那一顶冕旒。特到天宝金店,同老板磋商。

这位老板,姓冯名麟趾字仁卿,是吃了一辈子金珠行生意。做买卖手段圆活,既多赚钱,还能叫人满意。同公府庶务处,本来素有来往,如今见季云程亲自跑来,知道是有大宗生意临门。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周旋应酬,张口是大人,合口是处长。知道云程有鸦片瘾,立刻开灯,亲自给云程烧烟,一壁烧着烟一壁问道:“大总统眼前正式就任,想来处长的差使,一定更忙了吧。”

云程吸了一口烟,方才答他的话说:“谁说不是呢?不用说旁的事,就这一件礼服,一顶礼帽,就把人忙坏了。”

冯仁卿笑道:“怎么衣帽这样忙人?一定是又有什么新花样吧?”

云程道:“不要说了,这全是阮瘦子出的主意。无是无非,又想要复古,叫总统头戴冕旒冠,身穿嘉禾兖衣。这一件衣裳,我费了很大事,方才寻着绣工。所以又来寻你,再赶办那一顶冕旒冠。明天后天,只有两天工夫,大后天就得用。你就赶快想法子吧。”

冯仁卿一听见冕旒冠三字,不觉吓了一跳,忙问云程:“总统是要做皇上吧,要不然戴冕旒冠做什么?”

云程道:“这是第一步戴冕旒冠,穿嘉禾兖衣。等到第二步,便是冲天冠赭黄袍子。”

仁卿忙拱手道:“恭喜贺喜,等到大总统戴上冲天冠,季大人纵不封王,一定也是国公。”

云程高兴极了,说:“你先不要胡扯,后天的冕旒冠,可要朝你要。如果误了总统戴用,提防着你的脑袋。”

仁卿吓得啊呀一声,说:“我的大人,您快把式样交给我,我连夜去做。可别把我这吃饭的家伙耍掉了啊!”

云程把图样取出来交给他,说:“你先拿算盘算一算,珠子的行市,一共是五百二十颗,得花多少钱,我心里也好有一个底。”

仁卿道:“大总统的冕旒,珠子当然是全用真的了。不过在分量轻重,颗粒圆否上,其间出入很多。但不知处长是想用多重的?是否一律要洁白光润?还是前旒后旒稍有一点分别,这内中相差的价值很多,买卖人如何敢做主意?”

云程道:“分量轻重,前后总差不多。比如用一分的,便一律全用一分;用八厘的,便一律全用八厘。不过前旒尽着好的用,后旒成色差一点也无妨。”

仁卿拿过算盘来弄了一回,说:“要用一分的得七万块钱,若用八厘的可以省一少半,有四万块钱差不多了。内中还是一半上品,一半中品。若一律都用上品,八万块钱也不敢应。”

云程跳起来,说:“怎么用这许多钱,你是想要借此发财吧?”

仁卿道:“大人您先不必着急,听我慢慢地对您说。近年珠子行市飞涨,这还能瞒您吗?够一分重的珠子,再能圆一点,白一点,差不多没有二百块钱买不了一颗。您说起来要用五百多颗,这个钱少了,谁敢应啊?”

云程道:“你不知道,这一顶帽子,如果报销七八万块,老头子是要不答应的。最好是又省钱,又美观,我个人多少还得沾润几个,你可有三全其美的法子吗?”

仁卿想了想,说:“三全其美的法子,却倒是有,恐怕处长未必肯这样做。”

云程道:“有什么不肯做的?你就说吧。只要法子高妙,本处长无不乐从。”

仁卿道:“最近由美国来了一批化学珍珠,同真的一般无二。这种珠子,非放在水中,试验不出真假来。不要说外行人看不出,便是我们本行中人,也没有这种眼力。北京城的当铺,也不知有多少家受骗。并且这种珠子,大的小的,圆的扁的,无一不备,并非像假珠子,一律全是精圆。其实像冕旒这种妆饰,不过就是为表面美观,并非是用它摆阔,何必一定用真珠子。处长如肯将就一点,用这种化学珠子,价值可以省十倍之多。有六七千块钱,便可一律选用上好的。便是处长本人,也可大大地沾润一笔。在大总统看了,避十分满意,不知处长对于我这法子可能采纳否?”

季云程一听,眉眼乱动,心里有些活动。说:“既然这样,你先拿出几颗来,我看一看。能用则用,不能用再想旁的法子。”

冯仁卿即刻打开铁柜,取出一个锦匣来,将锦匣开开,里面用湖棉裹着。再将湖棉揭开,一排一排的珍珠,晶莹白润,照人眼帘。云程取出来看,果然同真的一样。自己随项公多年,什么样的珍珠宝物俱都见过,却不曾见过有这样的假珠子。错非仁卿预先说明,他自己也不敢说是假的。看了又看,不觉失声赞道:“好宝贝,谁人敢说是假?既然到了这种身份,你们何妨就充真的卖呢?”

仁卿笑道:“处长,我们何尝不想发财。不过有一节,要声明在先。这种珠子,最多不过十年,就是要还原的。还原之后,变成料货。假如要充真的卖,人家肯答应吗?好在大总统这一顶冕旒,不过是过渡之物,早晚就改冲天冠。真的假的,变与不变有什么关系呢?”

云程道:“既是假物,纵然选上好的,也值不到六七千元。你不要同我闹这鬼吹灯,趁早儿按实价说。据我看,最多不过几百块钱。”

仁卿道:“处长,你可不要把我这假珠看轻了。这是从美国定制来的,能保十五年不变。每颗的价值,寻常加着四五倍。要选一分以上的,我们的原本,就在十元以外。算您六七千块,还算多吗?”

两人秘密嘀咕了多时,算是一万元定局。发单上只写美国珍珠,也不注明是真是假。这两样宝贝,云程预备好了。到了就任的头一天,一律取来,自己手托着去见项子城。子城立刻戴上,对着衣镜照了一照,果然气象堂皇,真有古帝王的风度。不觉哈哈一阵狂笑,说:“当年宋太祖黄袍加身,也不过如此吧。”

云程一听,连忙跪下,说:“小臣季云程,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子城满心欢喜,面子上却故作惊讶,说:“你这是疯了吧,还不给我滚下去。”

