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傅景与魏川分别,送妻归宁。一日来至桐城县地方,走到他岳母门首,歇下轿子,伸手敲门。里面问道是谁,傅景回道是我。有个丫环出来开了大门,见是他夫妻二人,慌忙转身入内通报,说道姑爷与姑娘回来了。她母亲正在想念女儿,忽听此言,心中大喜。吩咐请他夫妻进来。二人看着轿伕送进行李,然后一同来至中堂,一同上前请安,问礼坐下。丫环献茶毕,各叙离别之情。傅景略谈几句就起身告别他的岳母,又与他妻子说道:“娘子你安心在此,我到京中去回来的时节,顺便接你伴同回家。”

他岳母说道:“姑爷几年没来,今日到此,理当多住几日,因何就要回去?”

傅景说道:“岳母有所不知。”

就将魏川在路等候进京之话细说一遍,他岳母方才明白,道:“你既有正事,我也不好相留。回来的时候务必来此一走。”

傅景答应,告辞出来,坐上轿子,复转原路,回到船上来见魏川。

再说魏川自傅景送妻去后,他一人坐在舱中,无人陪伴,整整闲了几天。此时见傅景回来了,心中甚喜,问道:“你岳家离此多少路程,因何今日才回?”

傅景道:“门下自从那日登程之后,一路毫无耽搁,送至地头,我即刻回身,就到此。”

二人闲谈一会,吩咐开船。那船家闻命,即刻关照水手人等,一齐动手。也有滑蓬的,也有解缆的,也有拔锚的,也有提篙的,诸事齐备,船上一梆锣响,将三只大船,一起离岸。头船是魏川与傅景,第二船党文虎与众家人,第三船是轿夫厮役人等。一路行来,般只如常,进京赴试的居多,路上风光,形容不尽。一日行至一处地方,名叫做鸭嘴滩,这码头甚大,两岸人烟凑集,要算一个顶大地方。魏川的船到时,天约下晚时分,只见前后大小船只,纷纷傍岸,俱泊在码头住宿。魏川见了,向傅景说道:“你看此地十分热闹,我等就在此停泊。我与你上岸去游玩一回,岂不有趣!”

傅景答应道:“是。”

连忙吩咐停船,世子爷要上岸。众水手一声答应,将三号大船,一齐扔岸抛锚,把船靠定,水手去下篙子,落了大蓬,一起上岸拖了绳缆,又钉下木桩,将舟扣稳。这才搭了跳板,搭着扶手,魏川与傅景来到船头,走上跳板,上得岸来。后面家人也有跟随上岸的,也有在船上看望的。

此时一众大小船只,总靠着滩头泊定。那祝贤之舟,住在滩尾。魏川与傅景上岸闲踱,走来走去,东张西望,猛然看见船档中有一只船,船内只有三人。他二人立住了脚,定睛细看。傅景眼快,指着那船,与魏川看道:“世子爷,你看这船内三人,好象是祝贤主仆。”

魏川留神看时,丝毫不错,见祝贤坐在中舱看时,书童四喜站在旁边伺候,老家人祝林在后舱闲坐。魏川与傅景说道:“正是小祝。仇人近在目前,须要想出一条妙计害了他的性命,方出我胸中之气。你可代我想来。”

傅景道:“世子爷放心。前番小祝在家,与世子爷打擂争亲,有许多的英雄保护。今日窄路相逢,止有他主仆三人,别无好汉在此。想他此行,必是进京赴试。此时害他性命,易如反掌。莫说是一个祝贤,就是十个祝贤,还怕他飞上天去不成?今日定然叫他在此送命。”

魏川听了大喜,道:“有何妙计?”

傅景道:“日间不可害他性命,人多眼众,耳目要紧。好在他的船,今日歇在此处。等到夜间,差人去将他三人杀死,我们即刻开行。那时人不知,鬼不觉,就是此日邻舟看见,也只疑惑他是遇盗身亡,哪里知道是世子爷相害。”

魏川道:“但行此事,须要一个有胆量的人,方才去得。”

傅景道:“这更不难,现有教习头党文虎在此,差他去办就是了。”

魏川道:“好极。”

即命傅景到后船,将党文虎唤来。傅景答应,去不多时,党文虎已到面前,说道:“世子爷,有何吩咐?”

