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一到吃吃市的车站,车站上的茶房就告诉格儿男爵的跟班:“亮毛爵士到月台上来了,他老人家一定是来接男爵大人的。”

那位亮毛男爵就是格儿男爵的大女婿。他腿子短短的,走起路来很像鸭子。脸扁扁的,眼睛细细的,眼泡皮好像有点发肿。他穿得很整齐,头发也梳得很光。

他一走进车厢,就带来一股香味儿。

“爸爸!”亮毛爵士冲着格比男爵叫,“您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呀?侯爵大人等得很性急了。”

格儿男爵似乎愣了一愣:“唔,我在帝都有事,又在白泥镇住了几天,简直没有闲过。”

“可是——”那位姑爷放低了声音,“那件事办得顺利吧?”

“那件事?——哪件事?”

“哪,就是那个大事业,侯爵大人托您的……”

男爵点点头:“唉,很好,成功了。”

“哈!上帝保佑您!”这时他忽然又把声音放低,“我跟侯爵大人谈好了,将来由我来当文部大臣。我有一个大计划,要把帝国的教育根本改造过,要提倡大余粮武士精神。这个慢慢再谈吧。现在——现在我们马上到枯井山庄去。”

“什么?马上到枯井山庄去?”男爵瞧着跟班的把行李提下车,慢慢地站了起来,“我还想回去休息两天哩。”

“唉,爸爸!侯爵大人急于要见您,直接就去把。”

“我还想到你姑母坟上去看看,唉,我们顺路到教堂墓地去一去把。”

可是亮毛爵士很着急:“如今一秒钟也不能耽误,爸爸!”

于是,他们就走出车站,坐上一辆很漂亮的马车。

亮毛爵士吩咐车夫:“往红叶旅馆那边走,今晚在那里过夜。快走!”

“那就绕了路了,大人,”马车夫说,“到枯井山庄是一直往北,可是红叶旅馆在东南角上,大人。”

“不会多耽误的,走就是!”

“得多走两倍路程哩,大人。打这儿直到枯井山庄,只有五十公里。要是绕红叶旅馆去就足足有一百五十公里,路又不好走…”

“闭嘴!我叫你怎样你就怎样!”

那个马车夫嘟哝了一句什么,就赶起车来。

可是格儿男爵也有点诧异:“为什么一定要到红叶旅馆”

“嗨呀,您不知道么!”亮毛爵士惊异地嚷,“您真是!您没有吃过红叶旅馆的菜么?”

“我记不得了…”

“唉,你老人家!别的事要是忘了,那倒不足怪。可是——可是——红叶旅馆的菜!那可不能忘记!那不能!”亮毛爵士兴高采烈起来,“我已经关照过红叶旅馆的老板娘,今天去吃晚饭,还定了一盘他们的拿手菜:蜜淋生鱼片加芥末蚯蚓丝。非去吃不可。我替您接风,爸爸。这一家的蚯蚓特别好,又肥又嫩。”

“酒呢?”

“酒!那还用说?这一家的红酒是呱呱叫的。”

停了会儿,他又不住嘴地说:“现在红叶旅馆正是顶热闹的时候,住了许多外国旅客。他们在帝都参观了博览会,就顺便到这里来逛逛风景,看看红叶,吃几色好菜。青凤国一位大臣的儿子也住在那里,老板娘赶着他叫‘青凤公子’。他跟我谈过一次,他大概是青凤国里顶文明的人了。许多朋友都劝我在红叶旅馆玩玩,跟那些外国人谈谈。他们都说‘亮毛爵士,您的肉体和精神——都是最足以代表金鸭人的,您给外国人看看吧,让他们也知道我们的伟大的民族性。’他们都说我有大余粮的武士精神。我的善于玩鸡斗,他们说也可以代表金鸭人。”

他得意地微笑起来,瞧了瞧他的丈人公,那位老人家可闭着眼在那里打瞌睡了。

这不免叫他有点扫兴,就耸了耸肩膀:这个姿势是从大鹰国人那里学来的。

接着就看着车窗外面出神,脑袋径轻地摆动着,好像在那里深思。

其实——这位亮毛爵士并没有深思的习惯,他只是看见有些青凤国诗人有这个姿势,他就学来了。

停了一会,他看见格儿男爵还没张开眼,就无聊地哼起一支黄狮国的小曲子来。

原来他到许多国家旅行过,所以他见识就有这么广。他家里陈设着许多外国玩意儿,都是外国朋友送给他的礼物,他常常对人说:“那些外国朋友都很尊敬我。我的女儿在外国读书,就有许多外国朋友照应她。”