云程说声领旨,果然就地一滚,滚出门外。招得项子城同左右,俱都哈哈大笑。

第二天到了就任之期,按照共和立宪国三权分立的规定,大总统是行政首领,两院议长是立法领袖,大理院长为司法头脑。照例由议长捧着总统证书,大总统中立宣誓,大理院长一旁监誓。宣过誓,议长亲手将证书交付大总统手中。大总统再将证书交侍从文官敬谨收藏。然后议长致贺词,大理院长致贺词,各国驻京的首席公使致贺词,以下各议员可以自由演说。演说完了,然后排列筵席,一律是西餐。各有各的座位,全预先用红纸书名,贴在桌面上,个人寻个人的座位,自由坐下,也不需彼此谦让。这一天早晨,公府特派礼舆到汪唐两位议长家里迎接。这不是迎接议长,乃是迎接总统证书。汪议长将两份证书,用锦袱裹好,放在礼舆上,一直开进新华宫。到了居仁堂前,乐声大作,欢迎议长,早有公府秘书内史一干人将汪立堂陪进客厅。大理院长童其泰早已就来了,一个人在客厅中,冷冷清清,净预备着监誓,也没有人来周旋他。好容易立堂到了,大家说说笑笑,才显着不寂寞。少时唐议长也赶到,各国公使同两院议员也都陆续到了~使有外交部特派专员招待,只有两院议员同各部职员,连一个休息地方也没有,只可在露地往来踱着,专候大总统驾临,好演这一幕取帅印的喜剧。候了很久工夫,忽听乐声大作,说是总统来了。大家凝神定气,跷着脚儿观看,只见一对一对的侍从武官,过了有十几队。都是全副武装,佩着军刀,腆胸叠肚,步伐整齐,一同来到居仁堂门前,分立两旁站班。最后两个武官陪着总统出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全都鼓掌欢迎。哪知仔细看去,头上却不曾带着冕旒冠,而戴的是一顶簪缨帽,身上也不曾穿嘉禾兖衣,却穿的陆军上将的制服,足下穿的也是带倒须钩的马靴。大家心里诧异,总统不是戴冕旒穿兖衣吗?怎么又换了军装呢?及至来到就近一看,才认出来是侍从武官长印长,并不是项子城。有许多人暗暗骂了一声该死,你也是前清的头品大员,不回家去做遗老,却甘心伺候项子城,当这种奴隶头儿。还要假充字号,冒领大家的欢迎,真是不要脸到极点了。他走过去之后,又是四个身量高大的侍从武官,全穿着少将制服,佩着军刀,在前开路。紧跟着又是八个侍从文官,一律是礼服礼帽、黄皮靴。八个文官过去,又是二十四名卫士,全穿着红色制服,每人手中一柄阿虎枪,很长的朱缨,飘摆着,确是美观。卫士过去,又有一柄红罗伞在前开路,伞下照着两个人:一个是冕旒兖衣,当然是大总统项子城了;那一个却是礼服礼帽,不用说当然是大礼官洪启文。这两人一古一今,一中一外,在红罗伞下相映成趣。大家又重新鼓掌欢迎。项子城在欢迎声中上了主席,汪议长立在上首,童院长立在下首。大礼官洪启文高声说道:“请大总统宣誓就职。”

项子城手执誓文朗诵了一遍。宣誓已毕,洪启文又高声说道:“请议长亲授证书于总统。”

汪议长手捧证书来至主席台前。洪启文又说:“请大总统亲受证书。”

汪议长将证书举过头顶,项子城弯腰去接证书。接过之后,宣布礼成退席。至于副总统证书,因为李天洪尚在湖北,亦未委托代表接受,只好暂存在议长手中,俟等李天洪何时到京,再补行宣誓典礼。汪议长致贺词,照例说了几句奉承话。童其泰也不过如此~使队中,只有日本国代理公使小帆,他能说几句中国话,便代表大家称贺,说:“我今天看见贵大总统这一套冠裳,深觉可喜可贺之至。早晚我们敝国情愿制造一顶比冕旒尤为尊贵的帽子,送与大总统戴。那时中国必能雄飞世界,为头等强国,本公使也与有荣焉。”

小帆这一套谀词,含义未伸,使项子城听了,都有点麻醉起来。这一席表面文章做过去了,紧跟着大排筵宴,各议员醉饱而归,自然是说不尽的欢喜。项子城就任之后,自以为根基巩固,益发放开手排除异己。硬说议员许仁镜凌冰同贾士英全都勾通白朗,谋为不轨,先将贾许两人枪毙了。凌冰所以幸免,因为同河南都督张之芳有一点亲戚关系,之芳极力替他说话,算是落一个发遣回籍,交张之芳严加管束。哪知他一到河南,便投入白朗部下当参谋去了。张之芳虽然痛恨,也无可奈何。这时候北京城中,除去议员之外,差不多没有民党立足之地了。

哪知防不胜防,还有一位民党英雄,却在京师警察厅中当着督察长的差使。因为这一个人,项子城又几乎送了性命。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上回书中说的陈畸生。陈畸生,自见田见龙枪毙之后,他恨项子城深入骨髓,恨不得有机会一枪将项子城打死,才解心头之恨。只是急切间,哪里去寻这种机会。金戈二携着见龙遗下的炸弹,用了一番急智,才把两个侦探骗走。他将炸弹带到劝业场一座理发馆中,暂为藏匿。直到夜静更深,他又带出来,特到陈畸生家中交替此物。幸而畸生才从警厅回来,他家中并无他人,只有在北京纳的一个妾,是从三喜小班接出来的,名叫金铃,乃是扬州人。据她自己说,曾充过女子北伐队队长,专喜谈论时务,品藻名人。对于项子城深恶痛绝,每逢提起来,必要大骂一次。因此把陈畸生哄信了,竟认她为知己,花掉一两千块,将她接到家中,成了临时的夫妇。特为她雇了一名女仆,一个厨夫。女仆叫尤嫂,厨夫叫范顺,另外还有一个拉包月车的姓莫,小名叫牛儿,家中上下只有这五口人。金戈二曾来过两次,也都认得。这一次黑夜过访,畸生断定他一定有事,特特将他让至自己卧房,金铃也帮着沏茶敬烟,应酬得很是周到。戈二以目示意,是屋中不愿再有第三个人。畸生却笑着说:“小妾也是我们的同志,二哥有什么话,只管直说,无可避讳。”

戈二这才将炸弹的始末全对他说了,又说自己要出京暂避一时。这个危险物,想不出何人可以接受,只有老弟肝胆照人,而且胸怀大志,说不定也许用得着它。因此冒险将它送来,老弟肯否接受这东西,愚兄也不敢勉强。你要不收,我只好将它掷在南下洼芦苇塘中。这种有用的利器,也只好从此淹没了。陈畸生连连摆手,说千万不要这样,小弟以十二分诚恳态度表示欢迎您,就连皮包一齐留在我家了。戈二又将怎样取出,怎样使用的法子,详细传授给畸生。畸生得着此物,如获至宝,说小弟正发愁没有利器,这一来真是天助我成功也。戈二正色对他说道:“愚兄送来此物,并非有意敦促你去做刺客。但我也无塞止你不做刺客。不过我有几句良言劝你,像你这少年英雄,生命是很有价值的。错非逼得无路可走,万不可轻于一掷。你事事总要三思,不可过于鲁莽才好。”

畸生道:“二哥金石之言,小弟谨当铭诸座右。”

戈二告辞去了,畸生送至门外。戈二低头对他说:“你屋中那人,我看她眼神不定,似乎不可过于信任,多少总要慎重一点才好。”

畸生点头称是,神气间却不甚为然。戈二也看出来,叹了一口气,便拱手告别,扬长而去。哪知后来竟应了他的话呢。畸生将这炸弹秘密地藏起来,仍然不动声色,照旧当他的差使,竟盼着机会到来,便可及锋而试↓了两个月,项子城竟正式当选为中华民国大总统,他心中益发愤懑不舒。叶香秋夫妻跟他是老同志,畹九承绣兖衣,做了这意外的俏买卖。兖衣绣成之后,香秋见着畸生便谈及此事,说老项快预备做皇帝了。畸生道:“他不过当选为正式总统,离着做皇帝还远得很呢。到底这老家伙,早晚他必有这一着。我们洗净净的眼睛,总要看得见的。”

香秋道:“要容我们看见再想挽回可就不容易了。像他这种人如果要做了皇帝,挂出君权无限的牌子来,再有他北洋那一班爪牙,遍布要津。我们民党人,只有销声匿迹,逃亡海外。要想以革命手段推倒他,只怕要迟诸二十年以后,像我们这岁数都怕来不及了。”

畸生哈哈一阵狂笑,说:“照你这样说,独夫可以传之万年。今日的天下,还是秦始皇的天下,哪里会有中华民国呢?”

