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宝卷

笑呵呵,问弥陀。因何笑,恶人多。——圣谕

佛祖端坐莲台笑呵呵,两旁罗汉问如何?

请问佛祖因何笑?只笑它东土里善少恶人多。

阿弥陀佛世称如来,珊瑚琥珀扎成莲台。

珍珠翡翠结成宝盖,佛祖端坐眉笑颜开。

面对善人讲经典,劝善降福免三灾。

格么,是话有因,是鸟归林,是饭充饥,是茶解渴,是宝卷必是劝人行善。其中有甜有苦,有文有武,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叫事有终始,物有本末,方成一部宝卷。

开讲一部《土地卷》,字字行行劝善人。

宝卷初卷开,拜请福德星君降临来。

经堂里齐肃静,和佛请经开。

说者,《土地宝卷》一部劝善书,弟子——

先还哪朝皇登位,哪省州府出贤人。

经典盖版上注有昔日二字。昔是当初,日是今日;当年经典,今日弟子所讲;远年近还,要问朝代帝王确然不难。

昔年汉朝刘佑天子登龙位,一统江山总太平。

有道君王登位,文出忠良,武出能将,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皇皇有道江山稳,山清水秀出贤人。

大众只听出贤人,不知出在哪州哪县哪乡村?一不出在边邦外国,二不出在荒山野林,

出在中原国里十三省,不是无名少姓人。

东京洛阳北门外,落乡三里积谷村。

一人姓张,单名张昌,同缘蒋氏夫人。

张昌夫妇豪富很,洛阳城外有钱人。

家有前厅后厅,左厢右亭,库房廒房,乃积乃仓,门口有座拦桥屋,一张吊桥通高厅。

出入安童坐骡马,扫地梅香戴金花。

张家这种豪富摆设,就是没得一官半职。

男子有钱称员外,女有贤德号院君。

众位,张员外这样豪富末,是祖上留下来的还是自己创立起来的?这二者都有。祖上留下不少,自己到杭州做红花草生意也赚得很多。这种红花草,全国各地都产,唯有杭州地方的红花草,在全国是独占鳌头——

籽可榨油用,花红入药名。

主治妇女病,祛瘀又调经。

男子用它浸酒吃,健骨又强筋。

张昌杭州贩药草,南北通商赚大银。

挣了田地和房产,又买十里草荒滩。

穿不完来吃不尽,独少一件不称心。

独少底高?

夫妻同庚三十六,红花绿朵不见生。

张员外平时只顾兴家立业,也想不到子孙后代。那年到了清明前一天——寒食节日子,想到要上坟祭祖,飘山化白,就对安童说了:“古人云,‘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今天到寒食节了,你去替我备办三牲祭礼,下午陪我去祭祖扫墓。”安童奉了主人令,不敢耽搁片时辰。办好三牲祭礼,拿到高厅,替员外牵马备鞍——

员外甩上银鬃马,安童挑礼紧随跟。

主仆双双,来到坟堂。安童把祭品供好,香烛点好,员外弯下腰来拜三拜,立起身来对坟园望望。

坟堂内,钻天木,伍余元卜,

有几棵,遮云伞,汲邴糜松。

有石台,和石凳,澹台公冶,

化纸炉,化纸缸,酆鲍史唐。

又对东南方一望:“安童,那边一个大坟,往年清明节上坟,那一家来得最早,今年,现在已是中过晚,怎无人来祭扫的?”“员外,那个坟是东门陈员外家的。陈员外在世还好,一早就叫安童来把坟挑挑高,四周铲铲草,现在陈员外亡故了,他自己的坟上还不得白呢,还有哪个来上祖坟?成为孤坟了。”

员外听见这一声,看看旁人想自身。

眼泪扑簌千双下,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安童,你这话一点不错哇——

有子孙,上祖坟,三牲祭礼,

烧金银,化锞锭,火炮喧天。

无子孙,成孤坟,哪个祭扫,

山不白,坟不新,荆棘丛生。

安童呀,我今在此摆祭桌,日后哪个上孤坟。”

随即跪下去对祖坟又复拜三拜——

“宗亲哎,你在则为人,死则为灵。

有灵有感保我生到香烟后,才有烧钱化纸人。

宗亲呀,我指望有个男或女,宗亲才不成孤坟。”

安童说:“员外,你怎想到这许多的,四十岁不老春还在,五十岁还养荡江儿,走啊,外面时光不早,肚里不饱,我来收拾祭桌,趁早回去,不要在这里多想!”员外说:“安童,

我银鬃白马总坐不住,替我牵马转家门。”

安童把祭品对马背上一架,手牵白马前面走,员外步行后头跟。来到自家前门前,安童牵马进槽——

员外坐在高厅上,思前想后泪纷纷。

高哭又怕邻舍笑,低哭又掩不住悲戚声。

夜静,夜静,听出去不近。蒋氏院君在房中想:员外昨天出去祭祖荣宗,回来为何不上绣房却在前厅上啼哭,想必是碰到不顺心的事?格么,人们常说,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

倘若有个焦愁事,我做消愁解闷人。

“梅香,搀我下楼。”

梅香搀住院君手,绣带飘飘下楼门。

转弯抹角来到前厅,走到员外面前弯腰奉揖,好言相问。

员外看见院君到,背过身去不作声。

蒋氏见员外不理她,也不生气,走近身前,叫声“员外呀——

你兴致匆匆上祖坟,回来为何气闷闷?

可是我茶饭烧得不合口,可是衣服做得不称身?

在外人面前现了丑,气咕唠叨对妾身。”

“贤妻,你不要冤枉我。吃的山珍海味,穿的锦绣罗衣,

冷冷热热有你照应,没得哪桩不称心。

就是有个三言并两语,我也不是不通情。”

“员外,你究竟为点底高?也好讲给我听听,人不好着闷气,气坏了妾身替不到你。”

“院君呀,你绣带飘飘下楼门,只有梅香后头跟。

你回过头来望望看,可有自己骨肉亲。”

“员外,你何苦,何苦,没得男女就这样气法子。你还不晓得呢,男是冤家女是害,无男无女多自在,养了鸡子就莫种菜,光床滑席哪里来!我在家内当家把作,你在外面做生意赚钱——

我像一个聚钱斗,你像是个活财神。”

“院君,我倒不是怪你,你只晓得钱呀钱,不晓得钱多还是个祸害呢。

邻舍为它恼,亲戚为它争。

兄弟之间为钱财,骨肉亲翻脸不认人。

世上为了金和银,两国相争动刀兵。

院君呀,我们就是金银堆出门,你喊它千声也不作声。

我们年轻力壮还好过,老来无子靠何人?

院君呀,假使有个伤风并咳嗽,哪做端汤奉茶人?

假使有个初二并十六,哪有烧钱化纸人?

如若你再不相信,清明节到坟堂去看分明。

有子孙人家坟上飘白纸,孤坟上面冷清清。”

“员外,生不到男女你可怨我?”“我不怨你,只怨自己。”“怨者何由?”“怨我自己只顾挣钱享乐,不思修身积德。”“员外,积德就是修身,修身就是积德呢!前世不修今生苦,今生不修害子孙。这叫公修公德,婆修婆德,各修各得,修到功劳无人分得。”“院君,你晓怎样才算修德?”“员外,这我晓得——

欲修儿孙福,须舍四方财。

为人积阴德,子孙天送来。”

“院君,说声修,万贯家财一齐丢。

初一月半斋僧道,逢三遇七济贫民。

雨天施舍钉鞋伞,黑夜暗星点路灯。

路不平来挑泥补,桥板损坏去换新。

十七八岁小光棍,送他本钱做营生。

襁褓孩童丧父母,送他育婴堂里长成人。”

好事做了一载又一载,做了一春又一春,

接连做了三年整,还是光身打滑身。

员外说:“夫人,看来好事做得还嫌少。”“员外,还有哪些好事可做?”“夫人,要做的好事多哩。你可曾见到前年北方遭了蝗灾,从西京长安逃荒来的灾民,无室可居,无地可耕,吃的野菜草根,饿得骨瘦如柴。这些嗷嗷待哺的芸芸众生,总是我们炎黄的子孙。夫人哪——

千朵桃花一树生, 我把十里荒滩度灾民。

院君,前年买下的十里草滩无人开垦,不如把它送给灾民,叫他们自己开荒种谷,自谋生路,使他们少壮有田种,老弱得安康。

我你没得香烟后,就把灾民当子孙。”

蒋氏院君一听,十分高兴。说:“员外,好事做到底,每人再送二斗米,让他们吃饱肚子才有力气开荒哩。”

员外打发几个安童在荒草滩上搭三间茅棚,住在那给灾民划地圈滩,围堤搭棚,开荒种地。

开荒第一年,种上杂谷粮。

到了第二年,种粮又种棉。

春二三月有饭吃,寒冬腊月有棉衣。

人人总说张家好,烧香念佛谢苍天。

有人说,可惜员外家少子孙。像这等人家子孙越多,我们穷人越是有福。也有人说,我们大家来帮他求子。

求到一子或一女,了了我们感戴情。

这遭,一家烧香,家家烧香;一家念佛,家家念佛。

家家户户把香烧,香烟缭绕透九霄。

玉皇大帝端坐灵霄宝殿,左眼不跳右眼跳,右眼跳过左眼惊,用慧眼往下界一看,东京洛阳城外百姓总在为张昌求子。玉主说:“东土里张昌夫妇济民积德,感动百姓为他烧香念佛,这等善人是天底下难得。

好事做得感天地,送他香烟后代根。”

玉帝站起身,玉磬三响召仙人。

吩咐打弹张仙,送子娘娘,把福德星唤到变化台前,一变二变,变作灵光鲜桃模样。对他说一声——

“你到东土去投生,日后还本再封神。”

打弹张仙临下界,送子娘娘送动身。

蒋氏梦吃鲜桃果,六甲怀孕上了身。

十月怀孕将满。

跑起路来撑呀撑,说起话来哼呀哼。

肚子倒有箩口大,八幅罗裙开后门。

天上星宿下凡尘,拣月拣日拣时辰。

拣到二月初二日,蒋氏怀胎要奔生。

连痛三个紧三阵,生下一位小官人。

金盆里洗澡银盆里过,绵绸布裹了紧腾腾。三朝日子敬过老,满月堂前要取名。蒋氏院君问:“我这孩儿取底高名字呢?”员外说:“张家不离张,李姓不离李。

孩儿长得胖墩墩,取名叫作张世登。”

伤风咳嗽无他份,发发禄禄长成人。

一周两岁娘怀里睡,三周四岁离母身,五期六岁知南北,能言能语又聪明。

世登长到七岁整,员外想到请先生。

员外叫安童到街市上察访,请了一位教书先生。写了关书名帖,择个吉日良辰,把先生接到高厅,献过茶,敬过酒,

先生走进书房门,教他公子读诗文。

开蒙先读《百家姓》,习字题写“上大人”。公子读书聪明很,先生只作领头人。

讲讲说说多欢乐,一桩大祸降来临。

那天阎君点卯,翻开生死簿一看,见到蒋氏寿满,无常要她打转。阎君用指头一掐,蒋氏头顶出煞;朱笔一点,晦气上脸。

阎君定她三更死,决不留情到五更。

院君叫声“员外呀——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立时祸福。

才间我还好得很,腾腾空毛病就上身。

员外呀,我素无患难,平无患难,

我眼目昏花不得过,四肢无力少精神。

员外呀,我圈椅上面坐不住,搀我到牙床上安身。”

“院君,三十年不病灾还在,没得哪个吃了五谷不生灾。这点小毛小病不要紧的,请个郎中先生来看看就好的。”随手吩咐安童请来一位有名的郎中,号脉处方,煨药煎汤。哪晓得吃药如吃水,毛病一点不减退。员外说:“可是犯了邪,请个瞎子先生来起个文王课,退送退送。”哪晓得化纸如哄鬼,毛病仍旧不见退。

蒋氏毛病犹如雨天驮草步步重,井底掏沙渐渐深。

院君叫声“员外呀——

我今毛病十分重,就怕难有命残生。

员外呀,假使我毛病看不好,你不要做失花拈草人。

世登年幼我舍不得,靠你抚养长成人。”

“贤妻,你怎想到这话的。心放宽点,多往好处想想,毛病慢慢自会好的。你挂念世登呗哪不是我的心肝,求天拜佛得来的,我哪不当宝贝。”无常鬼说:“妥了,蒋氏说退气话了,你们好下手了。”刁头鬼用铁链子上去一箍,不曾箍到她颈脖里,对蒋氏头上一砸,蒋氏浑身发麻。“员外,我嘴里发麻,要吃口茶。”员外随手把她抱坐起来吃茶,鬼使连忙把链子对枕头下一摆。蒋氏喝了口茶说:“我现在好过多了,放我睡下去。”蒋氏拿头往下一折,鬼使拿铁链子一捋,拖起来就走——

蒋氏她,两手只是舞,两脚只是蹬,喊喊不作声,

喉咙口断了来往气,牙关骨咬得紧腾腾。

员外问:“院君,你可吃茶?”不作声。“你心上可要好过点?”不作声。

高喊院君不答应,低喊恩妻无回音。

“恩妻呀,你刚才还像活八哥,现在你怎不开声。

恩妻呀,你怎不走走前来望望后,丢下孩儿怎放心。

阎君哎,她年纪轻轻正好活,你怎一点不留情。”

世登虽然小,心境自然明,

亲娘亲娘哀哀叫,放声哭嚎啕。

员外吩咐安童买一口沙枋棺木,将蒋氏收尸入殓,世登成服戴孝。

前厅门上挂麻布,高厅改作孝堂门。

诸亲六眷来吊唁,世登作磕头礼拜人。

守孝不知红日落,思亲常望白云飞。

守灵七天,棺木送到坟堂,入土为安,栽松植柏。这遭,员外朝伴世登,晚来啼哭,孤身一人,心上闷闷不乐。世登就说了:“爹爹,你老是忧忧郁郁,吃点茶饭总不养肉,也好到街坊上散散心,寻点欢乐。”员外觉得这儿懂情懂理,也就出门走亲访友,茶店里吃茶,酒店里喝酒,倒也乐而忘忧。一天,一位帮员外转销红花草的朋友在茶店里与他相逢。他就问员外了:“员外,院君娘娘过世,你孤身一人,忙了不得出门,外面生意也做不成。这样吧,我来向你讨杯喜酒,帮你找个当家内助,有个讲讲说说作伴的人。”员外说:“老弟,这不能呀。我家蒋氏临终时叮嘱我的,叫我积德始终,不能再娶,让子孙受苦。”“员外,这是你蒋氏奶奶的心思,如今她又不知道你的甘苦。我们这前村后庄不是也有几家失了前妻,而后续娶那些为人后母的女人,不是都很好吗?再说,满床儿女不如半床夫妻,等到儿大成婚,媳妇进门,他们小夫小妻,有讲有说,那时你老头儿就更感冷落。”员外想想:这倒也是。后母、后母,毕竟是坏的少好的多。就问:“可有哪家有这对数的人?”“有哇,东门沈员外有位小姐,今年三四十岁,不曾有门当户对。”“不管它,同我去看一趟。”跑去一看,沈氏小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真是黄棉花换布——充当得过。

一边茶花一边礼,把沈氏小姐娶过门。

这个世登啊,乖巧哩,对沈氏向里叫亲娘,向外也叫亲娘。沈氏对世登,向里也乖乖天,向外也乖乖地,亲亲热热,两无猜忌。员外也就放心。

沈氏女子多贤惠,不比蒋氏差一分。

沈氏过门一载,六甲怀孕在身。十个月怀孕满足,瓜熟蒂落。

稳婆奶奶刚进门,生下一位小书生。

员外一看,欢喜哩。从前一子是险子,现在有两子是稳子。

取名叫作张世云,也是张家后代根。

世云是土龙星临凡,只愁不养,不愁不长。世云长到七岁,也送他到小书房读书。

弟兄两个把书读,总想高跳入龙门。

员外对沈氏说了:“从此我家人口多了,开销也大了,俗话说,家无营生做,吃断斗量金。家务事情丢把你,我去杭州做一趟生意。”“员外,做底高生意?”“格不瞒你,我一向做杭州的红花草生意。那种暗行生意赚钱哩,前些年我赚到一笔钱,还买了十里草滩。”“格么,跑一趟生意要多长时间才能回来?”“妻呀——

早也不要盼望我,逢时过节转家门。”

员外出门做生意去了,沈氏就想:他员外见我生了世云这冤家,就嫌人多了,开销大了,认为是多个青虫癞棵菜,对我分心了!那做不到,家在我手里,主在我口里,我必须先下手为强。

