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诗人

诗人的何马,想到大世界去听滴笃班去,心里在作打算。“或者我将我的名片拿出去,守门的人可以不要我的门票。”他想。因为他的名片右角上,有“末世诗人”的四个小字,左角边有《地狱》《新生》《伊利亚拉》的著者的一行履历写在那里。“不好不好,守门的那些俗物,若被他们知道了我去逛大世界,恐怕要看穿我的没有肾脏病,还是去想法子,叫老马去想法子弄几个钱来,买一张门票进去的好。”他住的三江里的高楼外,散布着暮春午后的阳光和干燥的空气。天色实在在挑逗他的心情,要他出去走走,去得些烟世披利纯来做诗。

“——嗯嗯,烟世披利纯!”

“——噢噢,烟世披利纯呀!”

这样的用了很好听的节调,轻轻地唱着哼着,他一边摇着头,一边就摸下二层楼去。走下了扶梯,到扶梯跟前二层楼的亭子间门口,他就立住了。

也是用了很缓慢的节奏,向关在那里的亭子间的房门,笃洛笃洛笃的敲了几下,他伏下身体,向钥匙眼里,很幽很幽的送了几句话进去。

“喂!老马,诗人又来和你商量了!你能够想法子再去弄两块钱来不能?”

老马在房里吃了一惊,急忙开了眼睛,丢下了手里的读本,轻轻的走向房门口来,也伏倒了身体,举起嘴巴,很幽的向钥匙眼里说:

“老何,喂,你这样的化钱,怕要被她看穿,何以这一位何大人会天天要钱化?老何,你还是在房里坐着做首把诗罢!回头不要把我们这一个无钱饮食宿泊处都弄糟。”

说着,他把几根鼠须动了一动!两只眉毛也弯了下来,活象寺院里埋葬死尸的园丁。

“喂,老马,你再救诗人一回急,再去向她撒一个谎,想想法子看罢!我只教再得一点烟世披利纯,这一首《沉鱼落雁》就可以完工,就好出书卖钱了,喂,老马!

请你再救一回诗人,

再让我得些烟世披利纯,

《沉鱼落雁》,大功将成,

那时候,你我和她——我那可爱的房主人——

就可以去大吃一顿!

唉唉,大吃一顿!”

何诗人在钥匙眼里,轻轻的,慢慢的,用了节奏,念完这几句即时口占的诗之后,手又向房门上按着拍子笃洛笃洛的敲了几下。

房门里的老马,更弯了腰,皱了眉头,用手向头上的乱发搔了几搔。两人各弯着腰,隔着一重门,向钥匙眼默默的立了好久。终究还是老马硬不过诗人,只好把房门轻轻地开了。诗人见了老马的那种悒郁懊恼,歪得同猪脸嘴一样的脸色,也就立刻皱起眉来,装了一副忧郁的形容来陪他。一边慢慢的走进房去,一边诗人就举起一只右手,按上心头,轻轻的自对自的说:“唉唉,这肾脏病,这肾脏病,我怕就要死了,在死之前了。”看过去,诗人的面貌,真象约翰生博士的画像。因为诗人也是和约翰生博士一样,长得很肥很胖,实在是没有什么旁的病好说,所以只说有肾脏病;而前几天他又看见了鲍司惠而著的那本《约翰生大传》,并这一本传上面的一张约翰生博士的画像。他费了许多苦心,对镜子模学了许久约翰生在画像上的忧郁的样子,今天终于被他学象了。

诗人的朋友老马,马得烈,饱吃了五六碗午饭,刚在亭子间里翻译一首法文小学读本上的诗。

球儿飞上天,球儿掉下地,

马利跑过来,马利跑过去,

球儿球儿不肯飞,马利不喜欢……

…………

翻到这里,他就昏昏的坐在那里睡着了,被诗人笃洛笃洛笃的一来,倒吃了一惊,所以他的脸色,是十分不愿意的样子。但是和诗人硬了一阵,终觉得硬不过去,只好开门让诗人进来,他自己也只好挺了挺身子,走下楼去办交涉去。

楼底下,是房主人一位四十来岁的风骚太太的睡房;她男人在汉口做茶叶生意,颇有一点积贮;马得烈走到了房东太太的跟前,房东太太才从床上坐了起来,手里还拿着那本诗人何马献给她的《伊利亚拉》,已经在身底下压得皱痕很多,象一只油炸馄饨了。

马得烈把口角边的鼠须和眉毛同时动了一动,勉强装着微笑,对立在他眼底下的房东太太说:

“好家伙,你还在这里念我们大人的这首献诗?大人正想出去和你走走,得点新的烟世披利纯哩!”