香秋道:“你莫非要做博浪一锥的张良吗?果然能这样,也倒是快人快事。”

畸生低下头去,双眉紧锁,说:“博浪一锥,也是遇着始皇巡游的机会,假如他要深居简出,永远不离开咸阳宫,张良纵有敢死之心,也无所施其技了。”

香秋道:“机会怎么没有,只看你注意不注意罢了。”

畸生一听,忙拉住香秋的衣袖低声问道:“机会在哪里?你快对我实说。我陈畸生情愿同这独夫拼命。”

香秋捺他坐下,说:“你先不要心急,机会眼前就有,还用去寻吗?我试问你,总统就任,他不得到议院去宣誓吗?从新华宫到议院,再从议院回新华宫,这就是两个好机会。在商民固然不能近他的身,你们是负有保护总统责任的,如果从保护的对面着想,这还不是一举手之力吗?”

畸生大笑说:“你们这一群书呆子,专会发理想之谈∠项肯到议院去宣誓?不要说他本身,他的魂也不敢啊!目前已经规定好了,他在新华宫居仁堂内举行就职典礼。不用出大门,一切都办好了,上哪里去寻机会啊?”

香秋白瞪着眼说:“原来是这样啊!我连影儿也不知道。还认着他是在议院举行呢。”

香秋又低头想了一刻,忽然跳起来说:“只怕你不肯做,如果肯做,我以为这机会更近一步。”

畸生道:“你低声些,这不是鸣锣响鼓的勾当。”

香秋低声说道:“他无论在哪里就职,你们当警察的,也离不开他的左右。难道新华宫内,你就不能一试身手吗?”

畸生摇头说:“你所说的全是外行话,不知内幕情形。他那新华宫中,一律全是他的拱卫亲军。我们厅中,除去总监一个人能进得去,其余无论是谁,也休想跨进新华宫的大门。我难道在新华门外一试身手,去震鳌玉不成?”

几句话把香秋也说笑了,说:“可见天下事全不是理想能够做到的,我们只好慢慢地候机会吧。”

在当时两人不过是信口开河,机会有没有,他们又何尝知道。

不过机会竟自有了,原来项子城自就任之后,他的野心一天比一天膨胀起来。自己想这总统,不过是一个过渡的玩意儿。要想造成子孙万世之业,必须更上一层。当年赵秉衡隆中划策,原说由总统过渡到皇帝,必须对外有一种武功。如果能战胜强邻,那皇冕就不愁不飞到自己头上。但是战胜强邻,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如今我们要开战,自当以日本为对象。然而日本的武力,正在雄视全球,凭我们中国这种民穷财尽、积弱不振的样子,如何能与日本对垒。况且庚子而后,沿海的炮台,尽被削平。腐朽的海军,更不堪一战。纵如真有意同日本见一个高低,必须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从今天起,便下决心,实事求是地整军经武。以我中国地大物博,有充分预备,决最后雌雄,不见得不能战胜日本。想当初我项子城在高丽时候,以两三千军队,尚敢与日人抗衡。何况现在我做了中华民国大总统,手握军事全权,身为陆海军大元帅。又何妨卧薪尝胆,将来同他拼一下呢。项子城想到这里,顿觉雄心壮志,不可一世。蓦地立起身来,在穿衣镜前,顾盼徘徊。猛看见两颊上一部连鬓络腮的胡须,已经多数糁白,直然是一个老翁了。不知不觉地吸了一口冷气。回想当日同日人对垒正在壮年,如今忽忽悠悠,已经过了廿载。要再下上十几年工夫,整顿军事,与他一战,姑无论未必有制胜把握,纵令有此把握,我已变成了七十老翁。就算一帆风顺,战胜日本之后,可以安然戴上皇冕,较比隋文帝晚得天下,犹觉自愧弗如。何况这种对外战事,如同押宝一般,押在红心上,固然可以做皇帝。要押在黑心上,只怕连大总统的地位也保不住了,何况总统是五年一选。虽说可以连任,临时又不定要费多少周折。虽说自己的势力,足可以做到终身总统,究竟太不自然。总不如一劳永逸,早早做皇帝为妙。从古以来,开基创业的皇帝,全是因为战功卓著,手握重兵,又兼各将士人人存一种攀龙附凤之心,所以取之甚易。曹孟德己身不取,而将大业留给曹丕,是因为看中了曹丕,确有继志述事之才,决然轮不到他人头上。桓温有可取之力,处能取之势,他偏要效法曹孟德,留给儿子桓玄。哪知桓玄之才不如曹丕,后来闹得国破家亡,身败名裂。可见古人说天与不取反受其殃,是一点也不会错的。我莫如乘现在的时机,早早取过来,宁为刘裕萧衍,不为曹操桓温,趁我己身健在,做几年皇帝。将来子孙继武,自然可成万年有道之基,何必痴心妄想,一定同日本交战呢?项子城想到这里,将当日赵秉衡对外武功的筹策,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但是后来又一转念,此事还不甚妥当,对外既不能立功,皇帝可怎样做法?也罢,我虽不能对外立功,难道不能对内立威吗?我的部下将士,将来对我做皇帝,一定不至持什么异议,唯有民意如何,殊难揣测。最好是先表示出一种武力来,使他们望风知畏,将来如有改革,自不至妄生是非。但是这种威力怎样表示,也得先开一次会议,看他们大家的意见如何。想到这里,便传谕将内史秘书等一班谋士,尽数招来。项子城对大家说:“本大总统已经正式就任,自今而后,必须励精图治,使我们这积弱的中国,将来雄飞世界,列于头等强国之林,那才无负四万万人民倚重本大总统之意。我想强国之道,首重练兵。本大总统拟举行阅兵典礼,以振起全国尚武精神,不知诸君以为然否?”

杨志奇首先答道:“总统首重武功,处在如今弱肉强食的世界,可谓探骊得珠。阅兵典礼,正好就任之后提前举行。当年彰德阅操,总统威名早已远播中外。如今以大元耸格,举行盛典尤为刻不容缓之事。志奇不敏,首先赞成。”

他说了这一套,其余众人也随着他的意思,附和了一番。项子城道:“此番阅兵,与当年在彰德时性质不同。那时候是合四十八镇,举行大操。注重在甄别优劣,严定考成;如今只是观兵的意思,注重在使中外人士,知道本大总统尚武图强之意而已∨人说:上行下效,捷于影响。欲鼓舞人民的观感,当然须由本大总统一身做起。我想目前在京师的所有拱卫禁卫两军,合计其数,也不下四五万人。这全是本大总统亲手自造的兵,所有军装器械,也都格外整齐。如能择一适中之地,使他们全部出来,游行一番,必能使中外人士耳目为之一新。今天叫你们大家来,是为我谋一适中地点,以便举行这种典礼。地点择好,然后再知会各国公使,同北京各部院机关,临时同往阅看,以示郑重。但不知诸位意中,可有适宜地点否?”

杨修首先建议:天坛最佳。那里地址空旷,四面又有垣墙,且距新华宫甚近,往来亦较便利。项子城听了,默然无话。阮中书心里明白,他是以前次炸弹为戒,不愿走这远的路,恐怕沿途之上,发生危险。于是自己挺身出来,说:“总统此次阅兵,与观操性质不同。不过使多数军队军装齐整,器械精利,众眼前一过而已。地址大小,并无关系。最好是居高临下,能够一目了然,那才合乎阅兵的宗旨。据中书想,最好是天安门上,足可容开数百人,大总统高踞其上,各国公使武官及我国文武大员,在四围相陪。虽有两三万军队,数小时即可阅完。这样又近便,又高爽,何必到天坛去呢?”