咬咬牙齿狠一狠,省得家产对份分。

大众要问,沈氏心怎这么黑的!才进门没多几年就起这种不良之心?你们要晓得沈氏并非老闺女,是出嫁三年挨夫家休掉退居娘家的回炉烧饼。她脸短气量小,肚里容不得人。那时,她才嫁到夫家去,——

见到姑娘小叔多吃点,嘴就翘到二架梁。

吵了公公不得困,婆婆不得眠,把丈夫踢到里床边。

所以她的邻居就在外纷纷扬扬说——

沈氏看见姑娘来,变嘴变脸骂起来。

五忙六月不见影,寒冬腊月供家来。

还有哩,见到外甥男女进她门,绿豆眼睛只是瞪,

关碗柜,锁房门,盛点饭灶边上撑,

拈点菜几根根,外甥还未吃几口,吆鸡打狗骂出门。

公婆丈夫说不改,恨气休掉赶出门。

这次嫁到张家来,开头是——虎戴佛珠假修行。

沈氏毒心既定,就日夜操心,到街上买了一个烧饼。这时,世登放学回来吃饭。沈氏说:“世登,我今朝上街回来晏,中饭还不曾烧得好,这里有一个烧饼你先拿去点点饥。”“母亲,不要哇,我大了,你给弟弟吃吧。”“不啦,往常你弟弟吃得多,他人虽小,吃起来又不问多与少,今朝你拿去吃。”世登只当母亲是好意,把烧饼接过去一吃,喉咙就发痒要咳,几咳几咳,嘴就说不出话来。沈氏随手把世登拖过去对板凳上一揿,用七支引线针对世登肩胛上一钉。

世登痛断命,呼喊又不出声音。

亲生爹爹不在家,口喊亲娘也枉费心。

员外这趟生意很顺利,个把月时间就回来了。沈氏见丈夫回来,也不曾讲到三句话,就嚅嚅突突哭。员外说:“我在外多时未回,今天回来了应当欢欢喜喜,为何这样伤心?家是你当的,有多少朝四两,夜半斤要你去做!”“员外呀——

朝四两,夜半斤,苦命总没得这伤心。

员外呀,你家日子我也不愿过,只愿死来不愿生。

你的世登忤逆我,骂我后娘是黑心。”

员外一听,“啊依喂,这个冤家还了得!我不在家他就忤逆你呗,往后还想过他的日子吃他的饭?贤妻,不要哭,我去教训他一顿。”员外气咕唠叨来到小书房里,不问三七二十一,把世登拖去对夹肢窝里一挟——

打一记来骂一声,头上敲到足后跟。

先生说:“员外,你回来也不问问清爽,对孩子乱打一顿,不等于打了哑口中牲。”员外问:“怎?”“你不知道,你家世登,就从前几天起,不知犯了底高怪,读书无声,说话无音,像哑巴一样,整天萎靡不振,只是要困。”员外听先生一说,觉到自己过于暴躁,对不起孩子,连忙把世登拉到膝下,抹抹摸摸,世登嘴一瓢只是要哭。员外对安童说:“快去请个郎中来替世登看看。”沈氏晓得不好,见郎中才到门前,赶紧迎上去招呼:“郎中先生,对不起你,今朝又烦劳你。”接着就放低嗓音:“先生,我有句话同你讲讲,我家世登不是什么病,是他错吃了哑药,才说不出话的。这就要请你瞒住点,诊脉马虎点,诊费我多把点。你不能说真话,一说不得了,我老娘要挨搅。”说着,随手从怀里摸出五两银子对郎中手里一塞——

“先生呀,请你费点心,来日再送雪花银。”

郎中也是吃了嘴软,拿了手短,受了沈氏五两银子,心总要烫抛下来。他来到员外身边,对世登的病也装模作样作了望、闻、问、切,说几句行医的老套话,开一张方子对员外手里一塞:“你的公子没什么大病,吃几帖药自会好的。”哪晓得这剂药不对症,吃药如吃水。员外说:“安童,请郎中要请有名的,兴时的,不要请医痱子的郎中。”“员外,哪里有好本事郎中呢?”“你到西门鸡市桥把王半仙请来。”这天,正巧沈氏不在家。王半仙拿脉一搭:“啊呀,员外,哪个害了你公子吃得哑药呱!”“呀,他怎吃到哑药的?王先生,吃了哑药可有救?”“你员外请到我王某某,对公子有救也得救,没救也要尽力救。公子这病有救。”

员外听到这一声,心总落到足后跟。

王半仙打开药箱,这样抓点,那样刮点,几和几调,调成一服治哑丹膏。用一杯清茶送下,不到半个时辰,世登开声说话了。

双膝跪到平阳地,亲爹连叫两三声。

“爹爹呀,孩儿失一母得一娘,得了一娘胜黄连。

爹爹呀,我身上还有引线针,日夜疼痛难安身。”

王半仙一听,赶忙就问:“公子,引线针扎在哪里?”世登用手到肩胛上一指。王半仙说:“那还得了,这个是丧门穴,如果不取出,多则一月,少则二旬就要送命的!”王半仙随手取出黑铁火罐对他肩胛一磕,

只听“咔嚓咔嚓”响几声,拔出七支大银针。

员外一看,浑身冒汗,急得顿脚,就打自己嘴巴:

“可怜呀,早要听了蒋氏话,如今不到这功程。”

员外就想了,我作得孽呱。沈氏她倒做得出丧德的事,我一时也不好得罪她呢。如果得罪了她,她在家寻死作活,吵得我横竖不直,怎得了呢!

员外有气不敢伸,打落门牙肚里吞。

从此,员外就想得更多了。朝朝不离世登身,看护世登长成人。这时,员外想到:女大当嫁,男大当婚,让他有个心爱之人,相互有个照应,我才放得下心。“梅香,替我把康媒婆、薛媒婆请来。”

梅香真正能,两个媒婆请进门。“员外,请我们做底高,可是请我们薅棉花草?”员外说:“二位奶奶真是明知故问,薅棉花草还让你们大材小用!请你们帮我家世登儿寻个丈母家。”“啊,老本行,有、有、有,眼下就有三家。”“哪三家,说给我听听中意不中意?”“啊,东门外贝老员外家。”“小姐人品怎样,底高腔调?”“人呀,一丈多高,升箩口粗的腰。”“媒婆,这个人就不用说了,长得像豆芽菜,长不郎当,多穿衣服像稻草金刚,少穿像鹭鸶青桩。

把她娶进门,要笑坏邻舍许多人。”

“第二个是哪家?”“第二个是西门吴老员外家有一位千金。”“人品怎样,底高景子?”“人呀,凳脚能高,箩口粗的腰。

走起路来滚了跑,就像滚个棉花包。”

“媒婆,你们可是见我不曾有礼上门,拿我老头子寻开心!”“员外,你不要着急,还有好的在后头呢。”“还有哪家,说来听听。”“南门陆员外有一位小姐,生成柳叶眉毛瓜子脸,一双小脚赛红菱。

又不高,又不矮,真正好看,

又不胖,又不瘦,窈窕之身。

走步路,多文雅,形端表正,

说句话,不露齿,美貌佳人。”

“媒婆,小姐外表好看,内才怎样?”“内才呀——

小姐生来又聪明,绣花纳朵件件精。

绣起龙来龙摆尾,绣起凤来凤能鸣。

天上能绣日月星,地上能绣百花名,也会绣皇帝坐龙廷。

说起小姐会绣花,绣个乡下姑娘拾棉花。

棉皮弹弹变成花,锭子头上出细纱。

一个眼眨花,绣个馋嘴偷西瓜。”

员外问:“可会烧煮烹调?”媒婆说:“员外呀——

小姐生了指头尖,擀起面来像丝线。

煮到锅里团团转,吃到嘴里软如棉。

小姐生了手段强,做起烧饼照见天。

苍蝇搀它溜溜转,蠓夹子衔了飞上天。

她算盘打得‘的答’响,减减加来加加减。

一手写来一手算,做你家管账的大娘娘。”

员外一听,不晓多兴。“媒婆呀——

能把小姐说进门,赏你们十两雪花银。”

两个媒婆站起身,不肯耽搁片时辰。来到陆员外的高厅:“恭喜员外,贺喜员外。

恭喜员外福气好,替你家小姐做媒人。”

陆员外问:“媒婆奶奶,打算拿我家小姐与哪家做亲?”“员外,其则不远,就是北门张员外家长子张世登呢。”“啊呀,我家与他张员外家做亲,就怕是站在泰山脚下向上望——高攀(盼)。”“哎,怎攀不上?员外的小姐配员外家公子,郎才女貌,正好相配。”“既然你们来说亲呗我来出个庚帖给你们。小姐坤造行庚——

丁卯年来属兔生,八月初三卯时辰。”

媒婆双手接过庚帖对怀里一塞——

得到年庚帖,赛如拾到宝和珍。

两个媒婆兴致溜溜,人还未到,嘴上就闹——

“恭喜员外福星照,小姐喜帖送上门。”

“媒婆奶奶,对不起,总烦劳你。”“员外,这也算烦劳?我们在外替人家说亲事就是跑来跑去,烦来烦去,多的人家跑七十二趟半,路上碰到还不算。”“媒婆,我家不用跑这么多趟数,只要拿庚帖押在香炉脚下看三天,这三天不起风,不下雨,锅瓢碗盏,不受损伤,再请瞽目先生来合过婚,算过命,亲事就好定下来的。”“员外,你哩嗦,说上许多,

不要听算命先生嚼舌根,十家亲事九不成。”

“媒婆,你不要把自己吹上天,拿算命先生说得一文不值。依你们怎说?”“依我们呀,只要在家主神前烧两支香,看看香头点得齐,就是双双同到底,百年偕老。”员外连忙去点燃两支香对香炉里一插。两个媒婆连好档,一个陪员外聊天,一个看住香头。见到哪一支香燃慢点,她就用嘴吹风,吹呀吹,两支香头齐齐往下点。康媒婆说:“员外,你望望看,两支香头齐到底,帖子好用的,真是百年歌好合,五世卜其昌。”员外说:“托福、托福,让我选个良时好日,请你们来向陆员外家行茶聘礼,让陆员外发来允帖,才能将小姐娶过门。”“员外,你怎是丹阳的骡子——好慢的性子。陆员外家可不像你,他见我们从中做媒,是熟不拘礼,一趟到底。”

“媒婆,依你们怎说?”“依我们呀,拣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当日,今朝日子好,你员外家碰得巧。”“啊唷,定亲好这样急促法子了?”“员外,这就算快啦?我们在西门一家说门亲,你总猜不着有多快?

早上说话晚上成,黄昏拿媳妇娶过门。”

“媒婆,这样快我家也忙不及。”“这样,再等一天。”“何时?”“背后头喊人——后朝。明天‘红沙’,后天‘庚申’,庚申、庚申,办事不要问先生。”员外一听,不大相信,随时翻开通书万年历一查,后朝真是个好日。“媒婆,你们把周堂吉日记在心上出来说亲的?”“格员外,吃底高饭当底高心,不会看日子也好出来做媒?”格么,张员外家娶媳妇,喜欢闹闹热热的。打发安童请了锣铳鼓手,旗伞执事,备了红灯喜轿。

经中言语省一省,陆氏小姐娶过门。

陆氏小姐多贤惠,敬重公婆二大人——

早上打水婆洗脸,晚上搀婆进房门。

婆对媳妇如亲生女,媳妇待婆当母亲。

夫妻相敬如山重,恩恩爱爱过光阴。

陆员外夫妇二人见小姐匆匆过门,心上就像失落了一块肉,朝不思饮,夜不入眠。

思思想想得了病,寒寒热热紧缠身。

员外本来就有喘痨病,再加寒热一追,就一天不如一天,一刻不如一刻,

三魂渺渺归地府,七魄幽幽见阎君。

陆员外的夫人见员外急病身亡,

几个抛来几个滚,一气不来丧残生。

脸上发紫,鞭鞭脚就死。安童梅香慌得没主见,连忙送信到张员外家,报与陆氏小姐得知。陆氏小姐躁得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陆家安童就说了:“小姐,你不能只顾哭,你要向张员外夫妇下个报丧礼,同姑爷回去料理丧事哩。”陆氏小姐向公婆大人下过礼,与丈夫世登随安童回去——

只是抛来只是滚,恨不得哭死又还魂。

“双亲呀,我下无弟上无哥,就生我苦命一个人。

你得病也不向儿送个信,女儿也不曾做端汤奉茶人。

人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枉枉养我长成人,又不曾做到守护送终人。”

女儿哭娘是真哀,恨不能把亲娘哭转来。

任凭安童多劝解,刀劈剑斩总拉不开。

这遭,张世登作主,叫安童去买棺木,叫梅香去请裁缝做送老的衣服,收尸入殓,女婿、女儿穿孝成服。请了僧道两班,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七期一满,出殡安葬。陆氏小姐就对安童梅香说了:“员外、太太俱亡,家中无主,我也有家有室,不在娘家守业。我把田地房产卖掉,把点银子你们去安家立业,各找营生,各自成婚。”安童、梅香说:“我们在你家这多年,随你小姐恩赐?”陆氏小姐说——

“你们在我家数年春,也不让你走空身。

安童是个男子汉,每人银两二百整。

梅香是个女流辈,你比安童拿双衬。

家中骡马安童得,鸡鸭鹅儿梅香分。

如果你们心意合,自找心爱配成婚。”

陆氏小姐把多余银子——

包包扎扎带随身,交与后娘沈夫人。

沈氏一见多欢乐,恨不得笑了肚里疼。

陆氏小姐与世登公子成婚一载,恩恩爱爱,上界打发文曲星到陆氏腹中投胎。十月怀孕满足,瓜熟蒂落,稳婆接生,生到一位书生。

取名叫作张玉童,当作无价宝和珍。

天星临凡,生长不难。玉童长到六岁,送他到小书房读书。开蒙先读《百家姓》,接着就读《三字经》。一而十,十而百,公子一听就记熟;百而千,千而万,公子读书档档上。

先生只作领头人,难得收到这聪明的好门生。

那天,员外来到小书房去看看玉童,又问问先生。“先生,我家孙子读书可有点书性,可算聪明?”“员外,你的孙子有过目不忘之才。坐相端正,性情温存;教过就读,读过就熟;熟而能讲,流利清爽。

员外呀,只说你二公子书性好,孙子还要胜三分。”

员外一听,分外高兴。回到绣房,同沈氏夫人讲讲:“沈氏,我到小书房去看看世云和孙子玉童,问问他们叔侄二人哪个聪明,先生说他们读书上进,个个聪明。

夫妻讲讲多欢乐,半夜子时祸来临。

半夜子时,阎君问事。拿生死簿一翻,查到张昌。他寿限已到,无常出票,带领一班鬼使前去捉人。

地头无鬼不生灾,家鬼引进野鬼来。

进门经过门神、家堂画押,直奔张昌牙床。无常用勾魂票给张昌一看,张昌眼光发暗。

眼发暗来头发昏,寒寒热热病上身。

一刻寒来一刻热,寒寒热热分不清。

热来如临钢炭火,冷来如同身抱冰。

头疼好像乱刀砍,心烦犹如乱箭穿。

沈氏说:“员外,你不要怕,我叫世登去请郎中,衣破从小补,早点服药求灵,替你退送退送,毛病自会好的。”哪晓得,阎君出了票,鬼使不敢乱受贿。吃药如吃水,化纸如骗鬼,

延医服药无效应,求签问卦总不灵。

脸上发黄,眼珠落塘;人削骨往下瘦,头发往下脱。一天不如一天,一刻不如一刻,喉咙口痰往下一脱,头朝里床一折,气就断绝。沈氏一看不妙,嘴里就叫:“员外,你现在好像是要睡呀,我来替你搬搬好。”

高喊员外不答应,低喊员外也不作声。

世登、世云两个儿子和媳妇陆氏听到沈氏母亲的哭声,晓得不好,一齐奔到员外身前,抱尸痛哭。

呜呜咽咽不成声,捶胸顿足喊亲人。

这叫桃之夭夭花正开,其叶蓁蓁长上来。

子子孙孙当堂哭,合家大小哭哀哀。

沈氏场面也哭几声,骨里笑得肚里疼。

恨不得要点点蜡烛烧烧香,他早死一天好一天。

学堂里的先生见他全家如此痛哭,就来劝说:“世登,人死不能复生,你们哭杀得呗他也不得还魂。你们赶紧叫人去买口棺木,收尸入殓,开丧举吊。

前厅门外挂麻布,高厅改作孝堂门。

亲戚朋友来吊孝,世登做磕头礼拜人。”

守灵三天,棺木送到坟堂,员外入土为安。家中逢七做斋,逢节祭祀。沈氏当家,内外一手抓,对员外的思念也就慢慢的淡薄了。

沈氏就想:“现在,我像一匹没笼兜的马,无拘无束,大斧凿子在我手里,可以随我自砧(斟)自斫(酌)了。她有个贴身安童叫张宝。“张宝,来呀,我有话与你说哩。”“主母,有底高话说?”“张宝,我问你,你家大、二两个少爷哪个好,哪个坏,你可分得清?”

