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月容这样一个年轻的女人,被人请到家里去,什幺也不招待,倒锁在一间黑屋子里,她哪里经过这种境界?自己也不知道是要人开门呢,也不知道是质问主人翁,却是把两只小拳头在房门上擂鼓似地捶着,口里连连地喊着救命。约摸叫喊了有五分钟之久,这就有了皮鞋橐橐的声音走到了房门口。月容已是叫喊出来了,这就不用客气了,顿了脚叫道:“你们有这样子待客人的吗?”那外面的人,把很重的东西在楼板上顿得咚咚的响,仿佛是用了枪把子。他应声道:“喂喂,你别胡捣乱,你知道这是什幺地方?告诉你罢,这和陆军监狱差不多,闹得不好,立刻可以要你的性命!”说罢,接着是嘎咤一声,分明外面那个人是在搬弄机钮,接着装子弹了。月容顿了一顿,没有敢接着把话说下去,但他们不开门,就这样糊里糊涂让人关下去吗?于是走回到沙发边去坐下,两手抱了腿,噘起嘴来,向屋顶上望着。

这时,有人在身后轻轻的叫道:“杨老板,别着急,到我这里来,错不了。”月容回头看时,却是赵司令开着里边一扇门进来了。他换了一件轻飘飘的蓝绸驼绒袍子,口里衔了大半截雪茄烟,脸上带了轻薄的微笑,向她望着。月容皱了眉头子,向他望着道:“赵司令,信生呢?”赵司令勾了两勾头笑道:“请坐罢,有话慢慢儿地谈。咱们认识很久了,谁都知道谁,你瞧我能够冤你吗?”月容道:“冤不冤我,我也没有工夫去算这一笔闲账了。你说罢,信生到哪里去了?叫他送我回去?”赵司令倒是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了,身体靠了椅子背,将腿架了起来,不住的上下颠着,向月容笑道:“你回去,你还有家吗?”月容道:“你们刚才还由我家里来呢!”赵司令笑道:“咱们走后,弟兄们把你的东西,都搬走一空了。东西搬空了以后,大门也锁起来了。”月容道:“不回去也不要紧,你把信生给我找来就行了。”赵司令嘴里喷出一口烟,将头摇了两下笑道:“他不能见你了。”月容道:“他不能见我了?为什幺?你把他枪毙了?”赵司令道:“那何至于?我和他也没有什幺深仇大恨。”月容道:“那为什幺他和我不能见面?”赵司令笑道:“他害了见不得你的病,把你卖了,搂了一笔钱走了。”

月容听说,不由得心里扑扑的乱跳,红了脸道:“谁敢卖我?把我卖给了谁?”赵司令道:“是你丈夫卖了你,把你卖给了我。”他说到这里,把脸也板起来了,接着道:“他拿了我一千多块钱去,我不能白花。再说,你怎幺跟他逃走的?你也不是什幺好人。你是懂事的,你今晚上就算嫁了我,我不能少你的吃,少你的穿,让你快快活活地过着日子。你要是不答应我,我也不难为你。这是我们督办留给我办公的地方,内外都有大兵守卫,你会飞也飞不出去。至于说叫警察,大概还没有那末大胆的警察,敢到我们这屋子里来捉人吧?”月容听了这一番话,才明白逃出了黑店,又搭上了贼船。看看赵司令,架了腿坐在沙发上,口角上斜衔了一枝雪茄烟,态度非常从容。看他泰山不动,料着人到了他手上是飞不脱的,于是故意低着头默然了一会。

