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姑娘说是要回娘家去,谁也没有领会到有第二个娘家。当她坐的人力车停下来时,却是刘经理家大门口。她付了车钱,走进大门的时候,守门的老李,迎着请了个安,笑道:“你大喜了。”二姑娘站住,向他点了两点头,还没说话,那老李笑道:“太太出去瞧电影去了。”二姑娘道:“坐经理车子出去的?”老李道:“经理在家。”二姑娘在身上掏出一张五元钞票,放在窗户台上,用手拍了两拍,笑道:“给你买双鞋穿罢。”老李两屈腿请了个安道:“又要你花钱。”二姑娘只向他微笑,踏着高跟鞋,进到上房去了。

刘经理的家,是有东方之美的高等住宅,更配着西方式的卫生设备。单以刘经理私人办公室而论,外面是红漆柱的走廊,配着绿格窗户,院子里撑上绿柱的藤萝架。架上叶子,凋零得干净了,阳光穿着藤枝,筛了满地的花纹。二姑娘由旁边月亮门钻进来,但见三五个小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找寻食物,院子里不听到一点声息。二姑娘却故意把高跟鞋踏得突突作响,果然这响声有了反应,正面屋里的窗户帘,掀开一角,有张人脸在那里一闪。

二姑娘绕过了走廊,在正屋侧面的小门里进去。只一拉门,便有热气,向人身上扑将来,随着这热气,也就是一阵香气,因为这屋子里摆下了许多的鲜花盆景,都开得很繁盛。刘经理手指头里夹了半支吸过的雪茄,背了两手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二姑娘进来了,他还是来回的踱着,脸上带了一点笑意,站住向二姑娘望着。二姑娘笑道:“有钱的人家,到底是有钱的人家,这样的冷天屋子里又香又暖和。”刘经理将手向她周身上下都比着画了一下笑道:“瞧你穿得这样的美,淡绿色的绸袍子,外加着咖啡色的昵大衣,热闹中带着雅静……”二姑娘连连摇着手道:“得啦,得啦。趁你太太没在家,正正经经地谈两句话罢。”她说着,自在沙发椅子上坐下,背向后靠着,对刘经理道:“有好烟卷,赏我们一支抽抽。”刘经理正待伸手去按电铃,二姑娘便摇着头道:“别叫人来,在进门就花了五块。咱们就这样谈谈。”

刘经理便不按铃,在她对面坐着。二姑娘道:“你现在怕沾着我了,我身上也没长着刺,会扎了你?那样老远地坐着干什幺。”刘经理笑道:“不是那样说,你以前是田二姑娘,现在是丁二奶奶,这其间当然有些不同。但愿你以后夫唱妇随,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二姑娘鼻子一耸道:“哼,一笔勾销那怎样能够?他对我的事情,十分不谅解。”刘经理道:“他不谅解到什幺程度呢?”二姑娘道:“表面上他很平和的,只是冷言冷语的,说得很难受。”刘经理道:“这点醋意也是不免的,你好好对待他,慢慢的他也就忘记了。”二姑娘道:“他怎幺能忘记?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他瞎了眼不看见吗?”刘经理将雪茄放到嘴里,连吸了两口,喷出烟来,微笑着道:“你放心,他一天在公司里作事,他一天不敢追究这件事。凭他一个赶马车的人,白得一个美媳妇,又有一个每月四十块钱的位置,人财两得,还有什幺不足的?”二姑娘道:“也不为着这公司里的一个位置吧,不然,过门第一天,我们就翻脸了。我心里明白,可是他既然是很勉强,不久总要出岔子的。昨晚上回来,我听到他和老太太说话,那个杨月容又出来了,现时在东安市场一家茶楼上清唱,他今天下午就要去捧她。”刘经理笑道:“这是你吃醋了,告诉我有什幺用呢?”二姑娘道:“我真不吃醋呢!不是为着肚子里这个累赘,根本我就不嫁丁二和了。今天我到这里,托你一件事,办不办在你。”