傅景道:“此地不是说话之所。”

他就择了一个僻静地方,三人一同走来,就将方才的话,吩咐一番。党文虎道:“此处住船甚多,夜间舱门关闭,又无灯火,如何认得哪是他的船只?倘若杀错别人,如何是好?”

傅景道:“我有一计,包管不至杀错。”

党文虎道:“傅大爷有何计策?”

傅景想了一回,道:“有了。你去船上取一只蔑箩来。买几斤干面,注在里面,托在手中。假作匆匆过船的模样,走至他船上,故意将身倒在他的船上,将干面泼在他的船头,暗暗做了记号,他就揭去,一时也扫不干净,必要剩下些许白迹。下手时,认定白迹的船头便是。再将这一顺的住船,从头数去,数到他船是第几只,你谨记在心。那时断无错认之理。办得事成,世子爷必有重赏。”

党文虎答应而去。

再说祝贤动身在魏川之先,他因一路未遇顺风,故而耽误几日路程。魏川船上水手人多,又是顺风,所以行得甚快,可巧这日到了此处,遇在一处住下,祝贤倘若晓得魏川到此,必不在此地泊船,恐被他暗算。哪知他尚未看见魏川,不防魏川早已看见他主仆三人,要想送他主仆性命。

这船拢岸之后,他正在船上看书。猛然看见从岸上跳上一人,到了船面,象貌凶恶。手捧一箩于面,两眼不住地向舱内探望,就如查看动静一般。见他走至船头,一跤跌倒,将一箩干面,泼在他的船板之上,慢慢的扫去。他心中疑惑,却未曾出口。老家人见了,进舱说道:“此人泼面有因。见他从船头走至船尾,贼头贼脑望着舱内,恐有暗算,做记号的。不可不防。莫非仇人思想谋害,暗里差人前来,夜间行事的吗?不然就是贼盗,预备夜间抢劫。此处停留不得。”

那祝贤正在心疑,又听祝林这番言语,恰恰合着他的心路。开口说道:“既然如此,速速吩咐船家,脱出船档,移至别处停泊,离了此地方好。”

祝林道:“是。”

急忙将船户唤至舱中,低低吩咐,赏了酒钱。船户答应,即刻将船脱出船档,众人一齐用力,撑篙的撑篙,摇橹的摇橹,又走了十几里路程,在一个小码头住了。

再说魏川等商议停当,回到船中,饮酒取乐,只等党文虎夜间行事。不料那刑部大堂邬文化之子邬廷章,亦是往京中赴试,也是主仆三人,巧巧这日晚间才到此地。见两边住船已满,无处停泊,行至祝贤原泊之处,将船撑进入了船档住下。他船上装了许多土粉,船上亦有白迹。那党文虎到了夜间更深人静的时候,见各船皆无灯火,他就脱下长衣,结束停当,手执朴刀,直奔日间所记之船而来。到得船头,见船头上尚有白迹。他便纵身跳在船上,撬开舱门,摸至里边。

摸到正面铺上,睡了一人,旁边板上睡了二人。他此时不问青红皂白,先奔正铺,照定枕上手起刀落,一刀砍下。只听得“哎呀”一声,又复砍了儿刀,登时殒命。转过身来,摸到旁边板上,认定二人头上,又是几刀。砍毕,他便插了朴刀,离舟登岸,急忙直奔魏川大船前来回复。此时魏川与傅景尚未安睡,正在议论此事。魏川道:“此时约有三更,也不早了。党文虎也该动手行事了,怎么还不见来回报?”

