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在孔诞辰前后那几天,市面的一切都过份地骚动着!那些资本家和各机关各政党的中上级的人员都溜之大吉,乘槎浮海去了。W校的校长和努力革命的学生们也半逃难半玩耍地到H港去了。他临行的时候还召集全体的员生们开会,叫他们不要轻信谣言,地方是安于磐石的;叫他们要安心读书,继续上课……几个头脑简单点的教员和学生们也信以为实,开完会便挟着书本踏入课室去。他们却悄悄地把校里一切重要的文件,单据……和个人的东西,都收拾得点滴不留,带着下汽船去!

谣言终于实现了!××军已经不遇抵抗地把A市各地占据了!那个时候她还在课室里的,没听着一下枪声,也没看着一次对仗。她想,这样地把政局变更了又怕什么呢?自己空担惊了!

在室里躲了几天,外面静悄悄地并不见有何动静。今早起来,倚着街窗下望时,马路上憧憧往来的颈间结着红巾的××军都不见一个,只有冷清清的几个行人。她正觉得奇怪的时候,菊影从室外跑进来喊道:

“好了,好了!红军全败退了,革命军已经由C城开来,距离A市只有二三十里的陆路就快到了!……”

“真的吗?怎么来得那样容易,又退得如此突兀呢?……”

“你不见街上已没有半个××军了么?警察就要照常出来站岗了。父亲在英领那边听到的消息……”

“那么,我们可以到街上去,到校里上课了!”还没有起身的竹影从床上跳了起来。

“啊!我忘记再告诉你们啦!父亲说,××军来的那几天,把我们学校驻扎了呢。他们退走后,给一班流民之类的人,乘势到里面把一切校具都抢的抢,捣的捣,连门窗都拆下来抢去哩!……外面还传说××军要搜杀W校的员生!真吓死人啦!父亲又说,这样政治色彩浓厚的学校不适宜学生求学的,以后还是转学好。”

“啊唷!学校如果不能恢复,我们不是白破去一学期的费用吗?……”她真着急起来了,自己把上学期教书所存的薪水还了学费哩,真可痛惜!还有许女士,她不是又失业了吗?

市面的一切营业,交通都照常恢复了,每次由H港开来的汽船都载满了那些为逃难而去,实际是倦游归来的群众。W校的校长也回A市来了,他向××政治部和市政厅呈了一纸“学校为×匪捣毁,校具荡然,损失过巨,现不能继续开学,要求拨款补助……”的呈文,便把学校的两扇大门关闭,把这学期已收各款,装在自己的荷包里了!却把每人一个月的薪水发给教员,叫他们另寻生计;学费等不发还学生,却叫他们另寻补习,待学校能够恢复之后,再来就学!……那些在社会上全没位置的员生们,只好忍了气把一学期的生活和学问牺牲,那些会革命和活动的呢,却和校长瓜分所得,发他们一次横财去了。

经了这次意外的挫折,把她的雄心跌宕无余了!她一方跟着菊影们过着舒适的小姐生活,他方不自觉地对那向她伸展着的物质诱惑,无抵抗地屈服了!

有时中夜醒来,想想自己孑然一身,后顾茫茫,看看他人或倚着慈母的肩膀,或躲在爱人的怀中,使她不得不起早点找觅归宿的念头了。而且近来也有点过于挥霍,自己的私蓄也用得差不多,那几千块钱的遗产又使她羡慕起来了。她想,应该回到家里去吧,到家里领回那份金钱去的!回去,回去!……自己既不能找相当的恋人,还是把一身交给三叔们,等他们为我择偶吧!旧式婚姻虽无好可言,但真正的自由恋爱要到何时才碰着呢?……回去吧,物质的生活能够安适就好了,精神呢,唉!……许女士不是很倔强的惟心派么?屡次的失业,看她也很颓丧,无聊的!自由,自立……管不到许多了!……

是落叶萧萧的秋风里了,她虽和他们整天地穿了时髦的服装,逛着热闹的游戏场,但她的内心里总时时苦闷着——苦闷着烦愁如海的茫茫来日!

她的这番离家出奔,在兄嫂们是没感到什么的;只是负有乡绅望族的声誉的三叔父,却真着急得很!有些族人们都说她是淫奔,跟男学生逃走了,又有些说三爷侵吞到寡嫂死后的遗款,把侄女迫走了!所以他为要维持虚伪的面孔起见,很想找她回来,养在自己家里,堵塞一般族人们的口!

最近三爷的大儿子国贞,在A市的影戏院里碰到了她,才知她是寄居于朋友家里的。他回来告诉了父亲,三爷便叫了一个佣妇,嘱咐她半威吓半劝导地把侄女邀回家来。说过去的一切都不向她计较,责罚了,只要她从此肯安心依着婶母们过活,母亲的遗款是一定拨还她做妆奁的。又说她此刻外面的名誉很不好,将来若再有沾家声的事情发生时,他为了郑氏的名望计,是不能轻易把她放过的。末了说他念及长兄只此一块肉,实不忍看她在外面飘流,堕落,劝她还是回来——回来自己叔父处的好。

有什么方法哩?一次再次的奋斗,在她已尝遍了艰难,凄苦的滋味了!而况眼前有的是可以倚靠的不费力的小姐生活,看了许女士那样的陷于困穷,她没有勇气拒绝三爷的诱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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