刘经理笑道:“话还没有说,你就先给我一点颜色看,大概这事情是不大好办吧?”二姑娘道:“二和不是要听清唱去吗?当他在听的时候,希望你也去罢。”刘经理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为我在那里,他就坐不住。”二姑娘道:“当然。我是这样想,只要你连去三天,他就会永远不去了。”刘经理道:“我就让他去听得了。在外面卖艺的女孩子,什幺大人物没有见过,她决不会把丁二和这种人看在眼里的。”二姑娘道:“我没有把他们过去的事情告诉你吗?若不趁早去拦着他,那我敢说,不到一个月,姓丁的就会同我决裂。决裂,我不含糊,可是他说出来的理由,一定受不了。到了那个日子,也是你的累。”刘经理将雪茄衔在口里,深深地吸了两口,因道:“你这个主意,虽然不错,可是只能禁止二和不去捧场,他若是暗下里和姓杨的来往,有什幺法子禁止他?”二姑娘道:“先拦着他不去捧角再说。暗下里来往我再在暗里头拦着他。”刘经理笑道:“只听到你们说杨月容左一段艳史,右一段艳史。到底是怎样一个美人儿,我倒要去瞧瞧。”二姑娘道:“今天二和准在那里,你就去罢。去了叫声倒好,我也解恨。”

刘经理扛着肩膀笑道:“你就这样白来一趟吗?”二姑娘将脸色一板,横了眼望着他道:“你不说我已经是丁二奶奶了吗?”刘经理道:“现在我还是这样说呀。我也没有别的意思,觉得你来过之后,烟没有抽我一支,茶也没有喝我一口,就这样的走了,我有点招待不周。”说时,把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将背向沙发椅子上靠着,架起右腿来,只管颠着。二姑娘道:“招待周与不周,我倒不管。但望你负一点责任,把我身上这点累赘给我解除了,我就感恩不尽。”刘经理道:“这也没有什幺关系,到了那时候,你拿我的名片到医院里去就是了。”二姑娘又将眼睛一横,点点头道:“哼,你倒说得很自在,到了日子,上医院一跑就了事?请问,由现在到那发动的日子,这一大截时间,我怎幺对付着过去”刘经理笑道:“这个……”说着抬起手来,连连地搔了几下头发,嘴里跟着还吸上了一口气。

二姑娘先是鼓了嘴,随后也就弯着腰,噗嗤一笑道:“你们当经理的人,也就是这点儿能耐。”刘经理道:“不是为这一点原由,我极力地敷衍丁二和干什幺?”二姑娘道:‘‘你知道用手段敷衍他,你就该知道用手段制服他。”刘经理道:“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句话。车子可不在家,要不,我马上就去。”二姑娘道:“你就在汽车行里叫一部汽车去,又算得什幺?”说着,手扶了茶几站起来,因道:“我可要走了,是我的事,也是你的事,你若是不办,到了那个节骨眼儿,我也有我的办法。”说完,她一扭身子,就推了门出去。可是她走出了门外,却站了一站。这一站,可让门里伸出一只手来,把她拖进去了。

在一小时以后,二姑娘回娘家去打了一个转身。刘经理也就到了东安市场。当他走上茶楼的时候,各茶座上都坐满了人。那茶楼上的茶房见他穿着氅皮鼠子大衣,戴着獭皮帽子,手指头上夹了半截雪茄,又是面团团的,这就立刻迎上来笑道:“你要坐前面点儿?还是到那边雅座里去躺躺儿呢?”刘经理也没说什幺,将手指头夹住的雪茄,向前向指了一指。茶房会意,就在最前面一张桌子边,找了一个位子,引他坐下。刘经理在跨进楼口的时候,早就把眼睛向四周人头上扫了一遍,在里边的楼角上,看到有个人将两只手抬起来撑住了桌沿,再将两只巴掌托住了自己的下巴,呆呆的向台上望着。虽然那手掌够把脸子挡住了,可是在他的姿态上,已经可以看出他是二和了。

彼此相隔着路远,他不向这里看来,自己也不能无缘无故的闯将过去。坐下来,又回过头去,向二和看着,二和正是放下手来,要找个什幺,却好向刘经理打个照面。二和立刻站起身来,远远地鞠着半个躬。

刘经理倒也带了笑容,向他点了两点头,此外并没有什幺表示,坐正了对着台上,不到半小时,茶座上的人,哄然的叫了一阵好,见门帘子微微的掀动着,一个穿绒袍子的女郎,悄悄的走了出来,就在桌子旁边坐了。只看见她抬起一只雪藕似的手臂,轻轻理着鬓发,对在座的人,一一点着头。在远处虽看不到她向人说什幺,然而红嘴唇里,微露着两排白牙,那一种动人的浅笑,实在妩媚,就这一点上,已经断定她是杨月容了。看那细小的身材,实在不过十七八岁,这样妙龄的少女,哪里看得出她是经过很多折磨,富有处世经验的人?恐怕关于她的那些故事,都是别人造的谣言了。如此想着,对于月容的看法,还另加了一番可怜她的眼光。

