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知县看见衙役将大盗上了大链,亲自上了封条,随即退堂。这里皮登忙唤人来,将大盗驮入内监。岂知严秀不待人驮,一个鹞子翻身,站将起来,往外就走,将杨豹、陈雷吓了一跳。杨豹向皮登说道:“你看这个大盗,真正厉害,受此重刑,他还毫不在意,立起身来就走。此人在监,皮大哥须要小心。”

皮登答道:“不消大哥叮嘱,俺自有道理。”

说罢,将严秀带到监内,在地字号坐下,皮登即令人取了一盆药水来,代严秀将棒伤洗了,用青布包好,又命人买了鱼肉酒肴,与严秀对饮,百般抚慰。严秀心内十分敬服皮登能识英豪,又善买服人心。此人有勇有谋,务要收服于他,方可救得蓝鸿出狱,此是严秀心内打算,不必烦絮。

且说皮登陪了严秀,用过酒肴,命人撤去。向严秀说道:“朋友,请自安息,此事无关紧要,不多几日就可开释了。”

严秀道:“蒙兄照应,感激在心,倘有出头之日,决不忘吾兄大德也。”

说罢皮登锁了监门,吩咐小牢子小心看管,自到卧室去了。

一宿已过,次日忽闻官府坐堂。有人在牢门口喊道:“皮登,太爷叫带元宝案大盗到堂。”

皮登闻言,望着严秀道:“今日不可如此爽快,须装些痛楚,免人诽谤。”

严秀点点头,跟着皮登出了牢门,一直来到大堂。皮登道:“太爷在上,犯人当面。”

知县道:“陈福,我问你那三锭元宝哪里去了?羽党几人,从实招来,免受大刑。”

严秀道:“小的只有一人,并无同伙,元宝三锭是俺吃喝用去。太爷派犯人之罪,小的领罪便了。”

知县闻言大怒,将惊堂一拍,咐吩夹起来。两旁答应夹起,三绳收足,还是不招,又加穿杠二百余下,仍然不吐一语。官府无奈,只得退堂,仍将他寄监。从此两日一审,总是非刑拷问。一连审了七八堂,都无口供。巫知县十分着急,同师爷商议如何处治。师爷道:“除非用脑箍,不怕不招,须要见景生情,休要箍死。”

巫不飘道:“我自知道。”

于是次日坐堂,将严秀提出。先问口供,还是不招。又一夹棒,二百穿杠,仍然不吐。知县大怒,吩咐用脑箍箍来。两旁一声答应,将他头发挽了一个髻子,将铁箍向脑上一套,两旁用力一拉,看着铁箍嵌入脑内去了,严秀想道:“此刻不招,等待何时?”便喊道:“小的熬刑不起,望太爷松刑,情愿招了。”

知县道:“不怕你不招。”

吩咐暂且松了,如不招再紧,衙役答应,松了脑箍。严秀道:“小的是顺天府人氏,一向在梁太师府内为使。只因府内人多,打发小的投这里做过通政司大堂的桑廷肇大人手下听用,谁知他要试小的武艺,方肯收用,叫我干一件奇异的本事,要别人做不出来的,他方肯收我。小的一时糊涂,答应下来。他又住在落乡,哪有奇异事干?所以盗了太爷库中元宝五锭,他收了三锭,赏了小的两锭,这是实情,并无虚言。”

巫不飘闻听此言,吓了一跳,此案便不好办了。若是难为了他,他是梁太师的人,再者这桑廷肇又是出过仕的大员,时常帮助于我,怎好去拿他?再一想,莫不是此贼熬刑不起,胡乱害人?

便将惊堂一拍道:“狗强盗,你是惧刑乱攀,岂有桑大人使你做此不法的事?”

