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太太所可以保险的,她以为她是个老长辈,她说出来的话,俊人爱听是听下去,不爱听也得听下去。在这种情形之下,自己痛痛快快地说上一阵,可以畅所欲言的,把他劝上一顿。假使俊人不肯向下听,就正颜厉色地说上他几句,料着他也不能反抗,这就是自己的胜利了。至于三角恋爱的局面,尚太太料着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解决的。那也用不着抢在一晚给他们解决,这只有缓缓地给他们解劝就是了。

她有了这样的计划,自料是不会失败的。不想直到这天吃过晚饭以后,俊人还不见回来。不但是尚太太着急,雪芙也有些着急,这就跑到尚太太屋子里来,向她道:“姑妈!我们胜利了,俊人他含羞带愧下山去了。我们在庐山上舒舒服服地住它一个月吧。”

尚太太向她脸上望着道:“什么?他走了,你倒很快活吗?”

雪芙道:“为什么不快活?他在这里,天天吵闹,把到山上来的这一点乐趣,完全弄个干净。”

尚太太道:“你也应当负些责任。你不找他闹,他就能找你吵闹吗?”

雪芙道:“我虽然和他吵闹,然而我对他没有一点恶意。也许为了我和他吵闹,才见我对他意思的真诚。”

尚太太笑道:“是呵!无论哪一个人,眼见她的情人要被人夺去,那是很伤心的事。假如遇到这样的事,还不伤心,那她对于她的情人,也太淡泊了。”

雪芙噘了嘴道:“姑妈!人家和你谈正经话,你又来打趣我。”

尚太太笑道:“我怎么是打趣你,我这也说的是实话。假如你要否认我的话,请问你,还管他什么呢?他和小姐在一处走路也好,和太太在一处走路也好,仿佛他是和男朋友在一处混一样,你何必去担心。”

雪芙在衣袋里抽出了一方手绢,两手只管拨弄着。尚太太道:“你去睡吧。大概今天晚上,他是不会回来的。就算回来,夜已深了,我还能够找他谈判什么吗?”

尚太太只管絮絮叨叨地说着,雪芙却像没有理会,偏了头,侧耳向外面听着。她是和尚太太邻坐在一处的,这就伸手轻轻地拍了尚太太的手道:“姑妈!你听你听。”

说着,又低低地道:“那小女人也回来了。”

尚太太始而还没有领悟到她说的小女人是谁,后来也跟着她的样子,向外面静听了一会儿,原来方静怡小姐回来了。便也随着她静听下去,她可是很机警,除了向尚太太连丢了几回眼色而外,又向她摇了几下手。尚太太当然是比她知道的更多,只微笑着点了两点头,并没有答话,那正是怕说话打了忿。这就听到方小姐同人说话,由大门口一路说到院子里面来。她道:“到海会寺太远了,一天赶不回来,留着下次再去吧!我们今天是走了去的,没有坐轿子。游山要坐轿子,那就很减少兴趣。走起来,你倒要听轿夫的指挥,顺了大路,一径地走,你要看到什么小景致,想留恋一下,那是不可能的。”

她说话向来是轻言细语的,现在所说的话,却是嗓音很大,好像是故意让这边屋子里人知道似的。直到她把话说得远了,雪芙道:“姑妈听见没有?俊人今天出去,是同那小女人一块儿玩去了。不知道他们游的是些什么地方?”

尚太太笑道:“反正他们是一块儿玩就得了。无论游什么地方,那有什么关系?”

雪芙道:“我也原不管他们游什么地方,可是……可是……我也不过白说一声。”

说毕,微微地一笑。尚太太笑道:“你这孩子,口口声声,是要和俊人决裂,实际上却是一刻儿工夫也离不开俊人。”

雪芙笑道:“我干吗离不开他,我们也不是生下来就在一处的,为什么我要离不开他?”