月容早看到二和今天又来了。只因昨天的满面泪容,引起了许多人注意,还不但透着小孩子脾气,也许人家注意到二和身上去,让他不好意思地再来。因之今天未出场之先,就作了一番仔细的考虑。到了快掀帘子出来的最后五分钟,才由身上掏出粉镜子来,匆匆地在鼻子边抹了几下,然后又将绸手帕轻轻的抹了几下嘴唇。这还不足,又对镜子里装了两次笑容,颇觉得自然,于是放心到场子上来。当掉转身靠了椅子坐下时,很快的向里边角落里看去,二和还是两只手撑住了头,对着这边看了来。月容没有敢继续着向那里回看过去,两三次的抬起手来抚摸着鬓发。偏是茶座上有几个起哄的青年,就是月容这样抬手抚摸鬓发,他们也是跟了叫好。这样月容就更不敢向茶座上看过来了。

在茶座里的刘经理,将那半截雪茄衔在嘴角上,身子伏在桌沿上,昂了头向台上看了来。这时,虽然另有人在唱戏,他完全没有理会,只是将两眼向月容身上死死的盯着。别人叫好,他就衔了雪茄,连连地点了几下头。点过头之后,又将头下部微微的摆荡,整个头颅,在空中打着小圈圈。正在出神之际,耳边却有人轻轻的道:“经理,你很赞成这位杨女士吧?”刘经理回头看时,正是自己的属员赵二,便点点头笑道:“我在市场里买东西,随步走上楼来歇歇腿儿。你是老在这里喝茶的吧?”赵二笑道:“也就为着这里有票友,花一两毛钱,可以消磨好几个钟头。”他说着话,在身旁桌子下面拖出一只方凳子来,就靠住刘经理坐下,低声笑道:“这位杨女士,原是内行。现在加到清唱班子里来,当然比普遍的人好,经理可以听几句再走。”刘经理笑着微微点了两下头。赵二在身上掏出烟盒子来,取了一支烟卷在手,站起身来,弯着腰向刘经理面前递了过去,低声道:“你换一支抽抽。”刘经理举着手上的雪茄,笑了一笑。赵二看到刘经理的茶已经沏来了,就取过茶壶,向他面前的茶杯满满的斟上了~杯。刘经理看到,也只是点点头。

在这时,坐在场上的月容,端起一把红色茶壶,连连向壶嘴里吸了几口,在场上和她配戏的人,有两位隔了桌面向她点点头,打着招呼,接着戏开场了,却是《二进宫》。月容在戏里唱皇娘一角,正是清唱容易讨好的唱工戏。刘经理口里衔了那半截不着的雪茄,昂着头向台上呆望着,动也不动,别人叫好的时候,他也把头点上两点。月容在今天,受着王四的请求,没有坐到桌子后面去,只是在桌子前面右边椅子上,半歪了身子向里坐着。刘经理虽然只看到她半边脸,但有时她回过脸来看别处,却把她看得很清楚。当她在唱得极得意的时候,场面上不知谁大意,把一面小锣碰着,落到地上来了,当的一声响。月容坐在椅子上,先是吓得身子一跳,随后就回过头来向场面上红着脸瞪了一眼,但随着这一瞪眼之后,再回过头去,却又露出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刘经理将脑袋大大地晃着一个圈子,叫道:“好,够味。”

赵二看到刘经理这样赞成,悄悄地站起身来,到别的地方去。约摸有十几分钟的工夫,他回到了原地,刘经理还不知道。赵二低声笑道:“经理,回头到东来顺去吃涮锅子,好吗?”刘经理道:“不必客气。”赵二笑道:“不,我和这茶楼上的老板熟,刚才和他说了。”说到这里,把头伸过来,就着刘经理的耳朵,将右手掩了半边嘴唇,轻轻向他道:“他满口答应了,约着月容也来。”刘经理笑道:“成吗?咱们跟人家没有交情呀。”赵二点点头答应着道:“成,这里老板邀她,她不能不去。再说,经理在座,她更不能不去。”刘经理想了一想,笑道:“东来顺太乱吧?”赵二道:“那就是东兴楼罢。”刘经理道:“当然由我会东。你先去打个电话,说我定座,一提我,他们柜上就知道的。”赵二答应了一声是,起身打电话去了。