张宝这个安童是天生的奴才相。员外在世时,他在员外身边左右逢源,讨主人心欢。他见沈氏这么一问,立刻见风使舵:“格,主母奶奶,是二少爷好。”“对呀,”沈氏说,“我的世云小,不会欺侮你。世登有妻有子,又是老大,他一窝三口,处处卫护好的,我们今后要想吃他的饭,过他的日子,是靠不住了。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像你张宝这无家无室在人家为奴为仆的人,只有靠牢主人才有福享。”“主母奶奶,这我晓得,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才去做,叫我向东不向西,叫我打狗不吆鸡。”“张宝,如果听我话,跟我一条心,就要帮我——

拿他们三人赶动身,多余家产同你分。”

张宝心上一动,就问:“主母,我帮你做点底高?”“这样,你替我用一千两银子到银匠作坊里钻上三成铅,再用散碎银子到药店买五钱砒霜送到我房里来。”张宝这奴才听话哩,不多几天,把假银子送到沈氏房里,半两砒霜塞到沈氏手里。

一天,世登从外面回来,叫声:“亲娘,儿回来了,可有底高事情要去做?”“儿呀,没什么事要做,中饭好吃了,吃饭吧!”沈氏假装亲热,坐到世登身边,把红烧鲤鱼的盆子向世登面前推一推,示意叫他吃菜。她把身子向世登靠靠近:“儿呀,你父亲过世了,我又不会当家,你也不小了,就把这副担子接过去——当家吧!”“亲娘,我年纪轻,哪懂底高瓜(家)呀茄子?”“儿呀,我哪能包你们一世呢?现在头发花白,像西天的太阳等等险要落。”“娘,这家还是你当,有事尽管叫儿去做,我听你说听你调,决不让你娘生气。”“格么,你要晓得,家无营生做,吃断斗量金。这一寸三分口,喉咙万丈深。坐山草吃尽,坐海水吃干。你不寻点营生做做,怎得了呢!”“娘,叫我做底高营生?”“儿呀,从前,你父亲常到杭州做红花草生意,很能赚钱,是你父亲的熟行熟路,如果你去接上这条路,稳是一本万利。”“娘,好是好,就是没有偌大的本钱。”“本钱嘛,你不用愁,我已为你备足一千两银子,到杭州可算是大本钱客人哩。另外还有一包散碎银子作路费,如果在路途走到南不着村,北不靠店的地方,肚子饿了买不到吃食,我还为你买了一壶黑米陈酒,到那时可以用它点点饥、歇歇腿。”“娘,你真好,为我想得周周到到,我一定要把这趟生意做好!”

讲讲说说天色晚,世登回到妻房门。

一把背住陆氏手,贤妻连叫两三声。

陆氏小姐说:“相公,今天一不是我的生日,二不是岁朝年节,你对我怎这样亲亲热热?”“不,我家亲娘叫我接替先父的行业,到杭州做红花草生意。”“啊,怪不到这样高兴?依我看,你年纪轻轻从来未出过远门,出门出户人生路不熟,你对哪里摸?”“不,事在人为,路在口边,先父的家业不也是闯荡出来的?”“相公,你的话是不错,但我总觉得这个亲娘对你不存好心。就在这几天,不晓她要翻底高腔?

脸上做丧景,额角上暴青筋,就怕她要丧良心。”

“贤妻,我出门出户的,你不要说开口不吉利的话!”陆氏小姐大贤大德,赶紧改口:“姜太公在此,妇语无忌。”不过,她仍不放心,还是要千叮咛、万嘱咐——

“相公呀,你初次出远门,冷冷暖暖要自当心。

每晚未暗先投宿,日高三丈再动身。

多年饭店少要住,多年古庙少要蹲。

多年饭店有强盗,多年古庙出妖精。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逢人只说三分话,遇水要探浅和深,

不怕猛虎当头坐,只怕君子旁边有小人。”

一夜话语休提表,金鸡三唱天又明。

天明拂晓,世登用过早膳,辞别陆氏小姐,来到高厅,沈氏将银子包袱和一壶陈酒交与世登,又叫张宝安童送他一程。沈氏说:“儿呀,我不远送了。

依礼要送你二三里,我鞋尖足小步难行。”

“娘,家里事情多,你不要远送了。”

世登上路行,沈氏回转绣房门。

安童张宝肩挑行囊送世登来到车马驿站——

阳关大道乘车马,荒村小路用步行。

行过一里又一里,走过一村又一村,三里经过桃花店,七里绕过杏花村,

世登走了一天整,野猪林到面前呈。

众位,底高叫野猪林?荒山野林,野猪成群,一望无垠,见不到一人。这时,日落黄昏,鸦雀无声。世登就想了:在大路上乘车还好,步行的第一天就走到这南不靠村,北不着店的地方?

抬头不见家乡路,低头看不到骨肉亲。

伸手不见五个指,面东不见面西人。

张世登想想孤凄,揩揩眼泪,立起身来对远处一望,看到东北方向有一丝灯光。世登想,四周一片漆黑,有灯火处必定是住户。不管它,走过去看看。

世登站起身,直奔灯火亮处行。

走近一看,是座关王庙。山门半开半掩,关王菩萨坐在佛台上面。世登说:“啊唷,是你老人家气貌堂堂坐在这里?我叫张世登,奉母命到杭州做生意的,现在天色漆黑,找不到下住的地方。关老爷呀——

借你宝地住一夜,明朝绝早就动身。

关老爷,我想不到要走到你家来,我走得慌,跑了忙,不曾请香烛进庙堂。我这里有一壶黑米陈酒,母亲给我当路粮的,我来张张看,可在包里。”打开包一望,真有一壶陈酒,拿去对关老爷面前一顿:“关王菩萨,我今朝没得香烛敬你,就将这壶酒请你尝尝。不过,这里没有杯子又没搭酒菜,只好请你端起来用嘴喝!”格么,你随它去怎样吃,不要替它拧壶盖呢。壶盖一掀,药味透天。关老爷说:“你这冤家用毒酒害我!”周仓站在旁边,听到这话,走上去用大刀柄一梗,酒壶对台下一滚,只听得乒乒乓乓几声——

瓦壶打得粉粉碎,酒就泼到地埃尘。

世登说:“关老爷,你好无道理,官也不打送礼的,我好好一壶酒敬你,你嫌丑呗也不可将壶打碎呀?我这遭在路上肚子饿了哪有吃呢!

不好了,就怕这次杭州去,凶多吉少难回程。”

世登想呀想,实在辛苦疲困,想不多久就睡着了。关王庙的小道士到深更时分来关门熄灯,见到一人睡在关老爷台前——

只当他是落难人,不忍把他赶动身。

轻手轻脚关山门,不曾惊动他半毫分。

世登眼睛一睁,百鸟开声,天明大亮,赶紧把包袱扎扎好,拜拜关王菩萨:“关老爷,我少陪你了,

保佑我太太平平回家转,重香重烛来了愿心。”

世登要赶路程,单奔杭州做营生。

来到汉江搭上商船,水路登程。

水陆行走半个月,到了杭州一座城。

一到杭州,城里热闹哩。真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三里听到人说话,四里听到买卖声,十字街中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世登他——

无心观看城中景,寻访招商店堂门。

他到街上打听了:“请问伯伯,你们杭州哪家药栈最大?”“啊呀,你问药栈嘛,从这丁字街向南,有个‘万记’药房,坐西朝东的便是。”世登一路寻去,来到“万记”门前一望,店面不小,师傅伙计也不少。他走过去对柜台上一伏,与柜台上的先生笃白。柜台的师傅说:“我一早要做生意,与你不生不熟,哪有工夫跟你笃白?”“老板,你别嫌烦,等你把手上生意做完了,我们来讲讲生意,挑你一笔交易。”“你挑我底高生意?”“我打算买你一批红花草。”店主一听,立刻阴天转晴。“大概要多少货?”“大概嘛,千把两的银钱。”店主笑之眯眯,客客气气:“格倒少请教,您贵府何处,尊姓大名?”“老板,贵府、尊姓不敢当,小本行商是——

家住东京洛阳县,城北三里积谷村。

父亲单名张昌号,蒋氏是我老母亲。

我名叫作张世登,乃是张昌的后代根。”

“万记”老板一听,连忙走出柜台,一把握住世登的手:“啊呀,恕我无礼,原来是老客户的令郎,失敬、失敬!令尊与我几十年的来往从未换过顾主,今天能摸到这地方来,莫非是令尊的指点?”“店主呀——

我父母双双都过世,丢下我兄弟两个人。

在家闲空无事做,单身寻访到杭城。

为了全家糊张嘴,重操父业旧营生。”

“张相公,你吃辛受苦寻到我这里来,我一定帮你把货办好。货真价廉,保你赚钱。”万记老板随口叫厨房热酒办菜,好好款待。“张家相公,你且在本店住下,我来查点一下本栈存货可多。如果为数不够,还要叫师傅们帮你到小商小贩那里去收。”这遭,店内店外,一片忙碌。打包过磅,车推肩扛,送到码头,上船装舱。张世登依价按量,与大商小贩一五一十,把账算得清清爽爽,准备开船赶路。格“万记”药房店面也大,本钱也足,拿货款对银柜里一收,也不晓得银子是真是假。那些小商小贩手里就该黄瓜大的本钱,天天放在手上翻的,他们仔细一看,银色白中发暗,对磨砖上一跌,木声木气像块僵铁。不对,银子有伤,就怕钻铅。一家发现,家家发现,一齐闹到“万记”药店。“万记”老板说:“照理,这是我的老客户,与我共事多年,他都不曾用过假银。不过,从前是与他父辈共事,双方都诚守信誉,不曾出过差错;现在与年轻人共事,又是初来乍到,倒是人心难测。这样,你们别闹,我家也有他的货款,如果我收的银子是假的,那你们的银子也是假的。”“万记”老板忙从银柜里拿出来一看,是一样的货色。“不得了啦,我们受骗了!不过,大家不用怕,他鲫鱼尾巴短,船不曾开多远,还好追他打转。”大家追到码头一看,船才离岸不远。“万记”老板对码头高处一站,直巴嗓子就喊:“客家,且慢走,我们账错的!”世登问:“谁错谁的?”“啊呀,你第一次出门做生意就错给我。”世登真的当账错的呢,连忙叫船老大停纤调桨,回到码头,抛锚掺跳,世登上岸。

一班伙计就动手,可像玉兔遇黄鹰。

揪住张世登,绳索捆绑紧腾腾。

推推搡搡,把他送到杭州公堂。听了“万记”老板禀告,老爷升堂问理。“张世登,你来杭州用千两假银骗取药材,必须从实招来,如有狡赖,重重处治。”

世登跪到公堂上,青天大人叫几声。

“老爷呀,我初次出门做营生,哪敢用假银来害人。

这是一件冤枉事, 伏望老爷察分明。”

老爷问:“受骗者是谁,有何见证?”“万记”老板和几个小商店主一齐下跪:“老爷,我们是受害之人。”老爷问:“药草何在,假银何在,总共做了多少银钱的买卖?”“回禀老爷,药材三百二十八包,一千两银子成交。货物装舱开船,发现银子有假。假银在此,请老爷验证!”老爷交与师爷验证后认定,确是假银,决无差错。

“张世登你用假银,王法条条不容情。”

“大人哪,我也读书知道理,不做违条犯法人。”

张世登你滥用假银,又冒充读书知理。既是知理,为何用了假银还不招认!衙役,用水浸皮鞭先打五十。衙役撒野,揿下来就打。

一五一十打五十,两腿打得血淋淋。

“大人哪,你也不要滥用刑,我绝不是违条犯法人。”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胆敢抵赖!衙役,这个细贼咬口紧,替我用大刑,请他坐老虎凳。”衙役端来一张长板凳,把张世登两条腿对凳上一捆,脚跟下用两块城砖一衬。

衙役撬起他脚后跟,反扳脚跟垫砖层。

上去连加三块砖,扳得他根根筋骨总松根。

世登他痛得冷汗如雨泻,牙关骨咬得格铮铮。

“大人哪,你就打死我公堂上,我也不是犯法人。”

“衙役,他再不招认,替我拿六面三口菱角铁取来,剥光他上下衣。”

在上抛三抛滚三滚,连皮带肉去三分。

根根毛孔冒鲜血,就像鲜鱼活刮鳞。

世登喊声——

“不好了,我今招也是个死,不招也没命残生。

大人哪,是我是我总是我,我是违条犯法人。”

说一句,写一句,口供录得句句清。世登喊声“亲娘呀——

你常面同我说好话,骨子里设下害人坑。”

老爷问:“张世登,张世登,是你的亲娘用假银让你出来做生意的吗?”

“大人哪,我的亲娘过了世,爹爹拿后母娶进门。

这千两银子出自我后母手,我也不知假和真。”

杭州知府一听,啊呀,可能执杖重了。他怎与我小时一样的命苦,吃了后娘的苦。如此,这个假银案子倒要好好的办理哩!既要分清罪责轻重,又要不让商家受损。

老爷随即转过身来:“原告听着:你们回去从船上把药草收回,折算抵银,不足之处,由被告赔偿。张世登,你违犯朝廷律例,滥用假银,罪责大小,本府还得查个究竟,再行判明。

今且监牢去坐罪,等你赔偿雪花银。”

世登身犯罪,押进监牢门。

披枷又戴锁,昼夜泪纷纷。

监牢里鼓打一更,他哭到一更;鼓打二更,他哭到二更。

监牢里打五更鼓,他在牢里哭五更。

一更里鼓咚咚,监牢里面暗通通。

扁螂又要咬,虱子又要攻。

手又不得散,脚又不能松,只好尽他喂蚊虫。

二更里闻鼓声,想起他自身,好坏不能分。

后娘心肠狠,哑药给我吞。

身上扎铁针,我头脑怎就发得昏,处处拿她当好人。

深夜里敲三更,你沈氏好凶狠。

父亲刚过世,逼我出远门。

场面嘴里说好话,骨子里设下害人坑。

鼓打四更月西沉,想起妻儿在家门。

音又不得通,信又不得闻。

早若听了你的话,如今不到这功程。

五更天东方晓,耳听鸡鸣鸟雀叫。

想到玉童儿,年纪实在小。

你们母子慢慢过,等你爹爹出监牢。

一夜哭到天明亮,五更不曾闭眼睛。

世登在牢里哭五更,外面风雨雷霆吓坏人。

那天是八月十三,钱塘江涨潮,又遇海风呼啸,风雨潮弟兄三个一齐来——

天上乌沉沉,乌云下面白云跟。

三个雷阵四个闪,狂风暴雨下凡尘。

磨子吹了调烧饼,石砺吹了舞流星。

大树吹了连根倒,草积吹了仰翻身。

张世登装红花草的船啊,草身轻飘,堆得又高,碰上几个大浪尖,拿货船拱了底朝天。不好了——

药包冲得满江滚,活像中秋放荷灯。

满船药草全被大浪卷走,“万记”老板报到杭州府台。老爷说:“你们主客双方银货两讫,遇上天灾受损,应由客方承担,与你们无关。至于这假银嘛——

世登尽赔一千两,银到随时就放人。

倘若一年银不到,三百六十天坐监牢。”

不提世登遭磨难,再讲沈氏黑心人。

沈氏在家想想:“张宝,妥了呱,上了我破布朗——当了。不晓可是嘴馋吃酒,毒死在哪腰沟上,还是被强盗抢劫杀死在荒山上?如果不是碰上这两桩,稳是用了假银在杭州坐监。”

明天一早,沈氏衣袖一反扳,罗裙一倒煞,来到陆氏媳妇面前。陆氏见婆婆一到,连忙叫声:“婆婆,你怎这么早的?”“媳妇,我来看看你的,我家世登可曾回来?”“婆婆,他不曾回来。”“呀,这个冤家倒算个人呢,我好歹还对他说的,不问生意好丑,要常回家看看,竟是吃了果子忘了树,投到人身‘曹官’总不晓得还了!格么,人不回来可曾有钱寄回?”“婆婆,也不曾有钱寄回。”“媳妇,我晓得了,这遭你们夫妻俩一条心,存私房钱,买私房田,总欺我的世云一个人。”“婆婆,不要说冤枉话,真的不曾有钱寄回。”“媳妇,我在暗处,你们在明处,钱不曾有末可有信给你?”“婆婆,信也没有。”“我晓你脾气的,赖劲凶呢,一赖一个白迹。不过,我的章程早就定好了,不想吃你们的饭,过你们的日子,我们趁早,荞麦屑团——一戳两开。