项子城对于此议,极端赞成,当时便决定了在天安门阅兵。众人下去,赶紧备公文照会各国使馆。项子城又传见陆军总长段吉祥、拱卫军长张士裕、禁卫军长刘琛,告以阅兵之事,叫他们下去,迅速预备一切。这三人去了,紧跟着又传见警察总监吴必翔、执法处长路成章,当面交派:“明日后日大后日,便要在天安门阅兵。你两人可选派得力警探,临时布置严密,以防奸宄。全部安宁秩序,完全在你两人身上。你们下去,赶紧办理,千万不可疏忽。”

两人答应下来,吴必翔心里很是慌张,知道这个责任关系太重。他回至厅中,先召集督察会议。本厅最得力的两个督察长,一个是陈畸生,一个是岳大谊。必翔将大总统阅兵的事,对他们两人说知,并派他两人预先布置。天安门下,应当布警若干。天安门上,应当何人负责。畸生一听见这个消息,不觉激灵灵心中一动,连忙沉住了气。向必翔回道:“这个责任,关系太重,还是请总监分派,我等遵命而行。”

岳大谊也是这样说。必翔说:“天安门上你两人负完全责任,至于下面布岗的事,可以责成督察员办理好了。你两人下去,和衷商议。商议好了,将办法开一个清折,呈我阅看便是。”

两人下来,大谊向畸生说道:“二哥,你是留学毕业的人,有专门学识,这件事只好请你专主,我一切随着好了。”

畸生道:“你不要这样说,这不是专凭学识可以济事的。最要紧是得严防奸宄,千万别放进一个眼生人来。你岳十爷在北京久住,眼皮最杂,要据我想,这件事还得你多负责任呢。”

大谊道:“咱们谁也不许推诿,最好是各尽所长,但求把这一天敷衍过去,不至出什么意外,便是大家的造化。”

畸生道:“你这话很对。据我看,咱们分任其事。天安门上,指挥警察,维持秩序,我情愿一个人担任。你就把全副精神,放在四外,千万莫投进一个眼生的人来。避什么意外,也不至发生。一切详细节目,咱们明天再议。我今天早一点回家休息休息。”

大谊连说:“好好,咱们就是这样定规,明天再见。”

两人拱手分别。畸生坐上自己的车子,一直回家。金铃已经预备好了菜饭,专候着畸生回来一同吃。她见畸生下了车子,低着头,一直步进屋中,金铃问他冷不冷,他也不答言。摆上菜饭,只吃了两口,便不吃了。金铃很诧异地问道:“你到底因为什么这样不高兴啊?”

畸生只咳了一声,也不答言。金铃道:“莫非我有什么不是之处,你也可以明说啊,何必这样一言不发呢?”

畸生道:“这真笑话了,你纵然有什么不是,咱们夫妻两口子,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心里难过,完全是为我自己的事,与你不相干。”

金铃道:“怎么能说不相干呢?比如你自己有得意的事,我也当然跟着得意;你自己有拂意的事,我也当然跟着拂意。你到底为什么?莫非是本厅中出了什么事故,你办着不顺手,所以才这样为难吗?”

畸生道:“厅里全是些照例文章,有什么难办的。实对你说吧,咱俩人的缘分快要尽了。从今以后,只怕就得永久分离。常言说,痛莫痛于生别离,我怎能不难过呢?”

金铃一听,立时芳心中起了无限波澜,几乎要哭出来,哽咽说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啊?你到底有什么重大的事,必须与我分离,也得要说一个明白,咱们商量商量。我虽系一个女子,走南闯北也经过很多的事,见过很多的人,不能说一点见识没有。你告诉我,咱两人先开一次秘密会议,要认为可行的,我也决不拦你。如尚有斟酌余地,还是得从长计议才好。”

畸生长叹一声,说:“此事毫无斟酌余地,我已经下了一百二十分决心。不过咱两人相好一场,我不能不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叫你存在心中,作一个永世不忘的纪念而已。”

金铃道:“既然这样,你就快说,不要绕弯子了。”

畸生抬头看一看,见屋内并无他人,他这才低声说:“我怀抱炸死独夫的志愿,已经不是一天了。上次金二哥来家,给我留下了一枚炸弹,我的志向,因此益坚,只是急切间得不着好机会。那项子城足不出新华宫门,我又不能越雷池一步,这件事简直是没有希望了。不料今天竟从天外飞来一个难得的机会,那独夫要在天安门阅兵,并且传了吴必翔去,叫他临时派警保护。必翔特特派我同岳大谊两人,担任天安门上保护之责。我已经稳住了大谊,叫他用眼,我用手,所为把他的目光,移到旁处去。我便可以乘这空子,来一个猝不及防,将炸弹向项子城面前一掷。这弹的炸力最大,可以炸方圆四十步远近,避能将项子城炸成肉泥骨酱,这真是最快心的一件事,我做梦也不曾梦到的。”

他说到这里,又不知不觉地眉飞色舞起来。金铃道:“炸死项子城,固然是一件最快心的事。但是我请问你,那个炸弹上,可长着两只眼睛,专奔项子城一个人去,其余都可以安坐无恐吗?”

畸生瞠目道:“哪有这种事呢?凡在四十步以内的,当然与项子城同一命运,哪有炸彼不炸此的道理呢?”

金铃道:“既然这样,第一个是你,决然逃不开了?”

畸生道:“这是自然,我早已把死生置之度外。”

金铃道:“闻项子城的,还有什么人呢?”

畸生道:“闻项子城的,有各国公使武官,有我国国务总理,各部总长,以及简任以上的各官,大约二三百人是要有的。”

金铃道:“你这一弹下去,这二三百人大约一个也活不成吧?”

畸生道:“这个谁能管许多,横竖祸是闯下了。闯祸的人,也没有气儿了。该当如何?自有后来者设法应付。项子城同他手下这一群坏蛋,横竖不能死而复生,这就叫一网打尽,以后不愁不是民党的天下。我陈畸生以一手给民党造成了永久事业,虽死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甘心。”

金铃见他这样兴奋,有意谏两句言,话到舌尖又咽回去了。自己心中想:这个究竟不妥,炸死项子城及他一班亲近,可以说是为民除害。要连带把外国的公使武官也都炸死,这岂不要引出国际交涉来?再说他本人同岳大谊全在天安门上应差,这一来两个人全得随着殉难。我纵然舍得陈畸生,还舍不得岳大谊呢。

从来妇人就怕有外心,一有了外心,什么叫丈夫,什么叫儿子,一概可以不顾。金铃在班子里卖挟时,同岳大谊就认识,并且两个人还有交情。后来大谊又认识了旁人,金铃也随着畸生从良,两人当然是断绝了关系。不料近来大谊因为同畸生当的是一样的差使,彼此很是要好,有时便到陈家来寻畸生,无意中又遇着了金铃。两人四目传情,却不敢公然相认。畸生给引见,大谊便呼金铃为嫂子。有时候他来了,赶上畸生不在家,金铃也把他让进来,敬茶敬烟,十分殷勤。本来大谊是阔少出身,生来的桃花眼,眼看这个妇人属了人家,他又觉出是绝色来了。何况金铃又有意勾搭,自然没有不上钩之理。两人在暗中又重续旧好,畸生却连影儿全不知道。再加上大谊有的是钱,厨子女仆拉车的,他在默地里一赏便是十块,请想这些人焉得不为他两人严守秘密。这一次畸生因为要炸项子城,特特回到家来,把银钱衣服全给了金铃,又把心腹对金铃说知,这一来可就坏了大事了。假如他要不说明,只偷偷地把炸弹携走,这一幕玉石俱焚的活剧,还是真演成了。不过世间事全由天定,非人力所能勉强。一者是项子城的寿命未尽;二者东西各国公使武官,不该罹此浩劫。所以默默中竟使畸生对金铃,把这一场秘密,和盘托出。金铃是一个很有阅历、最能沉得住气的女子,她心中虽暗暗打算,面子上却丝毫不露,反倒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来,向畸生说道:“你一定要这样做,我也不能拦你。因为咱俩的志愿原是一样的,不过你以身殉国,我的这个身子,可就要漂泊天涯,毫无归宿了,我心里怎能不难过呢?”