尚太太点着头,微微地笑道:“好处就为你两人不是生下来就在一处的,偶然凑合到一处,才难舍难分。你相信不相信?我这可是经验之谈。”

雪芙将身子一扭道:“你瞧!姑妈说的这些话,我不要听了。”

说着,把身子一扭,走了出去。

尚太太以为她是到自己卧室里去了,倒也没有理会,可是雪芙并非回卧室去。她开了屋子门,径直地就向屋子外头走了去。在院子里站着,抬头看了一看天空,见后山隐隐的影子上面,铺着很繁密的星点。这显着夜是多么的沉寂!可是在山下的灯光,却映着屋子外的树林,大半边全敷上了金黄色的光,那正是方家一家人坐在灯下夜话,兴致甚豪。雪芙对那打开了窗户的屋子,出了一会神,然后就情不自禁地,对了那灯光,一步一步地走将过去。

到他们说话的那间屋子,还差着两层台阶了。雪芙就背了两只手在身后,半偏了头,向里面听了去。听到静怡笑道:“我发了一个心愿,要把庐山上所有的名胜,一一全都逛到了。”

方先生插言道:“你总是这样,一个人悄悄地就出去了,我要和你做伴也巴结不上。”

静怡道:“叔叔早上是尽睡,到了晚上,可又到朋友家里打牌去了。一打就是通宵,教我怎么样陪你出去玩?”

方先生道:“这几天同你出去玩的,就是那卫小姐温小姐吗?我今天下午,看见她们在松林路走着。”

静怡道:“我邀着做伴的,是另外几个同学,不是她们。”

雪芙偏偏是听到这样几句不爱听的话,不由得心里卜卜乱跳。也不知道什么原故。嗓子眼里痒起来,只是要咳嗽。虽然将手握住了嘴,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只好放开嗓子,咳嗽了几声,然后高声问道:“方伯母!没有睡觉吗?”

方老太在屋子里答应道:“没有睡,我们正聊天呢,快请进来坐。”

雪芙推门进去,却见他一家人斜斜地对了桌子坐着。桌子上,除了茶烟而外,还有两个磁碟子,盛着瓜子和葡萄干。便笑道:“对了!在庐山上,也用不着乘凉。可是早了又睡不着,在屋子里喝喝茶谈谈天,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静怡虽然在她进门的时候,便站起来了,可是她并不说什么,只是对别人微微地笑着。方先生笑道:“我们谈天,正愁着没有题目。朱小姐来了很好,出个题目,大家谈谈吧。”

雪芙笑道:“我老远就听到屋子里谈得很热闹的,怎么说是没有谈话的材料。”

方太太已是将身边那张椅子,轻轻地拍了两下,笑道:“坐下来吧!我觉得谈谈天,那比赌钱下棋,都更有味些。”

雪芙倒不便过拂了方老太的意思,就在她指定的椅子上坐了下去。在这下手就是静怡的座位。看她牵牵衣襟,两手微按了大腿,把身子挺了,这就问道:“方小姐!今天在外面游览了一些什么地方?”

静怡笑道:“前天是黄龙潭,昨天是三叠泉,今天是舍身崖。朱小姐怎么不出去玩?”

雪芙道:“我倒也想出去玩,只是找不着伴。一人游山玩水,本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可是在山上游览,非同寻常。何况庐山上又多雾,一个人走山路,不大妥当。方小姐游山,没有伴吗?”

静怡道:“有的。”

她这句话答复得很干脆,而且嗓音还是不小。雪芙见她脸上带了很高兴的样子,而且说着一点头,这里面显然有点骄傲的意思,也淡笑道:“这游伴也应当看看是怎样的人吧?不当邀的人,固然是不能邀了来。不合口味的人,不合身份的人,也不当邀了来。”

方先生插嘴笑道:“邀一个伴,还有什么身份问题含于其中吗?”

雪芙道:“那当然是有的。”

她说着学了静怡的样,也是笑着一点头,表示她很得意。静怡只当没有看见,并不怎样理会。方太太道:“朱小姐这话,是普通地指着说,我倒认为很对的。许多青年男女,都为了交朋友交得不好,吃亏不少。”

雪芙道:“交朋友也真难,交了那种外君子而内小人的人,说起来和你是怎样的知己,其实他不和你交朋友,井水不犯河水,倒没有什么。可是一交朋友之后,你真会吃他的大亏。唉!”