赵司令笑道:“我说你这个人,看去是一副聪明样子,可是你自己作的事,糊涂透了心。凭宋信生这幺一个小流氓,你会死心塌地地跟上了他了。在天津的时候,他想把你送给张督办,打算自己弄分差事,不是我救你一把,你现在有命没命,还不知道昵!这次回了北京,又把你卖给我了。他有一分人性,想起你为他吃了这样大的苦,下得了手吗?就算我白花这一千块钱,把你送回去给姓宋的,你想那小子不卖你个三次吗?你要为人守贞节,也要看是什幺人!”他说完了,只管吸烟。那月容流着眼泪,在怀里抽出手绢来揉擦眼睛,越是把头低了下去。赵司令道:“这也没有什幺难过的,上当只有一回,之后别再上当就是了。我这姓赵的,无论怎样没有出息,也不至于卖小媳妇吃饭,你跟着我,总算有了靠山了。”

月容擦干了眼泪,抬头一看他,那麻黄眼睛,粗黑面孔,大翻嘴唇皮子,穿了那绸袍子,是更不相衬。心想宁可让宋信生再卖我一次,也不能在你手上讨饭吃,因十分地忍耐住,和缓着声音道:“你说的,都也是好话,可是我心里十分的难受,让我在这屋子里休息两天罢。你就是要把我收留下来,我这样哭哭啼啼的,你也不顺心。”赵司令笑道:“你的话,也说得怪好听的。不过你们这唱戏出身的人真不好逗,过两天,也许又出别的花样,我得捞现的,哭哭啼啼,我也不在乎。”月容道:“可是我身上有病,你若是不信的话,可以找个医生来验一验。我不敢望你怜惜我,可是,我们没有什幺深仇大恨,你也不应当逼死我。漫说你这屋子锁上了门的,我跑不出去,就是这屋子没锁门,你这屋子前前后后,全有守卫的,我还能够飞了出去吗?”赵司令道:“自然是飞不出去,可是时候一长了,总怕你又会玩什幺手段。”月容道:“我还会玩什幺手段啦?我要是会玩手段,也不至于落到现时这步田地。你看我是多幺可怜的一个孩子,这个时候,假如你是我,也不会有什幺心思同人谈恋爱吧?人心都是肉做的,你何必在这个时候……”说着,那眼泪又像下雨般的由脸上滚下来。

赵司令很默然地抽了一顿烟,点点头道:“照你这样说着呢,倒也叫我不能不通融一两天。可是咱们有话说在先,等你休息好了,你可不能骗我。”月容道:“你不管我骗不骗你,反正我是关在笼子里的鸡,你爱什幺时候宰我,就什幺时候宰我,我骗你还骗得了吗?我说的这些话,不过是请可怜可怜我。肯可怜我呢,那是你的慈悲心,你要是不可怜我,我又能怎幺样呢?”她是一面揩着眼泪,一面说的,说到这里,将手腕臂枕了头,伏在椅子扶靠上,放声大哭。姓赵的看到这副情形,真也透着无法温存,便站起来道:“既是这样说,你也不必再哭,我依了你就是。你要吃什幺东西不要?我们这里,厨房是整夜预备着的,要吃什幺……”月容立刻拦住道:“不用,不用,你若是有好心,让我好好儿在这屋子里躺一会子罢。”赵司令站起来叹口气道:“我倒不想你这个人,是这样别扭的。”说着,他依然开了里边那扇门走了。

月容坐着发了一阵呆,突然上前去,拉动那门机钮,可是那门关得铁紧,哪里移动得了分毫。垂着头,叹了一口气,只有还是对了这门坐着。这一天,经过了几次大变化,人也实在受累得很了,靠在沙发上坐得久了,人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忽然有人推着自己的身体,轻轻叫道:“杨老板,醒醒罢,给你铺好了床,请你上床去睡。”月容看时,是一个年轻老妈子,胖胖的个儿,上身穿着蓝面短皮袄,梳了一把如意头,刘海发罩到了眉毛上,脸上让雪花膏涂得雪白。月容一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是什幺身分,便勉强点着头笑道:“劳你驾了,你这位大嫂贵姓?”她将一双水蛇眼睛眯着笑了起来道:“干吗这样客气?你叫我刘妈罢。”月容道:“你们太太呢?这是你们太太的房罢?”说着,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刘妈道:“这儿是赵司令办公的地方,没有家眷。”月容道:“哦,没有家眷?刘嫂,你坐着,咱们谈一会子罢。我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坐在这屋子里,闷死了。”刘妈见她很客气,就在桌上斟了一杯热茶过来,笑道:“茶呀,点心呀,全给你预备了。看你在沙发椅子上睡得很香,没有敢惊动你。你先喝这杯茶。”月容接着茶杯,让刘妈在对面坐下。

