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虽说是种消闲笔墨,无当于文,也要小小有些章法,比如画家画树,本干枝节,次第穿插,布置了当,仍须渲染烘托一番,才有生趣。如书中的安水心、佟孺人,其本也,安龙媒、金、玉姐妹,其干也,皆正文也;邓家父女、张老夫妻、佟舅太太诸人,其枝节也,皆旁文也。这班人自开卷第一回,直写到上回,才一一的穿插布置妥贴,自然还须加一番烘托渲染,才完得这一篇造因结果的文章。这个因,原从安水心先生身上造来;这个果,一定要向安水心先生结去。这回书,便要表到安老爷。安老爷自从那年中了进士,用了个榜下知县,这其间过了三个年头,经了无限沧桑,费了无限周折,直到今日,才把那些离离奇奇的事拨弄清楚,得个心静身闲,理会到自己身上的正务。理会到此,第一件关心的便是公子的功名。

这日正遇无事,便当面嘱咐一番,再给他定出个功课来,好叫他依课程用功,备来年乡试。当下叫了一声“玉格儿”,见公子不在跟前,便和太太道:“太太,你看玉格这孩子,近来竟荒得有些外务了。这几天只一叫他,总不见他在这里,难道一个成人的人,还只管终日偎依在自己屋里不成?”

读者,你看安水心先生这几句话,听上去觉得在儿子跟前,有些督责过严。为人子者,冬温夏清,昏定晨省,中人扶持,请席请衽,也有个一定的仪节。难道拉屎撒尿的工夫,也不容他,叫他没日没夜的寸步不离左右不成?却不知这安老爷,另有一段说不出来的心事。原来他因为自己辛苦一生,遭际不遇,此番回家,早打了个再不出山的主意,看了看这个儿子还可以造就,便想要指着这个儿子身上,出一出自己一肚皮的肮脏气。也深愁他天分过高,未免聪明有余,沉着不足;又恰恰的在个有妻子则慕妻子的时候,一时两美并收,难保不为着翠帷锦帐两佳人,误了他玉堂金马三学士。老爷此时,正在满腔的诗礼庭训待教导儿子一番,才叫了一声,偏偏的不见公子趋而过庭,便觉得有些拂意。

太太见老爷提着公子不大欢喜,才待叫人去叫他,又虑到倘他果然偎倚在自己屋里,一时找了来,正触在老爷气头儿上,难免受场申斥,只说了句:“他方才还在这里来着,此时想是作什么去?”他老夫妻一边教,一边养,却都是疼儿子的一番苦心;安想他老夫妻这番苦心,偶然话中一问一答,恰恰的被一个旁不相干的有心人听见了,倒着实的在那里关切,正暗合了朝中有人好作官那句俗话。朝中有人好作官这句话,读者切莫把它误认作植党营私一边去。你只看朝廷上,那班大小臣工,若果然人人心里都是一团人情无理,凡是国家利弊所在,彼此痛痒相关,大臣有个闻见,便训诫属官;末吏有个知识,便规谏上宪,一堂和气,大法小廉,不但省了深宫无限宵旰之劳,暗中还成全了多少人才,培植了多少元气。你道这话,与这段书什么相干?从来说家国一体,地虽不同,理则一也;不信,你只看安家那个得用的大丫头长姐儿。

这日当安老爷、安太太说话的时节,那长姐儿正在一旁侍候,她听得老爷、太太这番话,一时便想到生怕老爷为着大爷动气,太太看着大爷心疼,大爷受了老爷的教导,脸上下不来,看着太太的怜惜,心里过不去;两奶奶,既不敢劝老爷,又不好救太太,更不便当着人周旋大爷。这个当儿,象我这样的受恩深重,要不拿出个天良来,多句话儿,人家主儿不是花了钱粮米白养活奴才吗?想到这里,她便搭讪过来,看了看唾沫盒儿得洗了,便拿上唾沫盒儿,一溜烟出了上屋后门,绕到大爷的后窗户跟前,悄悄的叫了声:“大奶奶。”又问道:“大爷在屋里没有?”张金凤正在那里给公子做年下戴的帽片儿。何小姐这些细针线虽来不及,近来也颇动个针线,在那里学着给婆婆作竖头领儿。这个当儿,针是弄丢了一枚了,线是揪折了两条了;她姐妹正在一头说笑,一头作活,听得是长姐儿的声音,便问说:“是姐姐吗?大爷没在屋里,你进来坐坐儿。”她道:“奴才不进来了,老爷那里嗔着大爷,总不在跟前儿呢!得亏太太给遮掩过去了。大爷上那儿去了,二位奶奶打发个人儿告诉一声儿去罢。不然,二位奶奶就上去答应一声儿。”她说完了,便踅身去洗了那个唾沫盒儿,照旧回到上房来侍候。

