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酒的龙水,从二十岁进酒坊做伙计,守在大缸边看火候接酒,吃人家的饭,拿人家的工钱,到了四十岁。今年,他没有进店,没有店家肯收容他,只好留在家里吃“死食”,吃自家的了。他好像生长在酒糟里的虫,喜欢喝那么一碗,现今离开了酒坊,穷在家里,想到酒,他的干喉咙就痒痒的需要一滴那个东西来润湿它;甚至于他的鼻子也渴望能嗅到酒的气息。

好几回,店东从他的床下搜查出他私下偷藏着的货色——一坛酒被捧出来放在他的面前,他受着审问。

“龙水,这是你的货色吧?”店东仍装着笑脸平和的神气。看透世故的人便知道那种笑法可怕到何种程度。龙水自然不知如何是好。他说话的技巧并不能掩饰他作伪的行为。

在店中当伙计,每餐照例可以喝酒,但喝的酒是有个分量规定的,龙水的酒量却超过所规定的分量十倍。于是方便时,他就不能不背着店东的眼光,用家伙把酒偷藏起来,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喝个痛快。

看见酒被店东搜查出来,他因为羞辱,面孔青一阵红一阵,像蚯蚓一般粗的太阳脉急跳着,眼睛也发花了。

“怎么说呢,龙水?”店东反问他。

“错处在你手上,叫我有什么话可说,那——那只有听你处分了——”

“听我处分?那便是一条大路!”

龙水会转圜,这事还有可商量处。如今店东把他的工钱结算清楚,辞退了他,要他滚蛋,把他的被铺和箱子远远地投出店外。

“龙水,你到别的地方去发财吧!”

龙水常常因为这件事,被询问,被辞退,龙水因此也就从这家酒坊到了那家。龙水被人问到时,就解释说:“这是命运。”到后来,命运益坏,××地方所有酒家皆拒绝这个人上门,没有店家敢再收容他了。

龙水失业闲居在家里,头发长长的毫无光泽,面孔青灰色,颧骨突出,眼圈深深地陷落,蓬头垢面,什么事都懒得做,半死半活,偶然洗一次脸,已算是最大的努力了。

想跑出圈子外奔活路可不成。他,被一个家庭牵累着。他有个扁脸短身的老婆。以前,妻子儿女完全依靠他的工资生活,自从失业后,生活没有把握,前途的可怕是料想得到的,他明白自己。他记得一句话,说是船漏了就得下沉,他明白自己似乎就如一只破漏的船,不久会沉落海底去的。但有一种奇迹,他却始终不沉,闲荡半年,家中可以换钱的东西,都变卖掉了,单单只剩下几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还有怀孕数月行将出世的孩子。他们两夫妇同许多上流夫妇一样几乎没有一天不吵架,因了口角,眼睛就突出,举起拳头来解决,有时在半夜吵闹了,两人便从床上打到床下揉成一团。完事后一个鼻中哼哼响着,一个鼻涕眼泪大把大把,两人还得上床睡觉。

老婆把他看作“恶鬼”,孩子把他看作吃人的“野兽”。

龙水在家中威风不失,在别人面前,却是十分可怜的样子。俯着头走路,眼睛不敢直视,说话也不响亮。人瞅不起他,狗瞅不起他,当他经过街上,狗就追在他背后吠叫。双手找不着工作做,显然成了一只断翅膀的鸟,即使有力也飞不起来了。

他又托人各处来询问工作,又亲自去找寻门路,跑了路,混一些日子,看店东们没有表情的脸,丝毫没有结果,才吐一堆口沫垂头丧气地回家。

老婆每次见他回来时必问他:“有没有门路呢?”

他沉重地摇头。

不熟稔世故的女人急了,发出怨声:“世界上哪有比你再无用的?以后叫我们靠什么?我们总是人,人是要吃饭……像你,先前简直不必讨老婆,生儿子,多害一批人……”

说着那妇人重重地拍着怀孕四五月的膨胀的腹部,要把胎儿打落下来似的,恐吓男人。

龙水受了刺激,怒吼了。

“你这个婊子,那么糊涂!我喜欢不做事?喜欢饿肚子的吗?”

他埋怨女人不体量他的苦衷。刚从外面碰了钉子回来,又不给他一点家庭的温暖,一些同情,反而说些有刺的话刺伤他。

于是,拳头对准她的鼻子挥过去,并未落下,他笑了:“婊子你真是天日不知。”

老婆就说:“你不管,我当真做婊子去。”

当他去询问工作时,店东们照例都用同一的话拒绝他。

“龙水,到别家设法去吧,我们的伙计早就定了,够了。”

“再添雇我一个好吗?”

“人多了,有什么用处?”

“不拿你工钱,就是吃你的饭,糊糊口,好吗?”

“就是你自己带饭米来也不成!”

坚决地被拒绝,在这时刻,龙水搔着头发,抽动着眼皮,悲苦地反省一下:“自家简直一个小钱也不值了!”