她说到这里,便用手帕拭泪,故作悲泣之状。畸生道:“这有什么?你远远地走开,择人而事。无论嫁谁,我都不反对。只要你保持住了,不再坠落烟花,吾愿已足。咱们又不是结发夫妻,难道还能强迫叫你给我守节吗?”

金铃道:“咱们虽不是结发夫妻,然而感情却比结发夫妻还厚。我又怎忍得在你身后嫁人呢?我的志向是想到南省去,寻一个尼姑庙,落发修行,了此一生。再不然,便到海外去,投身革命党,帮着他们做一点事业。我想借你的身后大名,他们总不至于不收。这两条道儿,不知你赞成哪一条?”

畸生道:“当然以第二说不失我们革命家的本色。第一条是厌世悲观,而且近于迷信,据我看,很可以不必。”

金铃道:“我也想是第二条路好,不过你明天走后,我再拉着箱子行李,往车站上运,很容易招人疑忌,不但与我无益,或者与你的大事上,还许发生影响,这很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你还得仔细斟酌一番才好。”

这几句话,把畸生说得瞿然一惊,连连点头道:“到底是你的心思细密,眼光锐敏,这件事果然关系很大。据我看,事不宜迟,干干脆脆你今天乘夜车便走,好在这时候还不足八点,十点钟才开车呢。”

金铃故做为难之态,说:“这个如何使得?我们今夜尚可做通宵之谈,以志永别,我岂能坐夜车走,弃这千金一刻的光阴呢?”

畸生道:“事到而今,咱们是各奔前程,谁也不必顾谁,谁也不用恋谁了。我叫你今夜走,你就今夜走吧。”

金铃迟迟疑疑,尚有恋恋不舍之意。畸生却至再催她走。金铃只收拾了一个软箱,将自己随身衣裳放在箱内,钞票也取出来随身带着。畸生的衣裳,她不肯带,说:“我带许多箱笼,走着不便。”

畸生也不便勉强,只将拉车的叫过来,说:“你送太太到车站,她有要紧的事到天津去,三两天就回来。”

金铃上了车子,与畸生洒泪而别。畸生转回身来将门关上。

金铃走出不远,便吩咐拉车的拉她到岳宅去…车的曾拉过金铃去访大谊,因此他毫不迟疑地,一气将金铃拉到顺治门外岳宅。金铃叫车夫敲门,看门的出来,认得是陈太太,是他们老爷最要好的女友,便献殷勤说道:“陈太太快请里面坐吧。我们老爷还不曾下班呢。”

金铃叫车夫替她提着软箱,先到客屋中坐。墙上有现成电话,金铃自摘下耳机来,叫了督察处的电话,亲口与大谊通话,快快请他回家,有最紧要事面商。大谊一听是金铃说话,并且是在他家中,心中很觉诧异,说这事真怪得很,畸生明明回家去了,她这时怎么能出得来?就是出来,也不能到我家中,其中必有什么特别缘故。想到这里,一刻也没敢耽延,立时马上加鞭,飞奔到自己家中,先问门房,陈太太在哪里。门房回说在客屋中。大谊骂道:“混账东西!你为何不让到后房太太屋中?这冷的天,叫人家在客屋等候,真真该死!”

门房忙回道:“小人至再地让,怎奈太太一定不肯,说有要紧的话,不能对第三个人说,所以小人也不敢再让了。”

大谊一听,更觉着诧异,忙三步并两步地,跑到客屋中。见金铃一个人,呆呆在那里坐着,脸上颜色很不好看。大谊进来,招呼嫂嫂,这冷的天气,您为何不到后房?倘然冻坏了,是闹着玩的吗?金铃一见大谊回来,仿佛得着活宝一般,立刻把房门关上。又向大谊道:“千万别放进一个人来,我有要紧的事报告给你。”

大谊一看这神气,心里也有点着慌。自己立在门前,用后背顶住门,说:“没人进来,请您快说吧。”

金铃一壁说着,一壁流泪,说:“我也明知道此话一说,畸生的性命就没有了。不过我害了他一个人的命,却是救了几百人的命,我也不能不说了。”

她把前前后后的情形,只字不遗,全对大谊说清。大谊听一句,身上抖颤一回。等金铃说完了,他脸上早吓得白棉纸一般,不觉趴在地上,先给金铃磕了一个大头。说:“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要不来报告,等到后天我连魂全炸没有了。但是这个事情太大了,可叫我有什么法子办呢?”

金铃道:“难为你还是多年的老差事,怎么遇事则迷呢?这件事你只有即刻禀知吴必翔,听他的示下。他叫怎样办,你就怎样办。并且这件事你一刻也不能再迟,倘然走漏风声,他走了,那时全部责任得由你一个人担负。你仔细一点好了。”

几句话提醒了大谊,他蓦地立起身来,喊叫家人雇一辆马车来。又吩咐自己的车夫,快去绊住了拉陈太太那个车夫,千万别放他走了。又打电话给外右二区,叫署长特派十名干警,分驻在陈畸生住宅左近,不许由陈宅放走一人。又须严守秘密,不叫外边知道。他一切都安排好了,马车已经开来。他叫金铃随他一同到厅里去,金铃知道这个炮已经放了,想再不出头作证是不成了,只得随着大谊上车,连车帘全挂上,恐怕被人看见走漏了风声。一直来到厅中,将马车停在督察处门前。大谊一个人先去见总监,说有要紧公事面禀。必翔将他叫到自己办公室中,大谊以目示意,必翔将左右伺候人一律回避,大谊这才诉说金铃报告的事。才说了两三句,必翔坐不住,倏地立起来问大谊道:“你可将报告的妇人带到厅里来吗?”

大谊说已经带来,必翔连说快请快请。大谊跑出去,将金铃从车上叫下来,一直领入总监办公室。厅内人见了,全都很诧异。又正赶上吴必翔因为求子,要说一位姨太太。大家便猜到,这一定是大谊拉皮条纤,陪了本人来,好请总监当面相看。彼此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大谊也无暇去理他们,陪着金铃来至办公室。金铃一见必翔,连忙深深鞠躬,必翔朝着她拱手致谢。说:“难得这位女士深明大义,救了中外许多生命。本总监先代表大家,向女士道谢。就请女士将经过情形,先简单地说一说吧。”

金铃又重新述说一遍,必翔说:“先屈尊女士,到我宅内暂住。”

随喊过一个家人来,吩咐用马车送这位女士先到我宅里,叫太太好好款待。家人陪着金铃去了。这里必翔调兵遣将,前去逮捕畸生。岳大谊仍坐着他那马车,一直到陈宅去。并顺便到自己家里,赏了陈宅的车夫二十块钱,叫他先回去稳住了畸生,就说太太已经上火车走了,然后自己再跟了去。车夫得着钱,当然遵命办理。畸生在家中候的工夫很久,不见车夫回来,心中很是犹豫不定,好容易盼着他回来了。车夫说:“今天火车误了点,我又送太太上车,寻好了座位方才出来,所以格外显晚了。”

畸生点点头,叫他下去休息。

过了不大工夫,又有人敲门。畸生因为心里有病,听见叫门,连米自迎出来,问是谁。外面说,大哥快开门吧。畸生听出是大谊的声音,忙开了门向里让。大谊道:“我才回家,厅里就打来电话,说总监又要开督察会议,叫我即刻去,并约着你。你就上车,咱们一同走吧。我也不到里面坐了。”

畸生说:“我得回屋中换制服啊。”

大谊道:“就是便衣很好,你看我也未穿制服。”

畸生道:“既然这样,咱们就一同走吧。”

大谊让他先上马车,然后自己也上去,马车夫将车才开了走。这里早有厅里派来一个督察员,两名巡官,十名警察,还会同本区的一名巡官,四个警察,一拥而入,进了陈家的院子,分往各屋搜查。畸生存的炸弹,原先本放在炕洞中,如今是用着了,所以把它取出来,就摆在衣橱内,预备明天随身带着。这些人当然手到擒来,又寻出几件密电密信,一齐都抄了走。然后派两个巡官,带着四名警察,在这里看守着,不准擅动。却说大谊陪着畸生来至督察处,见葱冷清清的,并没有许多人,不像是开会的样子。畸生待要向大谊动问,却见大谊慌张张地一个人出去了。不大工夫,就听上面喊下来,总监请陈老爷谈话。紧跟着四名内勤警察,都挎着盒子炮一齐进来,向畸生道:“总监请您。”

畸生一看情形与往常不同,很是诧异。只得随着警察,到总监办公室中。必翔见他进来,忙起身相迎,又拱他上坐。这一来,闹得畸生更摸不着头脑了,说:“职员是伺候总监的人,怎敢当总监这样优礼?”