你们弟兄两个把家分,另砌烟囱各开门。”

“格,婆婆,我的丈夫不在家,你与我分底高瓜(家)呀茄子?”“分家也要丈夫在家,我不能做主啦?况且我又不欺你们!”“婆婆,随你多说,世登不在家,家是分不成的!”“啊依喂,你倒过钉耙来锄天啦,世登一世不回来,一世也不分家啦!张宝,这个冤家勒头犟哩,替我用湿水麻绳打,不把点颜色她看看,她也不知染布店是怎样开的哩!”张宝这奴才与沈氏合穿一个裤裆,听话哩,提起一根湿水麻绳对陆氏身上——

噼噼叭叭像放霸王鞭,打得陆氏口口声声喊皇天。

世登的儿子玉童,见他妈妈挨这样毒打,痛心哩!叫声“张宝叔叔呀——

你做做好事不要打,情愿与奶奶把家分。”

沈氏说:“好哇,情愿分呗,张宝住手。”玉童说:“娘,分就分吧,不要在奶奶身边过这受罪日子。你还不晓得啊,奶奶常常把眼睛对我勒,吓得我吃总不敢吃,直到今天我总不敢对你说。娘呀——

分开我们慢慢过,只等爹爹转家门。”

“儿呀,还不晓得把我们分到哪里去呢?”“媳妇,你只要承认分,我老八十也没二样心,一根筷子一折两。你家是老大,应当分在上首;我家世云是老二,只好蹲在下首。上首在东面,你家公公在世时,在东沙十里长堤竹观巷开了三爿典当,四爿钱庄,还有十二个庄房,还又买了五百亩沙田,你们去随你收租还是自种,这些家产归你们执管。”陆氏只当是真情,气塌塌听她分啊。

最后,陆氏来到自己房里把好一点的衣服打好包袱,准备带走。沈氏盯好她的,就说:“媳妇,我对你不算差待,这遭我眼睛看不见做针线了,这好一点的衣裳也好丢给我作洗换。陆氏一气之下,不愿跟沈氏多说,把好衣好裳丢下,把旧衣破衫打成包袱,准备带走。

众位,沈氏把媳妇驱到这种地步,还做鬼猫哭老鼠——假仁假义说:“媳妇,你们初到那里吃用不便,拿锅里剩饭铲了去,再量二升米,抓把筷带走!”陆氏只当没有听到。气塌塌,纠罗纠罗凑成一担。玉童说:“娘,让我来挑。”陆氏对玉童看看,人呀只有凳脚高,升箩口粗的腰,哪挑得起啊。“儿呀,我来挑,让你挑坏了腰,不害你下半世!”

陆氏肩挑箩担泪在抛,啼啼哭哭往前行。

路见之人骂得凶,沈氏后娘丧荫功。

也有人家做好事,接过担子来送行。

路上行走不打等,十里长堤面前呈。

到那里一望,吓得心里乱荡。哪来有三爿典当,四爿钱庄,十二个庄房,是一片荒滩,茅棚三间。东壁打西浪,竹架荡叮,是当年搭在草滩上看滩的更棚。陆氏说:“儿呀,听了你奶奶的话,可有好日子给我们过啊!”“娘,别管它,来嘛已经来了,如果再打转回去,与这奶奶也说不到理。要是跟她翻翻腔,就怕又要吃皮鞭。娘呀——

我们咬口生姜喝口醋,再苦再累慢慢挨。”

陆氏见这凳脚能高的孩儿能懂情理呗,心上也算得到一点安慰,就是眼泪不得干。“儿呀,今朝跑了一天,到现在还不曾有粒米下肚哩。”正准备解开包袱拿带来的次饭给他吃,只听一声虎吼,从山脚下窜出一只斑斓猛虎,张开血盆大口,直向玉童他娘俩扑来。陆氏一见不好,连忙抽出棍棒护住玉童,战战兢兢,盯着老虎。那虎,头像笆斗,脚像抓钩,“叭、叭、叭”,扑地施威,吓得他俩魂不附体。

“不好了,婆婆逼我到荒草地,落进虎口难逃生。

苍天哎,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鸣!

可有神明救救我,搭救我落难小苍生。”

好比一盏孤灯渐渐熄,来了添油掭灯人。

来了哪个?幽冥教主地藏能仁从这上空经过,俯首一看:“啊呀,文曲星在此遇难。”遂掐指一算,“呀,只配他遭难,不该他丧命!

十磨九难才成器,不磨不难不成人。”

地藏王菩萨随手挥动锡杖,在离玉童周围三十丈的地方划一道圆圈,顿时金光四散,夺目耀眼,猛虎吓得就回山。从此,一切豺狼虎豹都不得进入圈内。

虎走险脱,陆氏惊魂稍定。打开包袱一看:“儿呀,你要来啦,就该这二升米,只够吃两三天,若遇阴雨落雪,更没粮防荒应急。

玉童呀,我就到后山树上用根绳,了却我一条命残生。

孩儿呀,我思前想后费思忖,丢不下你心肝后代根。”

“娘呀,你千万不要往绝处想,要向好处多思念,

日子难过慢慢挨,没得粮吃我挑野菜。

就是沿门去乞讨,也要拿你妈妈养起来。”

“儿呀,你是娘的胆,有你在身边我就不怕。不过,这拖棒出门要饭呗——

我抬起头来又怕丑,低下头来又怕羞。

年纪轻轻要饭吃,人前人后骂不休。”

“娘,我们一不是好吃懒做,二不是犯了王法,是挨奶奶逼到这种地步,暂时无路可走,等到爹爹回来,有商有议,再想别的生路。”“儿呀,为了活命,只好走这条路了。”

这遭,玉童左手挽只讨饭篮子,右手拿根防狗棍子,母子俩——

一路跑来一路哭,低头俯面往前行。

“孩儿,你外公外婆又不在世,没得伸冤理枉人。

心肝呀,你爹又被奶奶骗出门,是福是祸也不知闻。

哪怕是一手拖上两根讨饭棍,也要等到你爹爹转家门。”

娘儿俩来到街坊乞讨。玉童在前见人就打躬作揖:

“奶奶姥姥呀,做做好事啊,次粥次饭少喂犬,

你们修子又修孙,舍点我娘儿两个人。

先生、老爷、太太小姐们,行行好来把点我,救救我们落难人。”

她们前面走过,后面人就议论:“这一大一小两个花子是哪里来的?”“哪来的?听说是个高门大户,秀才底子,遭后娘虐待被赶出门的。”“啊,这倒可怜呢。”

所以,他们来到人家门前,也有人家盛点饭,也有人家舀点粥。玉童他——

要到好的给娘吃,馊粥冷饭自己吞。

日间村庄沿门讨,夜宿茅棚暂安身。

时光如流水,日月晓夜行。眼睛一眨,到了来年四月廿八;再过七天,就到五月端阳。沈氏对张宝说:“这两个冤家给我弄走大半年了。我有数的,他们到现在不回来,说不定,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今后随他们有吃没吃,是死是活,概与我们无涉。我们把世云照顾好,将来朝廷开南考——

有了一官并半职,也好到他衙门里散散心。”

“张宝,我已对世云说了,请先生五月初五到我家过端阳节。你去办菜,是六大四小;办酒,要陈年老窖,请先生吃吃饱,拿我家世云教教好。

不能中个状榜探,也中进士前几名。

到了五月初五中午,世云放学回来。沈氏问世云:“先生可曾来呀?”“妈,先生说,今朝请他吃酒的人家多,他分不开身,不来了。”世云对那一站,眼张眼识,看看满桌菜,就是不坐上去吃。“娘,我家哥哥、嫂嫂,还有玉童子侄,你怎不喊他们回来吃饭?”“儿呀,他们家顿顿有鱼,天天吃肉,何在乎这点。这点菜是专为你和先生的,先生不来你就吃吧。”“娘,这许多菜我吃不了。既是端阳大节,应当把哥嫂子侄们叫回来合家团聚,有讲有说,吃得快快活活!再则,我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们了,也不晓得玉童长得可壮,养得可胖?”“啊唷,闲思量,惹角落,你吃你的,想他们作甚?”“格亲娘,今朝你不把他们喊在一起,我也不吃,一个人吃也咽不下去!”

“世云儿哎,娘对你说实话吧,你哥哥我叫他上杭州去做生意了,身上带了药酒做路粮,带的假银做本钱,到如今不回来,我猜他不是在路上吃药酒毒死,就是在杭州问罪坐牢,一世也不回了。你嫂嫂和玉童被我骗到十里长堤去了,说那里有三爿典当,四爿钱庄,还有十二个庄房,其实那里只有三间茅棚搭在荒滩边的虎山脚下,住到虎口里去了。

世云呀,为你冤家一个人,费尽我五脏六腑心。”

世云一听,急得没命,只是顿脚,打自己耳刮(光)。“娘,你怎丧这个良心呱,这要遭天怒人骂的!我要你为我操底高心?是人总有一块天一块地,

不要说只有弟兄人两个,就是六个也不嫌多。

娘呀,你竟做出这种事,先父在九泉之下也伤心。

娘呀,如把玉童来害死,这本脏账总算不清。

娘,我不知则已,既然知了我决意不吃,我要去看看嫂嫂和侄儿哩!”“世云,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你倒跑跑看,那地方老虎又凶,去了还有性命打转?”沈氏脸一青胖,手一反剪,对那一站——

“我今做个撑门杠,看你怎得出前门。”

世云见母亲拦在门口,不好与她硬性争吵。气对嗓子里一郁,伏在桌上呜呜咽咽就哭。沈氏看到二更之后,倒也辛苦了,揉揉眼睛,打几个呵欠就回房睡觉。世云站起来,猫着腰走到沈氏房门口:“娘,”不作声。“妈呀,”不作声。“啊,也就这样狠——老虎也有困着时。”他心上想:我娘这样对待哥嫂侄儿,我对他们怎得过意呢?他轻手轻脚来到粮房,畚一斗糯米对布袋里一灌;打开抽屉,拿千把个铜钱往衣袋一;来到鸡窝,捉一只雄鸡对篾篮里一放;到水缸里捞两条鲤鱼,用绳一穿拎在手里。

包包扎扎就动身,张看嫂侄两个人。

心念亲人脚头轻,三步当作两步行。

在路行程来得快,十里长堤面前呈。

来到十里长堤,已日上三竿。陆氏锅下没草烧,用把秃齿钉耙在屋后伐茅草。玉童见母亲在忙烧草,也就跟着去帮拾拾刮刮,拍拍刷刷,放到太阳光下去晒。一见他叔叔的人影,赶紧把茅草对地上一甩,一个趟子跑过去——

一把背住叔叔手,双膝跪到地埃尘。

“叔叔,你来了啊!”玉童嘴上说话,眼泪千双下。

“叔叔呀,我想你想得肝肠断,望你望得眼睛穿。

我们苦处没处诉,只望叔叔来伸冤。

叔叔呀,奶奶心肠狠,处死我娘儿两个人。

叔叔呀,我们日间村庄讨饭吃,夜宿茅棚暂安身。”

“玉童,不要哭 ,你娘在哪里呢?”玉童用手一指:“妈在那边伐茅草。”“把你妈喊回来,我要向她赔罪哩。”

陆氏见小叔叔一到,把钉耙对地上一撂,就放趟子对家跑。

一把背住小叔手,亲兄弟连叫两三声。

“叔叔呀,婆婆心肠狠,毒棒毒棍把我赶出门。

逼到这个荒野地,险些活活被虎吞。

我们现在米麦没一升,烧草没一根,

有了朝顿没夜顿,沿门乞讨度晨昏。

叔叔呀,心想寻你哥哥回家转,这大海茫茫怎捞针。

今日能见叔叔面,好比枯木又逢春。”

“嫂嫂,你不要再哭了,哭呀哭,哭得我心上像突粥。正是我晓得你们在此受苦呗才来张看你们的。你们不要愁,再苦再难总有我来照应。从今以后,我隔三离四就送一趟米粮,直到哥哥回来,我们兄弟俩再合成一家。”

讲讲诉诉不经心,太阳已升到头顶。时光将到中午,陆氏揩揩眼泪叫声:“玉童,去淘米烧饭,再把叔叔送来的鱼和鸡捉来给我,用刀杀杀放锅里烧烧,大家吃顿欢喜饭。”“嫂嫂,不要杀鸡烧鱼,这东西是送给你们的,留着你们吃。”“叔叔,东西到我家就算我的,我是借花献佛。”陆氏说着拖起菜刀就杀鸡。世云一见,赶忙去到陆氏手里夺鸡。陆氏心诚手快,咔嚓一刀,鸡头往下一抛,鸡脚一挣,鸡血对世云穿的汗衫上一喷。“叔叔,叫你不要来夺手夺脚的,这下好看哩,鲜血溅了一身,白汗衫成血汗衫啦!快脱下浸在水里,让我替你洗洗,晾干了吃过饭好穿身上回去。”正说之间,外面狂风大作,乌云密布,雷声隆隆,要下暴雨!世云一见,拎起外衣,对身上一披,说声:“嫂嫂,外面要下大雨,我不在此吃饭了。”世云脚底像抹了油,跑起来像神牛。陆氏连忙喊他回转,已经走出去老远,喊不回了。

众位须知,张世云与西岳华山公主有宿世姻缘。太白星君乘风从此上空经过,见张世云在十里长堤探访兄嫂,就想——

“我今不把媒来做,他何年何月得成亲。”

太白星君用拨金关一道,把张世云拨到云雾之中——

耳听风声呼噜呼噜如雷响,飘沙荡荡度动身。

仙风阵阵来得快,华山早到面前呈。

仙风一收,拿他对山脚下一丢,挨巡山兵看见:“呸,你这小厮,往哪而去!”“哦,我往家里去!”“你知这是什么地方?”“哦,大哥哥,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告诉你:此山是我寨,山路是我开,欲从此山过,丢下买路财。丢下银子来买路,饶你一条狗性命,

没得银子来买路,丢下头来往前行。”

“寨兵哥哥呀,我又不是买卖客,哪有买路雪花银。”

“没得银子,跟我去见寨主,听候发落。”华山公主见了张世云问:“来者家住何地,姓甚名谁,来此作甚?”“寨主,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家住东京洛阳县,城北三里积谷村,

父亲张昌是名姓,沈氏是我老母亲。

我名叫做张世云,是张昌的次子小书生。

只因张看陆氏嫂,乘风飘到贵山来。”

“喔,是天上落下的?”华山公主抬头把他从头看到脚后跟,果然是位小书生。两耳垂肩,两手过膝,鼻直口方,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他是伞破骨子在,是我久念的意中人。

“张世云,你既是读书之人,不妨同去看看山景兴诗赋对如何?”“公主,人落荒,铁落炉,要打要捶只好听你的便。”华山公主带了一男一女随从,来到顶峰,高入云空。一览眼底:东有朝阳峰,西有莲花峰;南有落雁峰,北有五云峰;还有玉女峰,位居其中,片片白云从五峰间隙中飘过。华山公主感慨地说道:“风吹云动山不动。”张世云一听:哎哟,这是她出的上联?记在心上,不动声色,信步来到山边对下一望,一条长河,胜似银练,舟楫点点,百舸争流。“公主,你看那道河里‘水推船流岸不流’。”公主一听,拍手大笑:“巧对呀巧对,汉(岸)不留(流)俺留!”

张开樱桃口,老老面皮就开声。

“相公呀,不要嫌我容貌丑,愿做牵床掸席人。”

世云一听,双手直摇:“寨主,你是天我是地,你为王我是民,

龙配龙来凤配凤,乌鸦怎入凤凰群。

你是山寨擎天柱,我是离乡落难人。

寨主呀,你今不要错爱我,另选门当户对人。”

寨主、寨主,什么事情都是她作主。张世云不依,她大发脾气:“弟兄们替我动手,将他绑到将军柱上,挖他的心,抽他的筋。”寨主开口,哪敢不动手?七手八脚,拿他对将军柱上一扎。兵拔刀对世云心口上一顶,公主一惊。心里话:我是吓唬吓唬他的,当真好挖他的心哩,挖了他的心,不就送了我的命!遂喝道:“且慢动手,再问他一声,如果回心,刀下留情;

说声不回心,剥他皮来抽他筋。”

世云挨一吓,魂总飞啦得。遂说:“不晓回炉烧饼可脆呢?”“寨主,他愿招亲了。”“好哇,把他放下。

相公呀,我性子暴躁惊吓了你, 还望包涵八九分。”

一把搀住世云手,来到高厅去谈心。二人对坐,香茶压惊。公主吩咐女将男兵,点起七盏星灯朝北斗,一对红烛照南星,拜过天拜过地,拜过虚空过往神,

夫妻又拜和合相,兰桂香房去安身。

一夜夫妻鱼水情,讲讲说说到天明。明日清早,公主领世云巡视山寨。只见营帐林立,旌旗招展,厉兵秣马,井井有条,好一派世外天地。公主说:“相公,大丈夫应以四海为家,不必再思乡恋土了,安心在此与我经营山寨,治理一方如何?”“公主,这叫我怎说呢?