刘妈笑道:“杨老板,你倒是挺和气的。原先就同我们司令认识吧?”月容道:“也不是我认识他,是我那个没良心的认识他。要不是认识,他们也不至于把我骗到这里,把我关起来。”刘妈笑道:“他可是真花了钱。那个姓宋的对你这样狠心,你还惦记他干什幺?我们司令在张督办面前,是个大红人,有钱有势,你就跟了他罢。不用说多了,你只要能抓住他一年,就可以拿个万儿八千的。你要是有本领,捞个三万五万也没有准。”月容道:“照你的看法,就是跟你们司令,也不过是个短局?”刘妈笑道:“他这个缺德的,就是这幺着。见一个爱一个,爱上了就立刻要弄到手,到手以后,他要你多久,真没个准。”月容道:“他现在有几个太太?”刘妈道:“算是正正经经,有个名儿的,济南一个,天津两个,北京一个。随随便便凑合上的,我都说不清。”月容道:“这里他没有家眷,里里外外,就全靠你一个人维持了?”她听了这话,倒不怎样难为情,顿了一顿道:“他把我算什幺啦?”说着,眼圈儿一红,嗓子眼也就硬了。

月容看这情形,心里更明了了,因道:“刘嫂,你年纪还很轻吧?”刘妈道:“唉,这也是没法子,我才二十五岁。”说着,把屁股下的凳子拖着近两步,向月容低声道:“我有个表兄,在这里当马弁,把我引荐着来的。乍来的时候,你瞧这缺德鬼,苍蝇见血一样,一天也不能放过我。后来,就爱理不理了。可是我还不敢和听差马弁说一句笑话。可是说起名分来,我不过是个老妈子。一出这大门,谁不笑我哇!”月容道:“钱总让你花得称心吧?”刘妈道:“有时候我给他烧大烟,一说高兴了,倒是二十三十的随便给的,也就是图着这一点。以后有你给他烧烟,他就用不着我了。”月容道:“刘嫂,你别看我年纪轻,我是翻过跟头的了,大概嫁人不像是找房,不合意,三月两月的,又可以换一所。凡是没有让自己看透的人,总得有一番打算。虽然姓赵的把我关在这里,可关不住我的心。”她手理着头发,偷看刘妈的脸。

刘妈气色也还平和,反问道:“他花了钱,他肯随随便便的让你走了?”月容点点头,很久很久,才惨然的道:“我也知道走不了,可是我还有一条大路呢。”说着,又垂下泪来。刘妈道:“杨老板,你是个唱戏的人,天天在戏台上劝着人呢,什幺法子想不出来?何必着急?”月容道:“刘嫂,你要想个法子能把我救出去了,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好处。”刘妈听说,两手同时向她乱摇着,又伸手向门外指指,静静的听了一听,因道:“现在一点多钟了,你睡着罢,有话明天再说。我这就去给他烧烟,顺便探探他的.口气,可是,他那注钱也不能白花。”月容道:“他要是不放我走,我有个笨法子,早也哭,晚也哭,他莫想看我一次笑脸。”刘妈笑道:“这个话怎幺能对他说,也许听到了,今天晚上就不会放过你。你睡着惊醒一点儿罢。”说毕,她开里面门出去了,那门顺手带上,嘎轧的一声响,分明是锁上了。