必翔冷笑道:“鄙人肉眼不识英雄,一向屈尊陈先生在本厅服务,实在惶愧得很。原来陈先生是革命大家,失敬失敬。”

说罢又让他上坐,畸生一听这话,心里轰的一声,这才了然是自己要做的事,已经完全破露。但是何人报告的呢?除去金铃,并无第二人知道,这当然是她毫无疑义了≈不得拉车的回来得如此之晚,可见他们全都串通一气。悔只悔不听金戈二的话,早做防备。此时也来不及了,这件事既经破露,自然性命难保,死活早已置之度外,这原算不了什么。只是机会错过,大业成空,实在叫人难乎为情。联想到《左传》主公的两句话:谋及妇人,宜其死也。真是一点不错啊。他只顾胡思乱想,却不答必翔的话。必翔又催道:“陈先生,事到而今,你难道还不露英雄本色吗?”

畸生这才明白过来,慨然说道:“总监,你也不必往下问了。大丈夫做事磊落光明,既敢做就敢当,应当判什么罪,请总监即刻执行。不过畸生尚有一事求总监务必代我转达总统,畸生便死在九泉下,也可以安心了。”

必翔道:“陈先生,你是为国死义的人,我吴必翔虽然无法救你,然而我确是从心眼里佩服。你有什么心事,只管向我说,只是我力量能够做得到的,我必要替你做到,你就放心大胆地说吧。”

畸生道:“此次谋炸项公,完全是我陈畸生个人的意思。家伯不但不与闻,而且自他回籍之后,我们伯侄始终就未见过一面。这一层,务必请总监转达总统,千万不要牵涉到家伯身上才好。”

必翔道:“我一定替你转达,但是我也有一点事求你,不知你可能帮我的忙不能?”

畸生笑道:“总监这话太可笑了,我畸生在本厅服务将及二年,承总监事事优待,感恩知己,是士之常情。对总监个人,哪有不帮卯理?您就说是什么事吧。”

必翔道:“陈先生既有这大举动,当然预备了不止一天。但不知同谋的还有几位?继先生而起的,尚有何人?先生既以身殉义,视死如归,其余诸位,当然也都是奇男子大丈夫∨人说当仁不让,先生似不可独享其名,请你把他们说一说,也可使当道知道这件事的来踪去路,将来引以为戒,也未必与国事无补。但不知陈先生可以说否?”

畸生哈哈一阵狂笑,说:“总监真可谓善于说辞,其实也未尝不是实话。不过同谋起义,这种事也有广义狭义之分,但不知总监问的是广义还是狭义的?”

必翔道:“怎么是广义?怎么又是狭义呢?”

畸生道:“合革命全体言之,叫作广义;只就目前一事而言,叫作狭义。”

必翔道:“此时说不到广义,只谈狭义吧。”

畸生道:“要谈狭义,同谋者只我一人,继起何人我更不知。”

必翔知道问不出来,只好作罢。却将他交给岳大谊,说:“你陪陈先生先到优待室暂住。此事要严嘱厅内的人,千万别传出一点声息去。连陈家的人,都要看住了,免得他们在外边乱说。”

大谊将畸生陪下去,暂且不提。

单说吴必翔对于这件事,自己觉着万分棘手。后天便到了阅兵之期,竟出了这大的暗杀事件。而主谋暗杀之人,却是本厅的重要职员。假如这事要向总统回明,虽说目前是破了,究竟平日总算失察。厅内有这样人,自己连一点影儿全不知道,直待事到临期,有人出首报告,方才晓得。这种溺职的处分,当然是要免不了的。要暂时先隐匿不报,这大事件,如何能隐得住。将来倘被总统知道了,自己要变成嫌疑犯,这个罪名更大了。左思右想,把厅内重要职员,全请到密室,大家会议,谁也不敢下断语。因为这件事关系太大了,如禀明总统,当时总监担了不是,谁负这个责任?要不禀明总统,将来知道了,总监的不是更大,谁负这个责任?官吏性质本来最滑,当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主意还得总监自己决定。必翔一看这神气,也不便再问他们了。赌气喊套车,一个人先回宅去了。才一进家门,他那日本姨太太樱子迎着便问他,说:“你送回家里一个女人,是做什么的?听说你借着求子的名儿,又要纳妾,难道我生的那一个,不是你的儿子吗?”

必翔正在没好气,却被樱子迎头数说了一顿,他如何能忍耐得住?便大声说道:“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那个女子,关系很大的案情,我是怕她跑了,所以才送到家来。你怎么竟疑惑到纳妾上去了?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事?还故意同我捣乱过不去,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必翔这样一吵,樱子立刻急了,说:“你这老龟!竟敢朝着我瞪眼发疯。我怎么捣乱?又怎么要你的命?咱们得说一个清清楚楚。儿子都替你养这么大了,倒招出你的嫌恶来。你是怕我碍眼,不能再纳三房五妾,我还是不乐意在中国住了,你给我十万块钱,我带着儿子,即刻就回国。省得在你眼前,把我们娘儿两个,看成眼中钉肉中刺。”

说罢又哭又喊,朝着必翔就要拼命。两口子正闹得不可开交,徐灵光来了。灵光向来到吴宅,出入不避。樱子拿他当耳目,他也借着樱子的力量,托人情,拉官纤,从中揩油。这老头子是装疯卖傻,到处能讨人欢喜,有时必翔同樱子吵架,非他来劝解不开。这一次适逢其会,他来得真凑巧,一见他两人又打到一处,连忙告奋勇加入调人。先把必翔劝到小书房中,又劝樱子不要生气。总监因为后天有要紧差使,他正在为难着急。姨太太无论如何,得容忍这一回。至于纳妾的事我敢做保,决然没有这回事。樱子这才不闹了。他又去见必翔,自以为劝架有功,又想起掘银子的事来。向必翔要求,再行文内右警署,添派四名警察,加夜工刨地求金。必翔心说我哪里顾得这些没要紧的事,便用申斥的口吻,向灵光说道:“你的财迷也忒大了。从前费了许多事,也不曾掘出一根银毛来。你怎么还唠叨?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事?还有工夫管这没要紧的事吗?”

灵光嬉皮笑脸地问道:“总监有什么心事,对我老徐说一说,准能替总监分忧卸责。”

必翔说:“咱俩是老朋友,这件事我也不必瞒你,不过对你说了你也没有法子替我分忧。”

灵光道:“您就说吧。不是我老徐吹牛,什么事咱都有法子,而且还高明,避叫总监听了如意。”

必翔便把方才这个难题,详细对灵光说了一遍。灵光哈哈大笑,说:“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这一个小小问题,总监就解决不了啦。”

必翔道:“你先别吹,快说有什么法子?”