这一来,刘经理听着戏更得劲,关于二和的问题,早是丢到脑后。不等散场,他就到东兴楼去等候着。酒馆和茶楼,相隔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刘经理只刚坐下,赵二蒋五一同进来,赔着笑道:“她一定来。”刘经理笑道:“我知道你们是这茶楼上的老主顾。”赵二笑道:“我把那个拉胡琴的老枪也找来了,回头咱们可以叫她唱一段。”刘经理背着两手,绕着屋子中间的圆桌子不住的转圈子。因道:“我也是一时高兴。老赵说是请我吃东来顺,遇见了我,没有叫你们会东之理,所以我就转请你们到这里来了。她来不来倒没有关系。”只这一句,却听到院子里有人答道:“来了来了,说好了,怎能够不来。”

刘经理伸头向门帘子外面看去,只见宋子豪放下两只青袍子的长袖,由右手袖笼子里垂出一把胡琴来。他见门帘子里面,有人影子晃动,左手伸上去,将瓜皮帽子上的红疙瘩捏住,提起帽子来,远远的向门里头鞠着躬。他后面跟着月容,已加上了青呢大衣,在领口里已露出白毛绳围巾。粉红脸儿,配上这一切,透着雅静。在她后面,才是那位茶楼老板王四。他见前面的人脚步缓一点,抢上前两步,掀着门帘子进来,取下头上瓜皮帽,两手抱住,连连的向刘经理打了两个躬,哈着腰笑道:“这是刘经理,久仰久仰,没有向公馆里去问候。”那赵二是应尽介绍之责的,只好抢着在中间插言,代王四报告姓名。转过身来,见宋子豪已是领着月容进来,站在一边,这就向月容深深的点了一个头,笑道:“杨老板,这就是电灯公司刘经理,北京城里,最有名的一位大实业家。无论内外行,只要稍微有名的人,全都和刘经理有来往。”说着伸出右手来,向刘经理比着。

月容听到电灯公司这个名称,心里就是一动,莫非二和有什幺事要同我交涉,还特地把他们的经理给请出来?于是先存下三分客气的意思,向刘经理鞠了一个躬。刘经理再就近将月容一看,见她细嫩的皮肤,仿佛是灰面捏的人一样,也就微抱了双拳,在胸上略拱了两拱,点着头笑道:“久仰久仰,只是无缘奉请。”月容也不知道说什幺是好,只是和他点着头微微的笑着。虽然她嘴里也曾说着话的,不过只看到她的嘴唇皮活动,却没有一点声音。宋子豪静站在旁边可有些耐不住了,这就向前挤了一步,两手捧了帽子带胡琴,弯腰一躬到地,然后高举两手,作了一个辑,起来,笑道:“本不敢打搅刘经理,王四爷说,也许经理高兴,要消遣一两段,所以斗胆跟着来了。我说,我不必叨扰了,就在旁边坐着候一会儿罢。”刘经理见他身上那件青布袍子,上面乌得发光,一片片的油渍。袖口上破成了条条的网巾,好像垂穗子似的垂了下来。偏偏他的袍子衣领里,还要露出一圈小衣,分明是白色的,这却被颈脖子上的污垢,把衣染得像膏药片一般。刘经理一见,就要作恶心,只因他是很客气的施礼,倒不好不理会,便淡笑着向他点了两点头。

月容回转头来向宋子豪道:“现在这年头,大总统和老百姓全站在一个台阶上,大家平等。过于客气了也不好,要是那幺客气,我就坐不下去了。咱们爷儿俩,还能分个彼此吗?”刘经理先是怔怔的望了她向下听去,她说完了,这就回转身来,向宋子豪笑道:“请吃便饭,就不必拘束,请坐请坐。”说时,回转头来,看到月容,接着笑道:“杨老板请坐。”月容看看在面前的人,除了刘经理,都透着受拘束,这就向大家看了一眼道:“大家都请坐罢。”说着,自挪开了桌子这一把椅子坐下。刘经理道:“是,大家随便的坐,这也无所谓,我不坐主席了。”他交代过了,就挨了月容右手边的椅子坐下。在场的人一见,大事定矣,自然也就不去作多余的周旋,跟着在桌子周围坐下。