月容这才觉得自己手上,还捏住一只茶杯,便站到桌子边,提起茶壶,连连的斟着几杯茶喝了。也不知道是肚子里饿的发烧呢,也不知道是另有什幺毛病,只觉胸部以下,让火烧了,连连喝了几碗下去,心里头还是那幺,并不见得减少了难受,对了电灯站着,不免有些发痴。这就看到对面墙上,悬了一张赵司令的半身相片。相有一尺多高,穿的是军装,更显出一分笨相,联想到他本人那分粗黑村俗的样子,便伸手将桌子一拍道:“八辈子没有见过男人,也不能嫁你这幺一个蠢猪。”这样拍过一下,好像心里头就痛快了许多似的。回转身,看到床上的被褥铺得整齐,正想向前走去,忽然,摇摇头,自言自语的道:“瞧你铺得这样整齐,我还不睡呢!”说着,依然倒在沙发椅上。好在这里每间屋子,都有着热气管子的,屋子里暖和极了,虽然不铺不盖,倒也不至于受凉。究竟人是疲倦得厉害了,靠住沙发椅子背,就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另有个年老的老妈子在屋里收拾东西,弄得东西乱响。月容坐正了,将手理着鬓发。她笑道:“哟,小姐,您醒啦!床铺得好好儿的,你干吗在椅子上睡?”月容口里随便的答她,眼光向通里面的旁门看去,见是半掩着门的,于是问着这老妈子的姓名年岁,很不在意的,向里面走来。等着靠近了那门,猛可的向前跑上两步,伸手将门向怀里一拉,可是失败了,那外面挺立着一个扛了枪的卫兵,直瞪了眼向屋子里看来。月容也不必和他说什幺,依然把门掩上。这收拾屋子的老妈子,看到她突然伸手开步,倒是吓了一跳,跟着追了上来。月容笑道:“你什幺意思?以为我要跑吗?”老妈子望了她道:“小姐,要您是出这屋子的话,得先回禀司令,我可承担不起。”月容道:“那个要你承担什幺?我是要开开门,透一下屋子里的空气。”她虽这样说了,那老妈子望着她,颤巍巍地走了,以后便换了一个勤务兵进来伺候茶水。月容只当没有看见,只管坐在一边垂泪。

九、十点钟的时候,勤务兵送过一套牛乳饼干来,十二点钟的时候,又送了一桌饭菜来。月容全不理会,怎幺样子端来,还是怎幺样子让他们端了回去。

又过了一小时之久,那刘妈打开后壁门走进来了,还没有坐下来,先喊了一声,接着道:“我的姑娘,你这是怎幺回事?不吃不喝,就是这样淌着眼泪,这不消三天,你还是个人吗?”说着,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偏了头向她脸上看来。月容道:“不是人就不是人罢,活着有什幺意思?倒不如死了干净!”刘妈道:“你这样年轻,又长得这副好模样,你还有唱戏的那种能耐,到哪里去没有饭吃?干吗寻死?”月容道:“你说错了,你说的这三样好处,全是我的毛病,我没有这三项毛病,我也不至于受许多折磨了。”刘妈点点头道:“这话也有道理,有道是红颜女子多薄命。不过,你也不是犯了甚幺大罪,坐着死囚牢了,只要有人替你出那一千块钱还给姓赵的,也许他就放你走了。昨晚上我和他烧烟的时候,提到了你的事,他很有点后悔。他说,以为你放着戏不唱,跟了宋信生那败家子逃跑,也不是甚幺好女人,趁着前两天推牌九赢了钱,送了宋信生一千块钱……”月容忽然站起来,向她望着道:“甚幺?他真花了一千块钱?他花得太多了!是的,我不是甚幺好女人,花这幺些个钱把我买来,又不称他的心,太冤了!是的,我……我……我不是个好女人。”说着向沙发上一倒,伏在椅子扶靠上,又放声大哭。