灵光道:“事不宜迟,你今晚就得去见总统,当面检举。如果今天不检举,明天总统必然知道,您再说就晚啦。总统还许疑惑您同陈某伙同一气呢。这个不是您担得起吗?”

几句话说得必翔瞿然一惊,说:“我也是这样想,只是这句话实在有一点张不开口,叫我怎么说啊?”

灵光笑道:“这件事很好说,待我传授心法。”

说罢附在必翔耳边,告以如此这般。必翔欢喜得跳起来,说:“果然有理。我也是当局者迷。”

忙喊套车,立刻到总统府去。

项子城一见他的面,便首先动问:“后天阅操你一切警备,可都预备好了吗?”

必翔躬身回道:“警备的事,已经布置就绪。只是临时发生了一件重大问题,不敢不向总统回明,请示如何办理。”

项子城听了一愣,说:“什么重大的事值得向我请示?”

必翔道:“当日总统曾交下一个条子,是留学生陈畸生,派在京师警察厅量才委用。这点小事,总统大约还记得吧。”

项子城想了想说:“不错,有这么一件事。他是陈兰甫的侄儿,陈兰甫是我们河南大名士,又在我幕中当过秘书。我想他的侄儿家学渊源,一定可以做点事,因此派到警察厅,叫他学习学习。你问他做什么?莫非有什么不尽职地方?你倒无须关系我的面子,如果不尽职只管将他开除,不必姑息。”

必翔道:“若论此人,平常日子,还是非常尽职。必翔很器重他。以为总统真有知人之明,因此一年工夫,便从督察员将他提升了督察长。这一次总统阅操,必翔便想到天安门上,在总统身旁保驾的人,当然得选一个心腹可靠的。便想到陈畸生是受过总统知遇之人,并且他伯父兰翁,是总统幕中知名之士。如果派他,一定是千妥万妥,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了。不过必翔为慎重起见,派定之后,又特特自己戴上假面具,化装成一个相面的,在他家左近调查一番,到底问一问他平常日子,往来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究竟有什么可疑之点没有?也是大总统洪福齐天,神差鬼使,陈畸生的妾名叫金铃,她特特将必翔叫到家中相面。必翔说她脸上气色不好,怕有什么凶事。哪知这一诈竟诈出她的实话来,她说她丈夫眼前要做一件非常的大事,问我与她本身,是否有什么危险。必翔一想,此女既肯说出这样话来,与她丈夫的感情当然不佳,或者还许有什么外心。我便对她说,这件事你如果不举发,必有生命危险;要是举发了,不但没有危险,而且还可以因祸得福。她听了必翔的话,很为动容。必翔赶紧回厅,先把陈畸生稳住了,然后派干警到他家中,逮捕他的女人,并搜查他家中有何违禁的书电物品。结果居然搜出了一枚炸弹,并有私通革命党的文电。必翔在密室中,审问金铃。她便和盘托出,原来要乘总统阅兵之日,实行抛掷炸弹,将在座的中外要人一网打尽。必翔录了她的供,又审问陈畸生,并未费话,他就完全招了。必翔仰托总统之福,幸得事前破露。以为这件事实在出乎人情之外,曾再三拷问他,究竟何人指使?余党尚有几人?据他供,他伯父陈兰甫实在不知情,纯出于他个人意思,此外亦并无余党。必翔平日因信赖过深,失于觉察,实在惭愧万分,故赶紧到府里来。一者在总统驾前当面请罪;二者对于陈畸生个人,应当怎样疵,亦得请总统的明示。”

在吴必翔委曲婉转地回了这一大套,他认为总统听了,一定要暴躁如雷,大骂陈畸生不是东西。哪知项子城听了,只微微一笑,说:“小孩子不懂得什么,完全是受人利用。你能事前揭破,这就好极了。我向来为国求才,是不会疑惑人的。假如我要疑惑他,当初就不派他到厅里去了。这样看起来,我是成全他,反倒害了他了。”

两人正在谈着,路成章也来了。一见面便对子城说道:“眼前发生了一件大事,特来向总统报告。”

项子城笑道:“可是关系刺客的事吗?”

成章道:“不但是刺客,而且是……”

他说到这个“是”字,便用手指着吴必翔说:“而且是他们贵厅的重要职员。”

必翔一听,心说深亏徐灵光点醒了我,立刻来府报告。要不然,走在路成章后边,我这个不是可就大了。继而又一想:路成章这小子也太坏,你既侦探出此案真相,连一声也不知会我,就跑到总统眼前来报告,也太没有同寅的义气了。他既不给我留面子,我便叫他做恶人。想到这里,总统正对路成章说:“你不用说了,此事前后情形,我已经都知道了。”

必翔便插嘴道:“此事出于警察厅,必翔同陈畸生总算是僚属,理应回避。可否请总统将此案移交执法处,叫路处长酌量办理。在必翔并不是脱卸责任,实在恐怕外间因误会而起浮言。”

项子城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好字。路成章的意思,却很欢迎此案,便向总统面前献殷勤,说成章如审此案,必须究一个水落石出。项子城皱眉道:“算了吧。此事无须深究,也不必向外宣布,免得叫外人听了去引为笑柄。只在黑夜间寻一个隐秘地方,随便疵了就完啦,用不着小题大做,闹得满城风雨。”

路成章碰了这个钉子,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有诺诺连声,便退下去了。吴必翔也随着退下来,也不回家,立刻到厅中将陈畸生提出来,派岳大谊解往执法处,交与路成章,请他自由处理。路成章的主意更妙,他也不正式坐堂开审,只在他的烟室中吩咐卫兵,把陈先生请到屋里来。此时畸生已戴上手铐脚镣,大家把他拥进屋中,路成章从烟榻上站起来,执了畸生的手,说一声久仰。又吩咐卫兵将手铐解下来,让他在烟榻上躺下谈话。畸生道:“处长这是什么意思,鄙人是应该处死刑的。处长要同我表示好感,最好给我一个简捷痛快,不必来这种浮文客套,反倒使我心里不安。”

路成章笑道:“陈先生,先不必慌,咱们躺下谈谈。”

畸生见他这种举动,也不知他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只得抱定了既来之则安之的主意,说:“处长既有话面谈,畸生无妨暂时陪一陪。只是有点太放肆了,叫左右观之不肃。”

路成章大笑说:“陈先生你是豪杰,为何说出这样迂板话来?”

两人对面躺下,成章装上一口很大的烟泡,双手奉与畸生说:“陈先生请吸这一口。”

畸生说:“生平不尝此味,请处长自己用吧。”

成章却执意非请他吸了不可,畸生被迫无法,只得接过来。成章还替他看灯,一气吸了半口,决意不吸了。成章哪里肯饶,高低还叫他把一口烟吸净了。畸生觉着忽忽悠悠的,仿佛驾云一般。成章却不对他说什么,只喊当差的,叫厨房开上一桌菜来,我要同陈先生对饮三杯。畸生忙拦阻说:“这可使不得。对灯吸烟,已是僭分。如再同桌吃酒,在畸生是将死的人,固然是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处长在官言官,叫外间知道了,岂不与你的声名有碍?”

成章摇头,说:“陈先生,你是不知道我生平的脾气,专好同有胆量有骨气的人,在一桌上高谈阔论,饮酒发狂。我自回北京,还不曾遇着这么一个。今天见了你,真是搔着我的痒处,我岂能轻轻放过?来吧!咱们今天是深醉方休。”

畸生一看这神气,心说也好,横竖自己的生命,在他手里把着,乐得开怀畅饮,泄一泄胸中的愤气。说:“处长既这样说,畸生情愿奉陪三杯。”

成章鼓掌道:“这才是英雄本色呢!”