房东太太向上举起头来——因为她生得很矮小,而马得烈却身材很高大,两人并立起来,要差七八寸的样子——喜欢得同小孩子似的叫着说:

“哈哈哈哈,真的吗?——你们大人真好,要是谁嫁了你们的大人,这一个人才算有福气哩!诗又那么会做,外国又去过,还做过诗文专修大学的校长!啊啊,可惜,可惜我今天不能和你们出去,因为那只小猪还没有阉好,午后那个阄猪的老头儿还要来哩!”

这位房东太太最喜欢养小猪。她的爱猪,同爱诗人一样,侍候得非常周到,今天早晨她特地跑了十几里路,去江湾请了一位阉猪匠来,阉猪匠答应她午后来阉,所以她懊恼得很,恨这一次不能和诗人一道出去散步。

马得烈被她那么一说,觉得也没有什么话讲,所以只搔了一搔头,向窗外的阳光瞥了一眼,含糊地咕噜着:

“啊啊,你看窗外的春光多么可爱呀!……大人……大人说,可惜,可惜他那张汇票还没有好拿……”

原来马得烈和何马,是刚回国的留学生,是一对失业的诗人。他们打听了这一家房东女人的爱慕诗人,才扮作了主从两个,到此地来租房子住的。何马已经出了许多诗集了,并且年纪也轻一点,相貌也好一点,所以就当作主人,马得烈还正在翻译一本诗集,没有翻好,所以只好当作仆人,在房东太太跟前,只是大人大人的称何马,好示一点威势。一面在背后更向她吹了许多大话,说他——何大人——是一位中国顶大的诗人,他——何大人——家里是做大官的,他——何大人——还没有结过婚,他——何大人——最喜欢和已经生育过儿女的象圣母一样的女性交游,他——何大人——不久要被外国请去做诗文专修大学的校长,等等,等等。结果弄得这位商人之妇喜欢得了不得,于是他们两人的住宿膳食,就一概由房东太太无偿供给,现在连零用都可以向她去支取了。可是昨天晚上,马得烈刚在她那里拿了两块钱来,两人去看了一晚电影,若今天再去向她要钱,实在有点难以为情,所以他又很巧妙的说了一个谎,说何大人的汇票还没有到期,不好去取钱用。房东太太早就看出了他的意思,向床头的镜箱里一翻,就用了两个指头夹出了两张中南小票来。

马得烈笑歪了脸,把头和身子很低很低的屈了下去,两只手托出在头上,象电影里的罗马家奴,向主人捧呈什么东西似的姿势。她把票子塞在他手里之后,马得烈很急速地旋转了身,立了起来就拼命的向二层楼上跑。一边亭铜亭铜的跑上扶梯去,一边他嘴里还在叫:

“迈而西,马弹姆,迈而西,马弹姆!”

(二)滴笃声中

马得烈从楼下的房东太太那里骗取了两张中南小票后,拼命的就往二层楼上跑。他嘴里的几句“迈而西,马弹姆!”还没有叫完,刚跳上扶梯的顶边,就白弹的一响,诗人何马却四脚翻朝了天,叫了一声“妈吓,救命,痛煞了!”