刘妈劝了好久,才把她劝住。因道:“姓赵的这班东西,全是些怪种,高起兴来,花个一万八千,毫不在乎,不高兴的事,一个大子儿也不白花。你要是称他的心,他也许会拿出个三千五千的来给你制衣服、制首饰,你这样和他一别扭,他就很后悔花了那一千块钱。他说,想不到花这幺些个钱,找一场麻烦。所以我说,有一千块钱还他,你也许有救了。”月容道:“谁给我出一千块钱还债?有那样的人,我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了。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女人,哭死拉倒!死了,也就不用还债了。”说着嘴一动,又流下泪来。刘妈对她呆望着一阵,摇摇头走出去了。

月容一人坐在这屋子里,把刘妈的话,仔细玩味了一番。“不是好女人”,“不是好女人”,这五个字深深地印在脑子里,翻来覆去的想着。就凭这样一个坏蛋,也瞧我不起,我还有一个钱的身份?伤心一阵子,还是垂下眼泪来。但是这眼泪经她挤榨过了这久,就没有昨日那样来得汹涌,只是两行眼泪浅浅地在脸腮上挂着。也惟其是这样,嘴唇麻木了,嗓子枯涩了,头脑昏沉了,人又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二次醒来,还是刘妈坐在面前。她手里捧着一条白毛绒手巾,兀自热气腾腾的,低声道:“我的姑奶奶,你怎这幺样想不开?现在受点委屈,你熬着罢,迟早终有个出头之日。哭死了,才冤呢!你瞧,你这一双眼睛,肿得桃儿似的了。你先擦把脸,喝口水。”说到了这里,更把声音低了一低,因道:“我还有好消息告诉你呢。”月容看她这样殷勤,总是一番好意,只得伸手把那手巾接过来,道了一声劳驾,刘妈又起身斟了杯热茶,双手捧着送过来,月容连连说着不敢当,将茶杯接过。“她这样客气,恐怕这里面不怀什幺好意吧?”这样一转念,不免又向刘妈看了一看。刘妈见她眼珠儿一转,也就了解她的意思,笑道:“我的小姑奶奶,您就别向我身上估量着了。我同你无冤无仇,反正不能在茶里放上毒药吧?”月容道:“不是那样说……”她把这话声音拖得很长,而又很细,刘妈牵着她的衣襟,连连扯了几下,让她坐着。月容看她脸上笑得很自然,想着她也犯不上做害人的事,便笑道:“刘嫂不是那样说,我……”刘妈向她连连摇手道:“谁管这些,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呢。你先把这杯茶喝完了。”月容真个把那杯茶喝了,将杯子放下来。

刘妈挨着她,在沙发椅子上一同坐下,左手握了她的手,右手挽了她的肩膀,对了她的耳朵低声道:“姓赵的这小子,今天下午要出去耍钱,大概晚上两三点钟才能回来。这有好大一段时光呢。在这时候,可以想法子让你脱身。”月容猛可的回转身来,两手握住刘妈两只手,失声问道:“真的吗?”刘妈轻轻的道:“别嚷,别嚷,让别人知道了,那不但是你走不了,我还落个吃不了兜着呢。”月容低声道:“刘嫂,您要是有那好意,将来我写个长生禄位牌子供奉着您。”刘妈将手向窗户一指道:“你瞧,这外面有一道走廊,走廊外有个影子直晃动,你说那是什幺?”月容道:“那是棵树。”刘妈道:“对了。打开这窗户,跨过这走廊的栏杆,顺着树向下落着,那就是楼下的大院子。沿着廊子向北,有一个小跨院门,进了那跨院,有几问厢房,是堆旧木器家具的,晚上,谁也不向那里去。你扶着梯子爬上墙,再扯起梯子放到墙外,你顺着梯子下去。那里是条小胡同,不容易碰到人,走出了胡同,谁知道你是翻墙头出来的?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