金、玉姐妹两个,便也放下活计,到公婆跟前来,太太见了她两个,便问:“玉格儿竟在家里作什么?”何小姐答道:“没在屋里。”安老爷便皱眉蹙眼的问道:“那里去了?”何小姐答道:“只怕在书房里罢!”安老爷道:“那书房自从腾给邓九公住了,这一向那些书还不曾归着清楚,乱腾腾的,他一人扎在那里作什么?”何小姐道:“早收拾出来了。从九公没走的时候,他就说等这位老人家走后,腾出地方儿来,我可得静一静儿了;及至送了九公回来,连第二天也等不得,换上衣裳,就带着小子们收拾了半夜。”安老爷听到这句便有些色霁。何小姐又搭讪着接上说道:“媳妇们还笑他说:‘何必忙在这一刻。’他说:‘你们不懂,自从父亲出去这遍,不曾成得名,不曾立得业,倒吃了许多辛苦,赔了若干银钱。通共算起来,这一遍不是去作官,竟是为了你我三个了。如今不是容易才完了你我的事,难道你我作儿女的,还忍看着老人家再去苦挣了来养你我不成?所以我忙着收拾出个书房来,从明日起,便要先和你两个告一年半的假。’”安太太道:“怎么呀!又怎么不零不搭的,单告一年半的假呢?”张姑娘接口道:“媳妇们也是这等问他,他说:‘这一年半里头,除了父母安膳之外,你两个的事,什么也不用来搅我;外面的一切酒食应酬,我打算可辞就辞,可躲就躲;便是在家,我也一口酒不吃,且尽这一年半的功夫,打叠精神,认真用用功,先把那举人进士弄到手里,请二位老人家欢喜欢喜再讲。’”安老爷冷笑道:“他有多大的学力福命,敢说这等狂妄的满话?”安太太道:“这可就叫作小马乍行嫌路窄了。”何小姐又接着赔笑道:“婆婆只这等说,还不见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妈妈似的那个样儿呢,盘着腿儿,绷着脸儿,下巴颏儿底下又没什么,可尽着伸着三个指头在那里绺胡子似的不住手的绺!媳妇们两个,只说了句功也得用,公婆跟前可也得向常去来,侍候侍候。只这句就教导起来了,向着媳妇们说:‘要你两个作什么的?此后我在书房里,父母跟前正要你两个随时替我留心;便是你两个也难得患难里结成姻缘,彼此一同侍奉三位老人家;凡家里的大小事儿,正该趁这年纪学着作起来,也好省一省母亲的精神心力。倘然父母有什么要使唤我的去处,你们却不可拘泥我这话,只管着人告诉我去。’说媳妇们象俩傻子,又象两三岁的孩子,又不好笑他,只好听一句,答应他一句。此时公公要有什么话吩咐他,媳妇叫人书房里叫去。”

安老爷方才问这话的时节,本是一脸的怒容;及至听了两个媳妇这段话,知道这个儿子不但能够不为情欲所累,并且还能体贴出自己这番苦衷来,不禁喜出望外,说道:“不信我们这个傻哥儿,竟有这股子横劲。”张姑娘也笑道:“自那天说了这话,天天儿比个走远道儿的还忙呢!等不到天大亮,就起来赶忙着漱漱口,洗洗脸就走,连个辫子也等不及梳。公公不见他这些日子早上请安,总是从外头进来?”安老爷只喜得不住点头,因向太太道:“这小子果能如此,其实叫人可疼。”

读者请看普天下的妇道,第一件开心的事,无过丈夫当着她的面,赞她自己养的儿子。安太太方才见老爷说公子荒得有些外务,正捏一把汗,怕丈夫动气,儿子吃亏;不想两个媳妇这一圆和,老爷又一夸奖;况且安老爷向日的方正脾气,从不听得他轻易夸一句儿子的,今日忽然这样谈起来,欢喜得了不得!也和老爷闹了个礼行科,说道:“这还不是老年平日教导的好处。”因又望着媳妇说道:“他这股子横劲,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来呀,还是你们俩逼得懒驴子上了磨了呢?”安太太口里是只管这等说,其实心里是因儿子疼媳妇的话;那知这句话倒说着了,那位打算诗酒风流的公子,可不是被她姐妹一席话,生生的把个懒驴子逼上了磨了呢!虽然如此,却也不可小看了这个懒驴子;假如你无论怎样想着方法儿逼他上磨,他是一个劲儿的屎溺多,坐着陂不上,停了磨了,你又有甚么法儿?只是安老爷那样厚德载福的人,怎得会有这般的儿子!

安公子这日正在书房里温习旧业,坐到晌午,两位大奶奶给送到来的滚滚烧饼,又是一大碟炒肉炖焖疙瘩儿,一碟儿风肉,一小铫儿粳米粥,恰好他读文章,读得有些肚里发空,正用得着,便拿起筷子来,拣了几片风肉,夹上才咬了一口,听得父亲叫,登时想起“父召无诺,手执业则投之,食在口则吐之,走而不趋”的这几句《礼记》来,便连忙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啧。”放下筷子,把嘴里嚼那口饽饽吐在桌子上,一个道得个食色性也;一个道得个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

安老爷吩咐完了公子这话,便和太太说道:“玉格的功名,是我心里第一桩事。第二桩便是我家的家计。我家虽不宽裕,也还可以勉强温饱,都因我无端的官兴发作,几乎弄得家破人亡;这仗天祖之灵,才幸而作了个失马塞翁,如今要再去学那下车冯妇,也就似乎大可不必了。只是我既不作出山之计,此后衣食两个字,却不可不早为之计。这桩事又苦于我的尺有所短,这几年,就全仗太太。话虽如此,难道巧媳妇还作得出没米的粥来不成?我想理财之道,大约总不外乎生计,必须及早把我家的无用的冗人去一去,无益的繁费省一省,此后自你我起,都是粗茶淡饭,絮袄布衣,这才是个久远之计。趁今日稍闲,你我儿媳妇辈,齐集在此,何不大家计议起来?”太太道:“老爷这话虑得很是,我也是这么想着;就只这话说着容易,作起来只怕也有好些行不去的。就拿去人说,我家这几个中用些的家人,都是老辈子手里留下的,一时去了,又叫他们到那儿去;就是这几个雇工儿人,这么个大地方儿,也得这些人才照应得过来。讲到烦费,第一老爷是不枉花钱的;就是玉格这么大了,连出去逛个庙,听个戏都不会。此外,老爷想,咱们家除了过日子外,还有什么烦费的地方儿吗?就勉勉强强的抠搜些出来,不成局面可就不象样儿了;至于大家的穿的戴的东西,都是现成儿的,并不是眼下得用钱现置,难道此时倒弃了这个,另去置絮袄布衣不成?老爷你想我这话,说的是不是?”