原来马得烈去楼下向房东太太设法支零用的时候,诗人何马却幽脚幽手从亭子间里摸了出来,以一只手靠上扶梯的扶手,弯了腰,竖起耳朵,尽在扶梯头向楼下窃听消息。诗人听到了他理想中的如圣母一样的这位房东太太称赞他的诗才的一段话,就一个人张了嘴,放松了脸,在私下喜笑。这中间他把什么都忘了,只想再做一篇《伊利亚拉》来表示他对这一位女性的敬意,却不防马得烈会跑得如此之快,和烟世披利纯一样的快,而来斗头一冲,把他冲倒在地上的。

诗人在不注意的中间,叫了一声大声的“妈呀”之后,睁开眼睛来看看,只见他面前立着的马得烈,手里好好的捏着了两张钞票,在那里向地上呆看。看见了钞票,诗人就马上变了脸色,笑吟吟地直躺在楼板上,降低了声音,好象是怕被人听见似的幽幽的问马得烈说:

“老马!又是两块么?好极好极,快快来扶我起来,让我们出去。”

马得烈向前踏上了一步,在扶起这位很肥很胖的诗人来的时候,实在费了不少的气力。可是费力不讨好,刚把诗人扶起了一半的当儿,绰啦一响,诗人脸上的那副洛克式的平光眼镜又掉下地来了。

诗人还没有站立起身,脸上就作了一副悲悼的形容,又失声叫了一声“啊吓!”

两人立稳了身体,再伏下去检查打碎的眼镜片的时候,诗人又放低了声音,“啊吓,啊吓,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的接连着幽幽的说了好几次。

捡起了两分开的玻璃片和眼镜框子,两人走到亭子间去坐定之后,诗人又连发了几声似乎带怨恨的“这怎么好?”马得烈伏倒了头,尽是一言不发地默坐在床沿上,仿佛是在悔过的样子。诗人看了他这副样子,也只好默默不响了。结果马得烈坐在床沿上看地板,诗人坐在窗底下的摆在桌前的小方凳上,看屋外的阳光,竟静悄悄地同死了人似的默坐了几分钟。在这幕沉默的悲剧中间,楼底下房东太太床前的摆钟,却堂堂的敲了两下。

听见了两点钟敲后,两人各想说话而又不敢的尽坐在那里严守沉默。诗人回过头来,向马得烈的还捏着两张钞票支在床沿上的右手看了一眼,就按捺不住的轻轻对马得烈说:

“老马,我很悲哀!”

停了一回,看看马得烈还是闷声不响,诗人就又用了调解似的口气,对马得烈说:

“老马,两块玻璃都打破了,你有什么好法子想?”

马得烈听了诗人这句话后,就想出了许多救急的法子来,譬如将破玻璃片用薄纸来糊好,仍复装进框子里去,好在打得不十分碎,或者竟用了油墨,在眼圈上画它两个黑圈,就当作了眼镜之类。然而诗人都不以为然,结果还是他自己的烟世披利纯来得好,放开手来向腿上拍了一拍,轻轻对马得烈说:

“有了,有了,老马!我想出来了。就把框子边上留着的玻璃片拆拆干净,光把没有镜片的框子带上出去,岂不好么?”

马得烈听了,也喜欢得什么似的,一边从床沿上站跳了起来,一边连声的说:

“妙极,妙极!”

三十分钟之后,穿着一身破旧洋服的马得烈和只戴着眼镜框子而没有玻璃片的诗人何马,就在大世界的露天园里阔步了。

这一天是三月将尽的一天暮春的午后,太阳晒得宜人,天上也很少云障,大世界的游人比往常更加了一倍。熏风一阵阵的吹来,吹得诗人兴致勃发。走来走去的走了一阵,他们俩就寻到了滴笃班的台前去坐下。诗人搁起了腿,张大了口,微微地笑着,一个斜驼的身子和一个栽在短短的颈项上的歪头,尽在合着了滴笃的拍子,向前后左右死劲的摆动。在这滴笃的声中,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旁边也是张大了口在摇摆的马得烈,忘记了刚才打破而使他悲哀的镜片,忘记了肾脏病,忘记了房东太太,忘记了大小各悲哀,总而言之,他这时候是——以他自己的言语来形容——譬如坐在奥连普斯山上,在和诗神们谈心。

在这一个忘我的境界里翱翔了不久,诗人好象又得了新的烟世披利纯似的突然站了起来,用了很严肃的态度,对旁边的马得烈说:

“老马,老马,你来!”