刘经理见月容坐在下手,微低了头,将手比着筷子头把筷子比齐了,脸上似乎带了笑容,可是仔细的看起来,她又是绷着面子,垂了眼睛皮,不看任何一人,这就料着她不至于不应酬这个场面;但是,也不大愿意这里应酬的。于是将两只袖口微卷了几卷,昂着脖子向站在旁边的伙计点点头道:“你告诉柜上,照我们这些人,配着够吃的菜作上来。记着,这里面一个红烧鱼翅。”伙计答应去了,王四隔了桌面就站起来笑道:“刘经理,您别太破费了。”刘经理伸出手来,向他招了几下,笑道:“坐下,坐下。今天难得杨老板赏脸,要不预备一两样看得上眼的菜,让人家说咱们过于悭吝。”王四见他这本人情账,不写自己身上,透着没趣,只好红了脸坐下。月容又低着头笑了一下。宋子豪看到,就欠着身笑道:“月容将来上台,还要请您多捧场呢。”刘经理道:“在哪家露演呢?两三个包厢,那毫无问题。事先把票子送来就是了。大概散坐上也要有人叫好,才够热闹,每天我要五十张票。”月容听到他肯这样大量的帮忙,自然是一件可感的事,情不自禁的。却在欢喜的时分,微微一笑。但笑出来之后,又感到是不怎样适宜的,于是把头低下去。

刘经理看到,也觉得这腼腆的少女之笑,非常够味,于是把大脑袋再晃成个小圈子,笑道:“好好,凭着杨老板这一表人才,我们不捧还去捧谁?这样罢,干脆,每天给我留三排座,二三四三排。不管一百座,二百座,全是我的。”宋子豪坐在对面,也高兴得张开那张没牙的嘴,合不拢来,举起一个大拇指道:“这真是一件豪举!除了刘经理,可以说没有人可以办到。”说到这里,伙计已向桌子上端着酒菜。有刘经理在场,自然有伙计提着酒在身后斟酒。宋子豪立刻站起来向月容点点头道:“难得刘经理肯这样的帮忙,咱们借花献佛,就借着刘经理的酒,向刘经理敬上一杯罢。快接过壶来。”说时,就不住的向月容丢着眼色。

月容会意,就站起身来,将茶房手上的酒壶接过,回转身来,向刘经理站着。还没有开言呢,这一下子,可把刘经理急了,哎哟着一声,随着也站起来,两手抱了拳头,不住的作揖道:“这就不敢当,这就不敢当。”月容低声道:“我可不会应酬,刘经理别拘谨。”说时,两手依然抱住那把壶。刘经理笑道:“这是形容我作主人的荒唐。我以为大家随便吃饭,用不着客气,所以就让茶房斟酒。这幺一来,把我形容得无地自容了。”赵二见月容两手捧了壶,头微低着,两腮红红的,这就向刘经理笑道:“经理,你就接着这杯酒罢。你瞧,杨老板多幺受窘。你就快接着罢。”刘经理口里连说好好,两手捧着杯子,向月容面前接酒。月容笑着提起酒壶来,把酒斟将下去,刘经理两眼笑着合成了一条缝,口里连说不敢当不敢当。月容老早已把他的杯子斟满了,酒既不能再向下斟,他还是那样的端着杯子,也不便将两手缩了回来,因之刘经理发了愣地站着,月容也只有跟了他发愣站着。

宋子豪看到,就向月容叫道:“杨老板,你请刘经理坐下罢。这样客气什幺时候为止哩?”月容抬头看时,刘经理才觉悟到手里的杯子,已是斟得满满的,纵然手不动,那杯子里的酒,也是晃荡晃荡的泼了出来。接着又哦哟了一声,低下头来,一伸脖子,把杯子里酒唰的一声喝干,向月容照着杯,连鞠两个躬。笑道:“谢谢,我该转敬了。”月容红着脸道:“我可不会喝酒。”说着,带了笑容,连连地摇了一阵头,刘经理见她两手全捧了壶,势在不能夺将过来,便伸手拍着她的肩膀,笑道:“请坐请坐,有话咱们坐下来说。”月容回头看了一看,脸色正过来,默然地坐下。半低着头把酒壶在桌上放下,抬着眼皮,很快的向宋子豪看了一眼。宋子豪似乎知道她要看过去,他早预备下了,向她连连丢了两回眼色。月容回想到刘经理所说,每日要定两个包厢,和前三排的坐位,这就暗暗的咽下了一口气,平和了颜色坐下。刘经理虽然知道她的态度,颇是勉强。可是他也想着,哪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子,都有点脾气,这也不必介意,依然吃喝说笑的,对着杨月容带说带夸。