安老爷虽是研经铸史的通品,却是个称薪量水的外行,听了这话,不唯是个至理,并且是个实情,早低下头去,发起闷来,为难起来半日,说道:“这等讲,难道就坐以待毙不成?”安太太道:“老爷别着急,我心里虑了也不是一天儿了。但是,这话要和我们玉格商量,可是白商量,商量不成,他且和你背上一大套书,倒把人搅糊涂了。倒是我娘儿三个人前日说闲话儿,两媳妇说了个主意,我听着竟很有点理,左右闹着没事,老爷为什么不叫她们说说,老爷听着可行不可行。万一可行,或者她们说的有什么不是的地方,老爷再给她们校正,我觉着倒是个正经主意。”安老爷道:“既如此,叫她们都坐下慢的讲。”

安老爷是有旧规矩的:但是赐儿媳坐,那些丫头们便搬过三张小矮凳儿来,也分个上下手,他三个便斜签着,侍候父母公婆坐下。这个礼节,我作者也以为然。何以呢?往往见那些巨族大家,多半礼重于情,久之情为礼制,父子便难免有个不达之衷,姑媳也就难免有个难伸之隐,也是居家一个大病。何如他家这等妇子家人联为一体,岂不得些天伦乐趣?至于那作者著这段书,大约醉翁之意不必在酒,他想是算计到何玉凤、张金凤两个人,四只小脚儿通共凑起来,不够营造尺三寸零,要叫她站着商量完了这桩事,那脚后跟可就有些不行了。

当下安老爷见儿媳两旁侍立,便问道:“你们是怎么个见识,盍各言尔志呢?”何小姐先说道:“媳妇们也是那天伺候婆婆,闲话提到我家家计,偶然说到这句话。其实,事情果然行得去行不去,媳妇们两个究竟弄得成弄不成,此时也不敢说满了,还得请示公婆。媳妇在那边跟舅母依着的时候,便听得围着这座庄园都是我家的地,那时候听着,觉得离自己的心远,只当闲话儿听过去了。及至过来请示婆婆,才知道这地年终只进二百几十两银子的租子;问道这个根底,婆婆也不大清楚。请示公公,果然的这等一块大地,怎的只进这些租子?我家这地到底有多少顷亩?”安老爷见问,先呵嗳了一声,说:“这句话,竟被你两个把我问倒了。这块地原是我家祖上从龙进关的时候,占的一块老圈地,当日大的很呢!南北下里,南边对着我家庄门,那座山的山阳里有一片枫树林子,那地方儿叫作红树村,从那里起,直到庄后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元武庙止。东西下里,尽西头儿,有个大苇塘,那地方叫作苇滩,又叫尾塘堤,那里起直到东边瓦家村我们那座青龙桥;这方圆一片大地方,当日都是我家的。自从到我手里,便凭庄头年终交这几两租银,听说当年再多二十余倍还不止,大概从占过来的时候便有隐瞒下的,失迷着的,甚至从前家人庄头的诡弊,暗中盗典的都有。这话连我也只听得说。”何小姐道:“只不知这块圈地,我家可有个什么执照儿没有?”安老爷道:“怎的没有!凡是老圈地都有部颁龙票;那上面东西南北的四至,都开得明白。只是老年的地,不论顷亩,只在一夫之力,一夫能种这块地的多少土计算,叫作一顷。所以那顷数,至今我再也弄不清了。”何小姐道:“果然如此,那就好说了。有了执照,不愁找不出四至来;按着四至,不愁核不出顷数来;凭顷数,不愁查不出佃户来。佃户一清,那户现在我家交租,那户不在我家交租,先得明白了,便可查那不在我家交租佃户名下地租,年年都交到什么人手里。查出下落来,如果是迷失的、隐瞒的,怎能便由他隐瞒迷失!只要不究他的已往,便是我家从宽了。即或其中有庄头盗典出去的,我们既有印契在手里,无论他典到什么人家,可以取得回来的。如果典价无多,拿着银子照价取回来,不和他计较长短,也就是我家从宽了。这等一办,又加增了进项,又恢复了旧产,岂不是好!况且这地又不隔着三五百里,都围着家门口儿,也容易查。只要查得清楚,敢怕那租子比原数会多出来,还定不得呢!”张姑娘道:“我姐姐这话,说的可真不错。我到了咱们家这一年多,听了听京里置地,敢则和外省不同,只知合着地价,计算租子,再不想这一亩地有多大的出息儿。就拿高粱一项讲,除了高梁粒儿算庄稼;高梁苗儿,就是苕帚;高梁杆儿,就是秣秸;剥下皮儿来,织席作囤;剥下桔挡儿来,就插灯笼插匣子;看不得那棍子岔子,只作火烧,可是家家儿用得着的;到了乡下,连那叶子也不白抛,那一桩不是利息?合在一处,便是一亩地的租子数儿。就让刨除佃户的人工饭食、牲口口粮去,只怕也不只这几两银子。”

安老爷静听了半日,向太太说道:“太太,你听她两个这段话,你我竟闻所未闻。”安太太道:“不然我为什么说她们说的有点理儿呢!”安老爷道:“我只不解,算你两个都认真读过几年书,应该粗知些文义罢了,怎的便贯通到此?这却出我意外。”何小姐笑说道:“公公只想:我妹妹呢,她家本就是个务农人家;到了媳妇,清山一住三年,眼睛看的是这个,耳朵听的是这个,便和那些村婆儿、村姑儿讲些的话儿,也无非这个。媳妇们两个,本是公婆特地娶来的,一个南山里的,一个北村里的,怎的会不懂呢?”