两只手支住了司的克,张着嘴,摇着身子,正听得入神的马得烈,被诗人那么一叫,倒吃了一惊。呆呆向正在从人丛中挤出去的诗人的圆背看了一会,他也只好立起来,追跟出去。诗人慢慢的在前头踱,他在后头跟,到了门楼上高塔下的那间二层楼空房的角里,诗人又轻轻地很神秘的回过头来说:

“老马,老马,你来,到这里来!”

马得烈走近了他的身边,诗人更向前后左右看了一周,看有没有旁人在看着。他确定了四周的无人,就拉了马得烈的手,仍复是很神秘的很严肃的对马得烈说:

“老马,老马,请你用力向我屁股上敲它几下,敲得越重越好!”

马得烈弄得莫名其妙,只是张大了眼睛,在向他呆着。他看见了诗人眼睛上的那副只有框子而没有玻璃的眼镜,就不由自主的浦的一声哄笑了出来。诗人还是很严肃很神秘的在摆着屁股,叫他快敲。他笑了一阵,诗人催了一阵,终究为诗人脸上的那种严肃神秘的气色所屈服,就只好举起手来,用力向诗人的屁股上扑扑的敲了几下。

诗人被敲之后,脸上就换了一副很急迫的形容,匆匆的又对马得烈说:

“谢谢,老马,你身边有草纸没有?我……我要出恭去。”

马得烈向洋服袋里摸索了一回,摸出了一张有一二行诗句写着的原稿废纸来给他。诗人匆忙跑下楼去大便的中间,马得烈靠住了墙栏在看底下马路上正在来往的车马行人。他看一阵太阳光下的午后的街市,又想一阵诗人的现在的那种奇特的行为,自家一个人就同疯子似地呵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原来诗人近来新患痔疾,当出恭之前,若非加上一种暴力,使肛门的神经麻痹一点,粪便排泄的时候,就觉得非常之痛。等诗人大便回来,经了马得烈的再三盘问,他才很羞涩的把这理由讲给了马得烈听。这时候诗人的脸色已因大便时的创痛而变了灰白,他的听滴笃班的兴致也似乎减了。慢慢地拖着腿走了几步,他看看西斜的日脚,就催马得烈说:

“老马,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回去罢!”

马得烈朝他看了一眼,见了他那副眼镜框子,正想再哄笑出来的时候,又想起了他的痔疮,和今天午后在扶梯头朝天绊倒时的悲痛的叫声,所以只好微笑着,装了一副同情于他的样子回答他说:

“好,我们回去罢!”

(三)在街头

诗人何马和马得烈听了滴笃班出来,立在大世界的门口步道沿上,两只眼睛同鹰虎似的光着突向眼镜圈的外面,上半身斜伏出在腰上,驼着背,弯着腰,并立着脚,两手捏紧拳头,向后放在突出的屁股的两旁,作了一个矢在弦上的形势。仿佛是当操体操的时候,得了一个开快步跑的预令,最后的一个跑字还没有下来的样子,诗人的头尽在向东向西,伸直了短短的脖子,在很急速严密的注视探看。因为当这将晚的时候,外滩的各公司里,刚关上门,所以爱多亚路的大道上来往的汽车一乘乘的接连不断。生来胆子就柔和脆弱,同兔儿爷一样的诗人何马,又加上以百四十斤内外的一个团团肉体,想于这汽车飞舞的中间,横过一条大街,本来是大不容易的事情。结果我们这一位性急的诗人,放出勇气,急急促促的运行了他那两只开步开不大的短脚,合着韵律的急迫原则地摇动他两只捏紧拳头的手,同猫跳似的跑出去又跑回来跑出去又跑回来的跑了好几趟。终竟是马得烈岁数大一点,有了忍耐的修养,当何诗人在步道沿边和大道中心之间在演那快步回还的趣剧的当中,他只突出屁股弯着腰,捏着拳头,摇转着眼睛,只在保着他那持满不发的开快步跑的预备姿势。

