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天,叔叔动身回厦门。他要到鼓浪屿买一栋房子,然后回来接家人过去。他把海滨的店铺关掉,请维生的父亲替他料理一切事务。有重要的决定,可以打电报联络。

茱娜如愿以偿,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已经满岁了。她要陪叔叔回去,婶婶却宁可等新居弄好才走。

临行前夕,全家在家里给叔叔饯行。这一顿大宴正好也替宝宝做周岁的生日。

餐桌上喜气洋洋。叔叔专业成功,退休养老,又终于有了一个儿子。他满面红光。虽然眼下已有肿疱,头发也花白了,看起来还精神勃勃的。

他由橡胶产业保住了十万元左右,可以好好回家乡养老,这是每一个中国华侨梦寐以求的好事。除了家人,还有维生和他的父亲在场。

他精神好极了,单说他有先见之明,预测出经济大乱,逃掉了最坏的结果,就不简单哪。

他们都说闽南话。他谈起自己要买的地,要住的房子。茱娜要亲自回去看看,婶婶似乎没什么意见。叔叔追忆自己在新加坡的事业经验,又评论财产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现象。

“有些人懂得生意的窍门,有些人不懂。全靠感觉。当然一切都是赌运气。就连开橡胶厂也是一种赌博。好运会向你招手微笑。你可以脚踏实地,凭耐心一年年积起相当的财富,就像我一样。但是你不会变成赤脚的大富翁。”

所谓“赤脚大富翁”是指李六尿之流的人物。他和一般商人都看不起非法致富的财阔。也许有忌妒的成分吧,不过大体是因为中国社会向来不看重走私、违法、黑社会行径赚钱的人。

叔叔第二天乘轮船回厦门。杏乐要他问候母亲、姐姐,同时说明他现在不能回家的理由。

“把我的一切告诉美宫。说我加薪了,不必替我担忧。”

“我会啦,”叔叔说。他锐利而慈祥地看了侄儿一眼。“我不在的时候,别做傻事。”

叔叔告诉大家,房子弄妥,他就回来。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要看他能不能买到房子,需不需要现盖一栋而定。

杏乐保住了工作,住在叔叔家里,每天开叔叔的轿车去上班。他很久没看到韩星了。忍不住想她,却硬逼自己离她远远的。韩星已经明白表示不爱他,不在乎他,他不想再受屈辱。渐渐的,他恢复了常态,不再痛苦,不再渴望,心里只有祥和与宁静。

他连夜总会都不去,怕碰到她。有一两回,他开车驶向城西,仿佛在海边看到她的背影。他迅速避开眼,不想看个究竟。不知道她看到自己没有;也许看到了吧,因为她认得这辆车,也知道牌号。这时候他会分外伤心,分外寂寞。

有一天韩星的母亲到他家来,说韩星病了,想要见他。

最初的反应是冷淡和愤恨,恨她扰乱了自己苦心求得的平静。这是诱他回去的花招吗?

他思忖了一会儿。故做冷漠的外表终于融化了。自我防卫的薄墙开始震撼、粉碎。

他穿上白外衣,戴上太阳帽,随她母亲出去。不是花招。韩星躺在床上,憔悴万分。

他走向她。她看到他进来,睁开眼露出疲惫的笑容。他抓起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然后弯身吻她。

“我的韩星,看到你我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看到你。”

韩星知道他仍然爱着自己。

“我对那些事很抱歉。”她说。

“不必道歉。不怪你。我们过得太苦了。使你受不了。”

杏乐告诉她叔叔回厦门,自己加了薪,以及现在生活的情形。

“我好几次看到你的车子驶过。你没看见我,不然就是不想看我。”

“不,我根本没看到你。不然我会停车。”他扯谎辩白说。

“我现在知错了。”病中的声音特别温柔。“我一直想独立。”

“我知道我没给你好日子过。我们和解如何?你肯再和我见面吗?”

母亲已离开房间。韩星自枕上抬起头来,把他拉近去,温柔地吻了他一下。他触到她颊上的热泪。

他坐回去,韩星又在他身边,他快乐到极点。

“我刚动完手术。”

“手术?什么手术?”