说到这里,很快瞧了方小姐一眼。

方小姐斟了一杯茶捧在手上喝,她一点也不觉得朱小姐的话,有什么严重性。方太太倒很赞成这话,连点了几下头。方先生口里衔雪茄,笑道:“听朱小姐的话,倒好像有点儿感慨似的。照说,你们当小姐的人,是不应当有感慨的。”

雪芙笑道:“方先生!你以为不投身到社会上去做事的人,就不会感到烦恼吗?那是你错了。我想着,一个人自娘胎里落地以后,同时,烦恼也就跟着一块儿来。方小姐!你觉得怎样?”

说着,偏过脸来,向静怡望着。静怡微笑道:“这是涉及哲学问题的事,我可答复不上来。”

雪芙鼻头子耸了两下,有一个哼字,忍在鼻子里,没有说出来,也点着头笑道:“方小姐是个得意的人,当然不知道人间有什么烦恼。可是你总会有那样一天,要尝到烦恼这两个字的滋味的。”

静怡笑道:“我不敢说永久没有烦恼的事,不过我这个人相当的达观。将来遇到了烦恼的事,我总看破一点,纵然烦恼,我也比别人好些。”

雪芙顿了一顿,也起身斟杯茶喝,接着问道:“方小姐!你是个好学生,一定爱惜书的。除了书之外,你还喜欢什么?”

静怡道:“我大概喜欢花,我在北平,家里有大大小小许多盆景,差不多都是我买的。”

雪芙道:“这就很好,我有一个譬方了。譬如有人把你所最爱的一盆花偷了去了,你的感想怎么样?还是舍不得呢?还是并无所谓?”

她说起这话来的时候,两只眼睛,像两支飞箭一般,向静怡脸上看着。静怡笑道:“虽然舍不得,东西已经走了,有什么法子呢?只怪我没有这福分消受吧。”

雪芙笑道:“你倒真是想得开。假如你捉到了那个偷花的贼,你应当怎样呢?”

静怡道:“天下的东西,天下人享用,这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即使那个人偷花,也算是个雅贼,而且是我一个同志。偷去之后,他必能爱惜我的花,我就送给他吧。”

雪芙笑着点点头道:“方小姐真是大方,我很佩服。不过天下人都像你这样,那就没有专爱了。”

方先生坐在一边,口里喷着烟,微偏了头,向两位小姐脸上望着,只管注意着她们的态度。在他两只眼睛藏在眼镜后面转动着的时候,他脸上还带了一些微笑,直待雪芙说到了没有专爱这句话,这就插嘴笑道:“好啦!这问题越来越扩大啦,涉及爱情问题了。”

静怡道:“叔叔可别胡扯。”

雪芙微带了笑容道:“涉及爱情问题,也不要紧。只要是用光明正大的态度出来研究,倒也是青年男女,应当知道的一件事。若是表面上怕害臊,背地里倒实实在在地去体验起来,那就……那就……不好。”

她自己也似乎觉得又言语太切实了,不能把话径直地说下去,所以吞吞吐吐的,最后,只好说出不好两个字来结束。方先生点点头道:“朱小姐真算得是快人快语。能持着这样的态度去对付爱情问题,我敢说决不会失败。所以朱小姐同陈先生两人感情很好,这大概是研究的结果,体验了出来的。”

雪芙微笑道:“我不否认方先生的话。”

说着,一伸手搭在方静怡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微笑着道:“密斯方!你也体验过没有?”