营寨安扎在岭头,山涧泉水潺潺流。

山又清来水又秀,你愿收我我愿留。”

“相公呀,留在山上做寨主,你做公来我做侯。”

世云说:“公主呀——

只愿作双鸳鸯鸟,不做拦路剪径人。”

“相公,那这山寨作甚?”“这山寨呀,要我称王,要做个公平岱王。

巨商大贾从此过,罚他丢下买路银。

落难之人从此过,赠他盘缠好动身。”

这“公平山寨”四个字,黄旗叉到九霄云。

张世云华山招亲——

也算得到安身处,再提沈氏黑心人。

沈氏睡到天亮,起身一看,门户洞开,又不见世云在家。“张宝,你知世云上哪去了?”“主母,我怎知他到哪去呢?”“不得了啦,就怕到陆氏和玉童身边去了呱。替我查查看,可曾偷底高东西带走?”张宝寻到粮房,只见糯米撒了一地;到鸡窝里一望,少了一只雄鸡;用手到水缸里一捞,两条鲤鱼也没有了。“主母,你馋了要吃鱼,自己舍不得吃,也被二少爷拿走了。主母,我原说的,这遭儿大不由爷,家里东西往外拿。”“这个不习上的东西,我去望哩!”

沈氏出家门,乌鸦在头上喊三声。

乌鸦一叫心担忧,走起路来两脚抖,

爬了多少沟坎路,跌了多少大跟斗。

气急脸红来到十里长堤。陆氏看见婆婆到,连忙把讨饭篮、讨饭棒拿出来对门口一放,叫声:“婆婆,你来了哪?”“哦,媳妇,在这里可好?”“好啊,顿顿吃的百家饭,夜夜睡的金丝草,还有底高不好!”“见我来算是对我诉苦?有北瓜饭吃还不好,街上人没得北瓜吃还到乡下去买呢!不要嫌好道丑,拿北瓜饭吃到老就算享福的了。我问你,世云可曾到你这里来?”“他来做底高?不曾来。”“不好啦,这冤家到哪去了?他来了就说来了,不要哄我,若是哄骗了我,那我是不轻放你的!”“婆婆,他来是来过,已回去了。”“你这冤家怎哄得过我,他如是回去,在路上怎不曾碰见!陆氏,你不要嘻呀嘻,拿我儿子在你家里——

你这冤家年纪轻,三月里芥菜起邪心。”

“婆婆,你不要说冤枉话,不信,你可以进去寻!”“我倒客气不寻呢!”在那寻呀寻,见到竹竿上有件汗衫晾在上面。“喔,还回去哩,这汗衫不是我家世云的?”仔细一看,血迹斑斑,还未晒干。“啊依喂,不得了啦,世云挨你杀掉了!”“婆婆,世云真的回去了,这汗衫上的血是小叔杀鸡,鸡头一抛,鸡脚一搔,鸡血对他身上一洒,他脱下来准备洗的,谁知天上起暴,他拔脚就跑,真的回去了。”“冤家,我晓你家产分了不称心,起了报复心,磨磨钢刀杀世云。

陆氏哎,你杀了世云如杀我的头,与你一不做来二不休。”

收起汗衫回家转,衙门里面去报官。

沈氏来到家中把这事与张宝一讲,把血汗衫用布一包,

沈氏把它带随身,衙门里去把冤伸。

堂鼓打得咚咚响,冤枉喊了不绝声。

洛阳县知事胡坤坐堂:“谁人喊冤,冤在哪里,枉在何处?”“回禀老爷,小民张沈氏,我儿张世云于端午节送礼去张看她兄嫂张陆氏的,不料陆氏心怀不良,上去一刀,人头对下一抛,好端端一个人就挨她杀掉。

老爷呀,她杀我小儿想把家产吞,老爷要为我把冤伸。”

老爷一听,不大相信。怎?官也不打送礼的,狗也不咬出恭的,一个妇道之人怎么无缘无故就杀送礼的人呢?真是阎罗王没卵子——鬼也不相信!“叭”,老爷把惊堂木重重一拍:“沈氏,你告媳妇杀小叔,有何为证?还是钢刀血迹,还是尸体正身!”

“老爷呀,我一没凭来二没证,血汗衫一件做证人。

老爷呀,这个泼妇心肠毒,毁尸灭迹不见痕。”

胡老爷看过血洒的汗衫,心想:既有血汗衫为凭,实属真情。“衙役,替我把张陆氏拿来!”

公差衙役人四个,哪敢耽搁片时辰。

公差来到十里长堤,直奔三间茅棚。“你叫张陆氏吗?”“大人,小民正是。”“你婆婆上大堂告发你,你知道吗?”“大人,不知他为何告我。”“我们公事公办,凭票抓人,跟我们走!”叫她走,不肯走,“咔嚓”一把锁——

锁住琵琶骨,铁链子拖了就动身。

抓到县衙,老爷升堂,传沈氏上堂对质。沈氏心狠,来个先发制人。

喊声“青天大人哪,这个婆娘心肠狠,杀掉我的后代根。

他死要还尸,他在要还人。

如果不还我尸和人,我也不要命残生。”

陆氏听到这一声,冤枉喊了不绝声。

“老爷呀,我婆婆素来虐待我,她张开血口乱喷人。”

“叭”,胡老爷把惊堂木一拍:“张陆氏、张陆氏,你年纪虽轻,赖劲不小!今有这血迹斑斑的汗衫为证,你还抵赖!衙役,替我动刑!”“老爷,用什么刑?”“杖打八十。”老爷开口,衙役动手。

一五一十打八十,两腿打得血淋淋。

只是抛来只是滚,痛死过去又还魂。

“老爷呀,你就打死我公堂上,我也不是杀生害命人。

老爷呀,这汗衫的血,是我为小叔世云杀鸡,他不让我杀,要留给我们吃,

与我争呀争,鸡血溅了他一身。

他见天将下大雨,心急火燎就转家门。

老爷呀,当时他一出门,狂风大作,大雨倾盆,又在那荒山野地,独自一人行走,

如他不曾回家去,不知可曾被虎吞。

或是狂风卷走他,叫我怎还得出这个人。

冤枉冤枉冤枉啊,明明他世云回家去,腾腾空怎失了一个人。

老爷呀,我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伏望老爷察分明。

如果我杀了张世云,凌迟碎剐也甘心。”

沈氏一听,拾住了陆氏的漏径,随即顶上一句:“老爷呀——

雨天虎豹不觅食,哪有猛虎伤他身。

若是狂风卷走他,洛阳怎没第二人。

老爷呀,分明她杀人不认账,胡言乱语骗大人。”

“陆氏、陆氏,鸡血怎能流到人的上身,狂风怎能把人卷走?分明是你畏罪抵赖,拒不招认!衙役,替我拿烙铁放炉里烧红,从她肩胛上往下刷。”老爷口到,衙役手到,把扇红的烙铁对陆氏面前一现——

烙铁还未上她身,陆氏顿时失掉魂。

喊声“不好了呱——

我招也是死,不招也不得生。

是我是我总是我,我是违条犯法人。”

老爷又问:“你为何要杀张世云?”陆氏低头思忖:要是说不曾杀张世云,就怕烙铁要上身。只好咬咬牙根,叹出一声——

“我将小叔来杀死,省得家产对份分。”

说一句写一句,口供录得紧腾腾。

重枷重锁押出去,监牢里面做罪人。

玉童见母亲被公差抓走,跟在后面就追。一边跑一边哭,爬了多少沟坎头,跌了多少大跟斗,

等他寻到监门口,跌得乌嘴黑鼻头。

牢头禁子问:“你这小厮,来此作甚?”“牢头伯伯,我来看母亲张陆氏的。”牢头禁子把手一伸。“你可懂规矩?把开门钱拿来!”

“伯伯呀,我娘儿俩都讨饭,哪来开门雪花银。

伯伯呀,我母惨遭冤屈事,被人陷害入牢门。

让我会一会生身母,她在牢里才放心。

伯伯呀,你做做好事开开恩,一重恩当报九重恩。

伯伯呀,让我见一见生身母,胜积阴功修子孙。”

牢头禁子见他哭得可怜,就问:“小把戏,你几岁啦?”“伯伯,我六岁加八个月。”“啊哟,我家十五六岁的孩子总没他晓,真是可爱又可怜。好吧,我放你进去看看。不过,你不能停留多时!”“多谢大伯,这规矩我懂!”牢头禁子打开牢门,玉童一见——

重枷重锁在狭床上,杵嘴棒杵得紧腾腾。

喊声:“娘呀,妈呀!”陆氏睁眼一望——

“乖乖呀,我浑身疼痛不得过,只愿死来不愿生。

心肝肉呀,我一天只有四两饭,稗子沙粒有三成。

我痛末痛断命,饿末头发昏,生死在这欠时辰。

心肝孩儿呀,你到长堤慢慢过,不要想念你母亲。”

玉童说:“妈,你在里面慢慢挨,我到外面要饭送进来,宁可自己没得吃,也不让你娘挨饿。”

玉童拖瓢带碗,沿门乞讨,叫唤不停——

“奶奶爷爷少爷们,我娘含冤在牢门。

次粥次饭把点我,送给我娘度残生。”

也有人家舀点粥, 也有人家盛点饭,

玉童他,宁可自己收裤带,一日三顿送进监。

玉童在外面讨饭,跑呀跑,倒挨沈氏看见了。“张宝,才间不是玉童这细冤家!不要看这个小东西,人没三尺,一肚子仙识,等他长大成人,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张宝问:“你看怎弄?”“怎弄?斩草不除根,来年要报春。张宝,你可有本事把这个冤家杀掉?”“啊哟,我样样总会,杀人不敢。”“张宝,你不敢末可请到人动手?”张宝一想:“主母,这长堤后面有个叫王老虎的人,他人又粗胆又大,能杀猪能打虎,他的名字本来叫老汉,就是打死了一只虎而出名叫王老虎的。如果要请到他杀个把小孩,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不过,人无利息,谁肯早起?”沈氏一想:“哦,想起来了,这王老汉种我二亩七分田,借我一千五百个钱,倒有五六年,本钱利钱不曾还一点,我去请请他看,料定我开口,不会让我丢丑。”沈氏拿了十两银子对怀里一塞,跑到王老汉门上。这时,王老汉忙了烧中饭。草湿柴潮烧不着;忙了半天,烟囱里才冒烟。“王老虎可在家?”“外面哪个?”“哦,是我沈氏。”王老汉站起来对她一相:“哟,东家奶奶,我晓得了,是来向我要钱的!”“哎,这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不是来要钱的,是来问你可要发财的?”“东家奶奶,你总说些稀奇话,还有哪个有财不发?”“王老汉,既要发财,我倒问你一句话,你可会杀人?”“老东家,你怎问这话呱!我桩桩总会,杀人不内。”“王老汉,你不要拿板做腔,拆我的桥抽我的跳。你帮帮我的忙,拿我孙子玉童杀掉,只要做得人不知鬼不晓,这里先拿十两银子作定金,事成之后,再请你吃桌酒,而后——

拿陈单旧据退把你,作自田自种过光阴。”

王老汉一听,大吃一惊,但立刻就动脑筋,转而心平气静。“老东家,请你放心。我中饭不烧,就来磨刀。”“格,王老汉,我小气在先,事成有何为证?”“奶奶,刀口血迹为凭。”

沈氏一走,王老虎拖张雪亮的驼刀,出门就往外跑。王老虎的妻子在房里对他们二人讲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晓得不好,出门就喊——

“丈夫哎,你不要吃得千人缸里的粪,我你也有后代根。”

王老汉只当耳边风,放开脚步奔向村外。

站在荒山脚下等,等候讨饭过路人。

不曾多久,张玉童肚子要饱,把多余的好菜好饭盖在篮内,兴致溜溜,跳呀跳,跑了蛮哨,送饭去给母亲吃。王老虎见他走过来,故意拿头一低,只当没有看见。等他走过去不远,猛然一声大喊:“你可是张玉童?站下来!”“王老伯伯,你做底高?”“做底高?请你吃刀!”“王老伯伯,你家儿子比我高,还同我小叫化开这个玩笑?”“谁同你开玩笑?”王老虎把刀掮了人头高,一把抓住玉童的蒂都蒂,刀对他肩上一搁,玉童吓得放声就哭:“伯伯呀,刀下留人,饶命要紧——

你与我既无冤又无仇,为何要杀我的头。

伯伯呀,人到难中须搭救,不能落井下石头。

伯伯呀,你杀我一人还便罢,连我母亲也活不成。

伯伯呀,你饶我一条残生命,日后我割肉烧香报你恩。”

王老汉听到这一声,钢刀脱落地埃尘。

“玉童,你别哭,也不要怕。不是我要杀你,是你奶奶用十两银买嘱我的。我出门的时候挨你伯母一提醒——

打动了我的心,放下屠刀重做人。

玉童呀,洛阳地方你不能蹲,海角天涯去逃生。”

“伯伯呀,我今只有六七岁,东西南北总认不清。”

“玉童,我替你想的,别的地方不要去,单奔杭州一座城,

只要得到杭州地,寻访你生身老父亲。”

“伯伯呀,杭州路程远得很,哪有盘缠好动身。”

“玉童,这也不要愁,你奶奶有十两银子给我的,我也不要了,送把你在路上用。不过,你要赶快动身,不能在洛阳久留。”

王老汉放走玉童,还要到沈氏那里去交差领赏呢。一看刀上没有血迹。正巧,一只野兔被猛兽追了血奔了心,对身边的大树杆上一撞,四脚朝天。他拎起来用刀一杀,兔血对刀口上一抹,顺手对腰间一煞,血沽郎情,血还未凝,跑去对沈氏面一撂:“老东家你看,这个细贼跳呀跳,跑了蛮哨,我追上去从他后面咔嚓一刀,头对下一抛,脚搔总不搔——

神不知来鬼不晓,眨眼之间丧残生。”

沈氏问:“王老虎,你可曾把尸首掉?”“奶奶,这还要你说——

拿尸首抛到荒山上,猛虎拖去当点心。”

沈氏听到这一声,心总落到脚后跟。

沈氏赶快热菜炖酒,款待不丑。酒饭之后,沈氏退还他陈纸旧约。王老虎从此行善积德,在村头上——

开了一爿茶馆店,做个说和道理人。

玉童从王老汉手下死里逃生,不敢从大路行走,只好爬河坎转沟头,跌跌撞撞来到牢门口。“娘,妈呀!”“乖乖,你来了哪?你在外面欢喜哩,兴了头总不在颈脖子上了。太阳歪西几丈,我到现在还不曾吃饭。

玉童呀,我饿得祖宗亡灵在我身边团团转,眼目昏花冒金星。”

“娘,你不要说冤枉话。

儿在外面要饭吃,几乎不得命回来。”

“儿呀,出了什么事?”“娘,你猜奶奶心多黑,她买嘱王老虎伯伯拦在山脚下杀我,他刀举了有人头高,我吓得就求饶,

磕了多少枣木榔(头),喊了多少声冤枉,

王老伯伯心肠好,饶了我一条命残生。

娘亲呀,他说我洛阳县里不能蹲,叫我海角苍天去逃生。”

“玉童呀,你今才只六七岁,逃到何处可安身。

儿是娘的心头肉,远离娘身怎放心。”

“亲娘呀,你莫看我年纪轻,我纸糊灯笼肚里明。”

话犹未了,听衙役说,上司公文要到,定她谋财害命,判她六十天杀罪 !