月容让她一口气说完了,倒忍不住微微一笑。因道:“你说的这幺容易,根本这窗子就……”刘妈在衣袋里掏出一把长柄钥匙,塞在她手上。因道:“这还用得着你费心吗?什幺我都给你预备好了。”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那栏杆边我会给你预备下一根绳,跨院门锁着的,我会给你先开着。在屋犄角里,先藏好一张梯子在那里。你不用多费劲,扶着梯子就爬出去了,这还不会吗?”月容道:“刘嫂,你这样替我想得周到,我真不知道怎样答谢你才好。”刘妈道:“现在你什幺形迹也不用露,一切照常。那缺德鬼起来还要过瘾的,我会缠住他。等到他过足了瘾,也就快有三点钟了,陪着督办耍钱,也是公事在身,他不能不滚蛋。你少见他一面,少心里难过一阵,你说好不好?”月容还有什幺话可说,两手握住刘妈的手,只是摇撼着。刘妈站起身来,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道:“你沉住气,好好地待着,当吃的就吃,当喝的就喝,别哭,哭算哪一家子事?哭就把事情办得了吗?”月容点点头低声道:“好,我明白了,我要不吃饱了,怎幺能做事呢?”刘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咳,可怜的孩子。”说着,悄悄的走出去了。

月容坐在沙发上,沉沉的想了一会子,觉得刘妈这样一个出身低贱的女人,能做出这样仗义的事,实在有些让人不相信。一个当老妈子的人,有个不愿向主人讨好的吗?再说,我和她素不相识,对她没有一点好处。我要是在这里留下来了,她在姓赵的面前那分宠爱也许就要失掉了,想到这里不由得伸手一拍,自言自语道:“对了,她就是为了这个,才愿意把我送走的。这样看起来,这妇人是不会有什幺歹意的了。”于是把刘妈给的钥匙,送到窗户锁眼里试了一试,很灵便的就把锁开了。悄悄将外窗子打开一条缝,向外面张望一下,果然那走廊的栏杆外边,有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离开栏杆也不过一尺远,随便抓住大树枝,就可以溜了下去。本待多打量打量路线,无奈楼梯板上,已是通通地走着皮鞋响,立刻合上了窗户,闪到沙发上坐着。现在有了出笼的希望,用不着哭了。计翅着什幺时候逃走,逃出了这里以后,半夜三更,先要到什幺地方去找个落脚之所。自己这般有计划的想着,倒是依了刘妈的话,茶来就喝茶,饭来就吃饭。

冬天日短,一混就天气昏黑了,却听到刘妈在外面嚷道:“司令您也得想想公事要紧。人家约您三点钟去,现在已经四点多了。她在那屋子里躺着呢,没梳头,没洗脸的,您瞧着也不顺眼。您走后,我劝劝她,晚上回来,别又闹着三点四点的。你在十二点钟前后回来,她还没睡,我可以叫她陪着您烧几筒烟。”这话越说越远,听到那姓赵的哈哈大笑一阵,也就没有声息了。

到了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另一个老妈子送着饭菜进房来,月容便问她刘嫂哪里去了?她叹气道:“同一样的让人支使着,一上一下,那就差远了。人家就差那点名分儿,别的全和姨太太差不多了。司令不在家,没人管得着她,她出去听戏去了。”月容道:“听戏去了?我这……”她道:“我姓王,您有什幺事叫我得了。”月容道:“不,没什幺事。”她摇着头,很干脆的答复了这王妈。看到桌上摆好了饭菜,坐下来扶起碗筷白吃。那王妈站在旁边,不住暗中点头。因微笑道:“你也想转来了,凭你这幺一个模样儿,这幺轻的年岁,我们司令他不会掏出心来给你?那个日子,还有这姓刘的分儿吗?气死她,羞死她,我们才解恨呢!”她虽然是低了声音说话的,可是说话的时候,咬着牙,顿着脚,那份愤恨的情形,简直形容不出来。月容看着越是想到刘妈放走自己,那是大有意思的。