静怡看她脸上虽带了很深的笑容,然而在笑的里面,隐藏了一种很深刻的讽刺意味。要否认她的话,她今天大概是来意不善,必然接着向下说去。要承认吧,当了母亲叔叔的面,说是自己有爱人了,这个问题够重大,自己得考虑考虑一下。

这样考虑过很久之后,就向雪芙笑道:“这个你何须问。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你只看我为人,你就明白了。”

雪芙拍过她几下肩膀之后,又在她脸腮上轻轻地掏了一下,笑道:“密斯方看去斯斯文文的,让人真摸不着她的深浅。你就听她答复人家的问题,又是多么巧妙。方伯母!你们小姐,也有这大的岁数了,还不应当给她找一位姑爷吗?”

方太太向她笑道:“现在这年头,婚姻有父母做主的吗?朱小姐!你的婚姻,是不是你们老太爷老太太拿的主意呢?”

雪芙道:“那可以说是半由父母,半由自己吧。因为婚姻虽然是我自己做主,但是我家庭始终参与着这件事的。”

方太太点点头道:“这样就好。做父母的人,虽不必干涉子女的婚姻,但是究竟年纪大些,见识多些,在观察对方的时候,可以拿出一点意见,给子女做参考。”

雪芙将手又拍拍静怡的肩膀道:“听见没有?可别瞒着伯母。”

方先生把嘴里衔的雪茄烟取出来,弹了两弹灰,因笑道:“朱小姐今天颇为兴奋,有什么事得意吗?”

雪芙道:“得意?失意则有之吧?”

她说到这里,脸上颇带了三分惨容。静怡道:“不要谈这件事了。我们谈话,是解闷心,尽管谈这些问题,并不怎样有趣。”

方太太道:“朱小姐!吃点儿瓜子。”

说着,起身在碟子里抓了一把瓜子,送到雪芙手上。

雪芙左手心托了瓜子,右手两个指头,钳住了瓜子,送到嘴里,用四个门牙,缓缓地磕着,眼睛在眼睫毛里转动了几下,然后把两只脚放在地上,不住地颠动着。看那样子,她分明是在想着心事。她磕过一个,又磕一个,还是保持着那个态度。方先生叔嫂两人,倒在她沉静之中,很谈了几回家常话。静怡却站起来了笑道:“密斯朱!你会吹口琴吗?”

雪芙道:“我虽然会吹口琴,可没有你吹得好。”

静怡笑道:“你没有听到我吹过口琴,你这种夸奖,没有诚意。”

雪芙道:“我没有诚意吗?我对任何人都有诚意的。我曾听到你吹笛子,吹得非常之好。由此类推,我想你的口琴,一定也吹得很好的。”

静怡道:“你听见过我吹笛子吗?”

雪芙道:“听见过的。不但我听到的,而且俊人也听到的。据他说,你吹得非常之好。就是前两天的事吧。你问我会吹口琴是什么意思?”

静怡道:“咱们坐在这地方,也很是无聊,我们拿了口琴到院子里去吹,不好吗?”

雪芙道:“我的口琴不在身边,外面黑漆漆的,到那里去什么意思?”

她说着话,顺手一把,可就把静怡的手胳臂握住,笑道:“偏不许你走,我要留着谈谈。”

静怡道:“谈谈也可以,但是你所谈的话,我不要听。”

雪芙道:“我可不然。越是心里的事,越是爱听人家谈。我要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听了人家的话,我好改正我的错误。”

静怡有点不能忍耐了,不免把眉毛皱了起来,向她望着道:“据密斯朱这样说,好像我也有什么错误,需要你来指明。那么,我就请教吧。”

说到这里,把脸子板了起来了。

雪芙虽然带来一股子勇气来的,可是自己既不曾一口气把要说的话说出来,那一股子勇气,也慢慢地降了下去,现在要重新鼓起勇气来说,不知是何缘故,竟是有些不可能。然而静怡已经是把面孔板起来了,自己至于碰她一个钉子,这才犯不上呢。便笑道:“别的话可以说,人家的错误那可不能随便说的。譬如这两天你出去游览,也不知道邀着一些什么朋友在一处?就是伯母,也不知道你和谁在一处。”

静怡淡淡一笑道:“那么,朱小姐是来打听我这两天同谁在一处玩了?对于你,我本无说出来之必要。可是我要不说出来,倒好像是有什么秘密。同我去游山的人,就住在我们这对过,假如你要认识他的话,我可以从中介绍。”

雪芙倒不想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果然要她介绍朋友,她随便指出一个人来。到了那时,你是承认着自己干涉人家交朋友了,那岂不是一个笑话?因道:“我不过是这样譬方着说,至于方小姐同哪个去游山,我管得着吗?”