说着茶役将桌调好,好在就是他两人喝,只预备了两个大杯,两副碟箸。先开了一瓶真正地道德国的三星老斧头白兰地酒,紧跟着四样鲜果,四样蜜饯,四样冷荤,也都随着上来。茶役将酒斟好,两人对着放量一喝,喝了有两刻钟,彼此都有些酒意了。成章忽然将玻璃杯向桌上用力一摔,摔了一个粉碎。畸生误会了意,以为他这是掷杯为号,要收拾自己呢。便立起身来,说:“处长何必如此?要绑就绑,俺陈畸生如果眨一眨眼睛,便算不得英雄好汉。”

成章大笑道:“你错会意了。我摔杯子,是因为心里苦闷,并不是对于你有什么表示。你只管请坐,咱们还得接着往下喝。”

畸生问道:“处长到底因为什么这样苦闷?难道你心里还有不如意的事吗?”

成章长叹了一口气,说:“陈先生,我实话对你说吧。我最苦闷的,是可惜你这次大事不能成功。比如真能一弹掷下去,将那些民贼独夫,同帝国主义的走狗,一律叫他们碎尸万段,我路成章就是随着化为灰烬也甘心情愿。偏偏遇着吴必翔这个混账东西,也不知他怎样探听出来,跑到项子城面前擎功受赏,却打消这博浪一锥,叫俺姓路的如何不恨?尤可恨的是他放炮之后,又要假惺惺做好人,硬说同你是僚属,得要避嫌疑,却把这个恶人叫我来做。你想一想,可恨不可恨?”

他说完这话,一伸手将畸生面前一大杯酒也取过来,一饮而尽。畸生看他的样子是醉了,听他说的虽是醉话,又有点令人可疑:谁不知他是项子城的私人,怎么竟能说出这样话来?保不住是为诓供,好叫我听了甘心入套。他想到这里,默然无语。成章冷笑道:“陈先生,你一定疑惑我是要从你嘴中讨供,其实你们的事,哪一样也瞒不了我。我只恨你一个人,为什么这样机密大事,却对那些靠不住的人说,使她泄漏出来。由这上看你,还算不得英雄,更对不住你们同党。”

畸生被他这样一责备,不觉勾起心病来,满满地斟了一杯酒,一仰脖子灌下去。也同成章学,将杯子用力向桌上一摔,也摔成数块。说:“痛快痛快!难得我将死的人,受处长这一顿责备,我听了心里非常痛快。”

成章大笑,说:“可见我是你的知己,可叹你们平民党中,空有许多大人物,到了这时候,连一个肯来看看你,说几句痛快话的全都没有,也太可恨了。他们空戴着议员头衔,终日花天酒地,不办一点正事。遇着舍死忘生卖命的勾当,便推举别人去做,他们坐山观虎斗。如果成了功他们便向党里报告,发纵指示,完全是他们主动的;要是失败了,他们把脖子向颈里一缩,连一口大气也不出了。我说的这种情形,陈先生你想一想,可是一点也不错吧?”

畸生本来满肚皮牢骚,被他用话一勾,当然有点遏抑不住了,一阵冷笑,说:“处长还提这些人有什么意思?我陈畸生做事,向来独断独行,面子上虽说受党的委托,其实我要卖底投降,还不是一样能够升官发财。或者比他们当议员的,还许阔上几倍,也说不定。我这种举动,他们或者还认为冤桶呆吧,其实不过行我心之所安而已。算了吧,也不必再说了,该当怎样发落,就请处长给我一个痛快吧。”

说罢便往外走。路成章用了千方百计,所为的就是从他嘴里诓这几句话。如今话已诓出来,当然没有再敷衍之必要。但是他的心里,却很佩服陈畸生是一条慷慨豪爽的汉子。他不忍得叫兵士将他拉到刑场执行枪毙,他便自己暗暗地取了一支盒枪,随在畸生身后,口中说道:“陈先生,我送送你。”

畸生连头不回,只说了“处长请回”四个字。回字甫经脱口,但听砰的一声,枪子由后脑海打入,由天灵盖飞出,畸生连哼也没哼,便倒下死了。卫兵一听枪响,全围拢上来。成章吩咐将本处庶务叫来,当面告诉他:“你从我账上支一百块钱,替这位陈先生预备一份衣衾棺木,可葬在陶然亭旁边,立一块石头标志,上面书‘陈畸生之墓’五个字。”

庶务答应下去,兵士将畸生的尸身抬至前边,将血迹擦抹净了,天已经四更多,快到五鼓了。成章住的房子,本是里外间,他同畸生饮酒谈话是在外间,里间早安置好了一个会速写的书记。他们在外间谈的什么话,里间全记了一个清清楚楚。等把事情办完之后,书记将记录又誊了一份真稿交与成章,成章接过去看了一遍,与方才畸生口中所谈的,果然丝毫不爽,他便揣在怀中。

第二天老早地起来,没等吃早饭,便到总统府中谒见项子城,当面报告疵畸生的经过情形。并将那一纸口供,呈与子城过目。子城看完了,点点头,说:“你这种诓供的法子很妙,在吴必翔未必能做得到,我给你记大功一次。你下去,还得上紧侦查,明天就到了阅兵之期,务必要小心。”

成章连声答应,高高兴兴地去了。项子城又将口供看了一遍,狠狠地说道:“我早知这一群东西,在北京城内,决不能安生。不要忙,等我阅兵之后,自有法子对付。”

当日他手下这一班谋士,有知道这个消息的,全都劝他不要再去阅兵了。项子城笑道:“没要紧,如果不去,便是失信外人,岂不叫各国公使看我不起。等到阅兵时,只需临时说一套诳话,我便借故先归,连一点形迹也不露,这事就过去了。”

果然到了第二天早晨,项子城依然换上陆海军大元帅制服,由公府卫队侍从武官,大家捧架着,一直将他捧到天安门上。所有中外要人也都陆续到齐了。所有座位,全是预先拟好了的,大家各寻各的座位坐下。至于一班简任,连座位也没有,只好垂手侍立一旁。总统特派段吉祥为总指挥官,他一个人怀抱令旗,立在天安门上,高声发令。下面的队官,排成了一字长蛇阵,一队一队地从天安门下经过。全是盔明甲亮,军装整齐。手中的枪械,也是最新式的。步队过去之后,又是炮队、马队、辎重队、工程队,直过了有一个钟点,尚未过完。项子城在上面看着,倒是非常高兴。各国公使也赞不绝口,全说项大总统自北洋练兵以来,成绩冠于中外,如今实地一看,果然名下无虚。尤其是日本的公使小帆,说有这样武力,不但可以对内,而且可以对外。不但可以做大总统,便是做大皇帝,又有什么不可?这样一恭维,把项子城恭维得乐而忘返,也忘记说诳话好逃席了。他人还能支撑得住,唯独吴必翔心里是受过病的,他总怕当场出了什么意外祸患。在天安门上,穿着短装,挎着指挥刀,侍立在项子城身旁,直仿佛锅台上的蚂蚁一般。又不时看一看岳大谊,恐怕他警备上偶然疏懈,再混进什么不妥当的人来,那可就更糟了。因为本厅中出了一个陈畸生,无论如何,不敢于大谊之外再添派人了。甚至连四十名巡警,大谊领出来时候,全都挨着个儿在身上搜检了一番,恐怕他们带着炸弹。必翔这一份小心谨慎,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在天安门上,见总统坐着不肯走,心里只是打鼓,又不敢催。只好用全副精神,瞪着眼睛,侧着耳朵注意。忽听砰然一声,几乎将必翔吓倒。要知此声何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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