玉童听到这一声,恨不得哭死又还魂。

一把背住母亲手,双膝跪到地埃尘。

“娘亲呀,孩儿今朝行个礼,报报当年养育恩。”

玉童随手从衣上撕下一块白布,对头上一顶——

“娘亲呀,孩儿今朝戴个孝,是六十天之后送你行。”

儿离娘亲声悲悲,娘疼孩儿心撕碎。

花落又遭连夜雨,堤破又遭浪来推。

玉童离娘出逃,走不向前,一步三回头。

有玉童,离母亲,如刀割肉,

有陆氏,看孩儿,似乱箭穿心。

玉童离娘身,啼哭泪纷纷。

风餐并露宿,沐雨栉风尘。

日间边走边乞讨,夜宿古庙当家门。

玉童蓬头散发,裸身赤脚,来到汉江口岸,面对茫茫大江,坐在江边上憩息。

洛阳一个唱梆子戏的班子,在码头上装箱上船,开往江南。戏班的老板看到玉童,人虽不高,生相蛮好,不知他从何处流浪到此?要是愿跟我去学戏,倒是一块好料。想着想着,便走过去问:“小把戏,你家住哪里,姓甚名谁,为何一人在此?”玉童对他看看——

未曾开声泪先行,哭哭啼啼诉冤情。

一五一十说得清,落难之中遇恩人。

戏班子的老板,原来是玉童祖父张昌的同窗好友。后来,一个做红花草生意,一个唱梆子戏,张昌又是他的票友。他就想:老友的孙子落到这种地步,要到杭州寻父,我得要救他一把,先乘船带到苏州,班子在苏州唱戏,我再亲自送他到杭州。

一到杭州,老板对玉童说:“你又不知你父亲住在何处,我又没得工夫帮你寻父,你一个人在此慢慢寻访吧。”

杭州城地方大,车来马往,人流如潮,这个没眼的笛子怎么吹呢?只好边要饭边打听了。

第一天到东门,第二天到南门,转过来到西门又到北门。要来要去,周而复始,又从头来起。人家说了,这个小家伙,凳脚能高,不学得习上,沿小就要饭,真是讨饭三年官总怕做,身上筋总懒皱起来了呱,没得把你!挨人家一钝(霉),又气又恨。一天,来到一家饭店门口,一个堂倌手里拿了只空碗来到门口一看,又是这个小叫化。见他站着不走,心里来火:“天天来要,哪有许多饭菜把你!”转身一甩,脚挨门槛一绊,跌出去几丈。“咣”一声,一只瓷碗倒摔破了。堂倌爬起来气对玉童身上出:“快点死走,不要蹲这块害我!”连忙把破碗拾起来对巷弄里一撂。玉童讨个没趣,就去把破碗爿捡在手里,用筷子一敲,“叮叮,叮”,心想起来好悲伤。

玉童就把莲花唱,敲起碗爿答答腔。

“弟子也把莲花唱,两旁善人也帮我答答腔。

金花起呀银花落,(和:金花,银花,莲花落)

莲花落里听根由。(和:嗨嗨活菩萨。)

若要问我的名和姓,

(以下一起一落句的和声与上同)

不是无名少姓人。

高山上点灯明(名)头大,井底栽花根又深。

家住东京洛阳县,城北三里积谷村。

祖父张昌是名姓,祖母蒋氏称院君。

若问我父人一个,名字叫做张世登。

不幸祖母身亡故,祖父把后妻娶进门。

生到叔叔人一个,祖父倒又命归阴。

沈氏奶奶心肠黑,欺我一脉三个人。

骗我爹爹贩药草,杭州城里来做营生。

转眼倒有八九个月,生不知来死不明。

奶奶又把良心丧,驱我娘儿两个人。

把我们逼到竹观巷,十里荒滩去求生。

没得粮吃去讨饭,没得屋蹲住茅棚。

到了五月端阳节,叔叔倒是发善心。

送去公鸡和鱼米,又送铜钱一千文。

母亲感恩不过意,为叔杀鸡算饯行。

叔叔夺鸡不准杀,鸡血溅上叔叔身。

脱下血衫回家转,风雨之中失踪影。

奶奶来到竹观巷,只见血汗衫不见人。

她到洛阳县上告一状,害我母亲杀世云。

洛阳老爷眼不明,鸡血人血总分不清。

当堂施威用毒刑,逼打成招定罪名。

我娘监牢遭苦难,我做提茶送饭人。

奶奶趁机又下毒手,她要斩草再除根。

买嘱屠夫王老虎,拦路杀我小残生。

王老伯伯心肠好,饶我一条小性命。

我洛阳县里不能蹲,逃来杭州寻父亲。

我也不是长讨饭,是个离乡落难人。

我今来到杭州地,遇上多少好心人。

也有人家把五十,也有舍我一百文。

有人送我饭和菜,也有帮我寻父亲。”

莲花越唱越好听,总到此地来听冤情。

胖子轧得浑身汗,瘦子只喊骨头疼。

癞子轧得浑身痒,癞屑子抓抓有半升。

拐子轧得跳呀跳,十颠九倒路不平。

驼子轧得透不出气,弯腰曲背总轧平。

瞎子听听莲花经,眼睛睁了像晓星。

聋子听不清莲花落,扒扒耳朵问别人。

哑子听见了莲花经,呜噜呜噜要开声。

道士轧掉道士巾,和尚露出光头顶。

瘌子轧得火冒冒,冒失鬼只当叉高灯。

灯笼店老板跑来骂,吵了他生意做不成。

隔壁来了王大叔,听唱莲花最伤心。

小时也吃后娘苦,直到如今还记得清。

也有后母在场听,听听旁人摸摸心。

我待儿孙个个亲,要帮玉童抱不平。

莲花不必唱多久,略唱几句诉冤情。

街上听唱莲花落的人啊,就挤如也,抑如也,推不走,轧不开。东门有个郭员外名叫郭其才,他在茶馆里吃茶,听说街上有人唱莲花,也走出来看新鲜。听到悲伤之处,也抑不住摸出手绢揩揩眼泪。等人群散开了,他走近玉童身边问:“你是张世登的孩子吗?”“老伯,我是张世登的儿子,叫张玉童。”“呀,几个月之前,是有一个叫张世登的人,在这杭州用一千两假银贩红花草,被卖主告到公堂,收监坐罪,要用一千两银子赎罪,才能出监哩!我要问你,千里迢迢来到杭州寻父呗,可曾有银子带来?”

“伯伯呀,我娘儿两个总遭难,哪来千两雪花银。

伯伯呀,若能赎得我生身父,我愿卖千两雪花银。”

郭员外看玉童五官端正,身材匀称,说话流利,温文尔雅,顿生怜爱之心。就试问一声:“不拉,你愿卖身赎父呗,可愿到我家去?

我妻室虽有两三个,男花女花未曾生。

想负螟蛉一颗子,传接我郭家后代根。”

玉童心里明白,要想赎回父亲,只能自己卖身,别无他路——

双膝跪到尘埃地,口口声声叫父亲。

“恩父呀,我愿卖银子一千两,赎我爹爹转家门。”

“小朋友,口说无凭,要写一张卖身契给我哩!”“伯伯,我说你写,写了把银子给我去赎父亲。”“不,我们到茶馆里去请代书写。”郭员外把张玉童带到茶馆,请了代书先生,磨墨掭笔,拿梅红纸折迹,玉童口述,先生动笔:“立字人张玉童,祖居东京洛阳城,北门三里积谷村,父母均被后娘害,又把我玉童赶出门,一家三口遭磨难,如今流落杭州城,急需银子一千两,卖与郭家赎父身,从此我为郭家子,永生永世不忘恩,听从义父家门训,孝敬父母诸大人——

在则赡养他老身,终做烧钱化纸人。”

玉童口里说,代书写得真。

茶馆店里做中证,花押画得紧腾腾。

张玉童跟郭员外来到门口,他妻妾两三个抢了从屋里跳出来:“员外,太阳歪西好几丈,此刻才回来吃中饭?”“嗯,有事耽误了。”“员外,你后面跟的老小(小男孩)哪来的?”“哦,在街上买的,一个便宜儿子。”“多少钱?”“一千两银子。”“哎哟,一千两银子也算便宜?”“银子是不少,看看小伙的相貌,听听他的言语,就不算贵了。”第一个奶奶抢先说:“别说一千两,两千两我总舍得。”她上前拍拍员外的肩头:“员外,这个儿子就算我养的。”第三个奶奶跳出来:“你养的?你也养得出他来?你人也比我矮一段呢,你养的?我养的!”郭员外说:“别争,别争,大家有份——

各出银两二百五,我们四人来担承。”

这遭,大奶奶做帽子,二奶奶做鞋子,三奶奶当厨师,赶紧盛饭给玉童吃。饭菜端出来对台上一顿,玉童看到这雪白的饭,喷香的菜,眼泪倒流下来了——

“恩父恩母呀,我倒在你家享洪福,爹爹还在监牢里做罪人。”

员外说:“玉童,你不要哭,快把饭吃饱了我拿银子同去赎你父亲。”玉童一听,不晓多兴,连忙三扒两噎把饭吃饱,站在门外等员外拿钱。他们赶到府台堂上,一一如一,赎罪的银子算了清清爽爽。手拿一张释赦公文交衙役开枷落锁,把张世登放走。这张世登从监牢里放出来是底高腔调?

脸像裱黄纸,眼落骷髅半寸深。

头发长到足三寸,活活作得不像人。

他抬头一望,看到玉童与一个员外式的人站在门外,赶忙跌跌撞撞扑了过去。“儿呀,你来了哪,你妈妈可曾来呀?”“爹,妈不曾来。”“儿呀,你奶奶把银子肚里钻铅,害得我到杭州就坐监。要是有一千两银子赎罪呗才能回去。你可曾带银子来?”“爹爹呀——

我们娘儿两个遭磨难,哪来有个雪花银。

爹,你还不知道哩,奶奶心黑呢。你出门以后,我们挨她逼到十里长堤,骗我们说那里有三爿典当,七爿钱庄,还有十二个庄房,到了那里一望,只有三间茅棚,我们在那里没吃没烧——

日间沿门去乞讨,夜宿茅棚暂安身。”

“儿呀,你白白地来的,没得银子来赎还是不得回去。”“爹爹呀,你超生了,好回去啦!”“儿呀,到哪弄来银子赎我的?”“爹爹呀——

我从此不算张家人,是郭员外的后代根。

爹爹呀,我今卖与郭员外,赎我爹爹转家门。”

世登听到这一声,恨不得躁死又还魂。

“乖乖呀,我情愿坐死监牢内,再也不回积谷村。

心肝呀,我没得多男并多女,所生你一个秤砣生。”

“爹爹呀,譬如我沿小关节重,二三四岁就命归阴。

爹爹呀,等我日后有升腾,替我父母把冤伸。

你在杭州遭磨难,妈还在洛阳牢里做罪人。”

“儿呀,你妈为何又坐监的呀?”“爹,你还不知,叔叔心肠好,端午日子送鸡和粮钱去张看我们的,妈妈不过意,为叔叔杀鸡的,叔叔不准,要留给我们吃,这遭你夺他争,鸡血对叔叔汗衫上一喷。这时,天上起风暴,叔叔拿血汗衫脱下来对水盆里一撂,拔脚就往家跑。不知是何缘故,奶奶说叔叔不曾回家,她寻到我们那里,不见叔叔,寻到叔叔一件染了血的汗衫,就害妈妈杀了叔叔,

洛阳县上告一状,定她是谋财害命人。

爹爹呀,妈在洛阳监牢内,六十天杀罪期将临。”

世登听了这句话,天旋地转眼发花。

一个跄跟栽过去,郭员外抢去抱住他。

“亲家呀,你不要惊来不要慌,且到我处再商量。”

三人回到郭家,员外说:“你的孩子到了我家,等于在你家一样。我家妻室两三个,男花女花不曾生,

见到玉童如接到一块宝,个个当作掌上珍。”

这遭翻箱倒笼,拿好衣裳对外捧,

香汤沐浴洗个澡,上下换了簇簇新。

吩咐厨房不要歇手,热菜炖酒。“亲家,你已经出来了,蹲我家过他一年半载,等事情冷淡冷淡,身体养养好再回去。”玉童说:“恩父,我母亲罪限只有两个月,至今已过了一月零。她是上月初一到这个月二十八,今天已是第五十八天了。啊呀,只有两天妈妈就要处斩了。”张世登一听,神魂不定:“玉童,员外,我此刻就要回洛阳。”

郭员外说:“亲家,就这两天时间你长飞毛腿也赶不到洛阳呀!”

“亲家哎,哪怕见不到她的人,也要为她殡丧做新坟。”

世登心如火焚,决意要走。郭员外真心留他不住,随即拿出三十两银子给世登作路途之用。世登谢过员外又对玉童说:“儿呀,你要听说听道,不能五难六刁,要听恩父母的训教!”“爹爹,吾乃知道!

爹爹呀,依理要送你一程路,恩父恩母不放心。”

“儿呀,不要送我,你回去吧!”

世登哭上阳关路,玉童哭得转回身。

玉童来到高厅,揩揩眼泪,抹抹鼻涕,转过脸来笑之眯眯,很惹员外欢喜。郭员外说:“儿呀,你在张家姓张,到我郭家姓郭,

改姓叫做郭玉童,算我郭家后代根。”

玉童安定,员外请先生来教他读书。格文曲星临凡,舞文弄墨当然不难。教他上文能知下文,先生只作领头人。

不提玉童习诗文,再讲世登转家门。

世登出门心上慌,脚下乱,慌慌忙忙在杭州街上转。太白星君从南海普陀山打转,经过杭州上空,看到张世登在大街小巷慌不择路,随手掐指一算,呀,福德星为难,我要度他一把!

我今不把路来引,他兄弟何日得相亲。

依旧用拨金关一道——

一个云头三千里,飘飘荡荡度动身。

仙风一收,拿他对山腰里一丢。

兵卒围上来看,云端里落下一个人。

兵们把他掳去向岱王禀报。张世云坐在银銮殿,见有俘虏送到,遂清清嗓子,整整衣冠问道:“你家住何方,姓甚名谁,来此作甚?”世登对他一望,是个占山岱王。便说:“我生不改姓,死不改名,家住东京洛阳县,城北三里积谷村,父亲张昌是名姓,母亲生前称院君,

父亲生了我弟兄人两个,我名叫做张世登。”

世云听到这一声,哥哥连叫两三声。

“哥哥,你不要怕,我是你弟弟张世云呢!”世登抬头细看:“弟弟,你怎到这山来的?”“我是挨狂风卷得来的,在山上招了亲做了寨主了。”“哦,挨狂风刮到此地,怪不到惹出这宗大祸呢?”“哥哥,是谁惹出了什么大祸?”“不是张,不是李,就是你这冤家好心惹大祸。你端午日子送东西去张看他们母子二人,陆氏要为你杀鸡,你却不准,弄得你夺她争,

鸡血对你汗衫上喷一喷,惹出连天祸临身。

玉童说当时你见到天在起暴,把有血的汗衫脱下对那一撂,你拔脚就跑。你又不死家去,又不知你挨狂风卷走,让亲娘寻到竹观巷,不见你人,只见你脱下的血汗衫一件,亲娘她——

到洛阳堂上告一状,告她陆氏杀你人。

害她杀你谋家产,六十天杀罪定终身。

弟弟呀,火烧眉毛到眼前,只有两天就临刑。”

世云急得没法,只是顿脚。

“哥哥呀,千怪万怪总怪我,怪我母亲不算人。”

话言未尽,华山公主来了。“夫君,这是哪位?”“夫人,他是我哥哥。”“啊,是哥哥,你怎到我山上来的?”“弟妹,说来话长,也很蹊跷,我挨云雾一迷,就落到你这山里,挨弟兄们掳上来的。”“哥哥,你不要怕,到我山上就到了家。”这遭忙了办酒,款待不丑。世云说:“贤妻,我要回去了。我的嫂嫂在洛阳牢里坐罪,只有两天时间就要处斩了!”“夫君,你怎得知?”“哎哟,是我哥哥来告急求援,

如我在两天之内赶不到洛阳城,陆氏嫂嫂要丧残生。”

华山公主大贤大德,她说:“既是如此之急,你们必须备我的快马,它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才赶得上呢!”