吩咐再将脑箍收起。两旁一声答应,仍然收起。严秀在下道:“太爷不信,小的看见他收藏之所,何不当堂对讯?若是诬良,小人甘愿重处。”

知县见他如此口供,不好再动刑法,只得松刑还监。知县退堂,衙役散去。那皮登使小牢头将严秀驮入牢中,睡在床上,将药替他敷上,用红布扎好,定了一会,严秀坐起。皮登送上一碗燕窝汤来,严秀用毕,仍然一样,乃叹道:“今日才攀倒桑贼,少不得指日入监。”

皮登道:“此事实在亏你,别人都难攀得倒他。”

再言巫知县来至后堂,同师爷商议,将细底一一言明。师爷道:“此事须要请教府尊,看是如何办法。”

知县闻言,即刻出堂上轿,往知府衙门而来。到得头门,下轿步行,到了宅门口,向内使说道:“我有要事禀见府尊,望代通报。”

内使闻言,转身入内,来至书房禀道:“启上大老爷,今有聊城县禀见,有要事面呈。”

黄知府道:“请他进来。”

内使领命出来,引巫知县到了书房。巫不飘向知府打了一躬道:“卑职请安。”

知府还了半礼道:“贵县请坐。”

知县告坐,小使献茶,巫知县就将偷元宝的案件呈上,黄知府接来细看,就问道:“贵县此事怎样办法?”

知县又打一躬道:“卑职因内中难办,故来请示。”

黄知府道:“案内之事,不必提梁太师的举荐,只将桑廷肇诱来,便知真假。若是真情,从公治罪,若是诬扳,再行拷问强盗。”

知县又打一躬道:“谨遵钧命。”

于是吩咐备酒,一面差能干家人,拿帖去请桑廷肇到府饮酒。家人领命,出了宅门,上了快马出城,直奔桑家庄而来。到了桑府下马,将帖递与门上,说道:“大老爷备了薄酒,立请桑大人赴席,有要事面商。”

门上持帖入内,见桑廷肇坐在书房看书,即上前回道:“今有本府黄大老爷有帖在此,立请大人赴席,有要事面谈。”

廷肇心内想道,只怕他又有什么差事难办,或是库内公项不足?不然,就是他又要请会,不免又要破费银两。想罢,吩咐门上出去,打发来人先回,说我即刻就到。门官领命,到了外面,请来使先回,敝上随即就到。那内使领命,转身就走。这里桑廷肇更换衣服,带了两名家人,出了庄门,上马直奔知府衙门而来。直到二堂下马,府县起身相迎,走入暖阁,叙坐献茶。

黄知府道:“久违雅教,渴念殊深。今备薄酒,特请仁兄到此,面聆教益。”

桑廷肇道:“老公祖,治生久欲谒见,奈因俗事羁身,今闻呼唤,赶来叙渴。”

两下礼毕,巫知县上前见礼道:“大人,晚弟奉黄大老爷命来奉陪。”

桑廷肇道:“父母也在此,治生失照了。”

礼毕,大家入座。茶毕,摆上酒席,邀请入座。酒过数巡,知县开口道:“晚弟今有一事,请教大人示下。”

言毕,将盗元宝案的口供,双手送过。廷肇不知底细,认做疑难案件,请教于他。他笑嘻嘻接来细看,看到临了,不知不觉,脸上起了红云,怒气满面,便开口说道:“父母老公祖在上,治生何能做此不肖之事,败坏祖宗,这是与治生作对之人,作此诬害,望二位参详。”

黄知府道:“弟也是这等讲,料大人必不能做此不礼之事。那强盗说元宝目睹大人收藏之所。”

桑廷肇道:“这又错了。此人素不相识,连姓名我也不知,何能晓得我的住处。”

黄知府道:“大人不必着急,我将城内乡宦多请几位到此,同坐一席,大人间在其中,然后将那强盗带进,叫他辨认,便知真假,此计可好否?”