天注定劳苦到死的龙水,在家闲了三个月,手脚便绵软无力,好像病后一般的萎靡,对一切感到虚无、空洞;每天在沉,却总不到底。到底,大约是死了罢。

他渴望着工作。他卜课,卦中说子牙八十遇文王。自己年纪也并不大。

当他在店的日子,把喝酒的意义看作比吃饭重要,到四十龄的今日,才体味着吃饭的难处。

他近乎疯狂,整日整夜想着想不通的问题。本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却呶呶不休。吃饭的时候,突然地,他放下手中的碗。

“人为什么天天吃饭?而又天天大便?不吃饭,不大便,和一株树一样不好吗?啊,啊……天生人,它就特地和人作对,折磨人。”他以为他在受折磨。他因此叹息了。

这种古怪可笑的思想不断地发生,他且毫无罪恶地希望一个做酒的同行死去。他就常常诅一个林九索。那是个在本镇上一家酒坊工作的老伙计。他们二人生平没有丝毫恶感,这真如俗话说的:你莫吃它,它就吞你。有九索就无龙水。

龙水只单纯愚蠢地想着:“他死了,我就补他的缺……”因之,龙水便无端地怀恨了他,甚至于真用木人头去诅咒老朋友及早翻天。

有一次龙水晚上做梦,梦中那酒坊里的伙计,果真死掉了,可是那店家雇了另外一种人补了他的缺位,并没有雇用龙水,于是在梦中他不知羞耻荷荷地哭将起来。

老婆一巴掌打在脸上,把他弄醒,问他:“为什么哭?”

就说:“林九索死了。”

“林九索死了关你什么事,他又不是你的干爹娘舅,你哭!”

“能糊口就行了。”近来这句话几乎成为他生活和工作的一句口号了。

最终龙水在离家十五里的大别镇,一家酒坊住下了,只吃饭,不拿工钱,替东家做工。贪小便宜的店东,虽明白龙水手脚,觉得一切小心,但想着龙水进店帮忙吃闲饭,算起来并无损失而且有利,就说试试看,试试看,收留了他。

他怕失业,怕被店东辞退,做事比从前勤奋了许多。把不好的习惯戒除掉,很方便时,也不敢再偷酒喝了,只小心谨慎地做事。

他把长长的蓬乱的头发剃去了,便好像年轻了许多,做工十来天,大概因为饮食安定的缘故吧,脸上便光润起来,尖削的下巴,似乎缩去了一段;晚上也不做那古怪荒诞的梦了!——同时呢,家里老婆小孩子全忘掉了。

店东看看,小子不坏,觉得他容易欺侮,于是常常把两个工人才做得了的事,推在他一人身上。

“龙水,你做得好,你去做!”

龙水强压地执行着。他喘着气,疲乏地倒下来。晚间,睡在床上骨骼也发痛,当他追忆到往日,便用力地搥着床板。

“从前拿八九十块钱一年的工钱,事做得并没有这么多,现在没有工钱,只吃白饭,他妈妈的……”

自己的肚子虽然不至于饿了,但他还有一个“家”跟随着。

妻带了孩子赶来缠缚他。

“我以为你投河了,还托乡约放信,看各处水塘有没有你。谁知你自己有了好地方吃饭,甩下我们!叫我们吃石子,没良心的!”

妻子眼角挂着泪,一面说一面用袖子擦眼睛。

龙水慌张无措地说:“有良心,无良心,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那么,将孩子交还你,我不管。”她神气似乎要把孩子当场就摔死在男人面前。

龙水可不知怎么说下去了。

瞪住八九岁的孩子失神地看了一阵:眉目清秀,圆而大的脸,黑的瞳子;只是面孔贫血,老是合着嘴巴,浸透了人生悲苦似的。

他心痛地紧紧把孩子抱在膝上,又在喉底下说话:“苦命的孩子!”

无可奈何地,龙水把他的孩子牵到店东面前去哀求,希望能够得到点怜悯。

“老板,譬如修善,救救孩子,借给我一点工钱……”

店东听明白了龙水的意思后,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蹬着脚。

“什么话,你口是干什么的?不是一言说定,只有吃饭,不拿工钱吗?哼,在我这里,你的肚子吃太饱了,又该让你饿些日子。好,就滚你的吧!”

龙水结结巴巴地说:“老太爷,我没有说别的;我说,譬如修福……”小孩子这时正咬着指甲,龙水把孩子头上拍了一下,轻轻地吼着:“嘘,杂种。”

店东望望龙水望望天,不再回答他。第二天龙水又被辞退了。

龙水咬住牙齿,怀恨回家去,他明白这一次被辞退,问心无愧,完全因为是有个家跟随着的缘故。如果没有他们,不靠他的工钱养活,不向店东拿工钱就行了。

“婊子狗杂种全该死……”

他准备回家去出气。到了家里,老婆正在院子里砍柴,一柴飞起打在龙水的眉头,“天有眼。”龙水想想,什么气皆消了。

龙水又闲在家里了。头发长长地留着,蓬头垢面,荡来荡去,街上常看见他悲惨的影子……不知他从谁学来一句话:“一只漏底的船,不久会沉落到海底去。”他大有尽它沉罢的气概,再也不找寻机会了。

一九三五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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