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滚跌、跋涉,小部队终于走出了这段充满着艰难和危险的烂泥潭。

排长钟彦标踏上了一块大些的草墩,两脚站稳了,把背上的伤员轻轻放下,然后,又往回迎了几步,帮着两个担架员把担架抬过来。这工夫,走在最后的通信员小胡也搀着一个病号跨上了草墩。

突然,小胡尖声地叫起来:“同志们,部队宿营啦!”话刚出口,劲一松,腿一软,他和病号同时跌坐在地上。

钟彦标却没有像小胡那么兴奋。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还在老高处挂着,只是在西北方向,一块乌云正缓缓地漫上来。再向前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块高地上,有一大堆人在活动着。看着这一切,他的心不由得一沉。

自从进入草地的第二天起,他就开始带领本连的三个伤病员赶队了。三天来,他们每天都是出发走得早,宿营歇得晚,就这样,紧赶慢赶,还是掉在了后卫团的后面。现在,天色还早,不是宿营的时候;高地太小,也不是宿营的地方。

“情况不对!”他焦急地想。随即弯腰把伤员背到身上,大声命令道:“快走!”

他们加快脚步赶到了那块小高地。只见这块不过亩把地大的高地上,散散乱乱地挤着五六十个红军战士;有一多半是伤病员。一看就知道,这些人都像他们一样,是掉队下来的。人们有的吵吵嚷嚷,在辩论着什么;有的在拍打着空空的粮袋;有的寻找着野菜;有的干脆在矮树丛间找柴火、生篝火、搭帐篷,准备宿营了。

钟彦标把同志们安置在一簇树丛边歇着,自己在高地上走了一转,这才弄明白:原来兄弟部队有几个伤员在这里休息,后来的一批批赶队的,也就跟着停了下来,于是,越聚越多,就都集中在这里。

吵嚷和争辩还在继续着:

“谁爱走谁走,我可是不走了!”

“对,反正是赶不上大队了,明天早点走还不是一样!”

“不行!”人群里有个人提出了反对的意见,“暴雨马上就到,得往前赶呀!……”

钟彦标循着这个声音望去,只见讲话的是个重伤员,从他那帽角略大的八角军帽上,可以看出是四方面军的同志。他从一个临时绑起的担架上欠起身,喘息着,焦急地摆着手:“同志们!……”

可是,他那微弱的声音却被杂乱的吵嚷声淹没了。

钟彦标看看那越来越近的雷雨云,又望望这混乱的人群,他的心也像这黑云一样沉,和人群一样乱。他知道,在艰苦的草地上行军,当大家和部队一道前进的时候,再苦再累,都还能坚持着往前走;可是,一旦离开了本部队的建制,失去了集中的领导,再遇到什么意外的影响,却容易使人松懈下来。就像握着的一把豆粒子,手一松,散了劲,就不好收拾了。现在,他所见到的,正是这么一种局面。

“是啊,这个同志说得对,这样下去是危险的!”他向着那位重伤员看了一眼,想道:这么多伤员病号,远离了大队,又断了粮,而且,一场暴雨就要来了,必须赶快往前走。可是,这五六十个人,就包括了两个方面军、三个军和军团、六个团的番号。这不同建制的人员,这又松又乱的思想情况,怎样才能把大家动员起来,继续往前走呢?

突然,一声闷沉沉的雷声打断了他的思路。那块浓重的乌云,被风吹送着,已经挟着电闪、带着雷鸣,来到了小高地的上空。他顾不得再想下去了,连忙叫来了通信员小胡和两个担架员,分派他们去把最重的伤病员背到树丛边上来;自己赶紧解开毯子,动手搭防雨帐篷。

可是,不管他们怎样着急,也迟了。小胡他们把第一批重伤员运过来以后,刚刚走开,他的帐篷也才挂起了一只角,暴雨已经铺天盖地地袭来了。

雨,来得又突然又猛烈。西北风斜推着急骤的雨点,夹杂着指尖大的冰雹,密集地扫射过来,打落了树叶,冲倒了野草,在混浊的水面上激起了高高的水花。受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本来就乱着的人群,更是混乱了。

钟彦标也被搅得心慌手乱。他随手把毯子盖到了自己刚才背过的那个伤员身上,又转身绕到上风,俯到担架上,掩住一个伤员的上半身。可是,一个人怎么能护得了五六个伤病员?眼看他们毫无遮挡地淋着,冰雹在他们的身上迸散着,他却分不开身。不远处,一个同志正在急急地往一个病号身边爬。钟彦标认出这是那位戴大八角帽的重伤员。看样子那同志想用身体掩护战士,可是,显然气力不支了,一跤摔倒在病号旁边,他就势抱住了病号的头……

