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早便被鸟声唤醒了,站起来抖一抖衣服,在门外唤出哈妈来,问她玉君的情形。她说是周小姐夜里睡得很好,现在还是睡着呢。我出到园子里,正是朝日照在带露的树叶上,绿润生光,鲜红的苹果、海棠果,都似睡后新浴的美人的春腮,又轻轻地敷了一点点雪粉。我从园子里跑到外面山坡上,见海水迎着朝曦,皱起万片的金鳞。远远的几个小岛也隐约地从朝雾中现出来。

心里挂念玉君,绕个弯便赶紧地跑回来。哈妈出来说是周小姐还在酣睡呢。

我在家里等着心急,便拿了鱼竿跑到海边去钓鱼。那些鱼正从夜里睡醒,都很精神地在那深碧的水中游戏。我的竿儿刚入水,它们便都鹊散了;跑不远又都掉回头来,争着来赶那流动的鱼饵。有一个刚把鼻子贴上,我就慌的往上一提,把些鱼都吓跑了。又钓了老半天,没个吃饵的。正在失意,忽觉鱼线向下一坠,我一拉很重,心里想这一定是个大鱼,慢慢的拉,别闪断竿子。两个眼望着鱼线,气都不敢喘地往上轻轻慢慢地提。及鱼钩提到水面,一看是个拳大的青蟹。晦气!青蟹也罢!就把它抓上来罢。我把线渐渐向怀里收,刚到我伸手可以抓住它的时候,它把大钳一松,洋洋自得,不羞不急地游回去了。

空着篮子,拉着竿子,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刚进门哈妈便报告我,说是周小姐早已梳洗完了,等我过去问话呢。

我蹑蠕地走进去,见玉君坐在一张靠壁的软椅上。见我进来,她站起来,脸上发阵微红,羞怯怯地向我道了谢。她不十分站得住,不等让我坐下,便懒倦地先坐下去。我在背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了。我见她面上虽甚沉静,但是犹带愁思,颇有疑虑不安的样子。她觉出我的注意,便微羞地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发言。

“今日可好些?”我问她。

“身上不觉怎样,只是头稍晕些。”她回答的声音很软弱。

“可想吃东西?”

“一点都不想。”

我又想问她昨天的事,刚说个“你……”字便又咽下去了,恐怕她感着不好意思,或者更引起她的烦恼来,对她的身体倒不宜。她晓得我的意思,微红了脸问道:“我怎么会到这里来?”

“两个渔夫救了你,把你送来的。”

她沉吟了一会,问我道:“就近只有这个园子吗?”

“其余的人家都隔此处海岸一两里路。”

“可曾惊动许多人?”她抱歉似地问我。

“此处只有哈老头夫妻和他们的儿子。”

她又疑虑不安地问我道:“可曾有人报告过我家里或传说到外面去?”

“一概没有,我已嘱咐过他们不要传说。至于是否要报告府上,要先问你的意思。”

她低了头不作一声。我又道:“或者你在这个园子里先住下,我暂且搬回城里去,探听探听府上的消息再说。”

她仍是低了头不作声。沉吟了半晌,她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说:“你可晓得我昨夜出来的原因?”

“我正想问你。”

她叹息了一声,发出很低弱的声音说:“黄家在外面吹了些恶风,父亲听见了,回家也不问个明白,就说我……”她红了脸停住了。“他说我在外有不正当的行为。”她几乎要哭地说出来。又忍着泪说:“还有许多我担受不起的话。”说着她的泪忍不住了。她急忙把头掉过一边去,望墙上的一张画。

“我想我只有两条路可走。”她停一会又接着说,“一是我自尽了,给父亲消气;不然,逃出来自己另寻生路。生命的兴趣,是全从旁人对你的感情生出来的。母亲早死了,继母待我如陌路人,只有平夫与菱君足以系住我的生命。我每起一个死的念头,菱君一笑,我就不敢再想了;我每一哭,菱君一哭,我就不敢再哭了。世上有两个爱我的人,我就可以不死了,所以我决定逃出来。但是中国的女子在中国的社会里,是完全褫夺了行动自由的,我逃到哪里去呢!”说到这里,一种不可忍的悲痛止住她的声音。

“我想你是平夫的朋友,不妨先逃在这里,再想法子远走。”她一面接着说,一面注意看我,我急忙低下头去。

“昨夜十一点钟,”她接着说下去,“家里的人都睡下,我从后园门跑出来。这个水果园子,我在十二三岁的时候,来过几次。那时伯母与先母都在世,你在北京。这条道路,我还依稀记得,昨夜乘着月色,走来不难。心里只有恐慌,眼前只见道路,一骨脑儿跑到西海边来。及到看见你的房子,反倒停住了步,犹豫起来。想到自己夤夜跑来,实在要犯嫌疑,父亲与黄家晓得了,岂不更证实了他们的猜疑吗?况且不止我自己,又连累了……你。所以自己又想反不如死了干净。便顺脚向海岸走去。忽然迷离中望到一个人,在山坡上向这个园子走来,心里猜想那或者就是你。我在背后赶上几步来,又犹疑地停住了脚。眼看着你进园子,把门关上了。我想过来叫门,但是没有勇气,便不知不觉地坐在地上。哭了一阵,把头哭昏了,迷迷惑惑地下去海边。爬到一块高石上,看不见下面是水是石,眼前一阵黑晕,就跳了下去。觉着一阵凉,一阵闷,接着一切都不晓得了。”

她说完,两个眼向前直望着,似乎出神,又似乎失了知觉。

我想用话安慰她,但是一个字也想不出来,坐着不言不动,像个大傻瓜。想了大半天,想出一句话,便问她道:“菱君呢?”她听了不答,眼泪直流下来。我恨自己不会说话,便站起来,在地上打了两个转身,又坐下去。

“你想法子到北京去罢。”是我老半天又想出的一句话。

她听了叹息一声道:“咳!中国的社会里哪有女子的生活,只有在家里当奴隶。是的,这是中国女子唯一的职业!”

“那么,你就到法国去找平夫,也在那里留学,好不好?”我说着高兴起来。

她慢慢地说道:“哪里有这许多钱?”

“钱是可以想法子,只要你愿去。”

她默默地停了半晌,发出低慢犹疑的声音道:“听说自老伯去世后,你的家境也渐渐地衰落了。”

“既是衰落了,就让它衰落到底,”我笑了说,“富好过活,穷也好过活,不穷不富倒难过活。”

她听了笑了一笑,不赞一词。

“平夫不至于就回来罢?”是我问她。

“不至于。我虽有信告诉他我的情形,但未尽情地都告诉他。且劝他不要因此废学,过年满了三年再回来。”

“我今天搬回城里住,让琴儿搬过来侍候你。我也要常常地过来看你。老实说,我近来对于种园子很有兴趣呢。”

她又笑了笑,不赞一词。

“你缺什么东西?我可以从城里带回来。”我问她。她摇了摇头。我辞了出来,她又在后面说:“你可能想法子告诉菱君我在这里?只怕她现在已经哭病了!”我回过头来,见她已经转过头去,用手帕盖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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