安老夫妻听了这话,益加欢喜。安老爷便说道:“话虽如此,也亏你两个事事留心。只是要清这项地,也须费我无限精神;便说弄清了,果然庄头有些私下典出去的,此时又那里打算这许多地价。”公子听到这里,便站起来禀道:“现放着邓九太爷给玉凤媳妇帮箱的那份东西呢?”老爷道:“唉!那原是她师傅因她娘家没人疼她的一番深心,自然该留着她自己添补使用,才不负人家这番美意。怎的作这项用度起来?”公子又回道:“她两个现在的服食器用,都经父母操心,赏得齐全,既没可添补的地方,月间又有照例的月费,及至有个额外用钱的去处,还是和父母讨,独自己还用添补些什么?自然该把这项进奉了父母,作这桩正务才是。”说着,便跪了一跪,说:“务必请父母赏收。”安太太道:“不害臊,人家媳妇的东西,怎么用你来这么献勤儿呀?”安太太这句话,可招出他后天的一点儿书毒来了,笑道:“回母亲,哪是她的?连她还是我的;是我的便是父母的。礼,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这等讲起来,哪又是她的?何况此举,本出于媳妇玉凤自己的意思,并且不但她一人的意思,便是金凤媳妇,也所见略同。不过这话,理应儿子代她们禀白,才合着唱随的道理。”安太太道:“阿哥,你别呕我,你只和我简简捷捷的说话。这也值说得没三句话,又背上了这么一大车书。”谁知他这车书,倒正合了乃父之意,点头道:“这话太太自然该听不明白,然而却正是妇道应晓得的。那《内则》有云,凡妇不命适私室,不敢退;妇将有事,大小必请于舅姑;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这篇书,正所以补《曲礼》不足。玉格这话,却是他读书见道的地方。”金、玉姐妹见公公有些首肯,便一齐说道:“这项金银,现在既白放着,况且公公眼下,是不打算出去的了,便让玉郎明年就中举人,后年就中进士,离奉养父母,养活这一家,也还远着的呢!这个当儿,正是我家一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儿,何况我家又本是个入不敷出的底子,此后日用有个不足,自然还得从这项里添补着使,与其等到几年儿之后,零星添补完了,另打主意。何如此时就这项上,定个望远的主意,免得日后打算。如果办得有个成局,不唯现在的日用够了,便是将来的子孙,也进则可仕,退亦可农。这话不知公婆想着怎么样?”

安老爷听了,连连点首说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说了这句,又低着头,寻思了半晌,说道:“还有一节难处,果然照这话办起来,自然要办个澈底澄清。那算方田,核堆垛,却得专门行家,我是逊谢不敏,玉格又不能;便是我来的?”

安太太听了听事情不曾说出眉目,他又讲起书来了,便道:“这不是吗?人家媳妇儿在这里说正经的,老爷又说孔夫子上去了,这都是玉格儿惹出来的。”安老爷道:“天下事除了取法孔夫子,那里还寻得出个正经来。”太太可真被这老爷呕得受不得了,说:“老爷,咱们爷儿们娘儿们,现在商量的是吃饱饭;那位孔夫子,但凡有个吃饱饭的正经主意,怎的周游列国的时候,半道儿会断儿顿了,拿着升儿籴不出升米来呢?这难道不是老爷讲给我们听的吗?”安老爷道:“此正所谓君子固穷;又浮海居夷,所以发浩叹也。”安太太只剩了笑,说道:“是了是了!无论怎么着罢,算我们明白了就完了。老爷此时,只细想想两媳妇这话是不是,这主意可行不可行;或者老爷还有个什么驳正指示的,索性就把这话商量定规了。”安老爷道:“自古道:疑人莫用,用人莫疑。她两个既有这番志向,又说的这等明白,你我如今竟把这桩事责成她两个办起来,才是正道;此时岂可误会了那言前定、事前定的两句话,转去三思而行。”太太道:“不是的,我是犹疑这两小人儿,担不起这么大事来呀!”老爷道:“喂,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不必犹疑。”说完,便吩咐公子道:“至于你讲的那项金银,也可以不必一定送到我同你娘跟前来,你只晓得那子妇无私货为通论,可知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尤为论之至通者。只此一言可决,不须再议。”因又回头向太太说道:“我倒还有一说,我往往见人到老来,把这份家,自己牢牢的把在手里,不肯交给儿孙,我颇笑他不达。细想起来,大约他那不达,也有两般苦楚。一般苦的是养着个不肖的子孙,先虑到把我一生艰难创造而来的由他任意挥霍而去,及至我受了贫苦,还得重新顾瞻他的吃穿;一段苦的是,养着个好几子,又虑到他虽有养老的孝心,我却把自立的恒产,便算我假作痴聋,也得刻刻怜恤他的心力不足。如今我家果然要把这旧业恢复回来,大约足够一年的吃穿用度,便不愁他们有个心力不足了。再看这三个孩子的居心行事,还会胡乱挥霍不成?你我就索性把这份家,交给两个媳妇掌管。两个人之中,玉凤媳妇是个明决气象,便叫她支持门庭;金凤媳妇是个细腻风光,便叫她料量盐米。我老夫妻,只替她们出个主意,支个嘴儿。腾出我来,也好趁着这未锢的聪明,再补读几行未读之书;果有余暇,便任我流览林泉,寄情诗酒。太太无事,也好带上个眼镜儿,叼袋烟儿,看个牌儿,充个老太太儿,偿一偿这许多年的操持辛苦。玉格却叫他一意用功,勉图上进,岂非我家不幸中之一大幸乎?”太太见老爷说得这等高兴,益加欢喜,便道:“我想着也是这样。老爷这样说,好极了。”因望着两个媳妇笑道:“我再想到我熬了半辈子,直熬到你们俩进了门,我这斗牌才算奉了明文了。”