桑廷肇闻言大喜道:“甚好甚好。”

知府一面吩咐将酒席撤去,一面差人各处邀请众乡绅。内使领命而去,不一刻众乡绅都到。知府一一迎入,各分次序坐下。酒过数巡,谈到盗库案情,个个痛骂强盗胡供,吾辈衣冠人物,岂能做此不轨之事?巫知县吩咐手下,到衙门提取大盗到府对案。

衙役领命,来至县牢门口道:“监牢有人么?府大老爷要陈福到府对证。桑大人现在府内。”

皮登闻言,来至严秀号房道:“今日府内要你前去,与桑大人对审。”

严秀道:“就去何妨?”

皮登道:“你可认得桑廷肇的模样?他今现在府内。若错认了,就是诬攀,岂不罪上加罪?”

严秀闻说,吃了一惊道:“那也不妨。就是不认识,我们到那里喊他一声,用神观其气色,可知八九。”

皮登道:“他若防着你,你又将何处置?”

严秀被他说得目瞪口呆,便道:“依你怎样是好?”

皮登道:“你进署时,向两边一望,见那鼻边一红痣,面麻须微白者便是,切记不可认错。”

严秀道:“承情,谨记在心。”

言罢,替他上了大链,并手铐脚镣,全班快手押着严秀而行。进了知府衙门,到大堂口立下,杨豹进内禀道:“启大老爷,盗犯现在外堂伺候。”

知府道:“带他进来。”

杨豹出来,将严秀带至里边。杨豹禀道:“犯人当面。”

知府向严秀喝道:“你盗元宝,理该有罪,因何攀害无辜?满座乡绅在此,你认谁是桑大人?”

那严秀一入宅门,就四面一瞧,望见桑廷肇坐在右边第二张椅上,此时见府尊问他,也不答应,直起腰来,往右边膝行。到了桑廷肇面前,将一双手朝他膝头上一伏道:“桑大人,你好狠心,使我盗出元宝来,你拿三锭,赏我二锭,如今我遭官事,你置身事外,全不顾我了,我是好好的人,被你陷害不浅。”

那桑廷肇见他两手伏在膝头,就吓得三魂缈缈,七魄悠悠,浑身冷汗直流,便说道:“我何曾认得你?几时看见你的元宝?你莫要认错了人。你说我收你三锭元宝,存在哪里?”

严秀道:“在你家会宝楼上,右边第三张拒内,紫檀盒子盛着呢。”

桑廷肇道:“狗强盗,你说我收在柜中,若是有了,我甘领罪,若是没有,就治你诬良之罪,那时你休想有命。”

黄太守道:“既如此,桑大人着人同原差回去,查看便了。”

于是杨豹带了伙计,协同桑府家人,出了府署,上马出城,直奔桑家庄来。杨豹暗暗思忖道:“桑廷肇呀,你也有今日。想当初你家失盗,盗犯未获,他屡屡拿帖催逼,我曾到你面前求情,你都不依,累我完赃,枷号一月,方才罢休。今日落在我手,管教你认得俺便了。想着想着,到了庄门。进了大门,众人道:“杨头翁请稍坐一刻,待弟入内取了钥匙来,好开楼门。”

杨豹恐他泄露机关,将赃撤去,如何是好?急忙说道:“二哥,我同你先到会宝楼,然后你再去取钥匙便了。”

那家人见不能脱身,只得同到会宝楼楼下。那家人又道:“我取钥匙来好开。”

杨豹道:“不用费事。”

遂将楼门铜锁扭去,开了格扇,一直上楼。见是八张竖柜,都有铜锁,杨豹就将右边第三章竖柜上铜锁一扭,开了柜门,果见中间有紫檀盒在内,即将盒子取出,抽了盒盖,只见三锭元宝摆在内里,吓得那家人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杨豹令人连盒子带去。替他关好柜门,挽着家人膀臂而行,一同下楼。到了庄门口,押着他家人上马而去。

再言桑府此时合家俱已知道,上房太太闻知,亲到会宝楼,将楼门关好,又令得力家人带了银子,到知府衙门料理,打听消息。

再言杨豹等人,来至府前,一同下马。入了宅门,望着府尊打个千儿,将盒子呈上道:“赃银在内,元宝三锭,丝毫不错。”

