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中国最南的K省,有一个通商口岸A市,从A市到C城有一条铁路。从这铁路向东远望,一带连绵不绝的青山和它——铁路——形成平行线般起伏着,山麓是点缀了疏疏落落的几十个小村。

附近H车站的这些村落中,要算郑富翁——五六十年前冒险跑到南洋去发了大财回来的郑和爷——是S村的大富户了。他自六十多岁回来祖国,过他不满十年的舒适生活之后,便撒手归西了。留下的是很多很多的金钱和一切穷人们所没有的东西给他的七个儿子和死了丈夫而年青的长媳妇。

“虽然你们还有的在南洋未回来见我,但最可恨的是你们的长兄先我而死呀!大嫂,她青年守寡,很凄冷的。你们要多照顾她!就把我私己的现金份中拨二万块给她,给她看着开心吧!唉……”和爷看了看站满床前的儿媳,在做最后的叮嘱。

这时最伤心不过的,是年纪只有廿七八岁,嫁过来做填房还不满三周年便死了丈夫,只有个遗腹的生下来才有岁余的女儿和没有翁姑的大奶奶了!她像哭她的丈夫般悲痛着。

妯娌伯叔们都把冷眼瞧着她,有的还说:“大奶奶真要哭够些,阿爹就只疼你一个!……二万块钱难道比有了三妻四妾的丈夫还不及吗?……”其实全无感情还有悍妾,每年多病,每天躲在鸦片烟炕上的丈夫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不过没有丈夫的苦况,又非意想所可料到的!

“大嫂,目前爹爹的丧事要用很多的钱,这三几千块钱先给你收着,等往后生意上多赚了钱时,就如数拨还你的。”比她大了十几岁的叔叔冷冷地把五千块钱的存折交给她后就跑出去了,也不等她的回答。

两行清泪在她的眼中滴到抱在怀里的女儿头上去,她想:阿翁私己存下的二十多万块钱现金,完全是他们兄弟的囊中物了,还要挖苦我这笔的存金!昨天父亲的遗言便在今天违悖了!以后,以后……怎么靠他们过日子呢?自己丈夫份下的生意赚来的钱,镜花水月般只好看着不能拿到!孤儿寡妇是任人鱼肉了!……

牙牙学语的女儿,睁着巨大的黑眼珠看她的母亲,“娘!娘!”不断地叫着。

“啊啊!莲儿!你长大了才晓得你娘的苦况哩!……不知你往后的命运又是怎样?像你娘……!”清泪又继续地滴在若莲的稀薄的头发上!

“你假如是个男儿,我便有吐气的一日了!唉!……”她伤心时就这样地向着无知的女儿告诉。

她丈夫的先妻还买了个儿子,名叫国忠。她给娶过来做继母时,他已经十三岁了。染了富家子的恶习的国忠,自父亲死后就像脱了枝的败叶,再也不愿入学了。终日是弄舟、饲鸟,渐趋下流,近来他竟连鸦片烟也抽上了。麻雀牌也打得老练了,有时还跟了些年少的族叔们到A市的酒楼买醉去!

自然,年轻而成天躲在房里的继母是没有权威可干涉他的。有时他入到房里来叫声短促的“娘”时,是因为他在叔叔处拿来的钱不够用,而来向她勒索的。

“不给我也随你的便!不过郑姓的钱,半个也不能给入到他人袋里的!告诉你,你们母女是半文没份的!我大了时,家产不都是我手里的东西吗?”在继母箱子里拿不出钱来的国忠,总恨恨地向着满含清泪的她示威!

眼看着妯娌们的钻首饰和时髦的华服,而自己每月只有少数的说是生意上的利息的金钱,在出身是小家女的她,却也不舍得给这个强横无赖,不是亲生的儿子挥霍。

原来她是离S村数十里远的T城人;她的婚姻是她那当了一生的店员而不曾有过很多量的灿灿的黄金的父亲所主宰的。

“丈夫年纪大了这么多,而且还有了两三个妾侍和儿子;这样的填房是不容易做的。你就把女儿许给他吗?”父亲回来报告她的婚事已经订定了时,痛惜女儿的母亲哭着要取消婚约!

“我们辛苦了一世都看不见这样黄澄澄的金子,让女儿去享享福还不好么?……他们朱门富户,不是为了女儿的人物漂亮,要和我们攀亲么?”贪怯的父亲受了妻子的怨谤虽然不好过,但回头望那装在玻匣里的耀眼的定婚礼物,心花又在怒放,代女儿幻想着许多未来的幸福!

“我们母女,不,就只莲儿是郑家的亲骨肉,却不能得到丝毫的资产吗?要你这不知姓什么的外人才有份吗?……”她只有对着国忠的背影垂泪。实际上是真的如此的,这S村一带的风俗制度是骇异不过的,没有儿子的遗产是要给买来的螟蛉子所有,自己的女儿虽然是亲生的也不敢希冀瓜分其万分之一!

“恨只恨你怎不会变成男儿!……”若莲的“娘!娘!”的娇小的声音,有时也掩不了她母亲那受重创的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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