静怡笑道:“朱小姐将来一定可以做政治运动,问题拿到了手上,倒是能发能收。一个人就是怕把问题拿到了手上,只管去做发扬的文章,不能够收拢。现在朱小姐原来把话说得很直率,让人听着,实在有点儿严重。现在朱小姐说是不过一句玩话,那就一天云雾,都已过去,不必谈了,你再来把瓜子吧。”

说着,在碟子里抓了一把瓜子塞到雪芙手上。她还怕雪芙不肯轻易地接着,托起她的右手掌,让她好接着。

雪芙见方先生半偏了身子,口里只管喷出烟去。方太太两手按了膝盖,正端端地坐着,你说她不生气,分明是一个生气的样子。你说她生气,她脸上可又没有什么怒容。这就向大家一点头笑道:“我胡说八道,在这里打搅了半天,明天见吧。”

她说完了这句话,手拉开了屋门,径自走了,只有静怡送到了门口,方太太只是在屋子里说句再见而已。

雪芙径直的向自己家里走来,好像是要和人家绝交的样子。直待已经手扶着自己家里的门了,这才向后面院子里看去。静怡已是走向屋子里去了,这且不开门,回转身来,轻轻地移着步子,走到他们院子里再向下听去,老远地就听到他们屋子里欢笑声闹成了一片。于是手扶了一棵树干,头微低着,静静地把耳朵注意起来。只听到静怡笑道:“这个人要不是有神经病才怪呢。你瞧连损带骂,把我说了一阵子。我有什么事得罪了她吗?这可真怪。”

方太太道:“我想着也是有些不解,莫非你约好了同她一块儿出去玩,后来又没有带她去,所以她不高兴吧?你这孩子,说话老是不留神。说话的时候,因话答话,约好了同人家一块儿去,也是有的。这话并没有向心里搁着,你是只管走你的。”

静怡道:“没有没有!我是想着人家好意招待咱们在这里住,咱们总得对人家客气一点。虽然她损了我一顿,我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罪案,至多是一个做姑娘的好逛罢了。她今天是没有再向下说,再向下说,我一定给她下不来。她以为咱们白住了她亲戚的房子,就应该损咱们。那么,咱们明天找旅馆搬家吧。”

方先生道:“这位姑娘的性格,我看出来了,是个好高的人,任什么事也不许人家赛过她。你和她在一处的时候,少不得有人多夸赞你两句。她听到了有点儿不愿意,就引出了她的醋劲,往后彼此少在一块,也就完了。”

方太太道:“静怡这孩子,同什么人也有个缘儿,就是这位朱小姐,老有点不大投机,这是什么缘故?我倒也有些不明白。”

雪芙在院子里只是发抖,有意向屋子里冲了去,向他们质问两句,可是自己并没有一点把握。假如俊人今晚在家,那就拼命,也得把他拖到方太太方小姐对面,公开的对质两句。到底谁是君子?谁是小人?现在俊人还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怎么可以胡说。他们来个死无对证,反咬一口,那才不合算呢。雪芙想了一想,越是没有了主意。后来听到他们屋子里哄然一阵大笑,自己才醒悟过来。莫非他们又看到自己站在这里发呆吗?定神向那屋子里张望一下,倒也没有什么可以见疑的,依然是放轻了步子,慢慢儿地向家里走。心里可就想着:自己原是要来找人家的短处,结果呢,自己像贼似的,倒几乎让人家抓了短处去了。她这样想着,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去。

说也奇怪,只把房门一掩,心里头那股子委屈劲儿,怎么也忍耐不住,立刻两汪眼泪水,像抛线一般的,由脸腮上滚着。伏到床上,两手把枕头拖过来,撑住了自己的脸,这更觉得心里的酸楚,不发泄一下子不行,放开嗓子,呜呜咽咽大哭起来。一哭之后,声音就收不住了。在这样夜静,尚太太的屋子又离着不远,自然听得很清楚,她悄悄地披了睡衣起来,走到雪芙的门口,轻轻地敲了两下门道:“喂!孩子!你又在发哪种傻脾气了?”