资本主义的利器,四轮一角的这文明的怪物,好象在和诗人们作对,何马与马得烈的紧张的态度,持续了三十分钟之后,才能跑过到马路的这一边来,那时候天上的星星已经和诗人额上的汗珠一样,一颗颗的在昏黄的空气里摇动了。

诗人何马,先立住了脚,拿出手帕来揩了一揩头,很悲哀而缓慢的对马得烈说:

“喂,老马,你认不认得回家去的电车路?在这一块地方,我倒认不清哪一条路是走上电车站去的。”

马得烈茫茫然举着头向四周望了一望,也很悲哀似的回答说:

“我,我可也认不得。”

二诗人朝东向西的走了一阵,到后来仍复走到了原地方的时候,方才觉悟了他们自己的不识地理,何马就回转头来对马得烈说:

“老马,我们诗人应该要有觉悟才好。我想,今后诗人的觉悟,是在坐黄包车!”

马得烈很表同情似的答应了一个“乌衣”之后,何诗人就举起了他那很奇怪的声气,加上了和读诗时候一样的抑扬,叫了几声:

“黄——汪——包车!”

诗人这样的昂着头唱着走着,马路上的车夫,仿佛是以为他在念诗,都只举了眼睛朝他看着,没有一个跑拢来兜他们的买卖的,倒是马得烈听得不耐烦了,最后就放了他沉重宏壮同牛叫似的声气,“黄包车!”的大喝了一声。

道旁的车夫和前面的诗人,经了这雷鸣似的一击,都跳了起来。诗人在没有玻璃的眼镜框里张大了眼睛,回转身来立住了,车夫们也三五争先的抢了拢来三角角子两角洋钿的在乱叫。

讲了半天的价钱,又突破了一重包围的难关,在车斗里很安乐的坐定,苦力的两只飞腿一动之后,诗人的烟世披利纯又来了。

噢噢呵!我回来了,我的圣母!

我听了一曲滴笃的高歌,噢噢呵!

我发了几声呜呼,发了几声呜呼!

……………………

正轻轻的在车斗里摇着身体念到这里,车子在一个灯火辉煌的三叉路口拐了弯,哼的一阵,从黄昏的暖空气里,扑过了一阵油炸臭豆腐的气味来。诗人的肚里,同时也咕喽喽的响了一声。于是饥饿的实感,就在这《日暮归来》的诗句里表现出来了:

“噢噢呵,我还要吃一块臭豆腐!”

本来是轻轻念着的这一首《日暮归来》的诗句,因为实感紧张了,到末一句,他就不由自主的放大了声音冲口吐露了出来。高声而又富有抑扬地念完了这一句“我还要吃一块臭豆腐”之后,他就接着改了平时讲话的口调叫车夫说:

“喂,车夫,你停一停!”

并且又回转头来对马得烈说:

“喂,老马,我们买两块臭豆腐吃吃罢!”

这时候马得烈也有点觉得饿了,所以就也叫停了车,向洋服袋里摸出了两角银角子来交给已经下车立在那里的何诗人。他们买了十几块火热的油炸臭豆腐,两人平分了,坐回车上,一边被拉回家去,一边就很舒徐的在绰拉绰拉的咀嚼。在车斗里自自在在的侧躺着身体,嘴衔着臭豆腐,眼看着花花绿绿的上海的黄昏市面,何诗人心里却在暗想:“我这《日暮归来》的一首诗,倒变了很切实的为人生而艺术的作品了,啊啊,我这伟大的革命诗人!我索性把末世诗人辞掉了罢,还是做革命诗人的好。”

二诗人日暮归来,到了三江里的寓居之后,那位圣母似的房东太太早在电灯下摆好了晚餐,在等候他们了。

何诗人因为臭豆腐吃多了,晚餐的时候减了食量,只是空口把一碗红烧羊肉吃了大半碗,因此就使马得烈感到了不满。但在圣母跟前,马得烈又不敢直接的对诗人吆喝,因为怕她看穿他们的圈套,所以只好葛罗葛罗的在喉头响了一阵之后,对何诗人说:

“喂,老……噢噢,大人,你为什么吃饭的时候,老吃得那么响?”