“堕胎。我不想生孩子,否则就要辞掉工作。”

“孩子多大了?”

“两三个月。”

杏乐闷声不响。韩星很坦白,她说:“杏乐,我不可能做你的太太。我以后不能再生小孩了。”然后她掩面大哭。“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女孩子吃亏。”

“别去想它了。”说实话,他不想再听下去。但是韩星也不打算隐瞒。

“我不可能做你的太太。所以才告诉你真话。是的,我一直和男人幽会。”

“是那位法国人的?”

“我怎么知道?反正女孩子做什么都要遭到报应。男人就不会。莎莉告诉我,她认识的男人都是有妇之夫。莎莉说都怪我自己,我太不小心了。”

“莎莉是谁?”

“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

这时候她停了好一会,眼白盯着天花板。

杏乐凝眉深思。他热爱韩星。不但不气,这时候反而觉得她是受害的女子,正在抱怨性别的不公。就算夏娃不存在,也有人会创造她呀。

过了一会,韩星微笑说:“别替我难过。我会好的。”

“我真替你难过。我就是爱你嘛。”

韩星伸出一只手说:“你是一个怪人。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比从前更喜欢你了。别为我担心。我会好的。”

他喉咙哽咽,这女孩对一切太诚实、太坦白、太勇敢了。

“你一定吃尽了苦头。”

“是啊。那又算得了什么?”

“你现在肯不肯和我同住呢?。”

韩星转向他,语气很严肃。“我曾经盲目爱你。我以为我们可以合得来。结果不行。我很喜欢你,远超过别人。但是我可不能做你的好太太。我确定了。我不想再尝试。”

“那你为什么叫我来?”

“我要你知道一切,别对我期望太深。过几天我就可以起床,我要工作谋生。我受得了的。”

他没料到她会这样说。这个念头,很清白,很健康。

“但是我要你。我需要你。”

她理智地说:“不,我若嫁给你,对我对你都是一大不幸。我们还可以见面。可以做朋友。”

“你是说你不再爱我了。”

“别那样说法。我就是我。我天生就是这个样子。我知道你不会喜欢的。我努力适应,但是办不到。你一定明白的。我不适合那种生活,我自己也很痛苦。你知道我的本性。我喜欢工作,喜欢独立。希望你谅解。”

“我了解的。”

“你不会对我有恶感吧?”

“绝对不会。”

韩星的态度使杏乐大吃一惊。几周后,他跑去告诉维生,并且说明自己再见韩星的理由。

“我知道你无法自拔。她不肯回到你身边?”

“不。”

“这倒出人意外,”他朋友说:“大部分女孩子都会放弃工作,寻找你现在所能提供的安全感。有别墅住,有种种享受。”

“我告诉你,你看错她了。我想她是百分之百诚实的。她天性崇高,不可能欺骗我。”

“你疯了。”

“不,我是说真话。她很伟大。以前我爱她的外表。现在我看出她灵魂的光辉了。我喜欢她坚持独立的方式,以后我要以朋友的身分跟她见面,不再是爱人。我是真心的。随你说什么都好。我这位女朋友具有伟大的人性。她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这些话对维生或秀英姑姑都没有什么意义。

杏乐的母亲现在回东门街的老宅去住。那是一栋舒服、宽敞的住宅。前端是店面,美宫的丈夫卖些厦门运来的棉布丝绸。店后是铺了上等灰纹“青石”版的庭院。靠厨房的一边有水井。后半都是厅房,地面略高一点,有两三个石阶爬上去,这是传统的建筑方式。中间做大厅,两厢及后房就做卧室。

