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知哈妈要琴儿来的话,又嘱咐她预备屋子,便同兴儿赶了车子进城。兴儿喜的嘴都闭不上,告诉我说:“我我我就是喜欢进城的。”

“这次回来,你就不喜欢进城啦。”我笑向他说。

兴儿回过头来看一看我,红了脸道:“少爷,你就就就会拿我开玩笑!”

“能教人家拿你开玩笑,那你才有好日子过呢。人的本事,就在能使人家哭,或是能使人家笑。人生的意味,也全在哭里头或是在笑里头找出来的。要哭要笑才算过日子,不然,就是不痛不痒地挨时间。”

他听过想了半天道:“少爷。”

“怎么的了?”

“你的话,我我全不懂。”

“那是你的造化。话是因为要求同情才讲的,就是要把我的心,借话去碰你的心,把我心里的喜怒哀乐碰射到你的心里去。若你同享了我的喜乐,那我的喜乐就增加了;你若分担了我的哀怒,那我的哀怒就减少了。所以,你若全懂了,那是我的造化;全不懂,那是你的造化。懂错了,那是我们俩都没有造化。”

他听完呆了半天道:“少爷。”

“又怎么的了?”

“你越说,我我越不懂!”

“越不懂,越是你有造化,你若是连‘赵钱孙李’都不懂,那么,你连作大总统的造化都有啦。”

兴儿不再理我,只是急急地打着骡儿跑。我对他说:“兴儿,你把骡儿打坏了,咱们今天可别想回来。”

“你你还回来吗?”

“我不回来,谁把琴儿送到园里去?”

他听完吃了一惊,急问道:“那么,你你你你不不不教我回来了吗?”

“琴儿留在山上,你留在城里。”

“留在城里!作作作什么?”

“看猫。”

“看猫!”

“以前是琴儿看,琴儿走了该你看。”

他直瞪了半天眼,忽然笑道:“咱们把猫带到山上去,那不可以么?”

“那可以。”

“那么,我我就也也可以住在山上啦。”

“那也可以。”

我们俩讲着闲话,不久便到城里的住宅。一进门张妈便惊惶地报告我说:“你可晓得周家的小姐跳了海啦!”

“你怎么晓得的?”我问她。

“今日早晨周家四处找人,说是周小姐失了踪啦。后来他们在海边上看见海上漂流着一条白狐披肩,认明了是周小姐的,才知道她跳了海。”

我听了狂喜道:“那条披肩会从西海流到北海来,好的很!”

张妈听了,两眼露出惊异、不解、鄙夷的意思看着我道:“你这个人果真是疯了,人家死了,你不难过,倒说是好的很!”

“我并不是说她死得好,我是说那条披肩流得好。”是我分辩的话。

“人死了,你还去称赞那条披肩!”张妈把头一扭这样说。

“人死了,我就不去称赞那条披肩啦。”

“那么,人没死,还活着不成。”

“没死,自然是活着。”我就把玉君前后的情形都报告他们,并说要琴儿到西山住的话。张妈和琴儿听了都喜欢的了不得。

张妈笑道:“我说,那样标致的人,是不会不闹故事就死的!那样容易地死了,岂不是枉费天工吗?”

“张妈,你几时学的哲学?”我问她。

“哎哟,什么哲学,我是不懂,我是说她是我们少爷……”

“怎么样?”我插问她。

“……病里都不忘的一个人哪。”她说了抿着嘴笑。琴儿同兴儿也在一旁挤眼笑。

我不理会张妈,转向琴儿道:“你可愿到西山去!”

“我也不傻,怎么不愿去,我就是喜欢到西山去哪!”琴儿眉飞色舞地这样说。

我看了看兴儿,又回过头来对琴儿说:“兴儿就是喜欢到城里来,你就是喜欢到西山去。以后让你们俩都遂心愿,兴儿住城里,你住西山。”

琴儿听了先是张了嘴,后来又骨朵着嘴,及到开了嘴要讲话的时候,兴儿对她使了个眼色,两个人都出去了。张妈又要讲话时,我说是我的肚子饿了,教她快预备饭。

大家吃过午饭,我嘱咐琴儿收拾行李,兴儿预备车子,又告诉他们我到北海边走一趟就回来。

“那条披肩早教旁人捞了去啦!”是张妈奚落我的话。

“我不是去找披肩,是去找菱君。”

“找菱君!跑到海边上去找吗?”她不信服我,所以这样说。

“她们姊妹两个,都是与海有关系的,所以要到海边上才找得到的。”

说完我一个人出了门,一鼓气走到北海边。四下瞭望一回,却不见菱君,很失望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正在叹气,恍惚听到一阵细小的饮泣之声。我穿过几个石洞,走到一块前面对海,背后三面围石的石子涡里,看见菱君长伸着身子,怀向下躺着,两只小手拥着脸腮,面对着海,哽咽地哭。我跑过去蹲在她的身旁,叫她道:“菱君。”

她吓了一跳,转过脸来,看见是我,更哭的凶了,呜咽的声音告诉我道:“姐姐跳海了!”

“海是跳过,人却没死。”

“没死?”她站了起来,半信半疑地问我道:“真的吗?”

“我几时骗过你。”

“在哪里?”

“在我家里。”

她听了两眼的笑光从一层泪射照出来,往前一跳,扑在我身上,抱住我的脖子说:“好先生!领我看姐姐去。”

“看不得,在西山园子里呢。来往要三四个钟头,你不怕你娘找你吗?”

“我一天不回家,她也不找我。”

“可怜的小流氓!跟我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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