饭后,催王妈把碗筷收着走了,自己就躺到床上先睡一觉。但是心里头有事,哪里能安心睡下去?躺一会子就坐起来,坐起来之后,听听楼上下还不断的有人说话,觉得时候还早,又只好躺下去。这样反复着四五次之后,自己实在有些不能忍耐了,这就悄悄地走到窗户边,再打开一条缝来,由这缝里张望着外边。除了走廊天花板上两盏发白光的电灯之外,空洞洞的,没有什幺让人注意的东西。电光下,照见栏杆上搭了一条绳子,半截拖在楼板上,半截拖在栏杆外面,仿佛是很不经意的有人把绳子忘下在这里的。由此类推,跨院门上的锁,跨院墙犄角上的梯子,都已经由刘妈预备好了的。这倒真让人感着刘妈这人的侠义,说的到就作的到。扶了窗户格子,很是出了一会子神。正待大大地开着窗,跨了过去,立刻就听到走廊外的板梯,让皮鞋踏着登登作响,将身子一缩,藏在窗户旁边。却见一个穿灰衣的护兵,骂骂咧咧的走了过去。他道:“天气这幺冷,谁不去钻热被窝?当了护兵的人,就别想这幺一档子事,上司不睡,冷死了也不敢睡。”月容听着,心里一想,这可糟了,姓赵的不睡,这些护兵,都不敢睡,自己如何可以脱得了身,站在窗户边,很是发了一阵呆。约摸有十分钟之久,却听到有人叫道:“吃饭罢,今天这顿晚饭可太迟了。”说着,接连的叫了一j车名字。

月容忽然心里一动,想着,这是一个机会呀,趁着他们去吃饭的时候,赶快跳出这个火坑罢。主意想定,将窗户慢慢打开,听听这一所大院子里,果然一些人声没有。虽然自己心里头还不免跟着扑扑的跳,可是自己同时想到,这个机会是难逢难遇的,千万不能错过。猛可的将脚齐齐一顿,跳上窗户,就钻了出去。到了走廊上,站住向前后两头一看,并没有人,这就直奔栏杆边,提了那根绳子在手,拴在栏杆上,然后手握了绳子,爬过栏杆。正待抬起脚来,踏上挨着楼口的树枝,不料就在这时,唰的一声,一个大黑影子,由树里蹿出,箭似的向人扑了过来。月容真不料有这幺一着意外,身子哆嗦着,两脚着了虚,人就向前一栽。那黑影子也被月容吓倒了,嗷儿的一声,拖着尾巴跑了。但月容已来不及分辨出来它是一只猫,早是扑通通一下巨响,一个倒栽葱落在院子地上。

一个护兵,刚是由楼下经过,连问倒了什幺了,也没有什幺人答应。及至跑向前一看,廊檐下的电灯光,照出来有个女人滚在泥土里,就连连地啊哟了两声。近到身边,更可以看清楚了是谁,便大喊道:“快来人罢,有人跳楼了!快来罢,楼上的那一位女客跳楼了!”晚上什幺声音都没有了,突然地发生了这种惨呼的声音,前前后后的马弁勤务兵,全拥了上来。

月容躺在地上,滚了遍身的泥土,身子微曲着,丝毫动作也没有。其中有一位乌秘书,是比较能拿一点主意的人,便道:“大家围着看上一阵子,就能了事吗?赶快把人抬到屋子里去。看这样子,这人是不行的了,别抬上楼,客厅里有热气管子,抬上客厅里去罢。”勤务兵听着,来了四五个人,将月容由地上抬起,就送到楼下客厅里来。乌秘书跟着进来,在灯光下一看,见月容直挺挺躺在沙发上,除了满身泥土之外,还是双目紧闭,嘴唇发紫。伸手摸摸她的鼻息,却是细微得很,额角上顶起两个大肉包,青中透紫。回头见楼上两个老妈子也站在旁边,便喝骂道:“你们都是干什幺的!锁在屋子里的人,出来跳了楼了,你们还不知道!这个样子,人是不中用的了,谁也负不了这个责任,我得打电话向司令请示去,你们好好在这里看守着。”说毕,他自去打电话。

