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朝阳满含着生命力地发射它的光辉,这光辉由紧闭着的玻璃外射进房里,照着铁床的铜柱闪闪放射光芒。

经了几天来的烦扰和焦虑的她,这时虽躲在温软的钢丝床上的被窝里,但脸部灼热着,通身却冰冷地毫不觉得舒适的意味!她举起倦涩的眼睛望着朝阳的光辉,这光辉把她内心蕴蓄着的勇决精神完全恢复起来!

“莲姊!你今天又是不爽快吗?起身吃粥去啦!”若芙把晨妆打扮好了,一面洒着香水在才穿上身的新衣上,一面说。

“头痛得很哩!我要多睡一会,你先吃去吧!”她懒懒地回答后便翻身朝向床里面了。静听着若芙似乎抽开梳妆匣,再搽上些什么香粉之类的东西,才出去了。

——啊!可耻的女性,自甘堕落的女性!……你尽管时时刻刻在向外表妆饰,妆成红艳,嫩白的一团肉——灵魂是完全没有了——供异性的淫乐,玩弄……!啊啊!你自己满以为是高贵的时髦小姐呢,实际上连下流的卖淫妇还不如呀!……不要说你,就是那些女学生,女教员,女革命家……不也是孜孜于肉的装饰吗?只要能使她们脸上,身上增加一分可以取媚异性的艳丽!那么,她们便宁愿受了十分的困苦,艰难以求得!啊!……不要说她们,就是自己,自己过去不也是这样的一个堕落者么?不也是给现社会的资本劣根性所侵袭么?……

——啊,自己,自己现在真需要找求最后的决心,最后的出路了!恋爱于我是无望了,也觉得对它厌倦了!事业呢,在这样的社会,这样知识浅薄的我,更是绝望了!世界于我有什么可留恋呢?生存于我也可能没有意义了,假如还这样地活下去!……但是,懦怯地自杀了,寂寞地死亡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自己之所以会灰颓勇气,再跨入这卑污,黑暗的家庭,踏入这资产阶级的小姐生活的,不还是社会的一切害了我么?……鸥姊说的话真是洞见肺腑,她说,社会的一切制度不根本破除,我们人类是终于陷在苦恼的纠纷里的!……她想到这里,又把压在枕下的许女士的来信拿出来读着。

……时代的钟声把我们震醒了,从沉沉大梦中震醒起来了!经了这样的物质的压迫,生活的困苦,流连,精神的苦闷,屈伏……把我们梦想着的幽花样生存的理想打碎了,毁灭了!是一度幻灭,虚无的苦闷,意念,进而是现在醒觉,勇决的时候了!我们——我和他都有了相当的觉悟,不愿屈伏于社会的淫威下面,以求物质上安适的生存;也不愿避世高蹈,冷眼旁观了;——其实是不可能吧!……我们要崛起,要努力,要和同病相怜,有彻底觉悟的同志——同时是给现社会遗弃践踏的青年联合起来!推翻一切,破坏一切,干着真正伟大的革命事业!来呀,芷青!来呀,你这彷徨于歧途的青年,快点醒觉吧;勇决吧!……

“你说你已经被迫着和个情趣不投的买办阶级的南洋客人订婚,不久就要有家庭了。你是不愿意——万分的不愿意跟他过那无聊的小资产家庭的生活,在苦闷着茫无际涯的挣脱后的出路……唉,过去的不要说它了,单讲现在:你若能真正觉悟,觉悟前途无限的曙光,觉悟根本救解自己,救解他人的方策,那么,你起,你起!你还是个有为的女青年,女志士!把你资产阶级的劣根性,态度,习惯……都抛弃了,让它遗留在你这再不能给你留恋的旧环境里,却把你的纯洁,猛烈……的热情——革命的热情煽炽起来!和我们携手路上光明的大道!……你不可幻灭,更不用忧疑,时候已经成熟,已经是我们的了!再踌躇就会把良机错过的,错过之后就不用说了!……

……

把这信读了一遍,信心和决心又回旋上心头!她使劲地用两足举起再向床上一掷,就势跃坐起来了!因了这样的一个大震撼,床屏上站着的姓金的影片,突然跌落在她胸前来!