不过他也吃过一次亏。

那是在野蛮的大鹫岛,一位大鹫岛的王公请他吃饭。他看上了那位王公的一个翡翠壶,他要那位王公送给他。那位王公宁愿送他别的更值钱的东西。那位王公告诉他:“这个壶虽然并不是什么大宝贝,可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我不忍丢掉它。”

可是这位金鸭帝国的爵士偏偏爱上这个玩意儿。大鹫人是野蛮民族,现在居然还吝惜这从一点东西,亮毛爵士就忍不住要生气了。可是也好在大鹫人是野蛮民族,亮毛爵士对他们随便一点是不要紧的,这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着这个翡翠壶就往外走,一面用半三不四的大鹫话对那王公嚷:“你的壶,我买,你到我们帝国军舰上来取钱,我给你!”

那位王公大概没有听懂他的话,起身追了上来。亮毛爵士想要逃跑,可是他没有这么办。据他自己说,这有两个理由:第一,他是堂堂大帝国的爵爷,要是为了怕野蛮人而逃走,那不但是泄气,而且还失了一切文明人的身份;第二,那位王公的家奴太多了,他一定跑不掉的,还不如当个俘虏来得稳当些。

不过当时他的确很愤怒。在这个当口——他把那个翡翠壶使劲往地上一摔,砸个粉碎,随手就揍了那个王公一拳。

他这位金鸭帝国的爵士原是很勇敢的,他问来讲求余粮武士的精神。

然而他被那些野蛮人抓住了,他们一个个很凶狠的样子,仿佛就会揍死他。于是——他膝头不知不觉屈了下去。

那些野蛮人以为他是想要挣扎,或者是那些野蛮人觉得不敢当——也未可知,总而言之,他膝盖一屈下。他们马上就把他拉起,再屈下又再给拉起,这么着来了三次。

“老爷,饶我……”他吃力地学着大鹫土话,“闹玩的,我。”

王公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不必打他。他今天在我这里,到底是我的客人。我们依法办理。”

这就把亮毛爵士送到金鸭领事馆。

虽然领事馆没有亏待了亮毛爵士——当天就把他释放了,可是他总在野蛮人手里受过了侮辱。

他越想越气,就跑到金鸭帝国泊在这里的一艘军舰上,激起了一些水兵,他使他们在晚上喝得大醉之后,就叫他们闯到那位王公家里去,把他们家里的东西打个稀烂,还把王公一个十八岁的女儿掠走,藏到一个金鸭人开的酒店里,足足闹了三天三夜。

那些金鸭帝国的水兵们都感谢这位亮毛爵士——出了这么个好主意,让他们能够这样享乐。

可惜那位金鸭领事怕野蛮人动公愤,就极力劝他们放了那个女俘虏。不过那位公主已经不能走路了,是用轿子把她抬回去的。

这件事过去之后,亮毛爵士的朋友们都谈论着:“为什么亮毛爵士会这么勇敢,会有这么一种大余粮的武士精神呢?”

“他府上的风气向来如此。”一个说。

有一位很有学问的朋友——他可嫌这个解释太空泛。

于是他仔仔细细去研究了五个月零三天,就得了一个结论,“他这种气质——完全是他祖先遗传给他的。他的祖先是当年‘海上五魔王’之一。那五位英雄招兵买马,弄些大船横行海上,劫了青凤国的许多商船,又上了青凤国的岸,抢了许多东西,不幸被打退了,就又飘到大鹫岛去烧了十几个村子,掳来了许多财宝人口。金鸭帝国大皇帝看他们勇敢,就都封了爵位。枯井侯爵的祖先也是五魔之一。五色子爵的祖先也是五魔之一。枯井侯爵和五色子爵也一定有这种精神。还有两位魔王的后代,可惜衰落了,我没有办法去打听,我敢断定,他们一定也秉有这种气质的。”

亮毛爵士自己也觉得这个学者说得对。亮毛爵士就有点骄傲起来,他相信他自己会有一番大作为。他对他太太说过(那时侯她还没有死):“我既然天生有这种精神,那么帝国会交到我手里——让我来替它增光的。”

然而他总没有使他太太看见他交过什么好运,他太太也死得早,只丢下了一个美丽的女儿。

以前他跟着五色子爵跑,把鼻烟壶仍掉,抽着纸烟,加入了呼呼帮,他把田产卖掉一部分来活动,才当了一届帝国议员。下一届他可就落了选。

于是他生了气:“怎么,我加入了呼呼帮,竟不给我一点好处了么?”