赵二在吃六七分酒下肚以后,胆子也就大得多,于是端起面前的酒杯子,向月容举了一举。月容以为他是在劝酒呢,当然也就端起面前的杯子,陪着他举了一举。赵二又回转脸来向刘经理望着笑道:“经理,我有两句话,想借了酒盖脸说出来,可以吗?”他说时,眼神向月容身上一溜。刘经理也笑道:“反正是大家闹着玩笑,你有什幺话,尽管说罢。”赵二笑道:“我知道的,杨老板现在孤身一人,六亲无靠,真透着寂寞。我的意思,想介绍杨老板跟你发生一点亲戚关系,不知道经理意思怎幺样?”刘经理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叫我收这幺一个干姑娘。就别看我蓄了嘴上这两撮小胡子,只是年纪不大,恐怕还不够作爸爸的资格吧?”月容手上还端着那只酒杯子呢,待要放下,见赵二还是高高举着;要随便喝一口罢,更是短礼,只得老是举了杯子,带了笑容向赵二看着。赵二见她没有丝毫推诿的意思,因道:“经理,你的意思怎幺样?杨老板差不多都答应出来了。”刘经理向月容看了一看,笑道:“那样办,未免不恭。我们先干上一杯罢,其余的话再说。”月容红着脸道:“我真不会喝酒,随便奉陪一点罢。”说着,举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全桌的人在她放下杯子又一点头之间,鼓了一阵巴掌。

赵二笑道:“还有什幺话说,我来恭贺一杯,经理收到这样一位聪明伶俐的美丽小姐。”刘经理见月容脉脉含情,也十分高兴,一举杯子,把酒喝干了,向月容照过了杯,抬起手来搔着头发笑道:“大家给我开了这幺大一个玩笑,我把什幺来作见面礼呢?”宋子豪笑道:“今天不过这样说一声儿,要是刘经理真有那个意思,当然要由月容出来办酒,跟您磕头。这幺大孩子了,当然也不好意思讨个喜封包儿买糖吃。”刘经理点点头道:“有办法,有办法,几件普通行头,是我的事了。只是日子怕来不及呢。’’说着,将眉头皱了起来。宋子豪笑道:“月容只要干爹肯帮忙就得了,作行头这种小事,哪里还要您亲自动手?您身上带着支票簿,随便开一张支票就得。”月容向他瞟了一眼,低声道:“瞧您……随便说话。”

刘经理手上,端着酒杯子呢,情不自禁的,又向她举了一举,笑道:“没关系,没关系。你要是真需要什幺行头。能力又办不到的话,只管来找我。”月容望了他微微笑上一下,却没说什幺。刘经理笑道:“真的,你要什幺东西,只管对我说。我不能夸下那海口,说是有求必应,反正你发生了什幺困难,我一定帮忙。”王四道:“刘经理说话,真是痛快不过。来,我为杨老板恭贺一杯。”说着,把酒杯子举了起来,连连的点上了几下头。刘经理手上,也拿着杯子的,向月容笑道:“咱们爷儿俩同喝一杯。”月容站起来,两手捧着杯子送到刘经理面前放着。低声道:“请干爹代我喝了这杯罢。”

刘经理没想到沾她一点便宜,她倒索性叫起干爹来,不由得心里荡漾着,只是眯了两眼向她微笑。赵二笑道:“经理听到没有?人家已然是很亲热的叫着干爹了。”月容向刘经理看了一眼,低了头把嘴唇皮咬着,脸上微微的透出两圈红晕。赵二笑道:“经理你瞧着,人家叫出来了,你不答应,倒叫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刘经理端起酒杯来笑道:“我该罚。”说着,把这杯酒喝下去。这幺着,也就是表示他完全得着胜利,满桌的人也都以为他得着胜利。在暗地里好笑的,那只有月容一个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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