钟彦标的心急得像几把刀子在戳、在搅。他一会儿招呼伤员向他这边靠,一会儿又喊叫小胡快来,恨不得一下子把自己分成几半。

就在这时,忽然人影一闪,一个人大步奔过来。他一边走,一边解着衣扣,然后,两手猛地扯起衣襟,用身躯掩住了两个伤员。

钟彦标一面学着来人的样子,解着衣服,一面向那同志身边靠过去,打量着他。那个同志已经一把年纪了,瘦削的脸颊上生着浓密的胡须。冰雹,正在他的军帽上、肩头上和握着衣襟的双手上,四散飞迸;雨水,顺着浓黑的眉毛和胡须急急地流下来。这些,那人全不在意,只是叉开两腿,稳稳地站在那里,身躯略略前倾,两眼定定地注视着胸前的伤员。在那双眼里闪着关切和焦灼的神情。

突然,他那浓密的胡须抖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喊声:

“共产党员们,到这边来!”

这喊声不高,还有些沙哑,却一下子冲进了钟彦标的心。仿佛借着这喊声的冲力,他的心顿时开了一条缝,透进了一线亮光:“是呀,应该号召党员们……”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和那个同志一起,齐声喊道:“共产党员们,到这边来!”

口号,由一个老党员和一个年轻党员同声喊出来,更加响亮了。它压过了雷鸣,盖过了雨声,在这荒凉的草原上回荡开来。

一个红军战士提着步枪跑过来。

那个老同志伸出一只手,挽住了来人的胳膊,两人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第二个,第三个……七八个共产党员,从不同的方向跑来了。有的背着伤病员,有的嚼着没吃完的野菜,有的捂着被冰雹砸肿的伤处。他们来到了这个老同志身边,你挨着我,我靠着你,像雁行一样一字排开,筑成了一堵人墙,用那些宽阔的脊背,为伤病员遮挡着狂风、暴雨、冰雹。

看着眼前的情景,钟彦标的心头宽松了。他感激地向着那个老同志看了一眼,情不自禁地把身体向他靠得更紧了。

那同志转过头来,低声问道:“你是干部?”

“是。”钟彦标回答,“红五团二连的排长。”

就在这时,钟彦标看见了那宽阔的前额和两道浓眉下面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明亮、清澈又充满着热情。这是那样一种眼睛:它看你一下,就能深深地看到你的心底;你看见它,就永远不会忘记。

“为什么停下?”问话里透着不满,“为什么不带着同志们走?”

“这……”钟彦标望着这双眼里闪着的严厉的光,慌忙低下了头。他简略地把情况讲了讲,解释着他没有把同志们带走的原因。可是,越解释自己也越觉得理短。

“不对!”那同志把声音提高了,“单位再多,也是共产党领导的红军嘛!怎么能说没法带呢?”

说话间,暴雨停止了。

钟彦标从老同志的腋下抽出了手,向大家摆了摆,人群散开了。这时,这才发现,老同志的背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上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把一块用来遮雨的包袱皮收起来,凑近老同志,低声说:“走吧,你的病刚好了点……”

“可这些同志的伤还没好!”那同志抓过包袱皮,随手拧干了。又俯到那个戴大八角帽的伤员身边,帮他擦抹脸上的水点。

伤员感激地点了点头,喘息了一阵,挣扎着欠起身,从怀里掏出装着一小截炒青稞的粮袋子,递给了老同志,说道:“同志,拿去,分给断粮的同志……吃了,好往前走……”

老同志没有接粮袋,却紧紧抓住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

“拿着吧!”伤员恳求地说,“我,我是在党的,本应该……”他又喘起来,说不下去了。

“同志!”老同志深情地低叫了声,把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话了。话是对着钟彦标说的:“看,我们有多好的同志啊!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怎么能说‘没办法’?”

老同志的话音更低、更沙哑了。钟彦标却从这话音里觉出了深沉的感情,得到了启发。他激动地抬起头,又看到了浓眉下的那双眼睛。它是严肃的,却又那么深情。

“排长同志,”老同志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入的党?”

“前年。”

“说说看,为什么要把你编进一个小组、一个支部呢?”

“这……”钟彦标一时答不上来了。

“那么,再问你,”老同志的话更温和了,“我们军队的党支部,不在营,不在团,却在连里,这是为什么呢?”