知府叫人抽开盒盖,拿出元宝,与巫知县验看。巫知县进前细看一遍道:“正是库中之银。”

黄太守令他收了元宝,那些众乡绅吓得一同外走,惟恐带累,只剩下桑廷肇一人。他见赃银起来,吓得心虚胆怯,有口难分,只得上前道:“老公祖在上,治生素守田园,不干非礼之事,都是强人诬害,望老公祖还看平日之情,笔下超生,搭救治生,感恩非浅。”

黄知府即刻放下脸来,说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你既与大盗同伙,知法犯法,真是衣冠禽兽,还有什么职分?真赃已在,还敢在本府之前称治生么?”

咐吩左右将他冠带摘了。两旁一声答应,将他冠带摘去。桑廷肇即刻跪下道:“犯官从不认识这个狗强盗,求大老爷做主。”

严秀在旁听见骂他,便道:“桑大人,我不是你差遣,决不敢来盗库银。俺虽然是个平民,也知王法。”

桑廷肇道:“我哪里差你盗什么库银?何苦将我清白之身,一口咬定?我问你,我与你有何冤仇?”

严秀道:“你不差我盗库,此银怎么得到你家会宝楼上?况你家有勇士保家,夜间更夫往来,如同穿梭,你家楼屋层层封锁,你不收藏,难道此宝飞到你家去的么?”

知府见他说得有理,将惊堂一拍,喝道:“桑廷肇,你不必辩了,还有何说?从实招来。”

桑廷肇道:“大老爷、太爷在上,犯官平日只好行势,至于犯法之事,决不敢干,叫我从何招起?”

知府笑道:“不动大刑,焉肯招出?”

吩咐夹起来,两旁答应一声,即便上前,将他鞋袜扯去,朝夹棍窝中一放,才收得一绳,那桑廷肇哎唷一声,如同杀猪一样,鬼声都喊出来了,下体屎尿直冒,臭气冲人。那些衙役心内好笑,又不敢笑,一个一个蹙着鼻子,你看我,我看你。只听桑廷肇转声喊道:“哎唷唷,不得命了,快快松了罢!我愿招了。”

黄知府道:“不怕你不招。”

吩咐左右松了大刑。桑廷肇将头一抬,众衙役一看,不禁嗤然一声,连鼻涕都笑出来了。你道众衙役为何发笑?只因桑廷肇年已高大,受刑之时,哭叫齐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伏在地下,左擦右擦,沾了一脸灰尘,白的白,黑的黑,活象戏台上一个大花脸,胡须揉乱如麻,两只眼睛白睫白睫,就同猴子一样,无论何人看见这个形象,不得不笑。连黄知府也转过身去嗤嗤地笑。笑罢,复又转过身来,说道:“快招。”

桑廷肇道:“陈福自夸武艺高强,犯官欲试他的本领,使他干一奇异之事,谁知他就来盗库。盗得五只元宝献于犯官,犯官见财难舍,自己收了三只,赏他两只是实。此是犯官一时糊涂,还望府尊格外矜怜,代为设法,搭救老朽。”

知府道:“你且画供。如能设法,自然超豁于你。”

廷肇随即画供。知府吩咐带下,收入县署内监。说罢退堂。知县辞了知府回衙,皮登、杨豹将桑廷肇并严秀上了大刑,押着随在轿后行走。街坊男妇看见,都说桑大人今日怎么弄成这个鬼象?有的说道:“他平日鱼肉乡民,占人多少妻女,夺人多少财产,与童高狼狈为奸,童高既被门客杀死,他又遭了官司,可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有的说:“我们地方上的人,大半受他所害,无处伸冤,谁知他也有今日的报应。”

有的说:“阿弥陀佛,从此以后,地方上居户,有了升腾之日了。”

不表众人欢欣鼓舞,再说知县到了衙门,吩咐将人犯收监,好生看管。杨豹、皮登领命,将廷肇收入章字号内。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何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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