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使人感觉舒服的早晨,阳光在人身上,古怪的温暖。

同样一个早晨,太阳的光照到各人身上也暖暖的,正有一支小小队伍在中国南部×省边境旷野里蠕动。狭小的山路,只能作单行前进,一连人挪成了很长的一条线,像一挂爆竹。一挂爆竹头上的一端触着火时,立刻就会爆炸起来,一直爆炸到最末的一颗;军队要是尖兵接触了敌人,全线也马上受了影响,在顷刻之间,每一个单位便各具有一种强大的破坏力。

这一支队伍的尖兵离开了队伍,向前搜索。一片泽沼,一个小山,一个接连一个,皆过去了。远远的落过木叶的树梢上冒出了青烟。队伍接近了村子,接近了树林。

尖兵之一发现了林子外面有人惊慌的样子,料定是敌人无疑。于是就喊:

“站住!”

乡下人碰到了大兵,副爷们在另一时的一切行为,还好好的保留在记忆中,温习起来,心里就有点发慌。小兽物样子,敏捷地,偷偷摸摸地正打主意想逃,听到有人叫“站住”便更着了慌,伸开腿,拼命地向林子里蹿去,一会儿就消失了。

“土匪!土匪!”

“啵——曲……”出自土匪方面一声枪响了后,一切依然那么静寂。

尖兵选择了隐蔽处卧下了候着,并无什么动静。

“不行!”

“追上去!”

但一过前面,枪声又响了。

大曲队因枪声在对面小山后,村子里却静静的,路旁还有妇人正在晾晒青菜,便进了村子。村子里的人家皆大开着门,瘦瘪瘪妇人和一些肮脏孩子,皆堆在门前的石级上,很安静地玩着。忽然见兵队进了村里,许多双眼睛皆带着惊讶出神的样子,望着这些不常见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应说什么话。

“你们的男家都往哪里去了?”

“他们都下了田,在田里做活!”

“怎么田里没有一个人!”

“不会的。老爷!”

“这里安静么!”

“没有什么事。土匪老早过去了!”

“为什么有人报告这里有土匪呢?”

“不晓得,要问我们当家的。”

一部分兵士向竹园跑去,即刻又退回来。

“呯……呯……呯……曲……”一粒子弹从瓦背上飘过。“唔!唔!妈呀!……”妇人小孩嚷作一团,挤进门去,的把门合上了。

“来了!他妈的,撒谎!烧尽这些房子!”

“谁说没有,留点神,兄弟,他妈的都是一伙儿!”

大家皆乱着,向村外跑去。

一个兵士跑来,这人脸上发青,喘着气,报告连长,说是前面发现了敌人,人数似乎很多,开了火,一排人因地势不熟,已经退下来了。

这时候,枪声在左前方密密地响,愈响愈近,连长很忙促地把腰边那支连槽枪取出,把丝绦套在颈项上,带着队伍匆匆地出了村子上前方去了。

到了前面小山边,退下来的兵士,卷起袖子,撑着枪,张开口,坐在地上。帽子挂在脑后,帽檐朝天,汗珠从额角淌下来,黑红色的脸上发光。看见连长援队到了,各人脸上皆现出欢喜神气。

排长报告着山前情形,众人且胡乱说着。

“妈的,他们会有这么多的枪,把我们赶了两个坡,真危险!”

“可不是,现在的土匪不比从前了。从前的土匪见了军队就逃,哪里会像如今这样大胆地抵抗呢,不但抵抗,一个不留神还要被他们缴枪咧!”

连长见事多,为证明隔山那方面究竟是不是敌人,就令司号兵吹号发问,号兵走上一个堡子,爬到石墙上去,向着前方,号嘴刚触到嘴唇,“曲……曲……”这号兵把手中的放光短喇叭远远摔去,人从堡子高墙上滚下来了。

两方不久便开始了激战,枪声密密的响了一阵,子弹打在面前土地里,便坌起一堆土,打在树上,叶子一片片的乱飞。连长拿着战旗,偷偷地带了几个人,溜下山,抄到右前方,能够看见前面的人了,就把战旗放开,高高举起,先绕了一个圈子,然后向左右各摆两下;对面的人也竖起了旗子,半红半白的旗子在空中摆动。于是知道自家人了,枪声也停止了,听到的全是咒骂。

在一个小山边破庙前,两连人都集合了。问明了冲突的原因,原来彼此都是看到两个向导引起的误会。为耳边枪声所骇从高墙上摔下的号兵,懒懒地躺在一株树下,没有一个人受伤。兵士们连笑带骂地嚷着,表示着亲昵。两个青年连长互相也笑着,交换着纸烟,离开了队伍,过庙后一处商量什么去了。

太阳上升得极快,晒得人身上发热,黄色的原野同天空打成了一片。各人望到这无尽的原野,皆知道还应当前进,还应当穷尽头上的日头与脚下的土地,被折磨一整天。

连长回来后,把向导叫过去,照地图询问图上所载村落的人数。向导说了一阵,又用树枝在地下画着。

一会儿,这队伍又上了路。

……

这队伍一九二六年九月某日里的黄昏中,在一个山谷里,随同落日已完全消失了。只一个记忆还留在一个活着兵士的印象中。让黄昏来时,我再说那另外一个黄昏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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