张太太自从搬出去之后,每日家里吃过早饭,便进来照料照料,遇着安老爷不在里头,便同舅太太和安太太闲话,有个活计也帮着作作。这日进来,正值安老爷在家,她坐了一刻,便去找舅太太,见舅太太正在那里带了两个妈妈,张罗她姐妹过冬的里衣儿,她也就帮着作起来。舅太太是个好热闹没脾气的人,她乐得借她醒醒气儿,解解闷儿,便和她一面料理针线,一面高谈阔论起来。两个人虽不同道,大约一样的是不肯白吃亲戚的茶顿的意思。作了一会子,见天不早了,便收了活计,过这边来。二人一同出了西游廊角门,顺着游廊,过了钻山门儿;将走到窗跟前,恰好听得安太太说“斗牌算奉了明文”的那句话,舅太太便接声道:“怎么着斗牌会奉了明文咧,好哇!这句是日头打西出来了。姑太太快告诉我听听。”一面说着,进了上房。安老夫妻二位,连忙起身让座,便把他两个媳妇方才说的话大约说了一遍。舅太太道:“我不管你们的家务,我只问斗牌。你们要谈家务,别耽搁你们,我们到姆姆屋里去。”安老爷是位不苟言的,便道:“这话何来?我家的家务,又几时避过舅太太。”安太太道:“老爷理她呢!她自来是这么女生外向。”安老爷道:“啊,你姑娘两个,也算得二位老太太了,当着两个媳妇,还是这等顽皮!”舅太太道:“姑老爷,不用管我们的事,我们不能象你那开口就是诗云,闭口就是子曰的。”安太太道:“老爷听,人家自己愿意不是。”舅太太道:“你别仗着你们家的人多呀!叫我们亲家评一评,咱们俩到底谁比谁大!真个的十七的养了十八的了!”从来入行三日无劣,这位亲家太太成日价和舅太太一处盘桓,也练出嘴皮子来了,便呵呵的笑道:“可是人家说的咧。”舅太太生怕说出烧火的养了当家的这句下文,可就大不雅驯了;幸而不是这句,只听她说道:“这可成了人家说的什么行子,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子咧!”舅太太急得嚷道:“算了,太太,你老歇着罢。他长我一辈儿,你还不依,一定要长我两辈儿才算便宜呢!”安老爷只得说道:“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惹得上上下下,都笑个不住。

这里头金、玉姐妹两个人,是憋着一肚子的正经话不曾说完,被这一岔,又怕将来斗不上卯榫儿,良久忍住笑,接着回公婆道:“方才的话,公婆既都以为可行,交给媳妇商量去。这事靠着媳妇两个也弄不成,第一,这踏田丈量的事,不是媳妇们能亲自作的,得和公婆讨几个人。第二,有烦这班人,要每日每事的都叫他们上来烦琐,那不依然要公婆操心吗?要说尽在媳妇屋里办,也不合体统;况且写写算算,以及那些册簿串票,也得归着在一处,得斟酌个公所地方。第三,事情办得有些眉目,银钱可就有了出入了,人也就有了功过了,得立下个一定章程。这些事都得请示公公,讨个教导。”只这句话,又把他尊翁的史学招出来了,便向两个媳妇说道:“你两个须听我说,凡是决大计,议大事,不可不师古,也不可过泥古。你两个人切切不可拘定了《左传》书下的‘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孝’这两句话,那晋太子申生,原是处着一个家庭多故的时候,所以他那班臣子才有这番议论。如今我家是一团天理人情,何须顾虑及此;禀命是你们的礼,便专命也是省我们的心。我和你们说句要言不烦的话,阃以外将军制之,你们还有什么为难的不成?”她姐妹两个才笑着答应下来。

舅太太听了半日,问着她姐妹道:“这个话,你们姐儿两个会明白了;难道这个什么‘右传’‘左传’的,你们也会转转清楚了吗?”她姐妹道:“书上的话,却不懂得;公公的意思,是听出来了。”舅太太绷着脸儿说道:“这么说起来,我们这两个外姐姐,要和人下象棋去,算蠃定了。”大家听了这句,不但安太太和安公子小夫妻不懂,连安老爷听了也觉诧异,便问道:“这话怎个讲法?”舅太太道:“姑老爷不懂啊!等我讲给你听。有这么一个人,下得一盘稀臭的象棋,见棋就下,每下必输;没奈何请了一位下高棋的,跟着他在旁边支着儿。那下高棋的,先嘱咐他说,支着儿容易,只不好当着人说出来,直等你下到要紧地方儿,我只说句哑谜儿,你依了我的话走,再不得输了。这臭棋的大乐,两个人一同到棋局和人下了一盘。他这边才支上左边的士,那家儿就安了个当头炮;他又把左边的象垫上,那家又在他右士角里,安了个车。下来下去,人家的马也过了河了,再一步就要打他的挂角的将。他看了看,士是支不起来,老将儿是躲不出去,一时没了主意,只望着那支着儿的。但听那支着儿的说道:‘一杆长枪。’一连说了几遍,他没懂,便输了。回来就埋怨那支着儿的。那人道:‘我支了那样一个高着儿,你不听我的话,怎的倒怨我!’他说:‘你何曾支着儿来着?’那人道:‘难道方才我没叫你走那步马么?’他说:‘何曾有这话!’那人急了,说道:‘你岂不闻一杆长枪,通天彻地,地下无人事不成,城里大姐去烧香,乡里娘,娘长爷短,短长捷径,敬德打朝,朝天镫,镫里藏身,身清白。白而潘安,安安送米,米面油盐,阎洞宾,宾鸿捎书雁南飞,飞虎刘庆,庆八十,中个麻子九个俏,俏冤家,家家观世音,因风吹火,火烧战船,船头借箭,箭箭对狼牙,牙床上睡着个小妖精,精灵古怪,怪头怪脑,脑恨仇人太不良,梁山上众弟兄,兄宽弟忍,忍心害理,理应如此,此房出租,出租的那所房子后院里种着个枇杷树,枇把树的叶子象个驴耳朵,是个驴子,就能下马。你要早听了我的话,把左手闲着的那个马,别住象眼,垫上那个挂角将到底,对那子一步棋,怎么就输呢!你明白了没有?’那下臭棋的低头想了半天,说:‘明白可明白了;我宁可输了都使得,实在不能跟着你二鞑子吃螺蛳,绕这么大弯儿!’再不想姑老爷,你这么个大弯儿,你家两孩子竟会绕过来了。要是下起象棋来,有个不赢的吗?”