傅景道:“世子爷不必心急,想党文虎初来投奔世子爷,头一次差他办事,自必用心,断不有误。”

他二人正在谈论,猛听得船内板响,魏川忙问何人。党文虎应道是我。傅景起身开了舱门,党文虎进来回报道:“奉世子爷之命,所委之事,现已办毕。”

遂将朴刀呈上,验明形迹。魏川大喜,说了一声好,明日领赏。党文虎答应一声,退去仓门,回他后船歇宿去了。

一宿已过,次日天明,各船水手起来,打点开船。那邬廷章船上水手,也起来收拾。见舱门大开,低头一望,见满板的血迹。再向里面一看,见他主仆三人被人杀死,口中喊道:“不好了!船上杀了人了!”

那些邻船听得喊声,一齐前来看望,见果然不错。人人惊讶,个个称奇。再查各物,一毫未动。大家议论道:“若说是强盗行劫,必然失物。今只杀人,又未劫物,其中定有原故,必是遇见仇人,暗中劫杀。”

正在喧哗,早已惊动地方保甲人等,齐上船来看望。向船家问道:“你船内装的何人?”

那船家说道:“我船内系邢部大堂邬邹大人的公子,进京赴试的。昨日晚间在此歇宿,不知被何人所杀。”

众人问道:“夜间可曾听见什么响动没有?”

船家回道:“我等夜里未听得响动。”

那保甲人等,逢着人,将满船的人看守起来。带了船家,直奔本处地方官衙门禀报。那县主闻报,大吃一惊。见是连杀三命,况且死者是刑部大堂邬文化的公子,在此经过,不知是被何人所杀,若不将此案审明,获住凶手抵命,怕的是邬大人一怒,我这官就做不成了。

随即上轿,带了刑房仵作人等,同至鸭嘴滩。来到滩前,赶走间杂人等,县官走进了船舱,见三人死在舱中。吩咐仵作细细检验。仵作领命,上前细验一回,高声禀道:“回太爷,小的奏谕验看,验得三人项下,皆有刀伤,约深寸余。胸前两臂亦有刀伤数处。被杀身亡是实。”

又将船户并众水手唤来,细问一番,有招房在旁边填了尸格,录了口供。吩咐地保,暂且买棺收殓,抬至庵中。将船封了,船中箱子行李等件,暂为寄库。一面下船,上轿打道回衙。到了衙门,将船户暂且收监,待获住凶手,再为办理。一面出了堂差,传齐捕快,着地上紧缉凶手。众捕快领命退了,各各分头访拿不提。

再说魏川听了党文虎回报说是杀死祝贤主仆,心中甚是欢喜。到得次早,闻听邻舟喧嚷,心中明白,想是杀死无疑。及至再听人言,说是邬文化之子,主仆三人,被人劫杀。甚为诧异,忙着傅景将党文虎传来细问。不一刻,党文虎来到船舱,细问原由,因何错杀人。

党文虎道:“小人奉命前去劫杀祝贤,照船头挨次数数去,数至数尾,船头又有白迹,丝毫不错,方才下手。谁知不是祝贤,将邬公子主仆杀了。此中情节,连小人也不明白。”

魏川道:“邬公子与我无仇,今日被我所杀,心内何安?”

傅景道:“这也是前生定数。想必是祝贤也看见我们,泼面的时候,他已看透机关,暗暗将船移去。邬公子不知,误住在此,做了祝贤的替身。事已如此,只得忍气吞声,不然倒惹出祸事来了。”

魏川无可佘何,只得吩咐速速开船。

且说次早,祝贤听说一船杀死三人,忙唤祝林前去细访。祝林领命而去,不多一时,上前回复说道:“邬文化之子的船,住在公子前住之处。他主仆三人,夜间不知被何人所杀。现在县主验毕,访拿凶手。”

祝贤听了大惊道:“昨夜分明是魏川要暗害于我。若不将船移出,此时早已归阴了。”

祝林说:“公子平日行善,暗中自有神灵保佑,这是天意。”

他主仆谈心,此时船已开行,又得着一路顺风,路上毫无耽搁,这日到了通州。下船搬在客寓暂住,吩咐祝林先到京城,寻一僻静地方居住。一则可以温习经史,二则躲避魏川。正是胆寒常似惊弓鸟,侥幸真如漏网鱼。不知祝贤终能脱祸不能,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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