杏乐的母亲很高兴陪女儿回家。她享受儿孙绕膝的清福。白天她拿一张竹凳子,坐在店面,观察来来往往的行人。东门街是漳州的闹街之一。走几步路,什么都买得到。杏乐的母亲口袋里装满银币。市面上有各式各样的好菜和点心,像有茯苓糕啦,各种餐点和甜粿啦,春天的大桃子,夏天的盐水梨,秋天的浸渍橄榄和冬天的甜橘啦。她常常买这些东西给晚辈吃,这是口袋饱满的外婆免不了的。她生性温顺、知足,现在她正享受晚年的尊荣和舒适。叔叔早几个月就说要回来。他一到厦门,就宣布要在鼓浪屿找一栋西式的住宅,永远回来定居。他知道大嫂──杏乐的母亲──现住漳州,打算去看她。他是一个“番客”,在国外发达了,带着十万元钜款回乡。

叔叔到家那天,可真是一个大日子。他看起来就是一副“番客”的模样,手戴金戒指和一颗大钻石戒;金牛角的拐杖。他快活,自满,声音比往日更宏亮,他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有人认真听着。

屋子里一片忙乱。地方嫌挤了一点,但是家人自然不肯让叔叔和茱娜去住旅店。这栋房子是叔叔出资买的,最近他还拿钱出来翻修过。柏英由“鹭巢”逃出来,目前暂住在他们这儿,现在她空出东厢楼上的房间,搬下来和杏乐的母亲睡。

家人没见过茱娜,自然很想看看她和小宝宝,她也很想见见杏乐的家人,尤其是柏英。

“啊!这就是柏英。”叔叔用慈爱的口吻向茱娜介绍。他们正在院子后面的大厅上,几乎压不住进门的兴奋。

两个少妇相视微笑,俩人的眼睛都像闪电,瞬间映下了对方的风采。

柏英穿一件素净的七分袖白棉袍,头发照例在脑后梳成一个圆髻。她也稍微打扮了一下,因为守孝期间,圆髻上插一朵白棉结。

“我常听杏乐说起你。”

“他好吗?”

“等一下叫你二姨丈告诉你。”

柏英脸上掠过一道阴霾,随即恢复了微笑。她约略听美宫提过,杏乐和一个外国女子同居,不太幸福,又回到叔叔家去住了。

柏英手臂上仍然戴着杏乐上回给她的玉镯。比起茱娜的金戒指、钻石和宝石镯子,柏英算是很朴素了。但是两个人一比,柏英要耐看些。

“喔,我想这就是罔仔啰。”茱娜念这两个字,带有怪怪的上海口音。

柏英把孩子推上前,孩子立刻伸手去拉这位他一直盯着的陌生女子。

“见见阿妗,”柏英用“舅妈”的称呼。一个家庭里若有一妻有妾,大家在称呼上总是想办法略为区分一下。

“告诉我,杏乐叔叔为什么不陪你们回来?”孩子问。

“喔,他有事情。他不能抛下工作啊。”

“那我要去看他。我要去新加坡。”

茱娜眼尖,看到柏英不自觉喘了一口气。

全家都在厅上,有人坐着,有人站着──美宫和她丈夫武雄,杏乐的母亲,大伙儿都在。

叔叔说:“柏英,我很希望这次再看到你。真高兴你下山来。”

“我不是下来玩。我是逃出来的。小孩和我已经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月。”

“逃出来的?”

“是的,逃出来。不过时局好转,我就要回去。我想局势一定会变的。我要回去。”

“我希望你永远别回去。”美宫说。

“喔,美宫。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美宫露出神秘的笑容说:“我知道。”

“你这话好滑稽。那些魔鬼不会永远在那儿。我母亲、天柱和娃娃都还在山上。当然我要回去。”

“现在说说我儿子的情形吧。”杏乐的母亲对叔叔说。她照例坐在向南最好的椅子上。

“我能说什么呢?你儿子还好。他离开那个‘番婆’,就回到我们身边了。我的好大嫂,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我不明白你这个儿子。我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儿……他很倔强,样样都固执己见。他和那个外国‘查某’搬到一家小公寓去住,大家也许会说我把他赶走的。我好丢脸。但是他硬要那样。我很高兴他现在想通了。”

“他身体好吧?”做母亲的人问。

“放心。我们陈家的人都壮得像野牛。”