大家听他数了这一套,已就忍不住笑。及至说完了,安公子忍不住笑了一声,跑出去了。张姑娘笑得是站不住,躲到里间屋里,伏在炕桌儿上笑去。何小姐闪在一架穿衣镜旁边,笑得肚肠子痛,只把一只手扶着镜子,一只手拄着肋条。安老爷此时也不禁大笑不止,嘴里只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笑到极处,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却拍在一个茶盘上,拍翻了碗,泼了一桌子茶,顺着桌边流下来;他怕湿了衣裳,连忙站起来一躲;不防他爱的一只小哈吧狗儿,正在脚踏底下趴着,一脚正踢在狗爪子上,把个狗踹得狂叫成一团儿。这个当儿,舅太太只管背了这么一大套,张亲家太太是一个字儿不曾听明白,也不知大家笑的是什么,她只望着发怔。及至听见那只狗狂叫,又见长姐儿抱在怀里,给它揉爪子,张太太才问她道:“我儿呀!不是转了腰子么?”恰巧张姑娘忍着笑,过来要和何小姐说话,她并把只手拄着膈肢窝,便问:“姐姐,可不是笑伤气了?”忽然听她母亲没头没脑的问了这句,便笑道:“妈,这是怎么了?人家姐姐一个人么,也会有转了腰子么?”这个岔一打,大家又重新笑起来。

好容易大家住了笑。安太太那里笑得喘不过气儿来,只拿着条小手巾儿不住的擦眼泪。舅太太只没事人儿似的说道:“也没见我们这位姑太太,一句话也值得笑得这么的?”张太太道:“她敢是又笑我呢!”安太太听了,忍不住又笑起来,直笑得皱着个眉,捂着胸口,连连摆着一只手说:“我笑的不是这个,我笑的是我自己心里的事。”儿子媳妇见这样子,只围着打听母亲、婆婆笑什么。太太是笑着说不出来。安老爷一坐旁着,断憋不住了,自己说道:“你们三个不用问了,等我告诉你们罢。我上头还有你们一位太太爷,他从小儿就死了;我行二,我小时候的名儿,就叫作二鞑子。你舅母这个笑话儿,说对了景了;这个老故事儿,眼前除了你母亲和你舅母,大约没第三个人知道了。”安公子小夫妻,以至那些媳妇妈子丫头们听了,尽管不敢笑,也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亏得这阵哄堂大笑,才把这位老爷的一肚子酸文薰回去了。当下大家说笑一阵,安太太便留亲家太太吃过晚饭才去。

安公子自此一意温习旧业,金、玉姐妹两个,闲中把清理地亩这桩事商量停妥,便请示明白公婆,先派张进宝作了个坐庄总办;派了晋升、梁材、华忠、戴勤四个,分头丈量地段;派了叶通合算顷亩,造具册籍。又请安老爷亲自过去请定张亲家老爷照料稽查;见是这班家人不在行的,都由他指点。张老起初也是做着辞了一辞,怎奈安老爷再三恳求,他又是个诚实人,算了算也乐得作桩事儿,既帮助了亲戚,又不抛荒岁月,便一口应承。她姐妹见人安插妥了,便把东院倒坐的东间,收拾出来,作了个公所;窗户上安了扇玻璃屉子,凡有家人们回话,都到窗前伺候。她两个便在临窗居中,安了张桌子,对面坐下,隔窗问话。但有不得明白的,便请张亲家老爷进来商办。