实在是奇怪得很,诗人当吃饭的时候,嘴里真有一种特别的响声发生出来。这时候诗人总老是光着两眼,目不转睛的盯视住那碗他所爱吃的菜,一方面一筷一筷的同骤雨似的将那碗菜搬运到嘴里去的中间,一方面他的上下对合拢来的鲇鱼嘴里就会很响亮很急速的敲鸣出一种绰拉绰拉的响声来,同唱秦腔的时候所敲的两条枣木一样。诗人听了马得烈的这一句批评之后,一边仍旧是目不转睛筷不停搬的绰拉绰拉着,一边却很得意的在绰拉声中微笑着说:

“嗳嗳,这也是诗人的特征的一种。老马,你读过法国的文学家朗不噜苏的《天才和吃饭》没有?据法国朗不噜苏先生说,吃饭吃得响不响,就是有没有天才的区别。”

诗人因为只顾吃菜,并没有看到马得烈说话时候的同猪脸一样的表情,所以以为老马又在房东太太面前在替他吹捧了,故而很得意的说出了这一个证明来。其实朗不噜苏先生的那部书,他非但没有看见过,就是听见人家说的时候,也听得不很清楚。马得烈看出了诗人的这一层误解,就又在喉头葛罗葛罗的响了一阵,发放第二句话说:

“喂!嗳嗳……大人,朗不噜苏,怕不是法国人罢!”

诗人听了这一句话,更是得意了,他以为老马在暗地里造出机会来使他可以在房东太太面前表示他的博学,所以就停了一停嘴里的绰拉绰拉,笑开了那张鲇鱼大口,举起那双在空的眼镜圈里光着的眼睛对房东太太看着说:

“老马,怎么你又忘了,朗不噜苏怎么会不是法国人呢?他非但是法国人,他并且还是福禄对儿的结拜兄弟哩!”

马得烈眼看得那碗红烧羊肉就快完了,喉头的葛罗葛罗和嘴里的警告,对诗人都不能发生效力,所以只好三口两碗的吃完了几碗白饭,一个人跑上楼上亭子间去发气去了。

诗人慢慢的吃完了那碗羊肉,把他今天在黄包车上所做的那首《日暮归来》的革命诗念给了房东太太听后,就舒舒泰泰的摸上了楼,去打亭子间的门去。

他笃洛笃洛笃的打了半天,房门老是不开,诗人又只好在黑暗里弯下腰去,轻轻的举起嘴来,很幽很幽的向钥匙眼里送话进去说:

“老马!老马!你睡了么?请你把今天用剩的那张钞票给我!”

诗人弯着腰,默默的等了半天,房里头总没有回音出来。他又性急起来了,就又在房门上轻轻的笃洛了一下。这时候大约马得烈也忍耐不住了罢,诗人听见房里头息索息索的响了一阵。诗人正在把嘴拿往钥匙眼边,想送几句话进去的中间,黑暗中却不提防钥匙眼里钻出了一条细长的纸捻儿出来。这细长的纸捻儿越伸越长,它的尖尖的头儿却巧突入了诗人的鼻孔。纸捻儿团团深入的在诗人鼻孔里转了两三个圈,诗人就接连着哈啾哈啾的打了两三个喷嚏。诗人站立起身,从鼻孔里抽出了那张纸捻,打开来在暗中一摸,却是那张长方小小的中南纸币。他在暗中又笑开了口,急忙把纸币收起,拿出手帕来向嘴上的鼻涕擦了一擦干净,便亭铜亭铜的走下扶梯来,打算到街头去配今天打破的那副洛克式的平光眼镜去。

但是俗物的眼镜铺,似乎都在欺侮诗人。他向三江里附近的街上去问了好几家,结果一块大洋终于配不成两块平光的镜片。诗人一个人就私下发了气,感情于是又紧张起来了。可是感情一动,接着烟世披利纯也就来到了心头,诗人便又拿着了新的妙想。“去印名片去!”他想,“一块钱配不成眼镜,我想几百名片总可以印的。”因为诗人今天在洋车上发见了“革命诗人”的称号,他觉得“末世诗人”这块招牌未免太旧了,大有更一更新的必要,况且机会凑巧,也可以以革命诗人的资格去做它几天诗官。所以灵机一动,他就决定把角上有“末世诗人”几个小字印着的名片作废,马上去印新的有“革命诗人”的称号的名片去。