“我们听到不少事业萧条的新闻,”美宫说:“合法和非法的破产、自杀、‘着戆’。不免担忧万分。”

“他还好。还在那家英国法律事务所上班。”

柏英非常紧张。听到这段话,才轻松下来。

“我始终不懂杏乐为什么一定要在国外讨生活。”杏乐的母亲用一惯柔弱、缓慢的声音说。

“那就看他做什么事了。他没有生意头脑。他会一辈子靠薪水度日,只够糊口。他不可能带着一大堆存款回来,我想你是指这些吧。赚钱需要生意头脑,像他叔叔一样。”他颇为自己而骄傲。

“为什么不叫他回来?”母亲说。“人到处都可以讨生活。不必到国外去。你一回来,他就孤孤单单了。等二婶也回来,那边就只剩他三姑。他为什么不回家呢?”

“是啊,到底为什么?我已经还乡了。他为什么不能回来?我也这样说嘛。一个人若有商业头脑,到处都可以赚钱。如果没有,就永远当雇员。我在漳州或厦门也能大赚一笔。那孩子是傻瓜。他还迷恋那个外国女孩子。”

“真的?”美宫一副担心的样子。

他们休息够了,叔叔也在水井边的二楼上小睡了一会,他回到楼下,看到茱娜和大家在厅里聊天。茱娜正听柏英谈起她逃出“鹭巢”的经过。

几个月前──离甘蔗去世只有两三个月──一队乱兵又回来刮地吃粮。陈沟是一个富庶的山谷,出产米、糖、大麻和烟草。有一位军官自称是团长──大概是自封的吧──带着一百五十名左右的军队和五十杆步枪,足够叫平民百姓慑服了。团长说他们是大军的一部分,他们的军队占据了福建、广东沿海的边界,那儿高山临海,有不少凹地和湾口。

附近找不到明显的公共建筑,他们就用一间老庙做根据地。谷底的十三村一向没有警察。只有一位行政官,跑跑公务,报告死亡或暴行的消息。人民本来平安无事,军队却硬要来“维持治安”,结果收成和过路都要缴税,老百姓苦不堪言。

不错,南京有国民政府,但是南京太远了,革命军又忙着北伐,这是南部的小地方,谁也管不着。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春天一来,团长就为自己和僚属物色更好的司令部。他选中了“鹭巢”。由每一方面来说,“鹭巢”都比破庙理想。它立在悬岩,可以看见整个谷。它离下面单条街的城镇不远,只有一哩半左右。它有茂密的树林和许多荫凉带,百呎下方又有一条清溪,夏天可以洗澡。没有电话,但是他撑起一根二十呎的高杆,可以对下面的士兵发送讯号。

团长带来一个秘书和一个副官,占据了大厅、主卧室和侧翼的饭厅。柏英,她哥哥天柱,她母亲赖太太和两个孩子都挤到西南角,以前杏乐他母亲睡觉的地方。

无论柏英起先是多么勇敢,现在却吓慌了。

“喔,妈,我怕。他尽量表示好感,太友善了。我不喜欢他那双贼眼。”

“安心,柏英,安心!”赖太太说:“他不敢的。有我在这里。”

第二天她又跑来告诉母亲:“不行。我一定要离开这儿。他的副官已经对我说了。他替他拉线呢。他说得很明白。老是说‘否则’如何。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杀死他,然后自杀。但是我不想那么做。我要替罔仔打算。”

“你怎么答覆他?”

“我说,你们乱兵杀了我的丈夫。夭寿短命!别烦我!”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要逃走。我必须先离开,不能等事情恶化。今天晚上日落时分,我要带罔仔下山,假装去买东西。他不会知道的。”

“不会有小艇开出去,而且他们也会搜小艇。”

“我认得路。我只带一个黑布小包袱,不引人注意。我向小溪的方向走,在那边乘船到漳洲,到大姨家去住。”

“军官如果问起呢?”