这里一大群人,就围着这样一个要死不活的女人。过了十几分钟之后,乌秘书匆匆走了进来,将手向大家挥着道:“好啦,好啦,司令输了钱,来不及管这档子事。你们全没有错,倒让我找着一份罪受。黄得禄已经把车子开到了院子里,你们把她抬上车子去罢。”说时,将手向几个勤务兵乱挥着。月容依然是沉昏的睡着,只剩了一口悠悠的气,随便他们摆弄。人抬上了汽车以后,就斜塞在车厢子里。乌秘书也并不贪恋她这个年轻女人,却坐在前面司机座上。车子到了不远的一所教会医院,乌秘书替月容挂了急诊号,用病床将月容搭进急症诊病室里去。

值班的大夫,却是一位老天主教徒,高大个儿,在白色的衣服上,飘着一绺长黑的胡子,长圆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边大框眼镜。乌秘书为了要向赵司令有个交代,也跟着走到这急诊室里来。一见那老医生,便笑道:“啊,是马大夫亲自来看,这孩子也许有救吧?”马大夫见月容身穿一件绿绸驼绒旗袍,遍身是灰土,一只脚穿了紫皮高跟鞋,一只可是光丝袜子。头发蓬乱在脸上,像鸟巢一般,也是灰土染遍了,但皮肤细嫩,五官清秀,在灰尘里还透露出来。一看之后,就不免暗中点了一下头。回头因问道:“乌秘书,这位是……”乌秘书点点头道:“是……是……朋友。”马大夫就近向月容周身看一看,问道:“怎幺得的病?”乌秘书道:“是失脚从楼上摔了下来。”马大夫哦了一声,自解了月容的衣襟,在耳朵眼里,插上听诊器,向她身上听着,不由得连连的摇了几下头。接着又按按她的脉,又扒开她的眼皮看看,于是把听诊器向衣袋里一放,两手也插在衣袋里,向乌秘书道:“这样的人,还送来诊干什幺!”乌秘书道:“没有救了吗?”马大夫道:“当然。乌秘书,还是把她放在这里一会呢?还是将原车子带她回去呢?”乌秘书拱拱手笑道:“在贵院,死马当着活马医,也许还有点希望。若是将原车子拖回去,在半路上,不就没有用了吗?”说着,人就向外面走。

马大夫跟到外面来,低声道:“假如人死了,怎幺办?这事赵司令能负责吗?或者是乌秘书负责呢?”乌秘书顿了一顿,笑道:“她是一个妓女,没有什幺家庭的。我代表赵司令送来治病,当然不要贵院负责。”马大夫道:“是十之八九无望了。她是由楼上倒栽下来的,脑筋受了重伤,在医界还没有替人换脑筋的国手,她怎样能活?不过她有一口气,作医生的人,是要尽一分救挽之力的。现在我要求乌秘书负责答复,这人死在医院里,你不问;这人我们治好了,你也不问,可以吗?”乌秘书笑道:“那好极了。我们本是毫无关系的,不过她摔在我们办公处,不能不送她来医治。贵院既可负责把她接收过去,我们何必多事?我知道,贵院是想把她的尸身解剖,这个你尽管办,我们绝对同意。”他一面说,一面向外走。

马大夫站在急诊室门口,对他的后影呆呆望着,许久,摇了两摇头,自言自语道:“不想北京这地方,是这样暗无天日。”说时,屋子里的女看护啊哟了一声,似乎是见事失惊的样子,大概睡在病床上的那个少妇,已经断了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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