在灯光灿烂的北四川路上走了一段。找着了一家专印名片的小铺子,诗人踏进去后,便很有诗意的把名片样子写给了铺子里的人看。付了定钱,说好了四日后来取的日期,诗人就很满足的走了出来。背了双手,踏着灯影,又走了一阵,他正想在街上来往的人丛中找出一个可以献诗给她的理想的女姓来的时候,忽而有一家关上排门的店铺子的一张白纸广告,射到他的眼睛里来了。这一张广告上面,有几个方正的大字写着说:“家有丧事,暂停营业一星期。本店主人白。”诗人停住了脚,从头至尾的念了两遍,歪头想了一想,就急忙跑回转身,很快很急的跑回了到那家他印名片的店中。

喘着气踏进了那家小铺子的门,他抓住了一个伙计,就仓皇急促的问他说:

“你们的店主人呢?店主人呢?”

伙计倒骇了一跳,就进到里间去请他们的老板出来。诗人一见到笑迷迷地迎出来的中年老板,马上就急得什么似的问他说:

“你们,你们店里在这四天之内,会不会死人的?”

老板倒被他问得奇怪起来了,就对他呆了半晌,才皱着眉头回问说:

“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诗人长叹了一声,换了一换喉头接不过来的气,然后才详详细细的把刚才看见的因丧事停业的广告的事情说了出来,最后他又说明着说:

“是不是?假如你们店里在这四日之内,也要死人的话,那岂不耽误了我的名片的日期了么?”

店主人听到这里,才明白了诗人的意思,就忽而变了笑容回答他说:

“先生,你别开玩笑啦,那里好好的人,四天之内就都会死的呢?你放心罢,日子总耽误不了。”

诗人听了老板这再三保证的话,才放下了心,又很满足的踏出了店,走上了街头。

这一回诗人到了街头之后,却专心致志的开始做寻找理想的女性的工作了。他看见一个女性在走的时候,不管她是圣母不是圣母,总马上三脚两步的赶上前去,和这女性去并排走着,她若走得快,他也走得快一点,她若走得慢,他也走得慢一点,总装出一副这女性仿佛是他的爱人的样子来给旁边的人看。但是不幸的诗人,回回总是失望,当他正在竭力装着这一个旁边并走着的女性是他的爱人的样子来给旁人看的时候,这一个女性就会于他不注意的中间忽然消失下去。结果弄得在马路上跟来跟去来回跑走的当中,诗人心里只积下了几个悲哀和一条直立得很酸的头颈,而理想的可以献诗给她的女性,却一个也捉抓不着。最后他又失了望,悄悄地立在十字街头叹气的时候,东边却又来了一个十分艳丽的二十来岁的女性。这一回诗人因为屡次的失望,本想不再赶上去和她并排走了,但是冯妇的惯性,也在诗人身上着了脚,他正在打算的中间,两只短脚却不由自主的跑了过去,又和她并了排,又装成了那一副使旁人看起来仿佛是诗人在和他的爱人散步走路的神气。因为失败的经验多了,诗人也老练了起来,所以这一次他在注意装作那一种神气给旁人看的时候,眼角上也时时顾及到旁边在和他并走的女性,免得她在不知不觉的当中逃亡消失。这女性却也奇怪,当初她的脸上虽则有一种疑惧嫌恶的表情露着,但看出了诗人的勇敢神妙的样子以后,就也忽而变了笑容,一边走着,一边却悄悄的对他说:

“先生,你是上什么地方去的?”

诗人一听到这一种清脆的声音,又向她的华丽的装饰上下看了一眼,乐得嘴也闭不拢来,话也说不出了。她看了他这一副痴不象痴傻不象傻的样子,就索性放大了喉咙,以拿着皮口袋的右手向前面的高楼一指说:

“我们上酒楼去坐坐谈谈罢!”