雪芙只管伏在枕头上,呜呜地哭,哪里去答话?尚太太道:“你到底开门让我进来瞧瞧,老哭些什么?”

雪芙还继续地呜咽着一阵,便道:“姑妈!你去睡吧,我不哭就是了。”

尚太太又继续地拍了几下门,里面没有答应,也没有哭。尚太太道:“好好地睡吧,不要小孩子脾气了。等明天俊人回来,我替你做主就是了。”

雪芙觉得自己和人家舌战打败回来,这是十分丢面子的事情,老哭着也是无益。于是擦擦眼睛坐了起来,也就打算开门到尚太太屋子里再谈天去。

就在这个时候,呜哩呜哩一阵笛子声吹了起来。起初还以为是静怡得意起来,吹笛子庆祝胜利。后来随了这笛子,配着女子的歌声。这里除了方小姐,还有谁唱歌?这可见得不仅是方小姐一个人快乐,在方小姐以外,他们家里还有快乐的。咬着牙齿,不由得将手轻轻地在腿上捶了两下,那意思自然就是借了这个动作,发泄发泄自己胸中的苦闷。

可是不多大一会子,那笛声歌声,由远而近,简直地吹到窗户外边来了。闹了一会子,笛声同歌声都停止了。却听到静怡笑道:“叔叔!你在庐山上住着,觉得快活吗?”

方先生笑道:“姑娘!你是说小孩子话。现在山底下,过着火炉一般的日子,我在山上,夜晚还要盖夹被睡,还有什么不快活的?”

静怡道:“这是上庐山来,人人可得的快活,这算不了什么。我所说的,就是别人没有的快活,只有我一个人能得着的快活。”

方先生笑道:“这种快活吗?我也许有一点。就算是我在朋友家里打过几场牌,赢了几个钱吧?”

静怡笑道:“这倒算的是快活。但这种快活,也平凡得很。”

方先生道:“要怎样的快活,才算得是超特的呢?”

静怡道:“譬如我吧,在山上交了两位很好的新朋友,说得非常的投机。假如我不到山上来,这两位好朋友,我是交不着的。”

方先生道:“交朋友那也能算得什么大快活的事吗?”

静怡道:“你老先生说的什么话?古人高山流水,得一知音,可以死而无憾。那不是交朋友吗?”

方先生道:“这样说,你是在高山流水之间,得着一个相逢之后,死而无憾的朋友了。”

在这里,只听到静怡一种嘻嘻的笑声,并没有答复。

他们这些话,不见得就是告诉窗子里面人的。但是雪芙听到之后,仿佛一句一针,针针都扎在自己心尖上。虽然心酸到了二十分,那眼泪水已经是泉水一般的涌将出来。可是她自己在暗地里将手捂住了嘴,把那哭声紧紧地按捺下去。直等窗子外面两个说话的人,已经是走得远了,自己身向床上歪倒下去,这就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次哭,还非比等闲,声音呜呜的,连家里的女仆们也都已惊动了。两个女仆,早已抢到了房门口,将手乱敲着门叫道:“朱小姐!朱小姐!你是怎么了,手压了胸了吧?”

尚太太踏了拖鞋,二次又跟着来了,也在门外问道:“雪芙!你这是怎么了?是的,也许是手压了胸了。”

雪芙听到门外有许多人的声音,这才把哭声停止。但是那后院里悠扬的笛韵,却又送入耳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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