一切安置齐备,然后才请张亲家老爷来,并把那班家人,传到公婆跟前,三面交代了一番。

先是安老爷头两天已经把这话吩咐了众人,到这日,只冠冕堂皇晓谕了几句,便说道:“这话我前日都告诉明白你们了。至于这桩事的办法,我都责成了你两位大奶奶了。”随又向金、玉姐妹说:“你们再详详细细的嘱咐他众人一遍。”两个人得了公公的话,答应了一声。何小姐便先开口道:“其实公公既吩咐过了他们,可以不须媳妇们再说;但是既承公婆把家里这么一件要紧点儿的事,放心交给媳妇们两小孩子,管着他们办,有几句话自然得交代在里头好。”说着一扭脸,便望了众人说道:“你们可把我这话听明白了?”张进宝先沉着嗓子答应了一声:“好。”何小姐便吩咐道:“张爹,你是第一个平日的不欺主儿,不辞辛苦的,不用我们嘱咐,我倒要嘱咐你,不必过于辛苦。为甚么呢?老爷既派你作个总办,这个岁数儿,不必天天跟着他们跑,只在他众人拨弄不开的地方,亲自到一到,再嘴碎一点儿,精神周到一点儿,便有在里头了。到了华忠、戴勤两个奶公,老爷所以派你们的意思,却为平日看着你们两个,一个耿直、一个勤谨起见,并不是因为一个是大爷的妈妈爹,一个是我的妈妈爹,必该派出来的;就算为这个,你两个可比别人更得多加一番小心。讲到晋升、梁材,也是家里两三辈子的家人。就是叶通,受老爷、太太的恩的日子浅,主儿的性情,家里的规矩,想来也该知道。此时你们该是怎么尽心,怎么竭力,怎么别偷懒,怎么别撒谎,这些我都不和你们絮叨。如今得先把这桩事从那里下手,从那收功,说给你们听:第一,这桩事,你大家不可先存一个畏难的心!这个样儿的冷天,主儿地炕手炉的围着还嫌冷,却叫你们在漫荒野地丈量地去,岂不显得不体下情些!然而没法儿,要不趁这地闲着的时候丈量,转眼春暖农忙,紧接着青苗在地,就没丈量的日子了。限你们明日后日两天,传齐了那些庄头,把这话告诉他们明白了,接着就查起来。第二,不可先存一个省事的心,查起来,你们四个人断不可分开。我岂不知把你们四个分作四路,查着省事些;无如这丈量的事,断不是一个人照料得过来的;及至弄不清楚,依然是由着庄头怎么说怎么好,不如不查了。你们查的时候,那怕三五亩地、一两家佃户也罢,总是你们四个,同着叶通,带着管的庄头,跟同着查;从庄头手里起,查佃户花名,从佃户名下查亩数,从亩数里头查租价,归进来核总。第三,不可存一个含混的心,查的时候,人不许分,查过之后,地可得分,如庄稼地是一项,菜园子是一项,果木庄子是一项,棉花地是一项,苇子地是一项,某项各若干,共若干。查清楚了,这里头还得分出个那是良田,那是薄地,那是高岸,那是低洼,将来才分得出收成分数。还得他们指明白了,那是额租地,那是养赡地,那是划利地。这又为甚么呢?假如把好地都尽庄头佃户占了,是坏地都算了主人家的额租地,这却使不得,一总查明白了,听上头分派。此外,查到盗典出去的地,庄头佃户既不属我家管,可得防他个不服,你们查这事,便得责成给张爹了。先告诉明白他说,这地我们眼下就要赎的,此时查明白了,日后庄佃,一概不动;不然,等赎回来,我家却要另白派人招佃。这话讲在前头,他大约也没个不服查的理。如果里头有个嘴牙的呢?他也不过是个人罢咧,我又有甚么见不得他的呢?只管带来见我。你们果真照我这话办出个眉目来,现在的地是清了底了,出去的地是落了实了,两下里一挤,那失迷的失迷不了,那隐瞒的也隐瞒不住了,这件事可算大功告成了。此后再要查出遗漏,可就是你们几个人的事了。此时你们且查地去,至于将来怎的个拨弄,怎的分段,怎的个招佃,怎的个议租,此时定法不是法,你们再听老爷、太太的吩咐。方才这番话,有你们听不明白的,只管问;有我说的不是的,只管驳;总以家里的事为重。办得妥当,莫说老爷、太太还要施恩奖赏,是个脸面;即不然,你们作家人的,也同我们作儿女一样,替老爷操心,给主儿出力,都是该的。设或办得不妥当,那一面儿的话,还用我说吗?你们自然想得出来。到那时候,大家可得原谅我个没法儿。”众人齐声答应,都说:“奴才们各秉天良,尽力的巴结。”

何小姐说完了这话,老爷、太太已经十分欢喜痛快。又见张姑娘从袖里取出一个经折儿来,送到安老爷跟前说道:“媳妇两个还商量的,这话怕人们一时未必听得清,记得在,所以按着这个办法,给他们开出一个章程来。请公公看。”说着,脸又一红笑道:“公公可别笑,这可就是媳妇胡乱写的,实在不象个字。”安老爷只知她识得几个字,却不知她会写;接过来,且不看那章程,先看那字,虽说不得卫夫人美女簪花格,却居然写得周正匀清;再看了看那章程,虽没甚么大文法儿,粗粗儿也还说明白了,并且不曾写一个鼓儿词上的字,安老爷不禁大乐。

读者,若果然围住京门子,既有老圈地,家里再娶上一个北村里的村姑儿,一个南山里的孤女儿作儿子媳妇,认真都这么神棍儿似的,倒也是世上一件怪事。好在作书的是弄闲笔,读者是梦中读梦话,见怪不怪,且自解闷消愁。