把头发向前三分七分地分成大小两边,又把那大的一边梳得有些高起的南洋风的装式,还配着那两片最触目的厚口唇的这张像片,充满肉感地像向她痴笑着!像片的右角上,再写了一行with any kisses to my darling,my fiancee的英文。她恨恨地把它掷向地上,又狠狠跳下去把它蹴了几下!

“谁是你的Darling不要脸的!谁是你的……?”看那在自己脚下被践踏着的他也有些可怜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太无谓了,太残酷了,把气愤发泄得错误了!又把它拾起来,放在桌子上。

——自己真要彻底觉悟,下最后的决心了!与其做个没有灵魂的肉的享乐者而坠落,真不如干着精神得到慰安的伟大的事业呀!……芷青啊,芷青啊,一次再次的奋斗正是你的伟大!你不要懦怯,不要颓丧啊!失败就是成功,你紧紧地记着吧!……沉默了一会,她心里突然这样地向自己晓示着,策励着。热情和勇气像火般烧着她的心,她几乎跳跃起来了!把两手向前伸去,抬头看时,对照身镜里映着自己苍白的脸孔上,充满了坚毅,果敢的表情。

呀!不要你这万恶的东西——给社会一切的罪恶做工具的东西!让你再套上别只醉生梦死,妖媚无聊的女人的指上去吧!……她把指上那照着阳光闪烁着的订婚的钻戒,脱下来抛向临街那个窗外去了。

“现在是时候了!啊,啊!娘,娘!……你遗留世上的惟一的女儿,要为自己为群众努力奋斗去了!……你的一生都给现社会的一切制度压害,以致弃了你独生的女儿,饮恨而终的!……呀!你的女儿此刻奋起了,起来和那坑害你,害他人的一切制度复仇了!……娘呀!……她像发狂般把桌子上摆着的母亲的遗像,拿起来狂吻着,热泪更不知不觉地滔滔挂下来!

——这一次的出走,一定把三叔们气煞了,真痛快啊!把他那蒙上的一层友爱,恤孤的脸皮揭下了!……呀!我走之后,那笔一万块钱的奁资,归他己有,马上又可以多倒贩些国人抵制着的仇货来欺骗同胞,接济仇敌了!自己交结了那些贪官,假革命者,不但没有危险,还可发一笔横财!呀!你这同胞的叛徒,社会的侵蚀者的资本家,奸商,市侩!你的末日就要到了,厄运就要临头了……她一面穿着外衣,一面咬着牙把三叔叔咒诅着!

——我可以走了,走开这物欲充滥的牢狱了!啊!不用再踌躇了!……她走出室里去,发狂般由前楼的楼梯上跑了下来!吓得坐在梯角上打瞌睡的小婢女,以为又给人家毒打了,从晚上失眠的浓睡中惊跳起来!

“姑娘!……姑娘!……”小婢的睡意完全消失了,她睁开两只充满红线般血丝的眼睛,看她匆促地,和平时不同的毫没妆束便向大门外跳出去了,又不敢询问,只有把她叫着。这时屋里的人都在后厅上早餐,三爷们还高卧未起哩。

“啊!这郑氏之门,永别了!……啊,啊!绛桃!可怜的你呀!你将找不见你相依为侣的姑娘了!……”她走出门口来时,咬着牙齿,两手不自觉地紧握着拳,悄悄地站住回望,看着自己楼上那幅挂在街窗的红窗幔,临着晓风在向自己招展着!……

太阳已渐渐地升上澄碧的天空,放射它猛烈的光芒于街上熙攘往来的行人们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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