“等我走了,随便说什么都成。就说我到一个亲戚家去住了。”

那天晚上,柏英吃得饱饱的,包袱里放了几个硬馒头、两套衣裳,衣服内又藏了五十块钱,就带着孩子下山,慢吞吞、大大方方由前门出去。抵达市街,立刻过桥到对岸。

她曾多次走十哩路到小溪,有一次是和杏乐同行。她牵着小孩,沿溪直走,等河流猝然东转,就开始爬上路。

天色漆黑,又下起毛毛雨来。柏英抓紧孩子,勉力前进,知道这孩子是她的命根和责任,绝不能让他出事。

路很难走。山径愈来愈滑,不稳的石阶有时候会上下滑动。

周围乌七吗黑,她看不出他们走了多远。偶尔瞥见微微的火光从很远很远的山舍传出来。

最后她来到渡河口,山径自溪流右岸转到左岸,杏乐和她曾经停在这儿,玩“打水漂”的游戏呢。

她记得最难走的一段还在后面,坡度更陡。他们也许会在暗处摔一跤。

她疲惫万分。一路牵孩子走,手臂都酸痛了。她不敢大意。毛毛雨下个不停,所幸没有加大。她忘记带火柴,不过火柴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她抓紧孩子的手,一步一步踏遍溪里的垫脚石。小孩对这次古怪的夜行,似乎兴奋多于恐惧。

最后,她在溪流下岸找到一头堆满石子的平地,头上有几棵大树,可以稍微避雨。如果雨势加大,她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大概只好等雨停再走了。

她尽量采取舒服的姿势,坐在小圆石上,找地方伸伸腿,并且叫孩子把头搁在她膝上。

头上的大树可以遮雨,但是水珠由叶缝中滴下来,把她的外套淋湿了。她自袖子里伸出一只手臂,小心护着罔仔,自己再弓身坐着,手肘托在膝上,让雨滴落在她的头部和背部,俯视河流下方的远处,山谷比较亮,微微浮现出来。急流在她耳边潺潺作响,孩子他父亲的回忆也在她脑海中萦绕。

她一定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记得她曾经祈求上苍,不求自己安全,却祈求孩子平安无事,杏乐早日归来。

她突然惊醒,发觉混身都湿透了。雨已经停了。孩子还睡得很熟。她慢慢起身。右边的大腿被孩子压得麻麻的。她缓缓揉搓,血流总算恢复过来。

然后她站起身,把孩手放在河滩上。幸亏他的上半身完全是干的。

她舒展舒展全身,四处走动了一下。然后坐在石头上等天亮再走。

天明的景象她是最熟悉的。光线慢慢爬进来,远处的山棱若隐若现,起先模模糊糊,等夜神一件件掀起它的黑床单,山棱线就愈来愈尖锐,愈来愈明显。

现在天已经亮多了。她饿得要命,就从黑布包袱里拿出两个馒头来吃。然后到溪边去饮水。

元气大增,她拍拍睡梦中的孩子,把他叫醒,“我们要走了,罔仔,”她说。孩子揉揉眼睛。她拿一个馒头给他,“一路走一路吃。我们要马上出发才行。”

母子到达小溪,大概八点左右,她在一艘下午开航的大船上订了一个座位,等船出发。

有一种力量把柏英和杏乐愈拉愈近,一种人类无法测知的冥力。茱娜刚好带了一张他们自新加坡乘来厦门那艘船的风景明信片。

“船像房子那么大?”罔仔问。

“比十间屋子还要大,”茱娜回答说。

从此孩子就对这一种比房子还大,能浮在水面,用蒸汽推动的大钢船问东问西的。那是一个难以置信的神话。罔仔要到厦门去看这种船。

叔叔暂时在鼓浪屿──也就是厦门对岸一个美丽岛屿上的国际住宅区──租了一间别墅。也许是一种原始的本能吧,就和非洲水牛涉跋千哩去找盐巴一样,柏英和美宫应邀到鼓浪屿叔叔的家中去度假,柏英为了孩子,竟欣然同意了。鼓浪屿离这儿只有三十哩路,星加坡却有一千五百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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