世云说:“哥哥,你不会骑马坐在马的后身,我坐马的前身。”

说动身就动身,打马加鞭赶路程。

晓夜行走不耽搁,赶到洛阳一座城。

一到洛阳县城,只见人如潮涌,直向城门口拱。张世云就问:这些人忙了上哪去,倒像看把戏?”“哦,你们不晓得,今朝城里杀人,百年难逢,如果跑了慢,城门一关,门杠一闩,就不得进去。”世云说:“哥哥,我们也进去看看,还不知杀的哪个?”进去一看呀——

陆氏绑在法场上,啼啼哭哭喊亲人。

“亲亲丈夫哎,你在杭州做买卖,怎想不到转家门。

亲夫哎,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恩情似海深。

你如今朝来会会我,死到黄泉也甘心。

叔叔呀,你走时也不对我说一声,可是不愿进你娘的门。

可是到深山去修道,至今也不转家门。

叔叔呀,你早来三刻能会见,晏来只好看尸身。

玉童呀,你海角天涯去逃难,未知死来未知生。

我今要进枉死城,也见不到亲儿一个人。”

午时三刻,刽子手出场。

监斩官,进法场,威风凛凛,

刽子手,拖钢刀,杀气腾腾。

催斩鼓敲得咚咚响,落魂炮放了不绝声。

刽子手拿一斩条,拖一把钢刀来到法场,把斩条对陆氏颈上一插,说声:“张陆氏听好,我与你一无冤二无仇,不是我要杀你的头。今奉上司之令,请你看刀!”张世云一个箭步上前喝道:“刀下留人,此人冤枉!”刽子手问道:“你是何人,敢闯法场?”“我是张世云,张世云就是我!你们说张陆氏罪杀张世云,我张世云不在此地?她何罪之有!”刽子手一吓,魂总没得,刀往鞘里一套,放趟子对大堂上跑。“老爷,张世云不曾死唷,现在来到法场喊冤啊!”

胡老爷惊得抓头无痒处,默默无言不作声。

这遭,弟兄二人闹到公堂。世云说:“你格瘟官,我家嫂嫂犯了什么法,杀了哪个人?

你鸡血人血总分不清,枉吃俸禄到如今。

我到京都去告一状,你铁打衙门总坐不成。”

胡老爷连忙赔礼,招呼不及,“怪我粗心大意。格呗,当时她陆氏就说是鸡血呢,她吓得目瞪口呆,一句话总说不出来,原告沈氏又追了紧,我就草菅了人命,错定了罪名,

如今乘坐我的大红轿,旗伞执事送上门。”

刽子手替陆氏松绑,弟兄二人搀陆氏上轿。

陆氏见他兄弟二人到,心总落到足后跟。

“丈夫哎,我你今日得相会,天边孤雁又成双。

叔叔呀,我们今朝得相会,海底沉冤见太阳。”

世云说:“嫂嫂,不要哭了,老爷有话到,有礼到,也算给了面子,我们回去吧。”陆氏说:“兄弟,老爷混蛋,说话赖账。我明明说鸡血喷在汗衫上,他硬是不信,要逼我命。”“嫂嫂,你要知道,世上只有官逼民,平民有理说不清。如今承认草菅人命,且用他的大轿送你回去,也就算了吧。”这遭,衙役请她上轿。

官轿生得四角平,只抬官来不抬民。

不是老爷判错案,哪用官轿送百姓。

世登走在轿子前面,世云跟在轿子后面,一到自己家门口,喊声母亲,沈氏回头一望,心吓得直荡。“世云,老小,你回来呱?

我想你想到肝肠断,望你望得眼睛穿。”

世登也喊声亲娘,沈氏抬头一望,“哦,世登,你也回来啦!我好了还对你说过,在外不论生意好丑,要常回来看看,到今朝人也不回,信也不写,让我牵肠挂肚,愁煞我了。”“娘,你又说假话了,你把银子灌铅,弄我在杭州坐监。”“阿依喂,冤枉我了,这叫山倒下来压不死人,你用舌头根压煞我了。儿呀,我不曾用假银给你,不知可是你父亲生前把银子弄夹嬲了,我又不识真假,弄你在杭州受苦!这样,总算我的不是,是我交与你的,现在有理也说不清。”陆氏媳妇也来叫声婆婆。沈氏说:“请坐,请坐。”“婆婆,叔叔的汗衫上明明是鸡血,你还害我杀人,可险险乎送掉我一条命!”“啊呀,媳妇,你怎不说清爽的呀,就说是鸡血的呢,你自己怕痛,就随便招供,还怪我哩!我寻不到世云不要去告状?不过还好,大家总算太太平平回来了。回来了就好,总是我不好。

千怪万怪总怪我,怪我老娘不算人。”

三天之内,总算风平浪静。三天之后,沈氏对张宝说呱:“张宝,不得了啦,十八把钉耙齐上门,我这遭还想过他们的日子?他们三人一条心,总怨恨我老娘,打不死我,气就气煞我了。不拉,你前次在哪家买的假药,不曾药死他呗。你现在替我到同丰老药店买真砒霜,再打两壶酒,回来交给我。”张宝这个奴才听话哩,来到同丰药店,买了一两砒霜,又到酒坊买了两壶酒,交到沈氏手。沈氏把厨房门一关,在里面做作一番。

沈氏用手对梅香一招:“春梅,替我把这两壶酒送给大二两个少爷吃。你要记住,大少爷酒量好,红色壶盖的给大少爷;二少爷不大会吃酒,绿色壶盖的给二少爷。切记切记,不能弄错!”梅香生怕把酒壶搞错,眼睛盯好了酒壶跑路。哪晓得脚下一乱,挨门槛一绊,酒壶滚出去论丈,壶盖倒跌落下来了。梅香一吓,命总没得,抢了去拾起壶盖对壶口上一塞,壶盖倒塞错了。沈氏在后面看好了的。心想,不好了呱,不得了了呱,这个冤家弄错了,如果把我的世云药死末,这不是——

海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揪了自家人。

沈氏连忙走过去:“春梅,我要摘你的眼皮呢,饭白白向把你吃了,好在我还对你说的,当点心,不要弄错。你魂可在身上,还跌一个大跟斗!”她同春梅扯个淡,把壶盖调正过来呱。她生怕再弄错,自己把酒送过去。“世登,今朝老娘办的和好酒,你们吃得和和好,不要计较你老娘。儿呀,你们老诚点自己倒出来吃,我去上菜。”世登可要吃她的酒?不想吃。想想在杭州吃的伤心苦,眼泪从肚爿底下对上泛。气向嗓子上郁,伏在台上哭。世云见哥哥不吃,二人相觑而泣。沈氏想:今朝不吃我的酒,不但弄不死他,就怕还要被他识破机关。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沈氏看呀看,转呀转,看到一只五斤重的秤砣在墙脚下,顺手拾起来对身后一,趁世登伏在台上不动,拿秤砣对他头上一中(砸),正好世云伸头过去想劝他哥哥世登的,哪晓世云的头对上一凑,“啪叮嗵”,

对世云脑壳上一碰,活跳鲜鱼命送终。

沈氏一看,中了自己的儿子。急得没法,只是蹬脚。她心肠坏,转口又快:“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世登用秤砣把世云砸死——

冤家呀,砸死你弟弟人一个,绝我老娘后代根。

世登,你九谋三计要弄死你弟弟,现在给你砸死了,如今是我条命你条命,

与你一不做来二不休,前世里冤家遇对头。”

“张宝,用车子推我去告状!”张宝把沈氏拉到旁边,小声对她说:“告底高状,我看见是你砸的唷。”“格张宝,你说这话,我不死你手里!

到堂上经不起你说句糊涂话,我千个残生也活不成。”

沈氏要张宝作硬证,罚他用车子推,梅香在前面背,来到洛阳县衙。

堂鼓敲得嘣嘣响,冤枉喊了不绝声。

胡老爷一看,眼睛发暗。“你这个老东西专告谎状,这还了得!衙役,替我拖她下去杖五十大板。”衙役撒野,拖下去就打。沈氏气塌塌回家。张宝问:“太太,可曾准状?”“准底高状?这瘟官不信我的话了,说我告谎状。”“他怎说的?”“怎说,弄到一顿吃局。”“底高吃局?”“茄子烧肉!”“太太,这遭只好歇,回去同世登了结。”“了结?我这遭反正没男没女,前走后空,银子控下来又成何用?我不如尽它了,尽它光,钢火用在刀口上,非要拿世登弄了去陪葬!张宝,回去替我到库房把箱子锁打开,拿出百两金、千两银,再拿百两马蹄金——

拿到后堂去送人情。”

张宝这冤家听话哩,忙了从库房里拿金银如数称出来,在将夜的时分,转弯抹角,抹角转弯,把沈氏送到胡老爷的太太李爱珠身边。李氏太太问:“沈氏奶奶,你又来作甚?”“太太,我怎得不来。前次怪我弄错,给老爷添了麻烦,失了面子,他张世登没法对老爷出气,就捉住我报复,真的用秤砣将我的世云打死了。太太,这遭我苦命一人,老爷不准状,我这没脚蟹冤从何处伸啊!”李氏爱珠问:“沈氏,你说怎办?”“太太,我这有点小意思,买茶不解渴,买酒喝不醉,请太太在老爷面前帮我诉诉苦,求求情。”李爱珠一看,心上盘算:“沈氏奶奶,这些东西我若不收,你又不放心,还要说我不近人情;收下吧,又不知老爷可准状,官司可得赢?这样吧,我权且收下,等你官司打赢了再拿回去。”“太太,你怎说到这话的——

官司赢不赢,全靠太太一个人。”

胡老爷深夜从人家宴请上打转,回到房内,头对枕上一搁,枕下怎“咯里咯落”?拎起来一望,蜡板真黄。“哎,爱珠,这东西从哪来的?”李爱珠用手赶紧捂住老爷的嘴:“别响,别响,是告状的张沈氏拿来的。”“哎,还上她当,她专告谎状,上一案弄得我名声一落千丈!”“不,上一次她把事情弄错,让儿媳受了苦,儿媳回去后对沈氏报复,这次真的是世登把她的亲子世云砸死了。你就准状吧,不会错的。”“夫人哎,你就跟我弄点太平饭吃到老吧,不要让我得钱卖法,陪你受轧!”“老爷,你到说得好听,我吃你的戤饭?哪一次拿钱,你不是总叫我出面,靠你那几个俸禄课儿,能吃几天,够吃几年?

等你到了耳顺年,只好陪你吃黄连。”

胡老爷一听,眼珠发定,默不作声。俗话说,吃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胡老爷还在犹豫未定,李爱珠又追上一句:“你真不准状假不准状?真不准状不要怪我,我刀也有,水也有,绳也有——

冲碎锅子砸碎盆,吵得你牢饭祭不成。”

胡老爷挨她太太一吓,命总没得。“好了,好了,不要为了别人的事蹲家寻死作活。”

胡老爷想想——

千里做官只为财,明来暗往鬼无猜。

如果哪个不为财,我也不到洛阳来。

老爷睡在牙床上,一夜无语暗思忖。

次日天明,胡老爷晓得,今天第一桩公事就是沈氏喊冤。话言未了,

只听堂鼓嗵嗵响,冤枉喊了不绝声。

胡老爷一看,可真是张沈氏上堂。老爷问:“何人喊冤,什么冤事?”“启禀老爷,小民张沈氏状告长子张世登。他从杭州回来,怀恨老娘,对我行凶报复,用秤砣砸死我亲子张世云。现在凶器、死尸俱在,还有张宝人证!

老爷呀,句句诉的是实情,虚言没得半毫分。”

“衙役,去把张世登拘来,亦把证人张宝带了!”

公差衙役人四个,仵作子跟了紧随身。

来到张世登家,仵作子验过尸体,死者确是被铁器砸死。张世登不逃不躲,公差拖起来就走——

链子锁了紧腾腾,拿他带了进衙门。

喊了张宝后头跟,他到堂上作证人。

世登对堂上一跪,张宝对沈氏旁边一撑(站),胡老爷问:“你亲娘告你一状知罪吗?”“老爷,我不知亲娘告我何罪?”“你从杭州回来,身藏凶器,砸死弟弟世云,你还抵赖?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必须从实招来,不然,重重处治!”张世登想,在杭州府的公堂上吃到那种苦啊,今朝落在这地方瘟官手里,相顶相没得好果子吃。唉,君子不吃眼前亏,不让皮肉白受苦,走一步算一步,只好违心招认。

“老爷呀,是我是我总是我,我是违条犯法人。”

“为什么要对你弟弟行凶?”

“老爷呀,我把兄弟来砸死,家产独归我一人。”

说一句写一句,供口录得笔笔清。

拿他送到监牢内,重枷重锁做罪人。

世登坐监,沈氏把陆氏赶出家门。

沿门挨户去乞讨,做世登的提篮送饭人。

沈氏回到家里,见到世云头上鲜血已凝,血沽郎情,更加伤心。

“心肝呀,指望你能回家转,做我养老送终人。

这遭我倒要枯竹子上绑红纸,做你的磕头礼拜人。”

张宝说:“太太不要哭,哭得梅香们要笑格。不怪张不怪李,只怪你自己,你自作自受,哭给哪听?只好捏住鼻孔吃酸醋。现在死尸搁在家不好当饭吃,赶快买口棺材置啦得,抬到坟堂里窖啦得!”这遭买口棺木,替世云换上干净衣服,收尸入殓,准备盖棺受钉。太白星君掐指一算:“啊呀,土龙星被其母误杀,正要盖棺受钉,安葬出殡,等他尸体一烂,怎救得活呢?”随即来到华盖高山,叫华盖老祖变只猛虎,度到华盖山修道,将来成其本位!

一阵虎风了不得,冲开张家两扇门。

梅香吓得溜,沈氏吓得抖,

爬在棺材底,吼(咳)总不敢吼。

老虎发狠,把棺材盖一梗,对地上一滚,用脚爪一抓,拿世云对背上一搭,

放开虎步往前奔,华盖高山面前呈。

虎一松口,拿他对前山一丢;用灵丹对他嘴里一按,阳气复原;眼睛一睁,看到一个年老伯伯对他面前一撑,他就开声:“老伯伯,这是什么地方?”“相公,这是华盖仙山。你被母亲用秤砣砸死,我把你度到山上救活,从此你不要染指红尘,与世争纷了。

你在前山修办道,我在后山任逍遥。”

张世云华盖山修道算得到安身处,再提经中另一情。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数载,刘佑天子想到——

多年不曾开文考,误失多少念书人。

皇榜挂到十三省,各州府县总知闻。

皇榜挂到杭州城,郭其才员外也知闻。他回去与玉童讲讲:“儿呀,今年皇上开南考,不知孩儿意如何?”“恩父,孩儿身受十载寒窗苦,倒有磨穿铁砚功,今逢皇上大比年,为儿要去跳龙门。

如今不把京城进,错过一时要等三春。”

郭员外随即替玉童备好书箱脚篮,笔墨纸砚,路费银子。

下厨房,吃的是,海咸河淡,

开箱笼,来更换,乃服衣裳。

高厅上面祭过祖,学堂拜别老先生,父母送到大路边——

玉童身坐一顶轿,安童陪他上皇城。

慢走如打逍遥鼓,快走像弹七弦琴。

晓夜行走不耽搁,赶到京都帝王城。

人人总说皇城好,话不虚传可是真。

皇城景色无心看,寻访招商店堂门。

来到招商饭店,行囊搬进店堂。

流水簿上登过号,客房里面去安身。

公子得到安身处,专等考期比诗文。

初三一场,十八二场,廿三三场考毕。探花出在桂州地,榜眼出在西安城,

玉童公子文章好,朱笔点点状元名。

刘佑天子龙心大喜。“也是孤家福气好,出到擎天柱一根。

状元前来听封赠,七省巡按你当身。

赐你三千人和马,巡访七省察民情。

再赐一把尚方剑,先斩后奏见当今。”

郭玉童心想:“诸处地方暂不去,单奔洛阳一座城——

我今先到洛阳地,察访父母冤案情。”

一日权在手,谁敢不低头。文点忠良才子,武点正直将军。

点起三千人和马,浩浩荡荡就动身。

红旗飘飘如烧山火,黑旗卷动赛乌云。

玉童想:走旱路人困马乏,行走缓慢;走水路不惊扰百姓,且顺流而下。于是三千兵马一齐登舟,状元公对舱中一安,心也蛮宽。水手拔跳撑篙,支桨摇橹——

顺风扯起篷来走,逆风打纤支橹摇。

船头冲开千层浪,水路滔滔往前行。

状元出行运气通,天空赐他好顺风。

旗牌水手忙调桨,到了南门天妃宫。

船队来到洛阳南门码头,兵马上岸扎营,不准骚扰百姓,也不惊动当地官府,随即更换便服。头戴一顶道士巾,身穿蓝布直襟衫——

他就敲板来相面,扮作测字打卦人。

穿街过巷来得快,到了城外积谷村。

玉童进村,手敲竹板,嘴里就唱:“打卦相面,善观财气,能断祸福,能测凶吉。灵不灵当场应验,准不准事后方知。”

这时,沈氏正同张宝讲:“张宝,我这个家现在是人去屋空,只有我们二人,不要再分什么主呀奴了,这也不算什么稀奇,做一个半路夫妻,还可生个荡江儿传接我们的香烟。”张宝一听,暗自高兴。说:“承你不嫌我身卑人低,真是感激涕零。哎,外面有个测字先生在喊打卦相面,这倒可请他来问问凶吉,讨个喜讯!”“好的呢,把他叫来测个字看看哎。”张宝到门外请了测字先生。玉童他大摇大摆来到高厅,撩衣坐定。“主家奶奶,你是测字还是卜卦?”“先生,测个字问问家宅平安。”“哦,测‘平安’二字。测这两个字,你要对前跑三步,对后退三步给我看一看,方能测准。”玉童看了沈氏的行走步态,说了:“奶奶呀——

你向前三步是风扫地,退后三步是月点灯。”

“先生,这是什么解说?”“主家奶奶,你听了不要生气。向前三步风扫地,是你奶奶的命狠,家里人都给你扫光了,

退后三步是月点灯,你没添油掭灯人。”

沈氏一听,连忙用手捂住耳朵。“你捂耳不听,大概是我说的不灵?”“先生,灵格,灵格,再把‘平安’二字测给我听。”“主家奶奶,这平字嘛,上面一横短,是你夫君命不长;下面一横长,是你奶奶的身骨硬;中间两点,是你大小两子;十字穿心过,两个儿子总不靠身。

一子身受牢狱苦,一子飞走身不明。

奶奶呀,安字失去头上帽,当家乃是一女人。”

沈氏一惊,说到她心。便问:“先生,你家住哪里?姓甚名谁?年虽不长,倒是个仙人!”