他带着他心爱的女儿出了洋。他在外国旅行了一气,可就发现了一个大道理。他看见有几个国家里面——贵族帮也还是得势,有官做,他回来对青蟹大尉(那时候青蟹还只是大尉)说:“嗨,你知道么?——这年头儿平民虽然猖狂不过,可也不得不让贵族几分。贵族到底是贵族哇,比如红牛国吧,他们的平民帮跟贵族帮大概订好了一个什么合同:上回是平民帮组阁,这回是贵族帮组阁,下一回又是平民组阁,再下一回就轮到贵族,彼此轮流着坐天下,公平极了,从来没有吵嘴打架的事。”

那位青蟹大尉点点头:“我在一个杂志上看见几篇文章谈到过这个。他们那两帮人的确是互相通好了的,就像两个孩子一起看西洋镜一样:你看一眼,我看一眼。”

“哦,你从杂志上看到了,”,亮毛爵士微笑一下,“我可没有工夫去读什么杂志,我是亲自去考察来的。可是——你知道黄狮国么?黄狮国上回是平民帮组的阁,可是议院里信不过他们,把他们辞了职,又让贵族帮来组阁。”

“这是常有的事,这么倒来倒去……”

“那不然!”亮毛爵士叫起来,“你说他们老会这么倒来倒去么?——那不然!像红牛国那样,贵族跟平民订了合同,那原是没有办法的。可是像黄狮国呢,那分明是贵族帮得了势。如今有几个国家,也都是贵族帮得了势,平民帮是完了蛋了。嗯,我现在就发现了一个真理。”

“一个真理?”

“不错,一个真理!这就是说——我们帝国的呼呼帮也会倒台,从此就是啧哈帮的天下。”

“我看不见得……”

可是亮毛爵士叫了起来:“你说不见得!我们帝国什么都学外国的,这一层还不赶紧学来么?”

“不过——”

“呃,你要看看世界各国的趋势!”亮毛爵士抢着嘴,“那些平民帮本来兴出了一条规矩,说是国家不作兴干涉任何人的生意经,各人尽管去抢各个的买卖。关税是不讲究的。外国粮食一批一批运到我们帝国来,也不作兴发狠抽他们一点进口税。这就弄得粮食越来越便宜,米麦都不值价。我可就吃了大亏,你是知道的。我每年收的田租简直不够用,害我背得一身是债。这个该死的规矩!他们还讲得出一大篇道理,叫做什么——什么——”

“自由贸易。”

“哦,叫做自由贸易!我可记不清他们的切口!”亮毛爵士耸了耸肩膀,“可是现在——哈,好了!关税又讲求起来了,平民帮兴出来的规矩给推翻了,这就是世界各国的趋势。平民帮兴出的那些花头,都会推翻掉的。”

亮毛爵士很有自信力,不管青蟹大尉怎么说,他总相信他自己的见解不错。于是他又把摔掉了的鼻烟壶捡起来,吸着鼻烟,进了啧哈帮——正式赌了咒,拜了老头子。

然而——他还是没有做上什么官,也没当成议员。不过他在那时期也做了一桩大事业:就是把啧哈帮俱乐部的室外鸭斗场改造了一下。

至于他别的方面的才能,可还没有机会施展,他正想要另外打主意,那位鼎鼎大名的神学大师就遵照上帝的意旨找他来了。

神学大师跟他密谈了一次,他就跟这位上帝的代表到枯井山庄去。现在还有什么说的?那件大事已经成了功,他马上就可以当大臣。明天赶到枯井侯爵那里仔细商量一下,就什么都可以定当了。

“我一当了文部大臣,我就叫金鸭帝国的学生都要练习鸭斗戏。”他把车窗上的帘子拉一拉,挡住外面直射进来的夕阳。

这时候他发现格儿男爵睁开了眼睛,他正要谈几句,别人忽然又把眼睛闭上了。

于是他吼了起来:“车夫!快点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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