诗人看见了她手里捏着的很丰满的那只装钱口袋,又看见了那高楼上的点得红红绿绿的房间,就话也不回一句,只是笑着点头,跟了她走进店门走上楼去。

店楼上果然有许多绅士淑女在那里喝酒猜拳,诗人和女性一道到一张空桌上坐下之后,他就感到了一层在饮食店中常有的那种热气。悄悄地向旁边一看,诗人忽看见在旁边桌上围坐着的四位喝得酒醉醺醺的绅士面前,各摆着了一杯泡沫涨得很高的冰淇淋曹达,中间却摆着一盘很红很熟很美观的番茄在那里。诗人正在奇怪,想当这暮春的现在,他们何以会热得这样,要取这些夏天才吃的东西,那女性却很自在的在和伙计商定酒菜了。

诗人喝了几杯三鞭壮阳酒,吃了几碗很鲜很贵的菜后,头上身上就涨热了起来,他的话也接二连三的多起来了。他告诉她说,他姓何,是一位革命诗人,他已经做了怎么怎么的几部诗集了,并且不久就要上外国去做诗文专修大学的校长去。他又说,今天真巧,他会和她相遇,他明天又可以做一部《伊利亚拉》来献给她,问她愿意不愿意。那女性奉赠了他许多赞语,并且一定要他即席做一首诗出来做做今晚的纪念,这时候诗人真快乐极了。她把话停了一停,随后就又问诗人说:

“何诗人,你今晚上可以和我上大华去看跳舞么?你若可以为我抛去一两个钟头的话,那我马上就去叫汽车去。”

诗人当然是点头答应的,并且乐得他那张阔长的嘴,一直的张开牵连到了耳根。她叫伙计过来,要他去打电话说:

“喂!你到底下去打一个电话,叫Dodge Garage的Manager Mr. Strange放一辆头号的Hupmobile过来。”

那伙计听了这许多外国字,念了好几遍,终于念不出来,末了就只好摇摇头说:

“太太自家去打罢,电话在楼下账房的边上。”

她对伙计笑骂了一声蠢才,就只好自己拿了皮口袋立起身来走下楼去。

诗人今晚上有了这样的奇遇,早已经是乐得不可言说的了,又加上了几杯三鞭壮阳酒的熏蒸,更觉得诗兴勃发,不能抑遏下去。乘那位女性下楼去打电话的当中,他就光着眼睛,靠着桌子,哼哼的念出了一首即席的诗来:

嗳嗳,坐一只黑泼麻皮儿,

做一首《伊利亚拉》诗,

喝一杯三鞭壮阳酒,

嗳嗳,我是神仙吕祖的干儿子。

他哼着念着,念了半天,那理想的女性终于不走上来,只有前回的那个伙计却拿了一张账单来问他算账了。

诗人翻白了眼睛,嗳喝嗳喝的咳嗽了几声,停了一会,把前面呆呆站着的伙计一推,就跳过了一张当路摆着的凳子,想乘势逃下楼去。但逃不上几步,就被伙计拉住了后衣,叫嚷了起来。四面的客人都挤拢来了,伙计和诗人就打作了一堆,在人丛里乱滚乱跳。这时候先前在诗人桌旁吃冰淇淋曹达的四位醉客,也站起来了。见了诗人的这一种行为,都抱了不平,他们就拿杯子的拿杯子,拿番茄的拿番茄,一个个都看准了诗人的头面,拍拍的将冰淇淋和番茄打了过去。于是冰淇淋的黄水,曹达水的泡沫,和番茄的红汁,倒满了诗人的头面,诗人的颜面上头发上,淋成了一堆一堆的五颜六色的汁水,看过去象变了一张鬼脸。他眼睛已被粘得紧紧睁不开来了。当他东跌西碰,在人丛中摸来摸去的当中,这边你也一脚,那边我也一腿的大家在向他的屁股上踢,结果弄得诗人只闭着眼睛,一边跳来跳去的在逃避,一边只在啊唷啊唷的连声乱叫。

一九二八年三月五日

原载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八卷第十二号和一九二八年四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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