安太太见老爷不住的赞那字,生怕又招出一段酸文来,打搅了话岔儿,便说道:“老爷要看着没什么改动的,就交给他们细细儿的看看去罢。”安老爷且不望下文,倒递给张老爷看,说:“亲家你看,却真难为这两个小孩子。”张老此时是一肚子的耕种刨锄,磨砻筛簸,断想不到叫他看那文法字体;接到手里,篇儿也没翻,仍旧递给安老爷说道:“亲家我不用瞧,我们两姑奶奶和我讲究了这么好几天例,这么着好呀!早就该打这主意,一来亲家咱俩坐下,轻易也讲不到这上头;二来我的嘴又笨,不大爱说话。自从我到了你家里,这么看着,什么都讲拿钱买去,世界上可那里的这些钱呢?”安太太笑道:“亲家老爷,这些东西,要不拿钱买去,可从那里来呢?”张老道:“嗳!亲家太太,也怪不得你说这话;你们都是金校玉叶,天子脚底下长大了的,可到那儿听这些去呢?等我说给你老公公听。你只要把这地弄行了,不差什么,你家里就有大半子不用买的东西了。”安老爷听了,深为诧异。只听他说道:“刚才我们这姑奶奶,不说要把这地分出几项来吗?就拿了这庄稼地说,认真的种上几块稻子,你家的大米先省多了。”安老爷笑道:“亲家你这一句话,就不知京城吃饭之难了;京里仗的是南粮。”张老道:“仗南粮?这只问你,你上回带我逛的那稻田场,那么一大片,人家怎么种的?他们这里,又四面八方守着河,安上他两盘水车子,还愁车不上水来呀!要不用车,挖了水道,雇上四个长工戽水,也够使的了。赶到收了稻子,一年吃不了的香米稻粥,还剩若干的稻草喂牲口呢!麦子一熟,吃新鲜面不算外,还带管不掺假,耍拌个碾轻子吃,也不用买;赶到磨出面来,喂牲口的麸子也有了。那豆子高梁谷子,还用说吗?再说菜,有的是那么三块大园子,人要种个吗儿菜,地就会长个吗儿菜。除了天天的水菜,到了腌菜过冬的时候,还用整车的买疙疽白菜,大捆的买玉瓜韭菜去作什么呀!有了面,有了豆子,有了芝麻,连作酱麻香油,咱自家也就弄了。再说那果木庄子咧,我看你家这块地里,大大小小倒有四五个山头呢!那山上的果子,可就不少,鲜的干的,那件是居家用不着的,又那件子是不得拿钱买的。棉花更不讲了,虽说你家爷儿们娘儿们不穿布糙衣裳,这些老妈妈子们哪,小女孩子们哪,往后采两姑奶奶再都抱了娃子,那个不用几尺粗布呢!”

张姑娘听了,悄悄儿和何小姐说道:“说得好好儿的,这又说到二屋里去了。”两个正在说着,只听安太太笑道:“亲家说的这话,可真有理。只是你看我家这些人,那个是会纺线织布的,难道就穿这么一身棉花袄儿吗?”他道:“怎么没人儿会呀?你亲家母就会,她詹家妗子也会;你只问她女儿,她说得不会呀!”张姑娘又悄悄儿的道:“索性闺女也来了。”

那张老说得一团高兴,也不管他说什么,又道:“等着咱多早晚,置他两张机子呀纺子,就算你家这些二奶奶们学不来罢!这些佃户的娘儿们那个不会,招他们来,按着短工给她工钱,再给上两顿小米子咸菜饭,一顿粥。等织出布来,亲家太太,你搂搂算盘看,一匹布,管比买的便宜多少。再要讲到烧柴儿,遍地都是,山上干树枝子,地下的干草,芦苇叶子,高梁秆子,那不是烧的?不过亲家你们这大户人家,没这么作惯,再说也浇裹不了这些东西。如今你不把这地弄行了吗,将来议租的时候,可就和他们说开了,什么是该年终给咱的,按季供给咱的,按月供给咱的,按天供给咱的,除了他供给的东西,余外的都折了租子。一无比一天,进来的钱儿是多了,出去的钱是少了;你家躺着吃,也吃不了。为什么人家说,靠天吃饭,赖天穿衣呢?那都讲拿钱买呢?我没说吗,我说话不会咬舌头!这也是在亲家你家,他们底下伙伴儿们,没个吊猴的,这耍个猴的得了这话,还不够他们骂我的呢!”

安老夫妻两个听了他这段老实话,大合心意,一时觉得这个乡里亲家,比那只于年节八盒儿的城里亲家,大有用处,齐说:“好极!这也不是一时的事,那我们算下总求下亲家了。”安老爷说着站起来,又给他打了一躬。不想这话,张进宝在旁边听了,不但不吊猴,他比主人还快活,说道:“奴才还有句糊涂话,咱们家如今既难得娶了这么两位大奶奶,又遇着奴才亲家老爷肯帮着,老爷太太,可别犹疑,觉得拿着咱们这么个门子,怎么学着打起这个小算盘来了。那话别要听他,这是个根本,早该这样。”安老爷道:“好极了,我正为亲家老爷面上,有句话交代你们,你先见到这里,更好。”才待要说,他早听出安老爷的话来,回道:“老爷、太太请放心,奴才没回过吗?都是主儿,别讲亲家老爷还是为咱们的事;再,向来亲家老爷待奴才们,也最恩宽。众家人有一点儿差错,老爷唯奴才是问。”安老爷又说了句:“很好。”便把那个经折儿交下去,他才带了大家退下。

张进宝领了众人下去,又和他们唠叨了一番。张亲家老爷坐了会子,也就告辞。闲中也周旋了大家几句。过了两日,便次第的勘踏丈量起来,这话不但不是三五句话可了,也不是三两个月可完。他家只觉得忙过残冬,早到开春,开春之后,才交谷雨,便是麦秋,才过芒种,便是大秋,渐渐的槐花是黄起来了,大众是忙起来了。这大半年的功夫,公子是除了诵读之外,每月三六九日的文课,每日一首试帖诗,都是安老爷亲自命题批阅。那公子却也真个足不出户、目不窥园,日就月将,功夫大进,转眼已是八月初旬,场期近矣!这正是:

利用始知耕织好,名成须仗父兄贤。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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