“知道。”钟彦标回答。就在他入党后上第一次党课的时候,总支部书记讲过:北伐时,在党所掌握的军队里,支部是在团;一九二七年秋天,毛主席领导着秋收起义军向井冈山进军的时候,才亲自在连队建党,把党支部建在连上。从那以后,红军不管怎样艰难困苦也顶得住、拖不垮,从不溃散,就是因为连队有了坚强的领导……回忆着这历史的经验,想着老同志问话的意思,他觉得自己的心头更敞亮了。

“知道就好哇!”老同志胡须缓缓展开,笑了,“那么,现在你应该怎么办呢?”

“我应该依靠党员同志……”

“对,并且把他们组织起来,成为一个核心,一个堡垒,”老同志接过了他的话,“带领大家,继续前进,去赶上大队!”

接二连三的启示,使钟彦标的心头完全豁亮了。他猛地把手伸进怀里,掏出那个珍藏的油布小包,打开来,拿出自己的党证,然后,把手一挥,叫道:“共产党员,到这里来开会!”

他高高举起了党证,权且代替了党旗。党证上那红色印章——红星、镰刀、斧头,虽然不大,却像一簇火焰一样,鲜红、明亮,照耀着草地,照耀着会场。连伤病员在内,十五个来自各个部队的共产党员,围着这一簇火焰,聚集在一起。就在这千万年人迹罕至的大草地上,这些被饥饿、寒冷、疾病、战伤折磨着的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员们,集合起来了,成了一个战斗的集体。

党员大会在庄严地进行。钟彦标简要地向大会报告了情况之后,热烈的讨论开始了,一项项提议提出来了,一项项决议做出来了。大会决定:组成临时党支部,钟彦标同志被选为临时支部的书记。大会议决:所有党员,拿出自己的粮食,分给断粮的同志。会议又通过决议:每个党员负责把本单位的同志组成班组,在临时支部的领导下,发挥党员的模范带头作用,帮助伤病员继续前进!

开会的工夫,那位老同志一直坐在那个戴大八角帽的伤员旁边,双手交叉在胸前,抱着两个湿漉漉的臂膀,头微微偏向一侧,亲切地微笑着,注视会议的进行。

钟彦标看见,在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里,流露着高兴和赞许的神情。

当通过了最后一项决议,钟彦标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的时候,老同志举起了手:“我提议,大家唱支歌!”

这个提议,使本来就燃烧着的战斗热情更加炽热了。好几个同志发出了附议的喊声。

老同志站起来,用那充满感情的胸音唱了个起句,然后,胳膊猛然一挥,歌声,随着他的指尖爆发出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开始,只是到会的人在唱;很快,整个高地上,都响起了这支无产阶级团结战斗的歌曲。歌声,震荡着荒凉的草原;歌声,激动着每个人的心……

就在歌曲终了的时候,一个骑兵通信员奔来了。他跃上高地,勒住了马,大声问道:“周副主席在这里吗?”

“周副主席?”钟彦标一愣。这时,他看到,那位老同志把两只手猛然一收,结束了这激越的歌声,然后慢慢走过去,从通信员手里接过了一封信。

啊!是他?!敬爱的周恩来副主席!是他,和红军战士们一道顶风冒雨,用自己的病后的身躯,掩护着伤员和病号!是他,和战士们一块开会,一起唱歌,并用深刻的革命思想教育着干部,带领大家,在这大草地上胜利进军!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急,两眼也湿润了,连忙整了整衣服,大步向周副主席走去。

“谢谢你呀,支部书记同志!”周副主席收起了信,向着他亲切地点了点头,“我可以把你们临时支部的情况向后卫团党组织报告。行政上,就指定你担任收容队的队长!”

“是,周副主席!”钟彦标立正回答,“我一定带着大家赶上队伍!”

“好!”周副主席握住了钟彦标的手,嘱咐道,“同志!往后要记住噢,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想着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是我们伟大的党的一部分,都要团结和带领群众往前走!”

钟彦标严肃地答应了一声:“是!”

就在这一瞬间,他又看见了浓眉下的那双眼睛。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亲切的鼓励和殷切的期望。

周副主席走了。他迎着冷风、踏着泥泞,向前走了。

钟彦标久久地、久久地凝望着周副主席的背影。

那高大的身影,渐渐远去了,但是,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那慈祥的神情,那洋溢着关切、严格而又满含深切期望的目光,却永远留在了他的心头。

他觉得,这双眼睛注视过他,并将永远注视着他,看他继续长征的路走得怎么样,看他今后的工作做得好不好,看他能不能像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那样战斗和生活!

1977年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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