“我家住山东蓬莱县,鬼谷仙子的小门生。”

“先生既是仙家门生,我把实话告诉你吧,可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奶奶你放心,我们走江湖的人,今天在山东,明天到山西,

只为糊张嘴,哪有工夫搬是非。”

“不瞒你先生说,长子不是我所育,次子是我亲骨肉。只为家中财和产,弄他在杭州坐监狱。媳妇陆氏是眼中钉,把她弄进监牢门。还有玉童一小孙,留在世上惹祸根。

怕他日后有升腾,将他斩草又除根。

谁知天公不作美,三个冤家又同进门。

急得我老娘拿办法,想害长子张世登,

心慌手抖砸不准,反杀了自己一亲生。

洛阳县上我告反状,瘟司老爷他不准,随即拿出推磨杠,重重送上金和银。百两金,千两银,还加百两马蹄金。

老爷见了动了心,官司这才算打赢。

先生呀,听说有个巡按到,深怕查出我命难存。

先生哪,可有办法解我难,愿酬千两雪花银。”

“主家奶奶,这区区小事,何用忧愁?只要你在家主神前烧三支香,连烧两三天,跪在家主神前——

阿弥陀佛念千声,保你灾难化灰尘。

切记,切记,不可忘记。我到第三天来替你画一张消灾符,一切灾难尽消除。就此,吾乃去了!”沈氏追到门外,送先生十两银子,玉童放手掌上掂掂,道声:“多谢了!”

巡按走出自家门,恨不得笑了肚里疼。

奶奶眼睛发得昏,自己孙子认不真。

我口口声声奶奶称,她声声口口叫先生。

测字先生来到西街,遇见一个女子,手挽一只讨饭篮子,一边跑来一边哭,啼啼哭哭往前行。测字先生对她一看,是自己的母亲,但又不便相认,于是随口问声:“你这女子何以这么伤心?”“先生,我怎欢喜得起来哩,丈夫被害坐监,儿子逃在远乡,夫离子散。”“哎,听说有个七省巡按到洛阳来了,有什么冤枉事——

你向巡按大人告一状,血海深冤总理得清。”

“先生,我一没人面,二没钱财,就是到鬼门关也伸不到冤啊?”“这不要紧,我这个人路见不平,就欢喜帮人,我帮你写张状子送进去!”“先生,我不怕你见笑,身上买状子纸的钱总没有。”“这也不要紧,我身边有包旱烟的纸哩。”说着随手摸出纸笔,蹲在地上,把纸铺在膝盖上写了几行字交与这个女子。陆氏到手一看,只是叹气摇头。“唉,这几个字恐怕老爷不收,告他不上。”“哎,你怎不懂。打仗呗,将在谋而不在勇;告状呗,理在足而字不在多。拿去,包你准状!哦,这里还有人家送给我的十两银子,权且拿去买饭吃。”陆氏感激流泪,抢上去向测字先生下跪谢恩。玉童眼明手快,上前一把抱住母亲不让她下跪。

“这位长者莫多心,不要折煞我江湖人。

明日洛阳堂上去,我来替你把冤伸。”

巡按大人回到船上,换上官服——

顿响三声狼烟炮,三千兵马开进城。

胡老爷接到码头上,就像童子拜观音。

胡老爷把巡按大人接到县衙,办起羊羔美酒,为他接风洗尘,歇宿一夜。次日清晨,旭日东升,衙内大小官员一齐来到各自班房理事。巡按大人问胡坤老爷:“境下五谷收成、社稷风情、民刑诉讼如何?”“回禀大人,在下虽然无能,总算田禾茂盛,五谷丰登;城乡安宁,犬不吠人,民不争讼,更无冤案积存。望大人明察!”

话犹未了,张陆氏上堂。

堂鼓敲得嘣嘣响,冤枉喊了不绝声。

衙役报:“喊冤者求见巡按大人!”胡老爷说:“郭大人,您来得及时,遇得也巧,就请您坐堂。”“那只好用你的公堂了。”巡按大人步上公堂,撤去县衙原班差役,换上巡按府的堂威。郭玉童一看,真是自己的母亲来了,便问:“谁人喊冤,是何冤事?快把状子送上!”巡按大人接过状子略略一看说:“请胡大人听着,该女子叫张陆氏,一告晚婆张沈氏害子灭孙;二告张宝雇凶杀人;三告你胡坤一是鸡血人血不分,滥施酷刑,草菅人命;四告你收受了张沈氏百两黄金、千两白银,还有百两马蹄金锭,得钱卖法,残害无辜良民。”

胡老爷听了这一声,魂灵飞到九霄云。

要想抵赖又不敢,好像鱼胶粘嘴唇。

“左右听令:先扯胡坤的乌纱袍靴,羁押后堂待审,再释张世登出狱,当堂对质,而后把张沈氏和张宝立拿到案——

三方四人当堂问,谁犯王法谁负刑。

我这钦赐尚方剑,一丝一毫不容情。”

公差衙役将张沈氏和张宝拿到公堂,巡按大人升堂。“你们听着:原告张陆氏,蒙冤者张世登,你们坐着;渎职贪赃的胡坤,你一人站着;杀子灭孙的张沈氏、雇凶杀人的张宝,你们跪下!张沈氏——

你抬起头来看看我,可是打卦的小先生?

你点点滴滴都招认了,还有何言可辩争?”

沈氏抬头一望,赛如丢了五肺六脏,魂总不在身上。心里说:“我半升子总倒给他了,还有底高话说呢?

大人哪,千错万错总我错,怪我老娘不算人。”

“张宝,你有何说?”张宝想:“主母都招了,我若再赖账,不是看着水塘往下踏——自讨苦吃!

大人哪,投毒害命、雇凶杀人,暗送金银给胡老爷,

处处总有张宝的份,我是狗听主使去咬人。”

巡按大人回头又问洛阳县令:“胡坤、胡坤,你有何说?”胡老爷“啪嗵”一声,双膝落地——

“大人哪,三方六面来对审,不用鞭来不用棍,

他们总说滴滴真,我有何面目见大人。”

一面招认一面写,花押画得紧腾腾。

巡按大人把尚方宝剑交到监斩官手里——

拿胡坤推到曹市口,身首两处了残生。

沈氏、张宝打入囚车里,重枷重锁戴上身。

又叫陆氏和张世登,你们暂且回家去,隔日跟我上皇城。

又命衙役将王老汉拿来。公差衙役四人来到王老汉茶店:“王老汉可在家?”“在家,在家,有什么事?”“巡按大人请你去!”王老汉在忙着烧水沏茶,也不曾抬头看看是谁叫他,便随口答道:“哪个寻碗寻筷的大人?店内忙,走不开!”公差说:“走不开用锁!”

铁链一根加把锁,拿王老汉拖了进衙门。

带到公堂,巡按大人问:“王老汉,你杀张玉童知罪吗?”“大人哪,天地良心,日月睽睽,我不曾杀他!”“王老汉,在我大堂之上不可撒谎抵赖!”“啊呀呀,我真的不曾杀他,是他的奶奶沈氏用十两银子买我杀她孙子,我于心不忍,乃放玉童逃生,还送十两银子给他作路费的呀,怎好害我杀的呢?如是那沈氏咬了我一口,她这犯舂犯磨的女人,死了总投不到人身!”

玉童上前双膝跪,恩人伯伯叫几声。

当初不是你救我,如今哪有这功程。

王老汉仔细一看,心里说:像的、像的,是在我刀下放走的张玉童。玉童说:“伯伯,你吓了我一下,我得卖身赎父;今朝挨我吓一下,请你在洛阳县做官——

王老汉前来听封赠,洛阳知县坐衙门。”

“大人,不要叫我吃锅巴受铲罪,我家父母穷,沿小不曾开过蒙,

人倒像个冲天棍,不曾写过‘上大人’。”

“伯伯,你胆大点,不会做官,只要懂理——

懂得仁义礼智信,走遍天下处处行。”

巡按大人又把牢头禁子叫来。

他就双膝来跪下,牢头伯伯叫几声。

“我娘不是你善待,哪有性命到如今。

赐你银子三百两,带回家去孝双亲。”

郭玉童在洛阳为父母伸了冤,惩办了贪官,将父母带了随身,去巡察南方七省。人马来到浙江杭州城,地方大小官员,富有乡绅,一齐来到城外恭迎,他会见了杭州府台后,把父母双亲带进了郭员外的家门。他脱去朝服,换上赴考时穿的一身新衣——

双膝跪到平阳地,亲亲父母叫几声。

回过头来拜三拜,恩父恩母二大人。

两父两母把眼瞪,喜坏了郭张二家门。

两家团叙三天,弟子不必细表。到了第四天早晨,玉童对两家父母说了:“孩儿公事在身,还要巡访六省回京复命,等我回到京都皇城,再请四位大人去共享天伦。”

经中言语省一省,把沈氏的囚车又带动身。

走过一省又一省,到过一城又一城。惩治了一些贪官污吏,拯救了不少含冤良民。

沈氏囚车经过处,沿路百姓像看灯。

当面受尽千人指,骂这晚娘不算人。

恨不得要剐她的肉,熬出油来点天灯。

照一照前娘并晚母,你是何心待儿孙?

巡按大人,历时三春,走遍大江上下和黄河南北七省,回到京都皇城,一一向刘佑天子呈上出巡奏本。刘佑天子龙心大喜,随即启齿动问:“郭爱卿,你上任伊始就奉旨南巡,功绩卓著,泾渭分明,朕无以赐赏,许你休假三月,回家荣宗耀祖,访友探亲!”“万岁,臣之家情,一言难尽,尽在奏章中奏明,请万岁龙目观看!”刘佑天子把奏章细细一看:“阿呀呀——

你是十磨九难成大器,磨难之中长成人。

你这个晚祖母呀,不仁不义,不慈不亲,丧尽天良,恶贯满盈,天上难找,世上难寻,实属十恶不赦!

赐她一根丝罗带,午朝门外了残生。

张宝这奴才去陪斩,两个罪魁合根绳。”

众位,宝卷是部劝世文,字字句句劝善人——

行好得好终身好,沈氏没得好收成。

前娘晚母两条心,老少善人莫多心。

若是虐待前娘子,照她沈氏一样行。

郭玉童将亲父亲母,恩父恩母接到京都,拜见刘佑天子,请求万岁恩赐。刘佑皇安抚了张世登夫妇,嘉奖了郭员外一门,而后说道:

“郭其才员外听封赠,杭州府义士受皇恩。

张世登前来听封赠,自在臣相你当身。”

封过官职,朝廷发皇银到浙江杭州,南山采木,北窑烧砖,千工动土,工部监督——

造起一座巡按府,旗杆竖到九霄云。

张世登说了——

“自在臣相我不会做,不如吃素办修行。”

陆氏说:“丈夫,你吃长斋修办道,我做烧香点烛人。”

房屋改作三宝殿,大小菩萨总装金。

华山公主想:“丈夫回家多年不来,我只身独拳打虎,成了孤家寡人,

假使朝中出能将,剿灭高山我命难存。

不如投奔中原帮皇治国,倒还可做一代功臣。”这就召集兵将,当众宣念:“各位兄弟姐妹,本人决意焚山解伙,改邪归正,山中所有金银财物,骡马牲口,一概与众通分,

兵卒每人八百两,将领每份二千银。

拿了银钱回家转,各自立业做营生。

三十六行总好做,莫做拦挡断路人。

高山放把无情火,下次不必躲强人。”

公主甩上银鬃马,打马加鞭上皇城。

一日,公主来到华盖山下,已是红日西沉,鸟雀归巢的时分。一看,山下荒无人烟,禽兽无声,我今晚下住何处呢?一想,是山必有庙,有庙必有人,不是尼姑就是僧——

倘若是个尼姑庙,尼姑身边可安身。

牵马上山,来到半山之上,真的有一座庙宇。走近庙前一看,灯火通明,一个和尚在那诵经。

一问一答吃一惊,原是丈夫张世云。

“冤家哎,你藏在此山修办道,也不知会我一声。

丈夫哎,你吃素呗我吃斋,一同修到见如来。”

从此华山公主在华盖山与张世云一起修道,

朝念千声弥陀佛,晚拜南海活观音。

修到功德圆满,玉帝打发火德星君下凡,放它一把无情火,烧了土龙星没处躲,

归去来兮归去来,火坑里面脱凡胎。

火德星君又到张世登的修道之处,放起南方丙丁火,火坑之中脱凡胎。

脱了凡胎换圣胎,度你们天宫去坐莲台。

一阵仙风,度上天宫,玉帝拿封神榜展开在榜上注名入册——

“张世云前来听封赠,山神土地受香烟。

三山五岳交与你,下管地狱上通天。

张世登来听封赠,当方土地受香烟。

保障一方田禾盛,五谷丰登度良民。

华山公主和陆氏听封赠,同是莲花正夫人。

一个陪伴张世云,一个跟随张世登。

天宫没你登,凡间去安身,各州府县去受香烟。”

玉帝派太白星君拿封神榜送到凡府,刘佑天子照本宣封。张世登受刘佑皇封了当方土地,去向他儿子——巡按府郭玉童要房子住。“儿呀,你倒是个大官有巡按府门,我只封的小小土地,连个掌烟火的庙堂都没有?你的神通大,要替我造座土地庙!”“父亲,你的庙要造多少高?”“这,我会射箭的,我骑在马上用穿云箭对空中射,射多高造多高——

我箭头射到天宫里,庙宇要造到九霄云。”

“格,父亲,你射呢。”张世登坐上马背,玉童在马后豁起来一鞭,将马打得飞跑。格呗,马奔像阵风,两手带住鬃,性命也难保,哪好再开弓。连忙把弓举起来,箭杆倒落下来啦!嗬嗬——

土地菩萨心高命不高,庙堂只有一人一手高。

他儿子说,还要替他老人家在门上写副对联才像个庙样呢。他就磨磨“大阁香”,笔头掭掭尖,上写:敬公公田禾茂盛,谢娘娘五谷丰登。横批:福德正神。

也是当年留笔迹,千古流传到如今。

从此,一些种田人就说了——

土地菩萨本姓张,住在东南埭头上。

保佑五谷十分收,猪头火炮谢保长。

一些风流才子,孔门书生——

写下一部《土地卷》,留在民间劝善人。

传呀传,传到各州各县,又好敬神又好劝善。土地菩萨保佑一方田禾茂盛,五谷丰登。种田人每到腊月卅夜,总要去敬土地神:土地菩萨,保住我五谷十分收,到卅夜我为你买猪头。现在土地分到户,土地菩萨的神通更加广大,学文化,讲科学,施化肥,喷农药,人人总说土地好,只长庄稼不长草。瓜果蔬菜样样有,一年四季吃不了。

吃不完上街卖,多余钞票进口袋。

口袋鼓得没处装,趸趸当当上银行。

宝卷圆满功德在,斋主家发点太平财。

老少念点太平佛,太太平平免三灾。

《土地宝卷》讲到此地,也算有始有终——

经到头来卷到梢,斋主家佛前请香烧。

圆满师菩萨摩诃萨,宝卷圆满注长生。

张艺荣演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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